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见草
2020-05-08熊筱枫
熊筱枫,上世纪七十年代生。出版长篇小说《玲珑》,短篇小说集《白色向日葵》。有部分中、短篇小说发表。重庆文学院第二届签约作家。现居重庆。
我左手牵着沐沐,用挎着布袋包的右手推开房东的矮木门时,身后提着大箱子的阿冰那极富特色的大嗓门从我们母子俩的头顶飞越而过,“哥,他们到了。”极度疲乏的我张着嘴,想和房东打招呼的渴望被房东猛一抬头看我的眼神给惊吓回去。他那略显忧郁且湿润润的眼睛放射出令我眩晕的光。
十二岁那一年,我和建新几乎形影不离。同学们背后叫我们小两口。建新是二年级转学到九龙寺小学的,他的户口范围不属于这个小学。他的外婆是我家邻居,和我父母的关系亲密。在我的记忆之外的以前,建新的外婆是远近出名的接生婆,她最实惠的权力是能够拿到胎盘,就是老百姓说的衣胞,听说那团叫人结舌的人肉包医百病。听母亲说我小时候有哮喘就是吃建新外婆拿回来的衣胞断根的。我相信母亲和建新外婆走得近也是因为感恩。
小学毕业那年,建新妈怕他在上学和放学路上多耽误时间,答应建新住在外婆家。建新并不跟我同班,平日也不常来他外婆家吃饭住宿,我们之间只是隐约相互有好感。那一年,建新和我的感情光速般好起来。我们一起上学放学,我不再紧张路上会窜出一条谁家的狗来偷袭我(我天生又爱又恨狗这种动物)。有建新护航,从未有过的轻松感荡漾在我少女的心房。
我们甚至看书时手也是牵着的。稚嫩的手心相对,有依恋,有温情,还有未知的爱情。后来我一直把和建新相处的那一年温暖地称之为初恋元年。
我们那时说些什么?我已模糊。我只记得分离时的刺痛。我们的两情相悦造成一个令我父亲气恼的结果。升学考试,建新考入市重点,我只考入区重点。父亲非常不满意这个结果,因为我的成绩和建新不相上下甚至比他好。父亲幡然醒悟:是建新和我的甚密关系直接影响到我的学习成绩。他亡羊补牢,找建新谈话。他未雨绸缪,担心我们的情感会蔓延到后边的求学阶段。我知道建新崇拜我父亲,他总是羡慕我有个通晓古今的老爸,我却不以为然。建新的父亲有个私人奶场,可他从不答应带我一起去玩玩,好像提到他父亲的牛奶场他就满腹不悦。小小年纪的我懂得应知趣。
初中以后,建新和我的关系日渐冷却。加之他外婆被他舅舅带到成都去安度晚年,我和他的见面的机会锐减到零。
注定我们是两条交叉的线,过了交点,我们只能各自向前。
他戴着洁白的口罩,正在认真揉面,旁边已经搅拌好的韭菜肉馅和擀面杖充分说明他正在干什么。他随着阿冰的喊声,自然而渴盼地抬起头,打量我们。刹那间,我陷入一种前所未有的追溯中,那些陈旧和散乱的记忆碎片风驰般聚拢,我却始终抓不到重点,大脑里一片蛮荒,那是封存得太久的记忆,贸然翻腾出来。显然我有些惊慌失措。
过于深刻的眼神。就是他,于建新。大口罩无法罩住他那举世无双的眼睛,他的眼神像时光隧道的灯,照亮我眼前昏黑的世界。我拉着沐沐站在他跟前,更像一个战后投靠老友的落魄人。我眼眶忽地潮湿。
他边摘口罩边忙着接过我的包,引我们进到他那独特的小院子。当初我就是让阿冰找一家最好有个相对封闭的小院子的房子,这样沐沐可以在里边玩闹不至于干扰邻家。阿冰是我七年前来和顺古镇小住时认识的小伙子,如今他已三十岁,是两个孩子的父亲。
他并不急着和我们认识,只是作为小客栈的老板亲力亲为招呼客人入住。
“你看住楼上还是楼下?我都留有房间。”他随和的家乡话让我仿佛不是才亲历过十几个小时漫长的自驾,而是还在家乡未曾挪步。
