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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傩记

2020-05-08王芸

星火·中短篇小说 2020年2期
关键词:神庙面具

王芸,中国作协会员,一级作家。生于湖北,现为南昌市文学艺术院专业作家。有200余万字的小说、散文发表于《小说选刊》《人民文学》《中国作家》《新华文摘》等刊,作品被收入四十余种选本。出版有长篇小说《对花》《江风烈》,小说集《与孔雀说话》《羽毛》,散文集《此生》《穿越历史的楚风》《接近风的深情表达》等。曾获第三届湖北文学奖、第五届湖北文学奖新锐奖、第二届林语堂文学奖(小说)大奖。

这一刻,人与神呼吸可闻,咫尺相依

2018年3月4日 (农历正月十七)清晨 江西省南丰县石邮村傩神庙

现场篇:

笑容加深也柔软了老人脸上交错的纹路,身着蓝布衣的她早早地就偎靠在了供台旁。一副因信赖而安然依偎的模样,烛火的光亮闪动在她的眼睛里。

离她咫尺的地方,仰面躺着三副面具—钟馗、大神、开山。面具有着不同的形貌细部,却有清一色圆睁的双目,似目光铮铮然,正瞠目于天地万物。

供台正中,端坐着“傩神太子”。他表情安详,嘴角微微上翘,着一身红袍,露出的皮肤,脸与双手都涂抹了金粉,手放置在身前的条案上(1985年傩神庙大火重修后,条案被砌成了水泥的),红袍覆腿隐于案下。在他头顶的横梁上,端端然分两排悬挂有十副傩神面具:傩公、傩婆、关公、钟馗、纸钱、雷公、杨戬、哪吒、小鬼和另一枚开山。

“傩神太子”面前,十来束高耸的烛火跃动着,跳漾着,在面具的每一细节弯转处烙下点状或片状的光耀,也将每一张凡俗的面孔涂抹上暖色调的油彩,皱褶处更加深厉,圆润处满布光泽。

傩班八伯匍匐在供台前。红底碎花斜襟土布罩衫,衣背上墨写“傩神太子台前”,两片式半身布裙,裙摆两角掖在腰间。花白、星白或黝黑的发丛,首排居中的傩伯正抬头挺胸朗朗有声,向傩神们汇报前晚“搜傩”的情况。

这是戊戌年正月十七日清晨,六点刚过,晨曦微明。

刚刚完成了一整夜“搜傩”的八位傩伯,和经历了一夜喧腾震响的村庄、村庄中通宵狂欢的人们,都在竭力平复激越的呼吸,待兴奋缓缓冷却。各种声音在狭小的傩神庙里飞翔,碰撞,如缭乱的羽翼不时遮蔽了傩伯的诵念声。

我挤在人丛中,竭力舒张耳朵,还是无法听清傩伯的念辞。他的诵念富有节奏感,石邮本地方言,即使听得清,我恐也难明其意。我只知道在这一刻,人与神的信相同处一个喧嚣的时空,结为紧密的一体,彼此间呼吸可闻,咫尺相依,共同沐浴在一种如烛火般耀亮而灼烫的氛围中。

画外音:

被刻在耳膜上的鼓音

每年正月初一至十七,在江西省抚州市南丰县石邮村,傩神面具不再庋藏于箱笼中。傩伯取出十三副傩面具,用散发清香的茶水洗净面具上的尘灰,以保证傩神们面目清洁,目光澄澈,可以穿透尘烟幕障……在石邮村人心里,傩面具是可以位移和变幻肉身的神灵,站立在人与瘴气疫鬼之间,充当先锋、勇士、守护者,为人类的平安、健康、幸福、丰茂劈杀斩砍,扫除障碍。

这些神灵有着狰狞的面目与柔软的内里,在每年的固定时段与自己护佑的子民并肩而立。它们不发出声音,只用充满象征意味的姿态动作展露心迹。而尘世间的人们也不说话,以香火的袅袅细烟表达心中祈愿,以轰烈的爆竹为之助阵,呐喊,赞美。言语显得如此多余,充满歧义的语言只会导致路径的迷乱。

傩舞,似有催眠的魔力。比如鼓音,只以几种简单节奏交替变换组合的鼓音,极其单调,却入耳震心,数百米之外就能清晰听见。它是傩班的先声,越过巷弄、屋脊、田野、橘园,宣示傩班的到来。

在石邮村跟随傩班四天,回家后我一连几日都恍惚听见那鼓音。神秘的鼓音,不知从何而至,缘何而起,平静而执拗,缥缈而深邃,清晰得仿佛从邻屋发出。在多方查究无果后,我不得不怀疑,是在跟随傩班的几日里,这声音被烙刻在了我的耳膜上。

一趟临时起意的行程

戊戌年正月十四至十七日,我和《长江日报》“江花”副刊主编周璐待在南丰石邮村跟随傩班。

这是一趟临时起意的行程。元宵节期间有一个中国舞协组织的采风团将到南丰考察傩舞,听到消息已是正月十二日。石邮村傩舞的声名早有耳闻,向往已久,此次想必可以看到石邮傩舞的真实面貌与精髓,我决定前往。

电话联系周璐,她纠结于自己负责的版面如何处置,之所以纠结,在于她非常想去。从武汉直达南丰的火车趟数很少,春运期间更是一票难求,周璐最终定下行程已是正月十二日深夜。好在,抢票软件成功地帮她抢到了车票。

早在2006年,南丰傩舞经国务院批准就被列入了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每年正月十六下午,游客、摄影者、由外地专家组成的采风团及周边的村民源源不断涌进石邮村,为了观看当晚進行的、傩事中最为重要的环节—“搜傩”。

我们就是冲着传说中的“搜傩”而去……

再庄重的仪式也会结束,再漫长的路也有尽头

2018年3月2日 (农历正月十五)清晨 石邮村傩神庙

现场篇:

傩神庙位于石邮村西端。从原任村主任吴伯亮家走过去,须穿过一片密集的老宅区,老宅多已无人居住,村人陆续迁进了更加开阔敞亮的新居。青石板铺就的巷弄不足一米宽,七弯八绕,又四方通达。转过一处巷口,猝不及防地,我们与喧腾的早市迎面撞上。

这是一片相对开阔的空地,挤满提篮拎桶的摆摊者。有卖新鲜蔬菜的,有卖烟笋、豆腐、腌菜和活鱼的,还有几张架着木板的肉案。相对于四百多户、千余人口的村落而言,这早市的规模不算大。石邮村很多家庭自种蔬菜、养鱼和鸡鸭,相对自足,也就不必在市场上大量且日常地采买。倒是自家生产不了的农药成了必购品,吴伯亮就开有一家农药店,位于村口大路边。

早市离傩神庙只十来步远,不知是早市浓浓的烟火气息比衬,还是尚未敞亮的天光渲染了一份神秘,此时的傩神庙显得格外庄重静穆,翘角飞檐在半空中勾勒出凝重的线条。不算宽大的正门倾洒出一方光亮。

