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灯
2020-05-08朱朝敏
朱朝敏,70后作家,著有散文集《涉江》《山野虚构》《循环之水》《黑狗曾来过》和小说集《遁走曲》《鱼尾裙》《万物无邪》。散文和小说分别荣获第四届冰心散文奖、第三届华语青年作家奖、《芳草》文学全国女评委最佳抒情奖、湖北文学奖。有作品介绍到国外,译成英语、韩语和西班牙语。现为湖北省作协签约制专业作家、湖北省作协小说创作委员会副主任。
前言:这些文字,来自精准扶贫的现场湖北省枝江市百里洲。百里洲是长江中下游交界处沙洲堆积出的孤岛,四围环水,信息闭塞。“孤”字凸显,表现于地理环境、时代背景和物质贫困,还有村民精神气度上。扶贫攻坚战中,国家的多重保障制度出台,物质上的贫困正逐步解决。精神上的贫困(尤其是心理问题)却摆在眼前,成为紧要问题,表现在留守孩子的成长、孤寡老人的孤独症、天灾人祸留下的心理疾病和精神疾病……说到底,仍是人性人心问题。
我于二〇一七年下半年参加精准扶贫工作,一年多的时间,与那些红黄白卡贫困户及其扶贫干部深层次地交往、对谈,并记录下典型的事例。文字较侧重于对这群人心理方面的关注。无论是留守孩子,还是心理疾病患者,我记录他们的心理状况,反映他们内心的困惑,也提供一个应对的依据。荣格说:谁向外看,就在梦中,谁向内看,就会醒来。扶贫攻坚战也就落到了实处。
A
我不得不知道他,是那种特别详细地了解。不是因为他是我家先生的扶贫对象,而是他的三次电话。
第一次是二〇一八年元月份。那天我们回到了先生的老家顾家店,刚刚坐下,他的电话来了。先生的手机恰好开了免提。开了免提的手机,嗡嗡两声后,清晰地传来他的声音。
刘—站长,我是杨勇……哎,杨勇,就找,你,刚下船……我站,在堤上啊……找你,是有事……找我,老婆啊……哪里,找?有地方……那个贲华子,说,她在,安福寺……他,看见了哇……
他结巴的声音通过混沌的喉咙再通过手机传来,有些刺耳,还有些让听者懵头。不过,多谢他的结巴,恰到好处地限制了音速。我们—先生、我、公婆、公爹,都听清楚了大意。尤其是最后一句话:
那你,帮我,去找啊……要不,我就,找政,府去……
别乱来,屁大的事情还找那个找这个地,你先等会,我马上赶到。先生迅速地结束通话,朝我们挥挥手。都听见了吧,没办法,我必须马上赶到码头。他这个老哥子性子急,说风就是雨,以前就找过政府,一个结巴子,半天都说不清楚什么,闹出扎心事,影响不好。
公婆在叹息。难得回趟老家,刚落脚就走,多少有些扫兴。
我们火急火燎地赶路。大约一个半小时后,赶到了快艇渡口,但是,不见杨勇的人。先生回拨电话。
杨勇说错了地方,不是快艇渡口,而是轮渡码头。标志是,渡口有一棵三四个人才能围拢的大杨树,他正靠着大杨树打电话。那自然是轮渡码头了。
这个杨勇,地方都说不清楚。我不禁埋怨。先生开车,解释道,他主要问题就是发混沌,发起混沌来,智商就等于痴呆人。
怎么这样?
以后再说。
我们赶到轮渡码头。杨勇正坐躺在那棵大白杨树下打盹,双手拢进袖口,脑袋挂在肩膀上。江风吹寒,打着唿哨跑马一般作响。我一下车,差点被江风掀倒,马上缩紧脖子,裹紧了大围巾。他却浑然不觉,黄金梦正酣畅,鼾声经由半张的嘴巴发出,犹如雷鸣,轻易就压下了跑马唿哨的江风。
老哥子,老哥子,小心着凉。先生拍醒了他。
杨勇睁开眼,腾地站起来。找,贲芳芳去。
贲芳芳正是他老婆。他听见村里人说,有个叫贲华子的男人在安福寺工业园打工,曾经在安福寺某地看见了贲芳芳,两人还嘘寒问暖了,贲芳芳的人现在就在安福寺生活。
都耽搁,好长,时间,快,快去。杨勇拉起先生的手,准备朝车上爬。
等等,别猴急猴急地,老哥子……别急哈,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先生伸手拦住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拽住他。他一偏头,眼睛瞪出铜铃模样,反问道,怎么,不急?