我稍作迟疑,他抢着建议:“就住楼下吧!孩子出脚方便,跨出门就是院子,挺舒服的。放心,一楼不潮。”他的语调变得调皮起来,斜着脑袋和沐沐微笑。沐沐一直不搭理他,只顾盯着院子中央那些石头山看。
一切都是他的安排。我在胡乱猜想。当阿冰把我的身份证复印件传给他时,他该是怎样的惊喜?或者怨愤?他是不是觉得天意太弄人,竟然在兩个中年人这里开起一个只有年轻人才能承受的玩笑?繁杂的疑问在我的心坎上爬行,身不由己只管顺从他的安排。是的,他周密安顿妥所有,我们母子俩这一个月的吃住被他做了精致入微的布置。弄得不明就里的阿冰一阵阵狐疑一阵阵惊诧。他已被吩咐洗手去擀面皮,准备迟到的午餐。
正午一点多的太阳正艳。吃饺子正好。我心里卷起一层层诡谲的波浪,空洞洞的胃开始和我那忙乎乎的心一起思念一种来自家乡的味道,在异乡,在他的房间里。
饺子的味道是南方的,沐沐很喜欢,他狼吞虎咽一大盘,毫无顾忌地打着饱嗝。我在一旁倒不好意思。“看来这孩子好养,我不担心了。”他像是在自饮一杯佳酿,瞬间自我陶醉状。我轻松地笑说:“这孩子第一爱好就是吃,从不挑剔吃。哪里有食哪里就是家。”说完我放肆大笑。三个男人都挂着清淡的表情,一点不受我的感染。
“沐沐有孤独症。就是自闭症。你懂吗?”我觉得最后这句问话让我丢脸,时时刻刻我都在渴求这个世界多一个人懂沐沐,懂我们。
“我不全懂。但我相信自己能慢慢懂。”他恳切回答,并不介意孩子的与众不同。他走过去试图用他一米七的身高和一米八五的沐沐拥抱一下,还没靠近又急速停下伸出的双手,只是走过去用拳头轻轻触碰一下沐沐的肩头,愉悦地看着他,会意地微笑。沐沐转身离开他的视线。“他要午睡啦。”他的一举一动只有我懂,对于陌生人,我是最好的翻译官。
身体的疲倦和精神的亢奋在对峙,我选择和他交谈而不是睡眠。
我蜷缩在暖意四溢的阳光中,三月初的渝州还显露出凉意,和顺这边到处有萌动的炽热在蹿起。我望着空旷的蓝天,让阳光在我的背部敲打,让他看见我的脸不那么明亮。中年女人已经不再敢让容颜在强光下暴露,她们有了某种难言的胆怯。
“什么时候知道的?知道是我们还接纳?不要说你有多伟大!”我看似心不在焉,其实心乱如麻,澎湃的心潮奔涌而来,我害怕淹着他。
他瞅瞅我,不说话,眼神里溢满关切和抚慰。他隐藏掉那些天生的忧郁,只用单纯的微笑抚摸我每一寸他目光能到达的地方,包括我的心。
“两天前阿冰拿着你的身份证复印件来订房时,我才知道是你和沐沐,知道沐沐有点障碍。这个是阿冰告诉我的。孩子没事的,真的没事!”他并不想针对孩子的话题说下去,我也不愿意此刻就开始长篇大论说起沐沐。我出神地瞄着他沏茶时果断而干净的动作,心里有释然的声响。原来,我们都已经改变。
散漫的交谈,我们刻意避开十二岁那年,只说十九岁那次通信。那是我们在大学里的唯一一次通信也是最后一次。我们都是情窦初开的年龄,竟然在相隔千里之外的不同城市说起同一个话题。我想给他介绍一个女朋友,他也想给我介绍男朋友。当然这事不了了之,而我也明白建新和我将成为渐行渐远的熟悉的陌生人。其实我有和他通信的内容,许多年我的梦境都被他的身影占据,那些零零碎碎的故事像无法终结的肥皂剧在我的梦中上演。可我不敢述说,年轻而骄傲的我害怕自己的坦白,害怕在他的梦里根本没有我的出现。
如今我们谈到那次通信,会意地相视一笑,不再深究。
不算连贯的闲扯终于被我不停的哈欠打断,他强制提议我回房间小睡一阵。他用一种得意的眼神告诉我,一个月够我和他闲聊。我全身的毛孔都在紧张,倏忽意识到这里是不是我的虎穴?再次细密地偷看他花白的寸头,显得精瘦的身板,中年男人特有的沉稳;挺拔的五官虽然有了沧桑感,但那双忧郁润泽的眼睛那么让人放心。首先我想到,我们是否能有我们的初夜?三十三年后我们是否还敢拥有?三十三年前的不敢与懵懂,如今的懂得和胆识,想到这些我草草收回我的目光,像只兔子一样逃离他用自然的举止和态度布的迷阵。中年女人更可怕,我捂住脑袋妄想给自己一个警告。我最终在倦意袭来时莽撞地进入无梦之乡。