走近,繁写的“傩神庙”三字从右至左,下有一副对联:

近戏乎非真戏也,国傩矣乃大傩焉

迈步进庙门,心内一震。迎面“浩气光天”牌匾下,端正悬挂着两排傩神面具,他们的目光似齐刷刷投注向大门,带着一股烛火的热力。

供台上的烛火,有的燃烧得只剩手指长,有的尚有一尺高,叠加圆融成一团暖红。“傩神太子”的金色面容,在这光亮中显得贵气又柔和。十三个傩面具,有白有红有黑有蓝,居中上列是慈眉笑目的傩公、傩婆,下列是“双伯郎”杨戬、哪吒,都是净白脸面,十分醒目。基于提前做的功课,我能辨认出红脸关公、黑脸钟馗,额上有面铜镜的开山……

庙内安静,只一个中年男人牵着个七八岁的女孩。女孩在供台前踯躅,不时仰面看看傩面具。庙极小,除了供台,一左一右还供有两尊塑像:右为“土地公”,左为“太尹公”。在进门的右侧偏门处,立有一碑,上刻《石油乡傩记》(清朝贡生吴其馨所写,石油系石邮的古称)。

天光渐渐敞亮。两个年轻人前后脚走进庙来,起先我们以为是普通村民,及至他们从一侧的偏房里取了红底碎花布衣套上身,才恍悟:二位是傩伯!上前询问,原来是资历最浅的七伯和八伯。

紧跟着,戴一顶黑帽的傩班大伯罗会武走进庙来。我在网上看过他的照片。他在一侧的条凳上坐下,庙里有一位看庙的阿婆,四人轻声说着本地话。

其他几位伯陆续来了,大家换衣,从偏房抬出一对竹篾编制的箱子。箱子打开来,分别放在供台两侧的傩神面具下方。除了大伯,其他几位伯尚显年轻。八位傩伯在供台前匍匐成一片。首排三人,大伯居右,第二排三人,最后一排是七伯和八伯。

首排居中的傩伯在众人匍匐之时,抬头挺身,冲着“傩神太子”和一众傩神面具朗朗诵念起来。后来,我才知道此仪式为“起马”(也称“请神”),傩伯诵念的是《傩神太子鸣词》,意思是请各位傩神、土地、城隍以及附近的诸神一起前来,保佑家家平安吉顺……

八位傩伯几次起身,冲前作揖三下,又再次跪下。大伯的腿脚似有不便,跪下时不得不伸出手扶住供台一角,缓慢地矮下身子。诵念一直未断。在庙里等待的那对父女,这时跟在八位伯的身后,随同他们一起作揖,匍匐,叩拜。

诵念结束,首排居中的傩伯“判茭”,他举起一根细木棍,其上系的绳子下端有两块木头,一面平一面鼓,呈半月形。他将木头轻轻扔在地上,若是一阴一阳,就为吉卦。若是两阴或两阳,就会重掷一次,直到掷出阴阳卦。

八位伯起身。其中两位从庙堂后侧爬上桌子,取下傩神面具交给下面的伯,装进两个箱子。八人轻声细语,整个过程安静平缓。最后横梁上只余一枚“开山”,据说它担负的是守庙之责。

取傩面具的伯转入红色帘幕后面,拿出一个小小的人偶,也放进了箱子。这是“傩仔”,“傩神太子”的化身。每年春节期间,他都会跟随傩班走村串户,在每一场傩舞表演中端坐于前,坐在一把为他特制的木椅上,安享娱神亦娱人的傩舞。他,代表的是庙里居中安坐的那位“傩神太子”。

鞭炮声响,锣鼓声起,八伯鱼贯出庙,向西祠堂方向而去。他们将乘车前往饶舍村。饶舍村离石邮有四公里,原本以为需要徒步的我们,不禁喜出望外。

大伯的黑色帽檐下露出的头发,皆白。年近八十岁的他,走在傩班的最后面,走得缓慢,身子轻微摇摆,与那些年轻人的距离越拉越远。我一直跟在他的身后,看着傩伯们渐远的花衣,飘远渐弱的锣鼓音,心里浮起一丝惆怅。

原本以为大伯威风凛凛地走在傩班的最前头,他可是傩班的领头人!却不想,年事已高的大伯,走在队伍的最尾,他坚持以自己的步态节奏尽力跟随。不知何时,这让整个傩班定神定心的领头人,就会消失身影,如同過往历史中那么多位消逝而去的大伯们。石邮村有句俗语:“戴上‘脸子是神,摘下‘脸子是人。”穷尽一生在人与神两种身份之间转换的傩伯们,终走不出生而为人的局限,再漫长的路也会走到尽头……

画外音:

石邮村里迄今只有一家民宿—老村主任吴伯亮家。在吴伯亮家安顿下来后,我们的第一站自然是傩神庙。

从吴伯亮家出来,走上十来分钟,穿过村子的一片老宅间的巷道,就到达了傩神庙。

像一只鸟张开两翼的傩神庙,显得敦实平朴,不似想象中那么气派、神秘、热闹。几乎可以说得上清寂。红底金字的“傩神庙”门头两边,各有一方武将砖雕,一执斧一握锤,脚踩灵兽。左右转折处的檐头各有一小方砖雕,上刻文官,分别执“平安吉庆”“天官赐福”竖联。

庙内供台上端坐着金面红袍的“傩神太子”,几支点燃的香烛无声陪伴。在“傩神太子”头顶上,有一红底金字牌匾,上书“浩气光天”,匾下孤零零悬挂着一个傩面具,面容深棕色,没有周边的木色鲜亮。那是负责守庙的开山。

庙里进出的人不多,问起傩班,有人告知正月十四傩班在茶山下、木港下、黄林三个村跳傩,恐怕会回来得晚。至于多晚,又无人说得清。也没有人能准确说出傩班次日早上“起马”的时间,笼统称之为“很早”。为保险,我们将闹钟定在五点半。

次日走出吴伯亮家时,天空的颜色净如蓝墨水,相对于更深沉的屋脊轮廓和橘树暗影依稀可辨。大地上的事物尚隐匿在混沌的黑暗中,大自然只馈赠给耳朵绚烂如锦的鸟鸣—十来种鸟儿以不同音色、不同曲调,自由自在地编织着这绚烂的声音的锦缎。此时,天地是它们的,也是我们的。

再次走进傩神庙,我的心激跳起来。迎面横梁上,十三副面具赫然而列。烛火还如前日的烛火,“傩神太子”还是昨日的“傩神太子”,可小小的庙堂由空荡而满盈,由清冷而火热,烛火的光亮似在四处游移,将庙内的每一物品都镀上了光泽……