老哥子你放慢心思,我们先问问情况再做决定。先生递给他一支烟,安稳了他的情绪,便拿手机拨村委会办公室电话,又想起来正值周末,于是改拨村书记电话,问贲华子这个人。很快,先生弄到了贲华子的联系方式,再拨贲华子手机,询问情况。
贲华子显然莫名其妙,口气百般不耐烦。人家根本就不知道贲芳芳是谁,至于“看见”之说,纯属子虚乌有。
谣言,村里人的闲话都是没根据的,老哥子不要信。先生耐心地转达了贲华子的原话,又劝道。
安,安福寺,很近,不去找?我,我……杨勇的脸一片黑红,双眼又瞪出铜铃模样。
老哥子你想想,你们都是六十岁的老人了,人家贲华子才二十郎当,小年轻一个,怎么能认得你老婆贲芳芳?真的,那些闲话就是村里人逗你玩的。
这句话管用。杨勇愣起脸皮,一张轮廓分明的黑脸耷拉出愤怒和沮丧。妈地比,又寻,老子开,开心,肯定是,老油皮,薛哥子,搞的鬼……
嘟滴。一辆轮渡靠岸。
饿了吧,填饱肚子我们再来想办法。先生拢住杨勇的肩膀,朝旁边坡上卖茶叶蛋的摊子走去。先生边走边回头朝我示意,要我站在原地不动,等他安排杨勇。
杨勇一口气吞下三个茶叶蛋,打起饱嗝,还放了一个响屁。先生打电话给村书记,要求村书记劳驾下,亲自到渡口来接杨勇回家,还说,下周二会到新闸村杨勇家走访。
老哥子,回家拾掇拾掇房屋,别再捡垃圾了,好好准备下,过个好年是大事,两个儿子要回家过年吧。先生一边叮嘱,一边送杨勇上轮渡,但他后一句话又把杨勇留下来。
杨勇如梦初醒般抓住先生的手,一张脸涨得黑红,歪着盯看先生。我忘,记了,都腊月,二十四了,贲海云,贲小波,兩弟兄……要回家,过年,刘,站长,帮我,催回,来啊,这就,打电话,催,他们。
先生双手搭在杨勇肩膀上,眼神炯炯,罩住杨勇的整个脸庞。老哥子,相信我,这就是我的任务,我下周二专门去你家,这不是大问题。
杨勇心满意足地上轮渡。双脚刚踏上轮渡,轮渡就离开了江岸。没想到,杨勇转身踮起脚尖,双手架在嘴唇上合成小喇叭,喊道:刘,站长,我要,找回,贲芳芳,回家过,年……轮渡调转开身子,浩荡的江风打起响哨,吞没了杨勇的呼嚎。
杨勇年逾六十,年收入低于四千元,被纳入了低保。先生的告知—主要是他的年龄,让我顿起惊讶。
这个农村男人,常年脸朝黄土背朝天,整天与垃圾为伍,还时不时就犯起痴傻病,要说,应该是一身沧桑老态模样。但……单从长相和身材来看,顶多四十多岁的样子。
痴傻病—是不是生来就有?还是发生了什么?
他的老婆贲芳芳又是怎么回事情?
