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民族童年的记忆
2020-06-04程友伟
程友伟
记者:据我所知,绘本作为儿童阅读材料很早就进入您的视线,作为幼儿园的课程资源和家园共育工具,为幼儿打开了阅读之门。是怎样的契机,让您关注到绘本,并决定把它带到幼儿园、带到孩子们面前的?
林虹:对于绘本和绘本阅读,我可以说很多。我很感谢绘本进入我和我们幼儿园的教育视野,它成就了这所幼儿园,也成就了我们。2017年,我们幼儿园写了两本书《小小书虫》和《如何和孩子一起读绘本》,拿到了江苏省教学成果一等奖。
在2000年前后,我当时在南京市幼儿园语言领域教研组,有一些便利条件,成为南京市第一批接触到许多优秀绘本的人。当时绘本很贵,也很少,我最早接触到的简体中文绘本,很多都是信谊出版社出版的。当时看到我就被惊到了,它们被做得那么精致,内容、主题、画面非常打动人。我曾写过一份研究报告,其中一部分内容分成两期刊登在咱们《保育与教育》杂志上面,其中涉及国外在推广阅读方面做的事情。我当时就觉得,国外的优秀绘本进入国内后,把我们的视野拓宽了。
記者:雨花台区实验幼儿园在把绘本作为课程资源的过程中,随着课程观念的变革,也经历了一段发展过程,可否详细介绍一下绘本在幼儿园课程中的角色变迁?
林虹:最早的时候,教研组是研究如何把绘本作为一种教学资源运用到教育教学中,让孩子们去接触优秀的文学作品。后来我们发现,这样做远远不够,绘本不能只作为一种教学资源。绘本的阅读如果只放在幼儿园的语言教学活动当中,一个星期一次,很难培养幼儿良好的阅读习惯。我们觉得,家庭、幼儿园和社会要共同协作来推动家庭中的阅读。家庭阅读的价值远远超过幼儿在幼儿园某一个语言教学活动去学习一本绘本。因此,在阅读的兴趣、习惯和能力这三者当中,我们把阅读的兴趣放在第一位,先让幼儿爱上阅读,然后培养幼儿在家庭中的阅读习惯,最后才是在阅读过程中培养幼儿良好的阅读能力。当时,幼儿园还申请了相关课题研究,推动了整个园所良好的阅读氛围、阅读生态环境的建立。结果证明,这比幼儿通过绘本阅读学会某些知识更有意义。
从一开始绘本进入语言教学的视野,到最后通过绘本来推动全民阅读活动,我们走了很长的路。现在,幼儿园对绘本的运用更加自如。在我们园,绘本基本上都放在开放的地方,而不是放到封闭的图书馆里。家长只要想看,随时随地都可以坐下来看。但是,我们与家长有一个君子约定:投放在公共区域的书,只可以在这里看,不可以拿走。我们还在每个班级设立了图书漂流区,里面的书可以借阅回去看。现在放在公共区域的书,可以做到跟当下的季节、社会事件、主题、儿童经验挂上钩。每年9月份,幼儿园门厅投放的是《高高兴兴上幼儿园》《我爱幼儿园》《幼儿园的一天》等绘本。每年的12月份,我们会用一个月的时间来做“地球村文化节”主题。这个时候,我们会投放《来自俄罗斯的信》《来自意大利的信》《什么是全球》《环游世界做苹果派》等绘本,来让幼儿认识世界,促进幼儿经验的提升。整个幼儿园就是个大大的图书馆,幼儿在这个图书馆中生活、学习和成长。幼儿在遇到问题时,随时都可以从合适的书里寻找到答案或解决办法,并和他当下的经验相联结。
此外,在这所幼儿园(编者按:雨花台区实验幼儿园花神美境分园),大班幼儿每年入学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建设图书馆。成为幼儿园中最大的孩子后,他们可以在幼儿园的很多事情上做主,比如打造一个他们自己的图书馆。所以这里的图书馆每年都不一样。在打造图书馆的过程当中,他们需要去学习、观摩别的图书馆是什么样的,学习该如何去设计、规划图书馆,这里面有很多学问,可以延伸出很多课程。凡是孩子能做的事情,我们都让他们自己去做。我们集团下面的每家幼儿园都有自己的特点,像南站分园的托马斯图书馆就是火车样子的——它也是一个开放式的图书馆,由家长和幼儿共同打造。我们这样做就是想让幼儿在最喜欢的地方与书相遇。
记者:绘本不是教材,不能关进柜子里或放得高高的,幼儿只能偶尔借阅一下,它与儿童当下的生活、经验紧密相连,是儿童生活重要的组成部分。这个听起来很简单,做起来一定不容易。
林虹:这是一个慢慢积累的过程,做着做着,就成了一种自然的习惯。在花神美境幼儿园,绘本无处不在,幼儿非常习惯于主动从绘本中找寻自己想要的答案。从小班一开始,教师就会去引导或者有意识地投放相关的绘本并进行示范,比如在遇到问题时说:“这个问题要怎么去解答,我们来找一找书里面会不会告诉我。”这样,幼儿发现自己可以在书中找到答案的时候,就自然而然地掌握了这种解决问题的重要方式。
记者:最近几年原创绘本有了比较好的发展,涌现出一批优秀的绘本作品,其中不乏获得大奖、广受专业人士认可和市场认可的,可否分享一下您喜欢的几本原创绘本?