跳傩不只是表面的风光,还有实实在在的辛苦

2018年3月2日 (农历正月十五)下午 南丰县饶舍村

现场篇:

一场观众与表演者近在咫尺的演出

阳光从西面斜射而来,如针、如刺、如铜面具。站得久了,脸上像覆了一层温热的金箔,眼睑沉得撑不开。今年是暖冬,还在正月里,一连几天气温超过了二十摄氏度。阳光热力十足,现场气氛火热,数百人围成紧密多层的圈,圈心就是舞台,在不断地缩小。工作人员不得不一次次绕圈提醒,维持现场秩序。

村干部原本准备了几排条凳,让来自中国舞协的采风团团员坐下来观看,可现场人太多,秩序很快变得混乱,大家只得自寻最佳观看点。前排的人蹲着、半蹲着,后排的人站在凳子上,见缝插针,身子晃悠。相机、手机按动个不停。几台摄像机在定位拍摄,逢到观众蜂拥参与时,摄像师索性扛起摄像机跟拍。这是一场观众与表演者近在咫尺的演出,呈现的是民间乡村演出的寻常景象。

傩班表演的是全套傩舞,八个节目,约持续了五十分钟。中间出现了一个小插曲—

轮到《钟馗醉酒》的上折《醉酒》,“大神”(也称“大鬼”)上场亮相的动作是一套疾速拳。扮“大神”的傩伯刚打完拳,一位老人从人丛里冲了出来,冲着他猛打手势。身旁的村人说这老人是哑巴,他觉得“大神”的出场动作没有跳好。果然,老人拉开架势将疾速拳重演了一遍,动作迅捷有力。末了,他冲观众鼓掌示意,围观人群爆发出一阵笑声和掌声,老人隐入人群,跳傩继续。

后来听傩伯说,这样的事他们经常遇到。这一带的乡民自小耳濡目染,很多人对傩舞动作谙熟于胸,逢到傩班有人跳得不到位,立马有人跳出来指点一番。

石邮傩舞是“闭口傩”(也叫“哑傩”),演员不发声,无唱词,佩戴表情恒定的面具,角色的情绪与情感变化全靠肢体动作表现,而锣与鼓的节奏,与不同的角色、不同的动作相匹配,时松时紧,时舒缓时激越,时凝重时俏皮。

手持斧、凿的雷公一出场,锣鼓音就变得激越跳荡,与雷公跺脚、跳跃、奔腾的动作相应和。

《傩公傩婆》的锣鼓点则松弛、俏皮,与傩婆的细碎步相宜,与公婆俩老来得子的愉悦心情相宜。这是唯一一出傩仔离开自己的座椅、被演员抱在怀里的节目。傩婆一手抱傩仔,一手拿折扇和手帕,傩公拄着拐杖,两人乐呵呵地对舞,不时给孩子喂奶,把尿,将老来得子的喜悦之态演绎得生动有趣。

《钟馗醉酒》是最热闹亲民的一出,分上下折《醉酒》《跳判》,1961年得过全国戏剧奖。大神和小鬼先上场,两人饮酒划拳嬉戏,时不时地小鬼会拿着酒杯,给围观的孩子分食,这时许多孩子在大人的怂恿下争相挤到前面,仰头张开嘴,等着小鬼将酒滴入口中。小鬼握的是空杯,但孩子们争抢的欢乐却真实。现场一派欢腾气氛。

表演结束,傩班又恢复了巡村挨户跳傩。应一户迁入新居人家的要求,在三个固定节目之外,加跳《纸钱》和《雷公》。每到一户人家,总是傩仔先至。由这户人家派人去上一家抱来傩仔,将他的座椅安置在神龛和祖先祭台下的供桌正中,傩仔端坐其上。供桌上摆满香烛和祭品,通常是橘子、瓜子、花生、糕点之类。还有一沓纸钱,三支未点燃的线香和装有钱的红包,后者是给傩班的,钱数多少不等,看主人家的经济情况和心意而定。

傩班正式到来前,主人阖家已在厅堂站成一排,人人手执线香冲门而立。执鼓和锣的傩伯停在屋门前,诵一句吉言,敲一下锣鼓,左腿微曲,右脚后撤点碰左腿的小腿肚。主人家的男子就会点燃一串鞭炮,一家人齐声应诺“谢了!”每家的吉言并不相同,多是根据这家的情况编制,主人也可事先告知傩伯诵什么内容的吉言。

四句吉言后,执锣鼓的傩伯走进厅堂,在右侧备好的凳子上坐下,扮开山的傩伯入场跳傩。这时主人点燃一串鞭炮,并在每一位傩伯进场时都点燃一串鞭炮。跳傩的过程贯穿了鞭炮声,似村人热切的回应。而村中人根据鞭炮声的方位,就能大致判断出傩班跳到哪一带了。

其他的伯在门外歇息,主人通常备好了桌椅,桌上摆满茶水和各式点心。跳傩结束,一位傩伯负责将供桌上的纸钱、三支香和红包收下,待客的部分果品点心也收入袋中。

在石邮,遭遇一个有意思的元宵节

傍晚到达石邮村傩神庙时,庙内和门外的空場上已经聚集了很多人。一轮圆月挂在半空。

等待不多时,傩班回来了。傩伯们按照惯例举行“下马”仪式,将傩神面具一一归位,并向众位傩神汇报这一天跳傩的情况,当着傩神的面在供台上清点收到的红包,记账,均分。其中一部分钱款,用于支付傩事中的宴席费用。纸钱、线香归置在一边,“圆傩”时会用到。而收来的果品点心,八位傩伯均分。

一个孩子被父亲抱着,一直用他胖乎乎的小手抚摸供台上的单面鼓,手指在鼓面轻轻摩挲,不时抬起头来看着眼前喧嚣的一幕。

傩神庙右侧是厨房。今天轮到六伯张水根烧菜做饭,他就是一早诵念《傩神太子鸣词》的那位伯。大铁锅里一锅沸汤,翻滚着菌菇、鱼丸。大伯不时进厨房查看,指间燃一支烟,一脸忙完一天傩事后的松弛表情。

傩伯们褪去傩服,着家常衣服围桌而坐。菜式简单,有石邮村很出名的鱼丸、烟笋,还有青豆、萝卜排骨汤、青菜。这顿饭也在众人的围观下进行。据说每年正月初一,全村村民须得食素,唯有傩班八伯可以食荤,想来是让他们有足够的体力应付辛苦的傩事。

“教傩”相当于次日晚上“搜傩”的预先排演。主管头人也到场了,八伯分三组不同组合各表演一次,由大伯和头人评点,并最终选定次日晚上表演“搜傩”的三人组合。

一声尖峭高拔的口哨声冲破喧嚣,如激流将人群冲分为两岸,中间狭长的通道延伸出庙门外很远。表演的傩伯未着傩服、未戴面具,都是家常服装,家常模样,但神情庄重而投入。

应和着口哨的尾音,首先跳跃奔入的是钟馗的扮演者,他一手上展,一手拈香火诀,上下快速地抖动。有傩伯在他身旁拦护,以免伤到围观者。紧跟着跳跃奔入的是开山,三跳进入庙门,一手做执链状,与钟馗一交手,两人似牵住铁链两端,将之铺在通道上,手拈香火诀,快速抖动,抖动。