…………
我连珠炮的问题,先生没有一一回答,而是讲起这个贫困户杨勇的人生经历。准确说,是他遭遇的坎坷。一人经历,一家变故。故而,先生的第一句话是:杨勇老哥子啊,他家的事情要從一九八六年说起。
杨勇不是孤岛人,是问安人,入赘到百里洲新闸村贲家的,与贲芳芳结成夫妻。一九八四年生育了儿子贲海云,一家三口生活拮据,却也其乐融融。遗憾的是,这份幸福只维持到一九八六年。一九八六年,他们家发生了大事情。他家种有五六亩棉花田,是家庭的主要经济依靠。棉花到了夏季,正是生长挂果的旺季,但是蚊虫太多,喜欢趁着大热天钻进鲜嫩的棉果里去,棉农必须打农药治虫子。所以,夏季越是炎热,棉农越是繁忙。
先生这是多余的补缀。
我怎能不知晓?我是地道的百里洲人。
百里洲—我心中更愿意称它为孤岛,一个在水中央,决然不同于其他村庄的地方。它被冠以“孤岛”的称谓时,时间便成为动词。而时间洪流夹击下的存在,陈旧缓慢,遁世逍遥,似乎更能道出田野和家园组合的乡村意味,更能贴附记忆的流向而不至于走样。故而,在我所有的文字里,我以“孤岛”一词代替了“百里洲”的称谓。好吧,我接着补缀我先生对孤岛未尽的地理风俗阐释。绵延整个田野的茂密棉花,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孤岛的代表性风景。三伏天的棉花田里,热气盘踞其间,蒸腾出强大的热浪。蚊虫如获至宝地呼朋引伴,聚集而来,层层盘结,氤氲出一团团黑色烟雾。嗡鸣声随着热浪此起彼伏无处不在,盘旋在人的周围并粘上身体,要人几乎昏厥。孤岛人就在棉花田的路边立起水泥柱子,高大结实的水泥柱的顶端垒砌灯塔。塔形的玻璃罩子里,放进灯火—孤岛通电后,就是荧光灯。
我们称呼为塔灯。
夜幕降临,棉花田犹如黑暗中的大海,暗波汹涌却又岑寂无方。那些密集的黑暗分子,在江风和夜气中累积叠加,蒸腾着黑夜的秘密。灯塔,一盏盏的灯塔依次亮起,在黑夜的大海中虚构无垠的想象,又发出热烈的召唤。蚊蝇虫蛾纷扬,奋不顾身地朝光亮飞去。飞蛾扑火,却葬送在想象的现实中。那些虫子,声嘶力竭地鸣叫,竭尽全力地扑打撞击,企图熄灭高处的灯塔之光,最终死于疲劳和绝望。那时,我们跟随大人,忙碌在棉花田里,捉虫子、剪枝、掐掉烂掉的棉果,然后被黑夜的大海淹没,然后又被灯塔送回岸边。
天黑了,回家吃饭哦……
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我们在棉花田中间的路上奔跑,相互呼喊。我们必须呼喊“我在这里”,否则,那高大的超过我们弱小身体的密集的棉花田会伸出秘密的大手,掳走我们吞没我们。
我们小孩家是瞎忙,不过,这瞎忙却在岁月中将记忆定格,去见证,并储藏了记忆。真正忙的是大人,背着农药瓶子到棉花田里喷射药水治理害虫。害虫那么猖獗肆无忌惮,以旺盛的倔强的生命力抗拒农药,仿佛春草绵延不绝。所以,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喷洒一次农药。那时,最有效的农药就是“保棉丰”。
看看这名字—只要用了这个农药,就能保证棉花丰收。太诱惑人了。
谁家没用过“保棉丰”?我父亲是镇上的外科医生,还是少有的从正规医学院出来的外科医生,镇上医院的外科手术几乎离不开他。父亲只能长年累月地守在单位,这就苦了我母亲。家里的农活—女人的男人的,几乎全落在我母亲身上。我母亲背着农药瓶到棉花田里打药水,用的就是毒性超强的“保棉丰”。结果是,农药有效,害虫被药死,而我的母亲一次次中毒,被拖到父亲那里抢救过两次。我是说,孤岛上的棉农,每个家庭几乎都无法避免农药中毒的事情,只不过中毒的深浅不同。