翌晨八点半起床,沐沐的呼噜声在清晨的微凉气息中盘旋。看着他熟睡的模样,我心里无限美好。建新看见他以后就不停给我灌输一句话,沐沐真的没事。
远处的鸡鸣在清冽的空中飘荡,还有犬吠、鸟啼,清晰的流水声是从建新人工制造的假山群中发出的。厨房的阿姨已经准备好早餐,整个小院里弥漫着烙鸡蛋饼的香味。昨夜无梦的睡眠带给我全身的通泰,终于在和顺这个小镇里我摆脱梦的纠缠,这也是我又来这里的缘由。七年前和一帮朋友来腾冲玩顺便到和顺小住了两天,我一下子被这里的宁静和清幽收服;时隔半年我带着九岁的沐沐来这里又住一个月,认识了憨厚朴实的阿冰。他黑黑壮壮的身板让我眼见欣喜,他浑身上下焕发出的是健康蓬勃。沐沐还比较接受他。他家利用多余的房间开客栈接待八方游客。这次我说要来小住,他友善地提议我感受新意一些、带点文艺气息的客栈,他说我和沐沐更适合那样的环境。
我听从了阿冰的提议,好似又一次听从命运的安排。
小院开满各种花,昨日忙着整理和建新的旧事,竟然疏忽了它们。它们长着红黄蓝紫的容颜,像一群初出阁的少女,仰着头好奇地打量这个世界和我。我蹲下身,亲近一簇鸢尾花,那么娇艳,每一片花瓣都那么多汁,带着水嫩的紫红更加撩人心扉。我伸手触摸时感到湿湿滑滑的,犹如它在用唇亲吻我的指尖。
“小也,吃了早餐带你去看样东西。”身后传来建新浑厚而带暖意的男中音,我突然想起建新还喜欢朗诵,在我的耳边他读过很多诗和散文,那些优美质朴的词语一经他口舌的融汇就变得异乎寻常,那么容易打动心灵。
我没吱声,只是起身跟着他进饭厅,桌上整齐摆放的早点令我开启全天的食欲大门。
“阿姨烙的饼很好吃,你一定喜欢。”他对我说话还是喜欢用肯定的语气,仿佛他是我肚子里的蛔虫。这是我当年笑话他的话。
饱食第一顿在建新客栈的早餐,我身为女人的幸福感鱼跃而上。所谓的幸福就是一顿养胃的早餐,并且和自己梦里的主角一道享用。
我独自沉醉在遐想中,和建新这样算是艳遇?我脸上的笑一定非常幼稚和无知吧?
建新问我沐沐什么时候醒。我说,他昨晚服用了奥氮平,只要不刻意叫他,会睡到十一点。他惊诧望着我探问,为什么要吃那种药?我看出他知道這药的根底,就直说,自闭症孩子青春期需要这种药来控制情绪,大部分自闭症孩子都在使用。其实自闭症属于精神类疾病。我强调最后一句是给他普及一种特殊的知识。他果断地笑笑,没有责备我的意思。我一直纳闷,他为什么不同情我抑或是说一大堆宽慰我的话?遇见这样的孩子是多么不公平呀!他断断续续听我讲着沐沐和沐沐的同类,没有惊奇没有恐慌更没有怜悯,只是静静听我没有头绪的讲述,然后顶多带着暖洋洋的笑意说,孩子没事的。我也纳闷自己,满以为会在突如其来的他面前痛哭流涕,涕泗横流,但我竟然异乎平静甚至平淡地倾诉这些年我心头上关于沐沐的事儿。
我们果真从未分离,只是相隔千山万水,一直在心目相知,所以我的你的都是我们眼中共同的见识,不惊不扰。我们更像共患难的兄弟。
建新还是不放心沐沐,他叫来阿冰帮忙守护。我依了他,像当初他和我告别时说的话,我不愿意反驳。他说,我父亲告诉他,男儿志在四方。
我尾随在他身后走出院子,朝着东边的空旷走去。他没有如当年上学放学时那样牵着我的手。他迈着轻快的中年健康男人的步伐在我的身前一米远处走,偶尔回头提醒我路上的小坑小洼。即使他用背影对着我,我也能清楚地感知他那特别的眼神,淡淡的忧郁深深的沉静。小时候我会直勾勾盯着他的眼睛大声宣布,建新眼里养着温泉。小时候偶尔一次我们会被家长带去奢侈一两回泡泡南温泉或北温泉。他也乐意我这样形容他的双眼。