大神三跳奔入,越过铁链,打一个翻叉,手拈香火诀舞动,再面向众傩神举手行三下礼。开山与钟馗错身换位,大神再往回打一个翻叉。众傩伯聚拢来,围在供桌边举起右手伸出食指,齐声高诵“搜傩”吉言:拜高堂,文武进。

每一轮结束,头人和大伯、傩伯们都凑在一起,议论、指点、比划一番。如是者三。

夜深,我和周璐踏着手电筒的光晕穿过老宅和巷弄,天上的圆月时见时隐,时明时暗,天地静谧。激越的鼓点和口哨声,却还在耳边响彻不休,兴奋感如潮汐尚未退去。周璐在我身后说,没想到在石邮遭遇了如此有意思的一个元宵节。她的声音和手电筒的光晕一道,在狭长的巷道里悠晃。

画外音:

我们得知在外村跳傩,就是挨家挨户,在每一家厅堂将傩舞《开山》《傩公傩婆》《关公祭刀》的片段跳上一遍,整个村子得跳一百多遍,决定先从饶舍村返回石邮村,下午再来看傩班最后一次全套傩舞。

傩伯告诉我们,正月初一至正月十一,傩班在本村跳,每家厅堂都跳全套傩舞。正月十二,他们开始到周边村落跳,有固定的线路和程式。一般正月十二在柏苍村,正月十三在河堤村,正月十四在茶山下、木港下、黄林,正月十五在饶舍村,正月十六在塘子窠和龙源。这些村庄都信傩,但没有自己的傩班。

有时傩班一天要跳一百多户人家,尽管只是在每家跳压缩版,一天下来也会消耗大量体力。在外村跳傩,逢收尾时,傩班会在村中心的广场或重要地点为村民跳上一场全套傩舞。

不是紧紧跟随傩班,我们无从了解:却原来跳傩不只是表面的风光,还有实实在在的辛苦。维系着超人体力的,不只是肉体的强健,几位傩伯并不高大强壮,恐怕更多在于精神上的信念支撑。

无论是在本村还是外村跳傩,傩班每天早上都要在石邮傩神庙举行“起马”仪式,晚上回庙举行“下马”仪式。以前石邮傩班有“傩神面具不在外过夜”的规定。但随着时代和观念的改变,石邮傩班曾远赴韩国、日本、法国表演。

在石邮村,傩班八伯都是村中杂姓,头人可以因为他们跳得不好而责骂,但他们在村中因跳傩而受到格外的尊重。在石邮村人看来,他们是与傩神最亲近的人,甚至在他们戴上面具时,就成为了傩神的化身。他们是被神灵护佑、福分不浅的人。

可是,回归到日常,他们依然是普通人,需要为一日三餐、一家老少的大小事情操心、发愁。当他们奔赴外地务工时,没人知道他们的傩伯身份,他们如成千上万的务工者一样四处奔波,努力求生,经历困顿、挣扎、痛苦,也收获糖粉似的喜悦、欢欣。傩伯的身份赋予他们某种潜隐的骄傲,让他们觉得自己拥有神灵的护佑,但这骄傲是隐在的,只存在于他们心里。

整个石邮村陷入狂欢的涡旋……

2018年3月3日 (农历正月十六)晚  石邮村

现场篇:

浩浩荡荡的队伍在行进,洞穿黑夜

熟悉的锣鼓音远远传来时,石邮村傩神庙一侧新修的圆形广场已坐满了人。传言果然不虚,石砌的六层台阶上坐着、站着的人,还在不断从四周涌向广场的人,渐渐布满了舞台周围空地的人,加起来恐怕不止三四千。为了正月十六的盛大场面,石邮村特地新修了傩神广场,以消化傩神庙容纳不了的众多观众和人们对石邮傩舞的盛大好奇。傩班将在这里举行“合傩”仪式。

几台无人摄像机在空中“嗡嗡嗡”飞翔,耳边是杂乱的人声。在一切喧声之上,我还是清晰地听见了锣鼓音。傩班来了!

“傩仔”最先出现,安坐就位。傩伯们陆续抵达。《开山》跳到一半,大伯微微摇晃的身影才出现在舞台一侧。

演至最后一个傩舞《关公祭刀》时,已积攒下不少经验的我们迅速转移,凭“出入证”进入傩神庙,占据了一个不错的观看位置。

此时傩神庙还显空荡,六根比端坐的“傩神太子”还高的红烛立在供桌中央,烛身上饰有字符,还未被点燃。旁边环绕着一圈燃烧的一尺长红烛,将庙内光线熏得暖红一片。

大伯先至,他走进空荡的庙堂,挪了挪供桌前蒲团的位置,又将几朵烛火拨亮。

一切就绪。锣鼓音渐近,傩伯们鱼贯而入。

傩伯们将傩神面具悬挂到横梁上,余三枚面具仰躺在供桌上、红烛前,那是钟馗、开山、大神,担纲今晚“搜傩”重任—索室驱疫。

八位傩伯立于供桌前,由六伯高声诵念一段,作揖,跪拜。后排的两位伯分掌鼓和锣,鼓锣声一直不断。六伯诵念完长长的《傩神太子鸣词》后,是“判茭”仪式,掷得吉卦,傩伯们起身,锣鼓音停。

门外鞭炮声如啸如瀑。八位傩伯出庙,面朝傩神庙各捧一碗酒,肃穆了表情,敬天敬地敬傩神。在庙门口已摆好了饭菜,八位傩伯落座吃“起马饭”(又称“添粮”)。村里安排的晚上参加“搜傩”的帮手和炮手,也参加聚餐。

再入庙内,大伯为每位伯斟上酒,八位伯互敬,一口饮下。此为“起马酒”。在傩神面前,他们以烈酒为媒,宣誓抱团成为一个整体。

三位被选中的傩伯含一口清酒,喷吐在自己戴的傩神面具上,寓意清洁。他们裹上头巾,调试好面具上系绳的松紧度,以保证面具可以自如地被掀起和放下。

“搜傩”仪式正式开始。

众人让出中间的通道,鞭炮和锣鼓声起,口哨声起,钟馗奔跳而至,接着是开山、大神……演畢,众位伯高声诵念“搜傩”吉言,一位傩伯将单面鼓举在供台前,扮大神的傩伯举手向众傩神示意,傩伯们鱼贯疾奔出庙门,外面鞭炮、响铳齐鸣,震天震地。

