龙膺诗学的性灵思想探析
2020-06-07陈继煦李跃忠
陈继煦 李跃忠
摘 要: 龙膺是晚明时一位较有影响的诗人,对诗歌创作作了一些理论探讨。龙膺并没有专门的诗歌理论著作,观点主要散见于为他人写的序文和书信中。从这些文献中,可以看出其诗学思想与“公安三袁”之“性灵说”有着密切关系:诗歌内容主张“吟写性灵,不傍蹊径”“抒厥性灵,不剿陈言”;诗歌作用方面主张“诗述性灵,可以证道”;在诗歌语言上认为“质胜文则野,固矣”。其诗学思想是晚明时期特定历史时空下的产物,对晚明诗学产生了一定的影响。
关键词: 龙膺 诗学理论 性灵说
龙膺(1560—1622),湖南武陵县(今常德市武陵区)人,晚明时期著名的学者型文人,生前刊刻的著述就有《纶濦文集》《九芝集》《湟中诗》等数十种。龙膺一生多次被贬,辗转多地,先与汪道昆等复古派文人相交,继而与主倡“性灵”的公安“三袁”相交,与当时两大主流文学集团都有着密切的接触。龙膺的诗学思想就在其中逐渐发展、成熟。因此,龙膺的诗学思想有复杂性。
龙膺没有专门的诗歌理论著作,在为他人写序论或者相关书信中阐述了对诗歌创作的理解,在诗学理论史上亦有一席之地。目前学者们对其诗歌理论的研究并不多,主要见于陈书良的《湖南文学史》和梁颂成的《书成三黜题孤愤 诗就千篇逼大家——龙膺的生平与创作述论》中。陈书良认为龙膺的诗歌思想并没有一味地偏学某一派,而是在对两种观点的认知下,结合自己的理解,形成龙膺独特的诗学思想。梁颂成文中,写龙膺对“性灵说”的阐释与宣扬,并指出龙膺的诗学思想主要为“诗述性灵”。细读龙膺的著作及书信,我们可以看出其诗学思想与“公安三袁”之“性灵说”有着密切关系。
一、“抒厥性灵,不剿陈言”
这是龙膺都对诗歌创作的基本要求。他在《〈秀上人诗集〉序》中对“性灵”有过这样的书写:“大抵吟写性灵,不傍蹊径,如孤鹤唳空,闲鸥忘海,其深于禅而诗者耶!”①龙膺认为书写诗歌,需要吟咏性情,不寻找捷径,要跟随本心,不要套公式似地写诗歌,创作诗歌时应达到“心无一物”的状态,强调作诗与悟禅类似,并认为陶渊明和王维是真正达到这种境界的。
诗人在融会贯通历代优秀作品的基础上,依据自身的才力学识,抒写眼前之景、心中之情,自然就能不傍门户而自成一家,突破了“七子”派格调的狭隘格局,为性灵派、竟陵派的兴起提供了理论借鉴。这就是龙膺所欣赏的,也是龙膺在自己作品中一直运用的一条准则。如其在《四壁堂稿》序中评钟幼芝的诗歌创作:“然幼芝诗不独清俊清雅,如羡长所赏目,气格高迈,而语多不作意,不著相,不傍畦径,往往惊人。”①“著相”,为佛家术语,出自《金刚经》:“须菩提,菩萨应如是布施,不住于相。”②(43)大意是指不能执着于事物的表象而偏离本质。“畦径”,意为小路,也可译为常规。龙膺在此处认为作诗应不依傍常规的方法,须看清诗歌的本质,不随波逐流。他认为幼芝的诗歌不仅清俊清雅,而且不乏不加修饰且有独特风韵的作品、不经意间写出的文字,它们没有照搬他人文字,而是有自己想法、有自己风格的作品。
龙膺创作诗歌时也践行这一规则。如其《晓起》:
斗大茅斋一榻清,卧披禅衲曙鸡鸣。松衫傍枕风涛落,洲屿临窗烟雨生。八节滩头香社净,千秋观外鉴湖平。闭门习懒浑无事,种竹栽花忘世情①。
这首一首七律,写的是龙膺早起时的所思所想。通过对自己住所、屋外鸡鸣、松衫、风涛、烟雨、湖面的描写,抒发自己的闲情逸致,借以种竹栽花忘卻时间的烦恼。这首诗是龙膺借眼前之景,不经意间透露出心中的烦恼和排解方式。他并未运用各种技巧,诗歌未加修饰,但读来却沁人心脾,回味无穷。
前后七子都主张诗歌复古,前七子提出了“文必秦汉,诗必盛唐”的口号,后七子虽然对前七子进行修正,但大体还是落入窠臼,逃不出复古的魔咒,龙膺认为这对文学创作来说是一种不好的现象。在《书〈逸初堂帖〉后》中,龙膺对剿袭之风大为唾弃:“即近人诗,专拾宋元人余唾,而欲凌驾开元、大历间,徒贻识者嗤耳。”①公安派的袁宏道在《叙小修诗》中提出“独抒性灵,不拘格套”的创作主张,袁宏道的此观点也是基于前后七子的抄袭之风而提出来的。因此,龙膺在抒写性灵观点时,格外强调作诗的另外一个重要方面是不抄袭过去陈腐的语言,反对剽窃模拟之风,认为作诗做文需要有独特的见解。他在《与魏肖生宪父》中说道:“以兄丈之文字字从性灵中出,不著色相,不剿陈言,不逐近晚人口吻。”①剿,音同抄,抄袭之义,陈,指旧说,陈旧的言词。龙膺认为魏肖生有高人逸士之风姿,诗歌通透有致,并赞赏有加,非常之欣赏。由此我们可以看出龙膺对当时文人们的抄袭诗风是不大认同的,且对有风韵、不艰诡的诗歌赞不绝口。