我们穿过一片赤裸的泥土地,来到一小片树林里。初上的阳光忽然变暗,夜晚的潮湿感迎面扑来,足下的野草也繁茂起来,都还挂着鲜活饱满的露珠子。我双脚踏上去心有不忍,因为想起一位作家朋友写过的一句话:不要踏着露水,因为有过人夜哭。我的脚步放慢放轻,差点就跟不上建新。他扭头示意我加快脚步。我就在他身后念叨起这句话,他孩子般大笑,朗声说,作家们都是大幼稚小可爱深思想的矛盾组合体。我没理他,尽量轻放双脚,让这些露水少一分疼痛。
“跟着我的脚印走吧!你的罪孽会减轻的!”他说这句话时,我几乎能听出一种神奇的真诚。我断定他是爱我的。
我眼前晃动着各种树的身影,有我认识的小叶榕、樟树、槐树,还有银杏树。这些年我只要在他乡看见银杏树就有种莫名的怀乡情绪。我没有问建新,他对银杏树的情感,毕竟我的家乡只是曾经生养他十八年的故乡而已。我知晓建新大学毕业后一直留在北京,他的父母先前也在北京,听母亲说后来定居到建新在成都的大姐家。
很快就从这片葱茏中穿越而出,外边的光线瞬时增强,仿佛大白天才真的驾到。透明的天空高远幽蓝,我在这里走路老是会跌跤,因为我贪婪的目光只顾追随蓝天白云,忘记脚下的路有不平。阿冰曾经为了满足我愚痴的贪婪,帮我看路,一路跟着我。
我又差点跌倒,建新及时扶住我的手臂。相遇不到二十四小时,我们第一次的身体接触。因为紧张,我们都没有细致去感受那种非常态的触感。他见我站稳,安然松手。这里不比大城市的路,小心脚下。他还是一脸温和的笑,让我无法违逆。
翻过一个小山坡,眼前呈现出大块大块的平展泥地,种植着五颜六色斑斓无尽的花草。我知道云南的水土气候适宜各种植被,当然更是花花草草的天堂。我惊愕的神色只让我的舌头弹出一个哇字。
“今天只看我的那一亩。我要考考你,看你认识它们吗。”他狡黠的笑意里带着某种神秘色彩,我的好奇心一下子被他引发。乖顺跟上他,弯弯绕绕过众多的花田,来到他的领地。
这是一爿比较倾斜的平地,对着东方,只为更美好地迎接朝阳。地的最高处建有一个木亭子,简单干净,可以借此舒服坐栖,很养心的样子。亭子没有题名,有点落寞的情绪。当看见眼前粉黄粉红的花朵时,我忽略掉它的那点落寞感。
我附身下去,把眼球盯在一两朵花身上,得意而亢奋地告诉建新:“月见草!”三十三年,我竟然和它们分别了三十三年再未相见。真是不可思议。
“对。就是月见草。”他蹲在我身旁,小心捧着一朵欲盛开的黄色花苞,柔柔的目光里全是疼爱,就如捧着他心爱的小娇女。我的眼眶轻易就湿润起来。
我揉揉双眼,装着是风吹的原因。建新并未在意,他沉浸在一种我难以抵达的漫想中。我舍不得打扰,回想起第一次初识月见草时的情景。也是十二岁那年,语文老师要求我们各自培育一种植物,然后写它们的生长日记。父亲做主给我培育了一盆蓖麻,我不怎么喜欢。等我看见建新培育的一盆黄色小花时,我就更加厌弃自己的那一盆蓖麻。我想方设法和他换,他经不住我的软磨硬缠,终于同意把他心爱的花给我,并交代一大堆养护它们的注意事项。我笑他是这些花儿的爸爸,他反击我说是花儿的妈妈。我当时讨了个大红脸,不敢多想。
他告诉我,嫩黄黄的花儿叫月见草。生命力强,适宜偏干的土壤,关键是花期可达九个月。我眼前一亮,感激自己遇见这么好的花草。我诧异为什么叫草呢?明明是美丽的花呀?当时我固执叫它们月见花。
“当年我无缘无故把它们丢了,连同种子,无影无踪。”我自言自语,在回忆中追寻那份自得和后来的遗憾。
“因为你有更好的啦。”建新的思绪已徘徊回来,他在我耳边轻语。