一九八六年的三伏天,杨勇背着“保棉丰”药瓶给五亩棉花田治虫,连续三天喷洒。太遗憾了,杨勇当时血气方刚,有的是劲头—在日后来看就是过于逞强了,或者太没有经验了,连口罩都没戴,还是穿的短袖。炎热的天气,风静止,阳光灼灼,站成铜墙铁壁的棉花一望无垠,在田地蒸腾出沸水般的热浪,鼓开了身体的神经和血管。剧毒农药便从口鼻和皮肤毛孔渗入身体,到大脑到内脏到毛细血管。
杨勇中毒太深,倒在田地。那时,塔灯刚刚亮起,杨勇被人发现并迅速送到了镇医院抢救。还算及时,命是救回来了,但大脑神经被毒药破坏,思维时而短路,尤其是语言中枢坏掉。从此,说话口吃,还时不时就犯起糊涂。
犯起糊涂……先生说到这里,摇晃脑袋,似乎想起什么。一会儿后,他接着说道,我觉得,一九八六年发生的中毒事情给他留下的是烙印,他的糊涂病,要我看,就是记忆喜欢跳闸,时不时就跳回到一九八六年。
一九八六年,中毒后的杨勇被救回性命,幸运。而那一年,贲芳芳再次怀孕。第二年,小儿子贲小波出生。遗憾的是,贲小波的智商介于正常人和痴呆人之间,脑袋瓜子非常迟钝。这是杨勇中毒留下的后遗症,还是其他原因导致?没有追查,不过极大可能是杨勇农药中毒后留下的后遗症。
事实摆在面前,两个嗷嗷待哺的孩子,其中一个智商低下,丈夫也是病人,时不时就犯起糊涂。家里大小事情落在贲芳芳身上。
哦,还有一个细节—先生扬起右手,又重重地落到方向盘上。我不得不说,自从杨勇一九八六年农药中毒后,千般恨万般罪都归拢,算在棉花身上,杨勇内心里万般抵抗棉花。孤岛的主要农作物就是棉花,棉花就是家庭的生活来源,但,杨勇说什么也不种了,不仅不种,连看一眼也拒绝。贲芳芳偷偷打营养钵培育棉苗,又到田里栽种,却被杨勇用锄头全部锄掉。失去棉花这个主要收入,等于断绝家庭的经济来源,贫寒到什么地步,可想而知。一九八九年年底,贲芳芳突然从家里消失了,没有任何征兆,也没有一个人能说出她的去向,犹如一滴水在江河里被蒸发掉,自始至终都是隐秘的。贲芳芳是贲家的长女,下面有一个弟弟,弟弟与父母住在一块儿。两家住同一个村,而且相距不远。贲家也不知道贲芳芳去了哪里。
杨勇和贲家人出去寻找贲芳芳,找过好多次。每次都是谁谁说,在哪里看见贲芳芳的人了,杨勇和贲家人便赶去,却是一场空。整整十年后,贲芳芳的老妈死了,葬礼上,贲芳芳仍旧没有出现。杨勇决定不找了。两个儿子好歹拉扯大了,大儿子初中没毕业就辍学在家,小儿子脑袋瓜子不灵光,上学当好玩,去一天算一天,不去也没人问。杨勇放弃棉花种植好多年,等于好多年没有收入,其家境每况愈下,也再无精力和财力去找。但杨勇深信,老婆贲芳芳的失踪是一场阴谋,是贲家人心疼她,担心她守着这个烂摊子不好过日子,故意偷摸着将她介绍给外地人了,找也是白找。看看这个家,一穷二白,只有一间破泥坯子房屋,还塌掉了山尖子(俗语,偏阁的意思),还有两个痴呆人,谁看谁烦。
可是,烦也不能抛弃这个家啊,两个儿子,自己身上掉下的肉,怎么舍得?却毫无声息地抛弃,畜生都不如。杨勇烦就烦在这里,还把根源都归结到贲家,认为,贲芳芳的消失,是贲家歹心谋划的。
太,坏,了。于是,两家基本不往来。
贲家,竟然,想出这伤天、害理的馊主意,好,多人都晓得,贲芳芳,跟了,别人,还生了,孩子,怕我杨勇,找来,就东躲,西藏地。先生学着杨勇的结巴口吻,重复杨勇的口头禅。
农药害惨了杨勇,不仅摧残了他身体,还有心理。“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人在此山中。”杨勇不自知,我们外人来看,实际看得更清楚。一九八六年农药中毒后,他被救回了命,但农药“保棉丰”挖了一个深坑,用深层厚重的土石埋没了他大半个身体,钳制他的脚步,阻止他跟随时光一起行走。所以,他的身体—仍旧那么年轻;他的记忆—固执到不可理喻。犯起糊涂时,整个思维就只有一件事情:老婆跑了,要找回来。所以,他整个心理还停留在那个时间段,被一个巨大的“事实”挟裹—贲芳芳跟别人跑掉,要找她回来。时光奈何?