龙膺虽反对剿袭,但他并非一味地否定,而是认为这类拟古并未习得其精髓,只学到皮毛,真正内涵却并未体现一二:“今人学书如写照子,但涂得皮毛冠服似便了,于筋骨何有?”①虽然龙膺并没有具体的诗论,但是我们潜心研读龙膺的诗歌,可以发现龙膺的部分诗歌中对“琼、裾”等意象的运用,对“兮”字的运用,以及对屈原的忠君爱国,对楚地文化的继承都有很大部分的体现。如《吴楚歌》:“宓有妃兮汉有女,采采明珠兮隔江渚。骖羲和兮御望舒,兰为戴兮琼为裾。东光升兮西景驶,思绵绵兮谁为理。”①又如《三悲操》《九芝操》等都运用了同样的形式。龙膺常常以屈子之乡的后人自居,《祭陈岳翁文》称:“楚宅南乡,人文瑰巨。左徒骚祖,右史雅宗。”①龙膺自认为自己是屈原“粉里后生”。“粉里”就是故乡、故里。且龙膺在其诗歌中多对乐府诗歌有所借鉴。如《东居牵牛歌》:“东居牵牛西织女,上帝命之限河渚。风波日夜流澎澎,恨不飞作双鸳鸯!汉家美女别馆居,桂宫柏寝组帐舒。灼烁容颜耀初日,如蕙如兰菀芬苾。三五二八年几芳?愿侍鞶帨及春阳。”①再如《苦思行》《怨诗行》《长相思》《有所思》等诗歌都对乐府诗有所借鉴。从这些诗歌来看,龙膺虽有一定的借鉴,但内核确是在表达自我。因此,在龙膺看来,只要习得古人诗歌精髓,那么适当地拟古是可以的。
二、诗述性灵,可以证道
这是龙膺对“性灵”的作用加以阐释。他在《观来石金莲社序》中说道:“周续之与雷次宗,同受远师诗义。乃知远公禅定宗也,而亦未尝废诗。诗述性灵,可以证道。”①在佛家理论中,禅宗更多的是以禅悦的形式游戏人生,获取当下的舒适。享受当下,关注身边,作诗作文从身边出发。龙膺在此处是与陶渊明、谢灵运相对照,认为陶渊明善饮,多写田园之乐,颇有天人之姿;谢灵运擅写山水自然之诗,自负为江左第一,颇有一番英雄气概,得出“道”其实是一种追求自然、享受当下、关注生活的文学风格。
当时,道家思想的盛行不仅给文人们带来了除入世之外的另一条寻求内心安宁的道路——出世,还修正了当时一些狭隘的文学理念,给文坛带来了生机。《道德经》:“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③(59)意思是整个大自然的运行规律形成了道,天地万物包括人都要依循这个道而演化、存在。据此,龙膺认为诗歌不仅仅是模拟、剿袭,更多的是从身边的人、事、景出发,抒写真性情,从身边寻找灵感,从大自然中寻找题材,遵从本心,才是作诗真正需要的,才能找寻自己心中的“道”,才能真正书写自然。如他的诗歌《雨中移竹》:
移得潇湘绿繁影,湿云冉冉护霜根。最怜晚径松添侣,恰傍烟丛石更尊。濯秀已宜逢午雨,抽空还待隐朝暾。骚人爱种非医俗,栖托终看彩凤骞①。
这首诗歌通俗易懂,龙膺从身边的景出发,描写了龙膺不忍“竹”在下雨天遭受风吹雨打,将其移开来的情景。龙膺在下雨天竟然还有移竹的闲心,足以看出他悠闲自得且舒适的心境,表明了龙膺对大自然的喜爱之情。诗歌所写皆是生活中发生的趣事,并没有用其他修饰画蛇添足,而是观察大自然,抒发情趣,出口成诗,写自己最想写的东西。
龙膺还有许多诗歌抒发了对自然的喜爱及对当下生活的享受。如《田园乐》:“傲倚方池修竹,闲寻古洞桃花。白发时过村叟,青钱聊付酒家。”①再如他的《山月五首》《秋园杂兴八首》《九峰晴望》等,都体现了他诗法自然的情感态度。
三、“质胜文则野,固矣”
这是龙膺对诗歌语言作出的阐释。孔子在《论语·雍也》中提出“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④(30)这一观点,其后,何晏《论语集解》:“包(咸)曰:野,如野人,言鄙略也。史者,文多而质少。彬彬,文质相半之貌。”⑤(30)对“文”和“质”的概念作了“文采”和“质朴”之解。南朝刘勰在《文心雕龙》中提出:“夫铅黛所以饰容,而盼倩生于淑姿;文采所以饰言,而辨丽本于情性。故情者,文之轻,辞者,理之纬;经正而后纬定,理定而后辞畅。”⑥(37)认为“质”决定“文”,为“文质说”奠定了理论基础。其他评论家如钟嵘等人针对当时诗歌语言多绮丽的状况,主张诗歌语言应刚健风骨,达到“文质彬彬”之盛。这都是他们对“文质彬彬”概念的独特见解,但其实历史上对“文质彬彬”中的“文”“质”之关联还有诸多不同的见解,并没有一个准确的定义。