“我是不经意的。許多的丢失都是不经意的。”我陷入一份自责中。建新看着我披着薄毛衣的样子有点想笑,他轻薄的棉麻衬衣在晨风中怡然舒爽。他又用他的招牌式微笑缓解我的自责。
“当时你爸爸什么都懂,他给我介绍了月见草,让我养。也给你养了一钵。”他沉入往事中,脸上依然写着对我父亲的敬意。
“没有。是和你换的,我养的是蓖麻。我为此生气父亲介绍蓖麻给我养。”
建新呵呵笑开,好像并不承认我的记忆,他坚持说他和我都拥有自己的月见草。我不去争辩,也许男女间的记忆程序不同吧。
“当年我不知道还有粉红色的。”我对着一簇粉红的月见草痴痴看。没注意建新闪身进到亭子里去,坐在那边观摩我。我的心房骤然钻进一只兔子七上八下起来。
他招呼我上去坐坐,说有时间慢慢欣赏。我迟疑片刻,还是顺从他。此刻衬衫外的毛衣显得多余起来,太阳爬上的高度宣告一种热度开始。
我们坐在南北两方,有点距离感。一时沉默无语,像当年看书时握着手的感觉。我是这样联想的,至于建新,我不敢肯定。一缕缕清透柔嫩的光照射在他那坚毅且老练的脸庞上,在这些恬然的阳光下我眼前浮现出一个俊朗少年,正迅速成长为眼前这般模样的男人,他就是建新,我的初恋小情人。
我双眼模糊,这个建新真的让我捉摸不准,他似乎在心底掩埋着矿产,是千万年的形成,神圣而奇特。我望着现在的他,有种无法言说的亲切的陌生感。
他转头朝着太阳的方向,此刻太阳还能直视。他见到我以后直视我的时间没超过一分钟,眼神对我浅尝即止。我在失落中感知他对我的情意的浓淡。是真的淡了。
“今天是她们的祭日。”他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像一个惊雷在我耳边爆炸。我讨厌他的突然袭击,就像当年他宣布离开我一样。
智商告诉我,他说的她们是谁。我听说过他的北京妻子和女儿,那是十多年前他结婚三年后有个老乡提到过。后来我刻意回避他的所有消息,我想彻底铲除初恋的阴影。
“她们怎么了?”我睁大惊恐的双眼瞅着他,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在我们各自疏离的日子里。
他深深对着上空吸吮,似乎在获取能量。他快支撑不住。我看见他坚韧挺拔的肩头微微抽搐几下,一会儿平静又重新布满他的全身。
他始终面朝太阳的方向。我趁他没注意悄悄向他的方向挪动身子,却依旧保持最合适的距离。
“大家都知道那年的马航事件。她们就在其中,失联了。你不知道我们一群失魂落魄的人聚集在一起等候消息的那些日子,全世界的绝望和无望都集中在那里。最痛的不是哭声,而是无声的眼神和无形的期待。那些天,我的肩头不知被多少陌生的眼泪湿透,干了又湿,湿了又干。我的手心贴过多少陌生的手心,都是同一种类型的温暖或凉意,我们彼此无法用语言来安慰,只有静默中的拥抱和握手。”
我惊悚得忘记用女人最脆弱的情感工具泪水来表示一份迟来的哀悼。我僵硬的双手停在胸前,我想给出一个单纯的拥抱,却担心自己一旦伸出手那个拥抱会变得复杂而多疑。我干涸的眼窝让我觉得有种滑稽的悲哀。曾经这里为自己遭遇的不幸流露过多少带着盐的液体,如今它们干枯,面对另一个不幸束手无泪。
“虽然我和妻子已经离婚,出事前一年我就没和她们生活在一起。可我还是如割肉般痛。我妻子好强,喜欢比较,即使我挣再多的钱她还是不满足。我离开她,想选择一种不在她设计的蓝图下属于自己的生活,女儿是她强迫我留给她的。失去女儿,我的生命苍白无力。如果能挽回,我宁愿放弃我的所有,即使成为我妻子的傀儡,只要保全她们母女。”建新说到这里,声音明显哽咽。我看不到他的脸,还有那双独具慧色的眼睛是否充盈着悲痛的泪水?眼窝里那一汪泉水是否苦涩?我宁愿他天生没有那样好看的双眼。