我同意先生的总结论断。因为随着先生的叙述,我仿佛看見,一个可怜的男人正在黑漆漆的世界里,伸开双手拍打周围,那里是黑暗的潮水,一波一波地涌来,淹没他推动他。出于本能,他只能伸开双手拍打自救,朝着不明方向的灯塔泅渡。
哦,灯塔。我的沉吟是默声。但先生似乎听见,侧过脑袋问我,你在说什么?
你去孤岛那么多次,知道……塔灯吗?我随口问道。
塔灯?先生有些莫名其妙,愣起双眼。但四五秒后,他点点脑袋。你指的是棉花田靠近公路边的那东西?嗯,那些水泥柱子,我见过,水泥柱子顶上挂着塔形的罩子,罩子里就是荧光灯。
它们在我童年时就站在那里,现在还站在那里。无论是以前的,还是新换的,棉花田里总是少不了。我感慨,心中又发出童年的呼喊:我在这里,我在这里啊。
而三十年过去了,灯塔—不,是塔灯,还在那里。
B
说说杨勇家庭的基本情况—
杨勇,六十二岁,新闸村三组村民。老婆贲芳芳已经失踪二十一年,不知生死。儿子贲海云和贲小波均在外面打工。大儿子贲海云在武汉一个建筑工地上打短工,小儿子贲小波智轻度痴呆,在枝江市五柳树市场一带跟随一个远亲做水果生意。因为离家近,贲小波一年回来四五趟,贲海云很少回家,有时候两三年才回家一次,一般是下午回家,第二天早上就离开。
杨勇有五亩农田,全部种植玉米和高粱,还有上十棵梨树,平常以拾荒为生。房屋在二〇一七年上半年时是土坯房,快要坍塌,属于危房。下半年,先生的单位出了部分钱,再申请到部分危房改造资金,给杨勇一家修建了三间砖混结构的大瓦房,还购置了崭新的电器、家具、厨房用具。但二〇一七年年底二〇一八年初,贲海云回家过年,离开时,以准备结婚为由,不允许有人居住新房,锁上了新房,将杨勇赶到旧房屋居住。
目前到位的扶贫措施有:杨勇和贲小波被列为低保对象;参加合作医疗,全额资助参加城乡居民医保;危房改造;享受农村意外伤害保险。
杨勇的家靠近新闸村委会,没事就跑村委会,先口口声声喊着要扶贫干部帮他家脱贫。村委会不能不理,若是不理,逢到上面有领导来检查,杨勇就会蚊蝇一般缠来,乱告状,告村委会嫌弃他从不睬他,当他是垃圾。村委会只好理睬,答道,怎么当你是垃圾了?瞎扯,我们一直关心你,不正在帮你扶贫吗?
杨勇一听,就摆手摇晃脑袋。是在,扶贫,却没有,搞,搞到,点子上。
这话说的……太让人气愤。我们怎么没搞到点子上,你说说。
杨勇双手抓挠脑袋,满脸委屈,要村委会听他说话。他的诉求简单,套用他的原话:我不,愁吃的,俩儿子,也,不愁,但我,老婆跑了,要找,回来……
有人就打圆场。这么多年了,贲芳芳一个农村妇女,现在都老太太了,还目不识丁,举步维艰—说到这里,又用土语解释了这两个成语—说不准,早不在人世了,你别想这档子事情了,放宽心,还是好好过你自己的日子。
杨勇顿时满脸黑红,瞪起铜铃大眼,反驳“贲芳芳不在人世”的说法:瞎扯,某某在深圳看见了她,某某在湖南看见了她和一个男人在一起,某某在武汉看见她生了孩子—孩子是女孩都是大姑娘了,某某在枝江的安福寺看见他们一家三口……
结巴说那么多话,其实很招人烦的,太招人烦了。村委会现在可不是清闲地方,一村人的吃喝拉撒,还有各类检查,多忙啊,哪有人仔细听一个结巴的长篇大论,还是翻来覆去的子虚乌有的唠叨。听完他的唠叨,起码要花费半个时辰,再搭话—哎哟,这一天的事情别干了。
好不容易等他住嘴。有人递来一句话,杨勇,你不是有专门的扶贫干部吗?你不是常夸人家人好心好,讲真,人家是城里的干部,比我们都有水平。
那咋……他刘,站长……能帮我,找回,老婆?