众人撤离的傩神庙里,只剩下大伯。他不疾不徐,不慌不忙地整理着供台上的酒具。居中的六根高烛已被点燃,烛火跃动,与淡定从容的大伯形成对比。

此时,庙门外,整个石邮村陷入了狂欢的涡旋,旋转,旋转……

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在行进,洞穿黑夜。有村民手持竹子扎成的火把,在前开路。掌锣鼓的傩伯,“搜傩”的傩伯,跟随的傩伯,负责引路的人,执铳的人,点炮仗的人,提桶的人,吹口哨的人,维持秩序的人,瞧热闹的人,还有呼前跑后的孩子……这支队伍高举着火焰和烈响,穿过石邮村的大街小巷,去为家家户户驱鬼逐疫,为他们扫除灾祸隐患,留住清明和祥瑞。

队伍所到之处,烟花冲天而起,在空中绽放,璀璨不断。

这一刻他暂与傩神面具分离,还原为自己

“搜傩”仪式会持续整晚。

每户的“搜傩”仪式大约三分钟。石邮村现有四百多户,两百多个厅堂,“搜傩”的路线是头人事先制定好的,基本沿续古制。因而村民们根据经验,大多知道“搜傩”队伍大约几点到自家。

主人家每人执一支香,站在厅堂(也叫“月宫”)等候。供桌上有备好的一碗米饭,两条贴着红纸的油炸小鱼,一碗半熟的猪肉块,还有一沓纸钱,两支点燃的香烛。

傩伯至,主人在门外点燃一串鞭炮。村中安排的放铳者,冲天放三声响铳,点燃炮仗。

掌锣鼓的傩伯在每户门前诵念四句吉言。“七个门楼品子塘,十字路口走忙忙,上置粮田到广昌,下置粮田到建昌”“七座门楼七口塘,中间一块晒谷场,左边青龙出泉水,右边青龙出侍郎”……吉言贴合每家情况而各有不同。

伴随锣鼓和尖翘的口哨声,钟馗、开山、大鬼鱼贯奔入……队伍中,负责担桶的人收走桌上供品,留下半碗米饭和半碗猪肉,想来是留有余地之意。演完,伯们再诵一句吉言,在鞭炮声中离开,去往下家。

周而复始。

轮到吴伯亮家,得在后半夜了。他劝我们先睡一觉,养足精神,等“搜傩”队伍快到时再叫我们起来。可无法睡安稳,整个村庄响彻鞭炮声。有几次锣鼓音近得似乎就在屋后,却不见主人来叫。我担心错过,爬起来在阳台上四下张望。不知为何,鞭炮声和锣鼓音又渐渐远了。还有几次,忽然听不见任何声响,天地静谧得让人疑心错过了好时光。

后来,我才知道,“搜傩”队伍按照线路行进,有几次确实绕到了吴家附近的路上,但真正要到门前,还有漫长曲折的路。每每寂声之时,是傩班在某户人家休憩,进食。这一夜的体力消耗可想而知,必须有饮食补充,头人安排了几户人家备好饭食。

时针缓慢地旋转。我一直处在清醒的边缘,不敢睡沉。终于,五点钟,房门被敲响,是吴伯亮的夫人,她说快了,已经到了几十米外的一条巷子。

披衣而起,门外只有路灯孤寂的一盏光影。

我穿过小巷,路边的几户人家都等在屋外。他们的方言听不太懂,我便在路边的石板上坐下静等。声响终于近了,熟悉的红底碎花傩服出现,傩伯们来了!

经历了一夜“搜傩”仪式的傩伯们,显出十足疲惫之态。实际上,整晚仪式由七位伯共同完成,轮流扮演3三个角色,唯大伯因年事已高,没有跟随队伍。

戴着钟馗、开山、大神面具的三位傩伯,走到一户人家门前,立刻找地方坐下,寻隙休憩。待得鞭炮声响,他们才起身去完成自己的动作,跃动的身影已没有前晚那么松快高拔。

我抓拍下一个瞬间—昏黄的光线下,一直跟随傩班的孩子嬉笑着,“钟馗”蹲坐在门前低矮的石础上,双臂支在大腿上,双手耷拉下去,高耸的面具仰躺在他的头顶上,长长的胡须耷拉下来。散乱的胡须间,隐约可见一张疲惫的面容,他正定定地望着某处。在这一瞬间,他与傩神面具暂时地分离开来,成为了他自己—一个异常疲惫的普通汉子。就在一分钟前,头顶的“钟馗”面具覆盖住他的面容,他化身为威力巨大的傩神,奔忙在驱鬼逐疫的漫漫路途上……

我跟随傩班奔跑,只剩最后几户了。休憩时,“钟馗”忽然对我说:“你快去傩神庙等,我们搜完这家就会跑去傩神庙……”

几日相处,傩伯的话我已能听明白。我拔腿往傩神庙奔去,“钟馗”担心等会儿我跟不上他们奔跑的速度。

跑到傩神庙,喘息未定,傩伯们出现了。

此时,天光已大亮……

画外音:

正月十六日上午,穿过石邮村一大片田野,走到南丰至三溪乡公路边的我们,不得不在路边拦车回村。过往车辆不少,很快我们搭乘上一辆小轿车,开车的小伙子是送亲戚来石邮村看傩的。他告诉我们,每年正月十六,周边的村民,甚至南丰县城的人,都会慕名前来石邮村看傩。

傍晚时分,傩神庙外的空地上早早地拉起了警戒线,必须有“出入证”才能进入傩神庙近前的核心区域。这是当地政府为了安全起见采取的举措。

于是,数千村民和外来的观傩者被拦在了庙前的空场上。到处是摄像机、相机、手机、航拍机在拍摄,人挤人人碰人。庙内尽管有人员限制,同样是人挤人,手里的镜头根本拿不稳。身处其中的我,不由得暗暗庆幸:幸好提前来到石邮,我们得以看到傩班在没有被众人拥堵围观时更加清晰、从容、真实、完整的状态,以及傩舞仪式本身所具有的庄重、神秘、威严。

说到底,傩舞不是一种表演,它是从远古延续下来的汉民族古老民俗、民间礼仪的一部分。而眼前这些冲着正月十六“搜傩”仪式来石邮村看热闹的人们,挤在层层叠叠的人丛中,看到的是喧腾的晃动模糊的场景,耳边是震天响的连绵不断的鞭炮声,他们根本看不清楚傩班八伯们在“戴上脸子是神,摘下脸子是人”的两种身份之间转换的那种微妙与神秘,还有很多傩仪规矩以及附着的细节的具体意味,他们也听不清锣鼓点子在不同傩神出场时的节奏变化,傩伯在傩神庙里诵念的请神词内容为何,弄不明白那些傩舞的步伐、手势和动作的含义……随着采访和阅读资料的不断深入,我才慢慢洞悉这些,找到答案。

在时间的长链上,他们延续着同一使命

2018年3月4日 (农历正月十七)上午  石郵村

现场篇:

在最后一户人家完成“搜傩”仪式后,傩伯们以极快的速度奔向傩神庙。此时,大伯早已等候在庙内。经历过一夜“搜傩”的傩伯们呈现出疲惫之态,而供台上的红烛依然跃动着挺拔的烛火,将“傩神太子”和众位傩神的面容照得耀亮。

八位傩伯再次进行“判茭”仪式,然后向傩神“报饭单”。首排居中的六伯和大伯埋首在一张写满字的红纸上,六伯一一念出提供了饭菜的家庭姓名,以及他们提供的菜名,包括点心。

之后,将是一年傩事的最后一环—“圆傩”。

这一仪式,是将众傩神送归各自的住所。大伯拿着一束火把,其他伯挑着箱子,将所有面具、傩仔、道具,和从每家每户收来的纸钱、线香全部带上。众人到达河滩,由大伯划定中心位置,“傩仔”首先被安放好,身后插上线香。

两个“开山”被放置在“傩仔”身后的右上方,“关公”在左上方,“傩公”“傩婆”摆在“傩仔”身前不远,再往前是“双伯郎”,“大神”和“小鬼”分置于“钟馗”两侧,“雷公”和“纸钱”并排放在一处,与各傩神有关的道具,则放置在面具的旁边。此仪式为“参圣相”(圣相即傩面具)。

安放妥当,大伯手执火把在前,傩伯们按序位跟在后面,绕着这些“圣相”开始转圈,据说他们行走的线路合于八卦。反复几圈后,大伯忽然举起火把扔在地上,其他傩伯快速收拾起傩面具和道具,跑向几十米开外放箱子的地方,将之收归进去。空场上,唯留孤零零的单面鼓。

待八位伯回来,他们聚拢在单面鼓前,围成一个圆圈,头凑在一起。纸钱被垫在鼓下,鼓面被翻转过来,他们开始在鼓身里“判茭”。他们要分别就粮食、牲畜、出生、疾病等占卜,结果秘不示人,存于他们心里。

占卜毕,他们将纸钱烧掉,点燃一串鞭炮,带上箱子、道具返回傩神庙。

手举火把的二伯,上前叩门,并大声叫门。忽然,他扔掉火把,用力将庙门推开,此时庙堂内烟雾弥漫,如入仙域。

傩神面具再次上梁归位。八位伯在简短的仪式后,提上装有米饭、猪肉块和鱼的木桶,桶里还有一支点燃的蜡烛,和一小碗猪血,带上纸钱,去往他们的祭祖之地。

在一棵树下,傩伯们站成一排,焚烧洒上猪血的纸钱,向空中抛洒米饭、猪肉和鱼,齐齐稽首。在这个地方,并排站立过一代代傩班的八伯们,他们或年轻或苍老,在时间的长链上,他们延续着同一使命,同一信仰。

过往岁月中,那些曾为傩班奔跑过,舞动过,尽心竭力过的逝去的伯们,在虚空中安享来自后辈的敬仰和思念……

画外音:

石邮,这座位于江西省东南部的小村庄,在大山的怀抱深处,有一条小河自西向东流过村庄。公元1135年,吴氏希颜公来到石邮定居,成为石邮吴氏家族的先祖。

据《石邮吴氏族谱》记载,很早以前石邮只有彭、丁二姓。吴颜希来此定居后,生下七个儿子,不断繁衍,吴姓渐渐成了石邮的大姓。后来,慢慢添了其他杂姓。如今石邮除吴姓之外,有十一个杂姓。有的姓氏,在村中只有三四户。

吴希颜的后世孙中有一对兄弟分家,家族遂分为两支,两支系分别修建了“东围祠”和“西围祠”,前者建于1732年。两座祠堂至今尚存,每年正月初一,傩班都会到这两处跳傩。

石邮村的傩舞延续了六百多年。现在傩神庙中供奉的太尹公,就是传说中将傩舞带到石邮的人。这位吴氏先祖,曾任广东潮州海阳县令,海阳疫病横行,为官一方的他祭拜傩神,很快平息了疫情,他觉得此乃傩神相助,于是待告老还乡时带回了二十四个傩面具,还有八个会跳傩的海阳人,由他们教石邮村人跳傩。公元1427年,他在石邮村建起了第一座傩神庙。

此庙在1561年被毁后,又在原址重建。1781年,傩神庙被迁至村庄的西部,也就是现在傩神庙所在地。迁徙原因不甚明晰,然后1985年的一场大火,使得傩神庙再一次重建,庙内的木质供台被水泥替代。而一些自古而来的老规矩,也因时代的发展而被修改。

以前,“圓傩”仪式通常在夜色掩映之下,于村旁的河滩边举行。女性不得在现场观看,否则会招致巨大的不幸。随着傩神庙对女性随时敞开大门,这一禁忌也不复存在了。在跟随傩班走向河滩观看“圆傩”仪式的人流中,有不少如我和周璐一样的女性。

对于这些改变,我的心情是复杂的,一方面希望看到传承自古代、原汁原味的传统傩舞,一方面又为今天的女性也可以近距离观看如此神奇的傩舞感到庆幸。万事万物,都是在变与不变的辨证中传承演进,曾植根于传统农业社会和乡村宗族制度这一特殊土壤的石邮傩舞,也概莫能外。

信,说不清道不明,在乎你的感觉

2018年7月2日 暑热  电话采访叶根明(江西省南丰县石邮村村主任)

采访篇:

“有意思”的事情与改动的规矩

叶根明在石邮村长大。父辈从浙江来到江西南丰定居,在叶根明小时候,因为“文革”,傩舞被视为“四旧”而被禁止多年,直到叶根明十来岁时,才第一次看到跳傩。一见之下,他惊叹原来咱们村还有这么“有意思”的事情。

1982年,为了响应国家“文艺百花齐放”的号召,石邮村恢复傩舞。那一年的傩事缺人缺面具,傩班八伯凑不齐,面具只有四枚,在动乱中幸存下来的“雷公”“钟馗”“纸钱”“开山”(据资料,“文革”期间南丰县有千余枚傩面具被毁。这四枚傩面具是明朝传承下来的,有很高的艺术价值,被石邮村村民全力保护下来,得以幸存),连傩事中最重要的一场—“搜傩”也难以完成,“大神”的面具被烧毁,只好用“纸钱”代替。傩班的四个伯戴上四个面具在村中囫囵走了一趟,并未正式跳傩。