林虹:我非常喜欢周翔老师创作的绘本《荷花镇的早市》,因为它触动了我思乡的情感,我的老家就有点像他所描绘的那种水乡小镇。余丽琼老师的《团圆》我也很喜欢。
记者:我们注意到,雨花台区实验幼儿园近几年在运用本土文化资源丰富幼儿园课程资源方面颇有心得,而原创绘本某种程度上也是本土文化的一部分,作为教育者,您对原创绘本这一文化资源有什么样的期待呢?
林虹:我记得江苏教育出版社曾出版过一套“小橘宝图画馆丛书”,是以中国的神话故事和寓言故事为题材的一套绘本。当时出版社送了一套书给我,希望我看完后能写一点自己的感受。从当时我的审美眼光来看,这套绘本应该还有进一步的提升空间。但是单就这件事情的本身来说,我觉得是十分有意义的。这套绘本触发了我对中国为什么要做自己的原创绘本的深思。我一直认为:不管是哪个国家的绘本,它都是人类共同的精神财富,是属于全世界所有儿童的。国外已经有了那么多的优质的绘本,我们为什么还是要去创作属于我们自己的绘本?这个问题需要我们思考和回答。
在看了这套绘本以后,我发现,原创绘本的背后是我们这个民族的童年记忆。这套丛书的第一本取材于中国传统神话故事《牛郎织女》。在看这本绘本时,我的思绪瞬间被拉回童年。我是20世纪70年代出生的人,小时候住在红砖房里。到了夏天,那个时候还没有电风扇,更没有空调,家家户户都会在院子里面纳凉。妈妈会让我们把水泼在院子里的地上,让地面温度降低,然后把竹床从家里搬到院子。我们躺在竹床上,妈妈在一旁给我们摇着蒲扇,一抬头,就可以看到满天的星光,一旁还有盛开的花朵。闻着满院的花香,看着满天的星斗,妈妈和老人们就会给我们讲太白金星、牛郎星和织女星的故事。虽然后来搬到楼房里住,但是儿时的这段记忆时时都会在我的脑海中萦绕,也常常会出现在我的梦境当中。后来我发现,在和同龄人一起谈论童年趣事时,有许多共同的记忆,包括幼时听老人讲神话故事,几家人聚在一起手里摇蒲扇谈天说地的场景。这是我们这一代人、我们这个民族的童年记忆。这个记忆跨越了地域,哪怕与几千公里之外的新疆、青海地区的朋友谈起时,大家也都很有共鸣,好像大家的童年都是这样的。我们最早的文学启蒙,大多来源于父母和上一辈老人口耳相传的民间故事。到中学的时候,学到《古诗十九首》,再听到“迢迢牵牛星”这样的诗句,童年的画面就一下子跑了出来。这样的童年记忆、少年时的文学学习,滋养了一个少年的心性和文学情怀,实际上也是我们一代人的文学启蒙。想到这些,我就觉得做中国原创绘本这个事情是非常有意义的。
做原创绘本这个事情,往大了说,就是习近平总书记所说的文化自信,我们要去寻找本民族的根。那些年,大家爱看的是好莱坞大片,孩子们爱吃的是肯德基、麦当劳,读绘本也都是推崇国外引进的。这些年虽然原创力量开始萌发,但获过国际大奖的绘本依然一批批地从国外引进。有时候我会想,外来的文化正在逐渐冲击着我们传统的文化,未来的一代人可能会与传统文化精神渐行渐远。中华民族的文化需要本民族的作品来传承。民族的童年记忆是人生宝贵的财富,不管以后我们的孩子去向何处,应该让他知道,他来自哪里,他的根在哪里。原创绘本能唤起一代人童年的记忆,回归自己民族的根。特别是这些中国民间的神话故事、童话故事,给孩子们分享的时候,我会告诉孩子们自己第一次听到这些故事的场景与心境,我认为,这样的童年记忆是可以传承的。