明代初期,出现了一个新的文学流派台阁体,他们的诗风雍容典雅、平正醇实,诗歌并无实质内容,以歌功颂德为主,在当时颇为流行,追随者众多。但发展到后期,更多的诗人认识到台阁体诗风的不足之处,并积极寻求新的道路。徐祯卿在《谈艺录》中指出:“由质开文,古诗所以擅巧。由文求质,晋格所以为衰。”⑦(329)认为“质”是第一位的,文是第二位的,汉代古诗以质领文,是理想中的作品,而晋诗则与之相反。
龙膺认为近来人们雕刻字句之风愈胜,并以此获得声名,写作追求华丽的辞藻,好靡丽之风,朴实刚健的字句反倒成为特殊,认为此种情况是“君子之所履也”,针对这种绮丽之风提出“观礼乐于先进,唯其质不惟其文,世人以野称之,固矣”①。龙膺认为为什么当时的文人们会独独重视文采,就是因为“文质彬彬”中的“彬彬”二字。“彬彬”是平衡、相得益彰的意思。如何使“文”和“质”相适宜,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在现实中也很难见到这样的“君子”。龙膺认为“礼反其所自始乐,乐其所自生”①,自己宁愿成为野人,也不愿意成为“君子”。因此,龙膺提出了这种解决方法,认为写詩不应该像晚近人一样语言华丽、浓墨重彩,应追求质朴,遵循本心而作。观龙膺之诗作,我们不难发现其诗句的质朴、情感表达的真挚及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如他的《乘月夜归》:
风尘落魄十余年,谁借青藜照石渠?
独有长安一片月,含晖偏到子云居。
西望银河影未沉,步檐散发一行吟。
乡心万里随风远,露冷秋江玉树林①。
这首诗描写了龙膺回乡时回顾这数十年漂泊在外的情景。从“落魄”一词,我们可以很清楚地归纳龙膺在外数十年的经历,其经历在龙膺心中是不大美好的。“借”一词说明龙膺并未在这扎根,只是以一位客人的心态居住在此。在长安这座城市中,只有这片月亮才是属于自己的,从此我们可以读出龙膺恶漂泊之感。第二段中的“沉”“远”“乡心”“冷”这几个词更是可以读出龙膺在此地的孤冷、凄清及想回家乡的迫切之情。全篇并没有用华丽的语言修饰,但我们能在这简单质朴的诗句中读出作者真挚的感情。
再如《渔仙杂述廿首》《丁巳元旦试笔》《寄怀朱元介宗伯》等诗歌都体现了龙膺作诗语言简单质朴却情感充沛的特点。
综上所述,龙膺虽然没有自成体系的诗学思想,但其从多方面对晚明重要的诗学理论性灵说进行了阐述,并在诗歌创作中积极实践,因此我们应该理性看待龙膺的诗学思想,正视其在“性灵说”的发展过程中所做出的贡献。龙膺是晚明时期一位湖南籍的重要文学家,对其诗学思想进行深入研究很有必要。
注释:
①均出自龙膺,撰.龙膺集[M].长沙:岳麓书社,2011.
②陈东.佛不立相 金刚经谛鉴[M].汕头:汕头大学出版社,2013.06.
③老子.道德经全集第1册[M].北京: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7.03.
④任宝菊.论语今读[M].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15. 05.
⑤何晏,集解.孙涤生,整理.论语集解 宋版[M].北京:北京时代华文书局,2015.06.
⑥庄适,司马朝军,选注.文心雕龙[M].武汉:崇文书局,2014.09.
⑦吴文治,主编.中国古代文学理论名著题解[M].合肥:黄山书社,1987.02.
参考文献:
[1][明]龙膺,撰.龙膺集[M].长沙:岳麓书社,2011.
[2]陈文新.明代诗学[M].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2000. 11.
[3]丁放.金元明清诗词理论史[M].合肥:安徽大学出版社,2000.02.
[4]陈文新.明代诗学的逻辑进程与主要理论问题[M].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07.08.
基金项目:“湖南科技大学中国古代文学与社会文化研究基地”(湘教通〔2004〕284号)资助项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