村干部四处搜集傩面具资料,请村中老人回忆描述,请雕刻傩面具的师傅先捏出泥模,再用杨木雕刻,石邮村终于又有了全套十三枚傩面具。

恢复跳傩后,每年正月,有半个月时间,石邮村都被激越的鼓点和狂欢般的气息笼罩,原本清寂的村庄忽然变得满盈。傩班的八位伯戴上面具,踩着锣鼓点子,完成一场又一场由远古传习而来的傩仪,于默声中舞动,舞动……铁链铮铮作响,鞭炮震天炸响,八位伯们脚踏“禹步”,手拈“香火诀”,舞动,舞动……石邮村人相信,在这朴拙古老、刚劲而神秘的仪式中,他们对于新一年生活的愿景都会被“听见”,被护佑,被成全,而成为生活的现实。

1985年,傩班里临时招募的两位吴姓的傩伯退出,得知消息的叶根明对同学说:“这傩舞有意思,我们去学吧!”经十二位头人(当时石邮村只有十二位头人,后来增加为二十四人,1987年增加为三十二人,增补进了当时的村主任、村支书、民兵连长等村委会成员)同意,两人进行了正式的投师仪式。

也是这一年,石邮村发生了一件大事。举行完圆傩仪式的次日清晨,石邮村人还在睡梦中,空无一人的傩神庙发生大火。等村民发觉时,已经无力回天,13枚傩面具只抢下3枚—“雷公”“钟馗”“纸钱”,幸存于“文革”的“开山”毁于这场大火。

整座傩神庙烟熏火燎,木质构建焚烧殆尽,只剩下黑乎乎的外墙墙体尚存。石邮村头人和村民捐资,又募集到一些资金,重建了傩神庙。

退出傩班与重回傩班

那年,鉴于新进的七伯、八伯都没什么跳傩的经验和底子,农历十二月十六日起,大伯、二伯、三伯就开始手把手地教两位新人。八个节目,先教最简单的。石邮傩舞的动作特点是“笑晃头怒抖肩,脚勾手弯身段圆,指出快腕反弹,手脚同步顺一边”,主要动作有梗、拙、拧、倾、跺、甩、推、抖。具体到每一个傩舞节目,要记住全套动作并不是那么容易。初学者叶根明和同学没有舞蹈功底,加上紧张,时不时地就漏了动作或忘了要领,免不了被大伯、二伯、三伯教训。

仪式结束,庙门重新开启。

这是一道分界线。从这天开始直到傩事结束,每位傩伯再走进庙门,都要鞠躬。这一姿态,意味着他们暂时告别了普通村民身份,其傩伯的身份被唤醒,并一再被强调。

面具,是存在于虚空中的神灵的具象化,也是他们借助凡身肉体与人间沟通的载体。石邮村人相信,在傩事延续的半个多月时间,神灵们已经从各自居住的地方赶来,寄生在了这些面具中。因而,面具在石邮还有另外的称谓“信相”“圣相”。

次日一早,是新一年的开启,村民们赶早就敞开了厅堂的大门,迎候傩神的到来。这一天,他们必须吃素。而傩伯们会聚在某位伯家中,一起用早餐,按照严格的座次落座。

傩伯们穿上红底花布傩服,走进傩神庙,在供桌前排成三排,“主礼人”通常由首排居中的伯担任。叩拜之后,“主礼人”诵念请神词,大意是请众神降临石邮,保护村庄、村民、牲畜……之后“判茭”,如果未掷得吉卦,就重来一次,直到出现一阴一阳的吉卦。

庙内仪式结束,六伯和七伯提前去将村中所有庙里的香烛点燃,在石邮有祭拜土地公、位于村西边的“福主殿”、位于村东边的“桐树殿”,祭拜许真君的“万寿宫”。

傩神庙里,其他伯将傩神面具取下装箱,留下一枚“开山”守庙。傩班打着单面鼓,敲着锣,抱着“傩仔”,担着箱子,在鞭炮声中鱼贯走出傩神庙,先到“福主殿”和其他寺庙燃香,鸣放鞭炮,向土地公和其他神灵致敬。

按照沿袭的古制,石邮傩班正月初一在五个地方跳傩。两个名为“花寝”的小广场,是族人在葬礼前停放棺材、举行告别礼仪的地方。在将生、死之事看得非常重大的中国传统乡村社会,“花寝”是重要之地。“西围祠”和“东围祠”,是两座家族祠堂,供奉先祖之地。再是“太尹公”故居,他是将傩舞带到石邮的吴氏祖先。

在五个地方跳完傩,回到傩神庙的傩班,再次举行“判茭”仪式,意在问神灵对今天仪式的意见……

资料篇:

“傩”之一字,最早出现在甲骨文中。

殷商时期,傩舞是皇权的专利,所谓“天子乃傩”“国傩”是也。在周朝,傩舞被纳入“礼”的范畴。据《周礼·夏官·方相氏》记载:“方相氏,掌蒙熊皮,黄金四目,玄衣朱裳,执戈扬盾,帅百隶而时难,以索室敺疫。大丧,先匶,及墓,入壙,以戈击四隅,敺方良。”

方相氏,是周朝负责驱除疫鬼和山川精怪的官吏,一般由武夫担任。每年有四个日子与傩有关:立春、立夏、立秋之日,由宫廷举行傩舞仪式,是为“大傩”;立冬之日,由民间进行傩舞仪式,称为“乡傩”。傩舞不再只是一种巫术行为,而是被纳入国家典章制度、具有重要政治意义的祭祀活动,除驱除疫邪外,其目的还有祈求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人畜平安、国富民生等。

东汉王充《论衡·解除》:“解逐之法,缘古逐疫之礼也……故岁终事毕,驱逐疫鬼,因以送陈、迎新、纳吉也。世相仿效,故有‘解除。”此段陈明了傩舞的目的。“有学者认为,唐朝是傩舞从国家宗教形态向世俗娱乐形态的嬗变期。”“一些研究认为,宋代也是傩舞的巨变期,除了规模更大外,主要是内容上,它融合了佛教、道教及历史人物和民间传说等,方相氏及十二神兽被钟馗、五道将军等所代替。”(《近十年傩舞研究综述》,作者韦海燕)清朝以后,宫廷大傩消失,“乡傩”在民间盛行不衰……在历史的长河中,傩舞渐渐从宫廷走向民间。在民间这片闊大的土壤中,其宗教意味渐渐淡化,由娱神而走向娱人,民俗化、娱乐化、艺术化的趋向越来越明显。

据《石邮吴氏族谱》记载,先人认为冬春之交,天地间阴气强盛,易致疫病滋生和鬼怪作乱,如果不在此时驱鬼逐疫,就会影响到来年村庄的安宁。石邮傩舞是典型的“乡傩”,可为什么傩神庙门前的对联,下联是“国傩矣乃大傩焉”?法国人类学者庄雪婵在《逢场作戏》一书中分析:“这个小村庄把这样一副对联刻在自己最重要建筑物的门上,清晰表明它认为自己和国家是密切联系在一起的,它从不认为自己是独立于或自主于国家之外的。”可否认为,这样一副对联,实际是石邮村人将自己的傩舞与远古傩舞的源头对接起来,明示“从何而来”?