记者:我们坚持做原创绘本的原因很大程度也是因为您刚才说的那些。东方娃娃杂志社曾在2014年举办过一次儿童图画书大赛,收到很多作品。到终审的时候,一些评委如刘晶波教授、谈凤霞教授发出了感慨,作品里面孩子的名字往往是彼得、玛丽,吃的东西是汉堡、比萨、冰激凌。大家不由得深思,在中国的土地上,由中国的孩子创作出来的作品中,为什么有这么多“洋气”的东西。
林虹:这个的确值得注意和深思。不过,我们强调原创绘本的文化传承价值,并不是要拒绝其他民族的文化。我们的思想是很包容的,全球化、国际化的步伐是没有办法阻挡的,整个世界就是一个地球村,幼儿肯定会接触到不同的文化;而且我认为幼儿作为未来世界的创造者,一定是世界公民。因此,我们需要培养这样的幼儿:他有自己的民族基因,同时他又能适应这个世界、创造这个世界。我们集团各幼儿园目前在做的“小小城市探索者”课程,就有这样的追求。我们要培养的是“具有全球视野、南京情结,爱玩、爱探索、爱表达”的幼儿。
原创绘本作为幼儿园教育资源之一,对于我们的培养目标应该是有支撑的。从幼儿教育的角度,我认为目前原创绘
本要重视儿童的视角,要充满儿童性。目前,在我们幼儿园课程中,教师都非常强调儿童的视角,跟随儿童去观察生活、观察社会。举个例子,有一次,我们带幼儿去探访南京的甘熙故居,他们发现甘家大院是四户姓甘的人家聚居的地方。这触发了幼儿对“家”的讨论,因为这和他们所认知的家有些不同。幼儿所认知的家就是爸爸、妈妈和“我”。在讨论过程中,幼儿开始思考:爸爸、妈妈是我的家人,那么爷爷、奶奶、外公、外婆是不是我的家人呢?他们从家人讨论到家庭,再到家族。原本幼儿的生活中基本看不到家族的存在,也就没有家族的概念,而参观甘熙故居让他们发现了不同的生活样式,也就开始对传统的家族聚居有了初步的感知。有一天,一个孩子说了一句让所有人都诧异的话,他说:我们的社区其实也是一个家。这个看似很宏大的概念,却被幼儿在具体的探究中提了出来。教师觉得这个想法很有意思,就想着可否往前再推动一下,就提出幼儿园是不是一个家的问题。幼儿在探讨的过程中就把家的这个概念给放大了,讨论到我们都是南京人,共同生活的地方就是家乡,最后知道我们都是中国人。在参观之前,教师并没有预设这么宏大的人文话题,但是幼儿自己在探索甘家大院的过程中不斷探究、不断发现,获得了成长。
我举这个例子是想说,我们的原创绘本,特别是给低幼儿童的绘本,说教意味太过明显,总是太想把教育的意味说出来。其实原创绘本,应该要先引发儿童的阅读兴趣,让他们自己在其中去探索,最终获得体验,才能真正让民族文化扎根在他们心灵。太过明显的说教只会带来反感,最终让儿童远离了我们的民族文化。
林虹:南京市雨花台区实验幼儿园幼教集团总园长,南京市名校长,南京市政府教育督学,江苏省优质幼儿园评估专家,南京市幼教学科带头人,江苏省第二师范学院、南京晓庄学院特聘导师。主持多项江苏省教育规划重点课题、南京市前瞻性教学改革项目,出版著作三部,十余篇论文在省级以上刊物发表。多年来致力于早期阅读研究和推广,相关科研成果荣获江苏省基础教学成果一等奖、南京市优秀教科研成果一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