试试呗,我们意思是,人家水平高主意多,真说不准能开出好方子,解开你的心结。
好。说到第二个电话了。
二〇一八年四月十四日,我们正在午休,先生的电话响了。杨勇又到了渡口,还是轮渡口给先生的电话,目的明确,带他到沙市找老婆去,马上去,因为村里有人在沙市的某个工地上做工,前不久捎话给村里的某某,说看见厨房烧菜做饭的女人就是贲芳芳。
先生在电话里安慰杨勇,要他别听村里人的闲话,更不要当真。
不知杨勇在电话里说了些什么。隔了三四分钟,先生又劝道,老哥子啊,你相信我这个小弟,就听我的劝告,好好种玉米养猪,到年底,我们单位几个人一起买下你的年猪,你赚了钱,还怕啥,看看咱们老哥子模样多好看啊,重新找个年轻的老婆,不好吗?
又是四五分钟。先生才唉唉叹气,交代杨勇别动,他马上赶到轮渡口。
又犯糊涂了,杨勇这老哥子一根筋,还是牛皮筋,唉,只要别人一说他老婆,他就来真的—
为啥这么多年过去了,村里人还拿他老婆说事?我插话打断。
结巴子一般招人嫌,越嫌越逗,这道理不懂啊。先生穿好衣服,拔腿就走。到傍晚,先生才回家。
自然送走了杨勇才回家的。其实,在轮渡口,花费半个小时,先生就帮杨勇恢复到正常思维。因为杨勇说,他是听村里的罗婆婆说的,而罗婆婆是薛哥子(杨勇在村里的头号敌人)的亲戚。对罗婆婆的碎语,杨勇不是没怀疑过。但是,他想到大儿子贲海云也在工地上做事,那么,海云的亲妈专门跑工地上帮厨,就是来找贲海云的,目的就是想拐走已经成人的大儿子,他作为父亲,必须找去,找回老婆,一切就OK了。
先生马上给杨勇的大儿子贲海云打电话。贲海云不接听,先生只好发短信。很快,贲海云回复了,告诉先生,并要先生转告父亲杨勇,他在武汉某工地打工,还没有找到女朋友,一个人习惯了,至于亲娘,就是活着找来也不认,他可能六月份会回家看看。
杨勇就是被儿子贲海云的两句话治好了暂时的混沌。一句是,儿子只认他这个父亲。另一句是,儿子最近要回家。
先生带着杨勇到城里来吃午饭。一顿午饭吃的时间不多,但谈话的时间就长了。先生反复开导杨勇:老哥子你不要再捡垃圾了,那东西挣不了钱,也没地方放,再說一身臭,谁都不喜欢,你儿子海云肯定不愿意把新房给你住。家里的田种上玉米和高粱,收获了,卖一部分挣点零花钱,剩下的全部拿来喂猪,喂养两三头肉猪,不成问题,到年底,我们单位的同事一起买下肉猪过年,对你和我们双方都好,这叫皆大欢喜。
皆大,欢喜?杨勇偏着脑袋,重复这四个字。
你晓得还有一个大好处吗?老哥子,你必须记住,你手头宽绰了,家庭和个人卫生搞好了,就会有姻缘—
杨勇打断。啥,啥姻,缘?
就是不愁再找个老婆,这叫重新站起,梅开二度。先生说完,要杨勇重复。
但,重复着,杨勇就又回到老婆贲芳芳的事情上。先生铁了心,要扭回杨勇陷在过去的思维。如此,两人拗着犟着,一直到傍晚,先生才送走杨勇。
有效果吗?