出奇的沉寂,四周有走动的人,他们出于什么目的出现,对于我都无关紧要。风一阵紧一阵松,悠闲得没有任何企图。
“你有机会的,建新。你才四十五岁,对于男人。”我还没说完,他就恳切地制止我往下说。他扭过头,眼里是坚定的光,没有我预想的泪水。
“活得稍微长一些就明白,做人可以用一种喜悦掩埋一种痛苦,但我个人觉得那是一种可耻甚至是一种罪过。我愿意用以后的生去承受这份痛,让它变成我的血液,在我的体内循环着,让我每一天都清楚感受到它的存在。我不需要掩盖或者淡忘,我就是要牢牢拴住这种彻底的疼痛感,成为我活着的知音。”他脸上书写的不是极端或变态,是一种随和的舒坦。面对生命中最大的失去,建新他扛住了,并且做到了自我的转换。
“女儿也喜欢月见草。她叫它们月见花。”我顿时掩面痛哭,那种神奇的关联在冥冥中如此吻合。我失控的哭声没有惹得建新讶异,也没换得他抚慰式的拥抱。他沉稳的坐姿让他更加强大起来。他可知道,我为什么痛哭?我不想告诉他,这是我和她女儿前世的秘密。
为了分散我的悲伤情绪,建新回忆起父亲当年讲给他听的毛主席老师艾思奇故乡的事。毛主席是父亲心里最崇敬的人。他十二岁就知道有个和顺小镇,而我一直在七年前才知晓。随后他洋洋洒洒说起月见草的种种轶事,他说:“这些种子是阿冰送给我的。周围的居民栽培这种植物是为了后期把它们制成月见草胶囊,换得一份不菲的收入。我和他们不同,我种植它们是为了守护它们的生命周期,享受它们每一个生命期的起起落落朝朝暮暮。我每天都会到亭子里来坐坐,是它们在悉心陪伴我。”
没容我插话,他又说,“月见草于我就是人生知己,何必要去见证所谓的价值,那些用金钱来衡量的价值都是狗屁。”
我再次默默落泪。人生知己真的太难寻?一个有钱有闲的大男人竟然倚靠一亩月见草,他的内心世界是植物性的,柔软清淡且绵长。
“你知道吗?每次收种子我都激动得双手发抖。每一年的种子都不一样,一年年种子都是一份天地灵气的积攒。从播种开始,每一年谁能预测会遭遇怎样的风雨?所以只有等到开花结果种子生成时分,才知这一季花的命运。我把每一年的种子留下几粒标记年份,这样许久以后来感悟它们各自的风霜另有一番体验。它们的色澤、味道、形体其实年年都不尽同,天下本就无完全相同的两物。想想我们人,如果有生生世世,跟这些花草有什么区别?说不定也被谁谁这样一季一生地收集着好玩呢!”说到这里,建新孩子似的笑容展现,完全沉醉到自己制造的乐趣中。望着这个男人,我约莫识别出来,他还是那个生活观干净而崇高的男孩。
“所以沐沐没事的。他带给我们的无暇和快乐就像这些花儿,不能用世俗的尺度衡量。你懂吗,小也?”我喜欢他唤我小也,这个沾着童年滋味的小名,甚或沾着我初恋甜蜜的小名,从他嘴里蹦出,让我轻盈如羽。
是的,我们都将没事。一切正如清新的黎明,每一天都在如期苏醒。
快十一点,想到沐沐我们得往回赶。建新领着我返回时走了另外一条路,沟壑多一些,风景却更讨人欢喜。我总在沟壑前钝滞,急得他伸手牵住我的手。他康健有力的右手牵住我单薄软绵的左手。一股集聚三十三年光阴的热流化作亲如兄弟般的血液梳理着我们经络里的郁结,缓缓散开的暖意遍及全身,这是有别于又类似于十二岁时的那些牵手。我们的牵手成为一道云之蓝下的自然风光。
我亲切注视他拉着我迈过沟壑时的背影,矫健而坚定。蓦然,我心中泛起一大片苍凉,原来我们有那么多曾经历或正在经历的生命里的痛楚,但我们还是要面朝大海,春暖花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