石邮傩舞的动作、配乐和仪式仍保留着传统傩舞形态。2005年6月中国(江西)国际傩文化艺术周活动在南丰举行,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主席冯骥才在观看南丰傩舞后如此评价:“古朴粗犷,气势磅礴”“原生形态特征保存得这么完整,确实非常难得”。

以一种自我闭合的形态,代代稳定延续

十三个面具,八个节目,八位傩伯,六百年历史……石邮傩舞在六百年间,以一种自我闭合的形态,建构起一套自我完满、代代稳定延续的系统。

“傩神太子”端坐在庙堂供桌的中央,在石邮人心目中,他是保佑大家远离疾病的神。附近很多村落的人也信奉他,石邮傩神庙的香火一直旺盛。在他身后两侧的神龛上,放置有十二尊小神像,春节期间,一道红色帘幕垂下,将它们藏于帘后,因为此时他们已化身进入面具中,被悬挂在了“傩神太子”头顶处的横梁上。

这十二尊神像与傩面具是对应关系,唯“开山”的面具是一对。除慈眉笑目的“傩公”“傩婆”,和英气俊朗的“双伯郎”杨戬和哪吒,其余的傩神面具都有着夸张的面目和狰狞的表情,圆睁双目,额头鼓突,火焰眉形,配以大嘴獠牙,似乎这样的容貌才能震慑厉鬼,也才足以令人信服。

《开山》是出场舞,也是跳傩必演之舞。“开山”充当着驱鬼逐疫的开路先锋,额头悬贴的圆镜是他最重要的特征,头上两只兽角,嗔怒的嘴型,上翘的獠牙。他的舞姿舒展,大开大阖,顿挫有力,体现了勇猛进取、无畏前行的先锋精神。

《纸钱》紧跟其后,一般由四伯彭春根来跳。有学者研究认为,傩神“纸钱”为女娲,他肩挑一根两端扎有红布小包的红绳出场,红布里包的黄表纸代表的是黄色泥土,有专家认为舞蹈表现的是女娲补天的传说。

“纸钱”面具棕色脸膛,扁嘴獠牙,厚实的下巴,火焰眉形,头上有两只兽角。红线被平放在地上,整个舞蹈就围绕着红线展开。相比《开山》,《纸钱》的锣鼓点舒缓许多。

“雷公”一出场,锣鼓节奏顿时变得激越迅猛,他挥舞斧、凿,腾挪,跳跃,旋转,腰身俯仰,双臂高举,上下舞动,动作炸烈刚猛,又带有些顽劣之气,似在云层间奔走翻滚,施雷布雨,润泽人间。

“雷公”的面具主色为绿,是否隐喻植物之色,自然之色?他有着相对其他傩神更为尖俏的下巴,鼻子尖耸高拔,火焰眉形,除一对圆目外,额上还有一目,似有穿破云层雾障、远望千里的目力。有着呼天唤雨神力的他,是来年村庄五谷丰收的保证。据说“雷公”还能惩罚不孝,驱恶除妖,是人们心中主持正义之神。

“傩公”与“傩婆”,是最与民贴近的角色,他们诠释着人世喜得子嗣、香火延续的天伦之乐。两人都是白净面色,容长脸形,弯眉喜目,“傩婆”的嘴角斜翘向一侧,“傩公”有着长长胡须。《傩公傩婆》的锣鼓点子松弛舒缓,充满了愉悦气息,两人对舞温情而诙谐,表现日常夫妻情态。这个节目中寄寓了人们多子多福的祈愿。

《钟馗醉酒》分为《醉酒》《跳凳》,“钟馗”面对“大神”和“小鬼”,怒责、讨酒、划拳、贪杯、呕吐、瞌睡、酒醒、气愤……这个节目有着情节的跌宕转折,也有丰富的人物情绪变化,还有与观者频繁互动的环节,锣鼓点子因之变化最为丰富。

“大神”与“小鬼”的面具相似,蓝色面容,头有两只兽角,火焰眉形,额头正中嵌一小人像。细察之下,就会发现不同:“大神”面容更瘦,嘴型平扁。在《钟馗醉酒》中,“大神”与“小鬼”似乎并不怎么忌惮钟馗这位好酒的判官,与他嬉戏,趁他醉酒偷他的刀玩耍,动作间透出一股诙谐生动之息。

《双伯郎》里的杨戬和哪吒,相貌俊朗,都是朗眉星目,宽鼻红唇,白净面容。眉间多一目的,是二郎神杨戬。两人一持枪一持矛,对舞。

红脸“关公”是压轴节目的主角,他手持大刀迈着沉稳的步履出场。这位被历代君王和民间奉为“忠义”象征的神,享受着累世香火的供奉。“关公”面具红脸膛、金冠冕、绿头巾,朗目上扬,一对丹凤眼微微上翘,宽鼻、厚唇、黑须。他挥舞大刀舞得沉稳,半跪磨刀舞得庄重,手挥目送间,英豪之气沛然,如大河之静水深流。

石邮傩舞艺人的步法,称为“禹步”。晋道教學者葛洪在《抱朴子》中记载了这种步伐,传说大禹在治水时两腿受伤,只能碎步向前挪移行进。人们感激他的恩德,视之为与众不同的神圣之态。后世的巫师在仪式中沿袭这种步法。

石邮傩舞还有“单跳四方,意蕴五行”说法,独舞者会将一组动作跳五遍,即东南西北中各跳一遍,以中间为主,暗合五行。

在口耳相传、手把手地教授中,石邮傩班的历任大伯、二伯,都谨守古训和师承,因为严谨才能一直保持原始傩舞的原生形态,避免变形走样。也因之,我们今天看到的石邮傩舞,依然保持着古拙之态、粗犷之气,将我们带回到历史的深处、时间的极远处……

画外音:

十三个面具,八个节目,八位傩伯,六百年历史。

之中,最为脆弱的是傩伯,他们有生而为人的命定局限。而傩神化身于傩面具,所象征的力量、正义、公道却在一代代人的意念中,始终被敬畏,被崇信。在时间的长河中,在外在环境急剧变化的背景下,这信念依然在石邮村人那里结实而坚定。

我试图弄清这敬畏源于何处。内心的恐惧?对未知的不可掌控?生存多艰?对神秘力量的屈服?几种因素恐怕都有。传统傩舞中混杂着宗教、礼制、农业社会结构、天地人伦、生死观、哲学观等等复杂的因子,并非通过简单的观摩和采访可以轻易洞悉。

也是从这次采访经历,我体会到“深扎”的真正含义—不只是说你在“现场”,还指你不是走马观花赶一场热闹,而是避开喧闹以一定的时间跨度,去扎扎实实地看、听、观察、询问,去“看见”那些甚至被当事者本人都忽略的表层下隐伏和涌动的东西,并在这个基础上形成自己的疑问,获得解答,激发思考,进行文学的提炼和表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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