先生笑了。看不出高兴,也看不出沮丧。
我琢磨,就是“慢慢来”的意思,有些死马当做活马医的意味,不过,憧憬还在。这世上的事不到临头,谁能下结论?三言两语后的结论,未免草率了。
第三次电话,是电话和人一起抵达。
抵达哪里?我们家。
他问来的吧,这不难。过了长江就是县城,巴掌大的地方,他知道我先生的名字和单位,问到住址不是太难,尽管他又陷入了糊涂中。
还是找老婆。这次说得有鼻子有眼睛。老婆贲芳芳跟着外地人,生了二胎,又是个姑娘,姑娘上十岁了。这不是专门气杨勇的?给杨勇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儿子还是智商低下。可给人家呢,是两个漂亮姑娘。贲芳芳牵着十岁女儿的手在去宜昌的动车上,还跟新闸村三组的某某说话了,还要那小姑娘喊某某婶婶。
某某是谁呢?杨勇偏头想了一会儿,才说忘记名字了。不过,那某某刘站长认得,就是村里做电脑的—先生补充,是网格员黄艳萍?
杨勇使劲点头,又给传闻描眉画眼:某某还要贲芳芳回新闸来玩,那还有假?不信,你打电话问某某。
正值大热天,杨勇一身臭气,混合了垃圾和汗臭味的臭气,简直令人作呕。臭气烘烘的他,拉下身上的破旧T恤,光着上身。八块胸肌格外显眼,显眼得令人诧异万分,不由怀疑自己的视力。眨巴眼睛,再眨巴眼睛。没错,正在淌汗的身板紧凑结实,呈现古铜色,犹如一块擦干净的老铜器,晶亮晶亮。这哪里是年逾六十的农村老头?去掉那身快要人窒息的污秽和臭气,他看来就是时尚的健美教练,这类比丝毫不过。
这个比方多么不现实啊,就是一个黑色幽默,反衬出心酸无奈。
没错,先生判断正确,这是被施蛊中毒的男人,被时光洪流隔绝在彼岸,从身体到心理到记忆,全部滞留在一九八六年。剧毒农药“保棉丰”就是罪魁祸首,打开了命运的潘多拉魔盒,魔鬼的箭矢四射,他毫无防备无处躲藏。
先生打电话找到新闸村三组的网络员黄艳萍。
是啊,黄艳萍是在动车上遇到了贲芳芳,她的确是邀请贲芳芳来自己家玩耍,可那是她的大学同学贲芳芳,此贲芳芳非彼贲芳芳。天底下,名叫贲芳芳的,又岂止这两个?先生哑然失笑。解释给杨勇听,杨勇不信,结巴着辩解,用他的道理,脖子上爆出的青筋犹如惊蛰后苏醒的蛇,摇首晃尾,要人忽视不得。
这次,先生发了火,一下震住杨勇。老哥子你来我这里,你家的猪谁管?都是八九十斤的肥猪了,要是有人偷走了,我们找你买年猪你拿什么交代?
杨勇惊得站起来,嘴唇哆嗦。我的妈……三头,肉猪。说完,他转身出门。先生在后面赶上,哎哎喊道,老哥子你先别急,我打电话给村书记,要他帮你先看着。
先生开车送杨勇到码头去,我搭便车去父母家。车上,先生又重复起他的扶贫经:不要再捡垃圾了,一身臭气招人嫌,垃圾堆在家门前,老臭老臭,谁都不愿意走近,儿子们当然不愿意回家。老哥子花时间种好玉米喂好肉猪,到年底保证化成现钱,你攒好钱就脱贫了,肯定会有姻缘到。
是,贲芳芳,会,回家了。杨勇又回到了他的老婆身上。天。
我脑袋都听炸了,幸亏到了目的地,赶快下车。
八月底九月初,先生再次去杨勇的家,回来后喜形于色。
杨勇喂养的三头猪胖哒哒的,都是百把多斤了,估计到年底,达到两百斤也没多大问题。先生他们还做了一件事情,联系上杨勇的大儿子贲海云,要求换掉贲海云给新房上的锁,让杨勇住进去。
贲海云问道,我爸爸他还捡垃圾吗?先生把手机递给杨勇。杨勇回答,不捡,垃圾了,在养,猪。
那就换呗。贲海云说完就结束了通话。
杨勇喜滋滋地捏着手机,双眼半天离不开已经黑屏的屏幕。海云,他要我,住新,房子去,我帮他,看着,东西,都不会,乱,动。
于是,先生买来崭新的门锁,换上,帮助杨勇住进了新家。
拾掇一番,杨勇刚刚坐下,双手拍打大腿,左右环顾,眉飞色舞。但很快又犯起糊涂,思维又困在老婆贲芳芳上,舌头打搅地诉说:贲芳芳跟别人跑了,在外面生育了两个女儿,这不行,要找回来。你们帮我扶贫,我现在养了三头肉猪,儿子在外面打工,脱贫不是难事,但我找别的女人做老婆也不行,贲芳芳和我没离婚……
先生他们被搅昏了脑袋。看看看,三句话不到,思维又跳闸了,又在原地转圈圈,晕死人。
帮我,找回,贲芳芳。杨勇继续他的老三篇。
先生他们是觉得脑袋发晕,可也早已经习惯,也就没乱了方寸。先把肉猪养好再说,老哥子能干着,这肉猪胖嘟嘟的,你要一步不离地看好啊,小心被人偷了去。
哪个,能有,那大胆子,除非,薛哥子,我盯,死,他。
对头,你人守在家里,谁还能偷走肥猪?真是吃了豹子胆的。先生连声附和,翘起大拇指。
起码到年底,杨勇再也不敢离开村里一步了,连出门捡垃圾也不行。胖歪歪的肉猪多惹眼啊,要是被人偷了……那可是大事。
后记:
二〇一九年十月十二日,我写的关于百里洲精准扶贫的纪实作品准备定稿,赶去百里洲新闸村的杨勇家继续采访。
杨勇正在拾掇房屋,因为下周周末,两个儿子相约一起回家。至于何事,杨勇笑眯眯地不答,还将右手捂在嘴巴上,活脱脱的卖关子形象。我也没坚持问。
这一年,因为非洲猪瘟的影响,杨勇养的三头猪,一头病死,另外两头在六月份时及时处理掉,卖了三千八百元钱。下半年,他养了十七只土鸡,七八只鸭子。他兴奋地告诉我:他的扶贫干部所在单位已经定下了土鸡和鸭子,当做年货来买的,他的鸡鸭都是响当当的土货,没有用饲料喂养,人吃了舒服。所以,这是“皆大欢喜”的事情。
“皆大欢喜”这四个字从他嘴巴里慢吞吞地吐出,我忍不住笑了。
我问道:除了家禽,田里还有收入吗?
杨勇答道,有,八月份时,田里种的冬瓜和辣椒,大丰收,堆在家里,正愁没办法处理,村里的干部引来一批人,他们买走了所有的冬瓜和辣椒,收了一千三百六十五元。九月份,田里的玉米和高粱也卖出一些。说到这里,杨勇喜笑颜开,停顿下来,眼神飘向我,放轻了语调,问道,我儿子,下周,周末回,家,是为,啥?
为啥?
杨勇的右手搭在嘴唇上,马上移开。他郑重地答道,我,生日。他终于忍不住内心的喜悦,将心中的关子拆除,把喜讯告诉了我。
那好啊,现在你儿子都愿意回家了,主要是你这个老爸把家安顿得像一个家,他们有了依靠,就有了念想,以后还会常常回来的。
你说,我老婆,贲芳芳她,要是,晓得,我把家弄,好了,她会,回来吗?杨勇的记忆又跳闸,回到了他老婆贲芳芳身上,不过,这次要我来听,还算正常话。
我嗯嗯点头。
要是你在哪里看见贲芳芳,你一定要记得告诉我啊,嗯,还要告诉她,现在,家里条件好了,有新屋,收入也不错,手头可活泛,回家保证她有福享。他抓住我的手,眼睛钉子般钉在我眼皮上,重重地嘱咐我。
我又嗯嗯点头。但是,就在他放手的刹那,一个主意冒上来,我说道,对了,我也是女同志,比你更加了解女同志的想法,要我猜想贲芳芳的心思啊—说到这里,我的眼睛钉子一般钉向杨勇的眼睛。
他啊了声,张大嘴巴,一动不动。他在调集所有的精神,来听我的建议。我放满了语速,继续说道:
她也年过六十了,肯定在想,我那年过三十的儿子成家没有?我是否要当奶奶了,是否要回家帮忙带孙子?
杨勇拍手,吐了一口唾沫,着急地插话:对啊,是这樣的,我儿子他们要找对象结婚,都这么大了。
这才是你的大事。我赶忙叫道,并叮嘱,你千万不要忘记啊,督促儿子找对象结婚。杨勇点头,还嘟哝,找对象结婚,这才是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