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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形针里的女人

2020-05-08沐沐

星火·中短篇小说 2020年2期
关键词:回形针房东

沐沐,本名张金枝,江西上饶人。2015年开始习写随笔散文,文章发表于《厦门文学》《光华时报》等报刊,多次在征文中获奖。

白炽灯,发出幽幽的光,无力地打在白色的墙壁上。“哗啦”,又是一阵倒马桶的声音,不洁的气味闪进房内,不邀自来。屋内摆设简陋,两张床并排着,塞满了里头那一小间。外间,矮矮的茶几上立着个笔记本电脑,屏幕正一跳一跳地闪着,旁边散落着几本书。钟盘的指针指向八点。这时候的小乔,早端坐于教室。在这个大白天也要开灯的逼仄的房间里,我将度过十个月,两个学期,三百多个日子。

房间在一楼。刚住进来时,隔壁的女人告诉我,这里很安全。确实,若非知情者,根本看不出楼梯后头隐藏了这么多间房。窄窄的小弄进来,往左是一条十米来长的通道,通道两侧各有三间房,尽头也是一间房,房门直对通道。右边结构与左边对称,左右通道形成了一个闭环的回形针,这根细细的针上面缀着十四间房。

这是典型的早期商品房,面合面,墙贴墙,每一间房,都窄小,昏暗,不通风,透不进阳光。最糟糕的是,十几间房只有一个共用的蹲厕。回形针的右端,白天,就我一人。我的房东是个聪明人,他在板梯间下装了个马桶,沏上洗面台,安装好热水器,一个像模像样的卫生间就诞生了,然后在过道口子竖了个铁门,于是,回形针的右端成了一个私密的空间。

回形针的左端住了些什么人,我无从知晓。在我看来,整排房子其实只被一个女人占据,用声音占据。这个一说话,脸上的雀斑像蝴蝶一样飘飘欲飞的女人,是一个用声音来宣示存在的女人—打个电话像跟人吵架,电视一天到晚开着,不是歌声嘹亮,就是轰隆隆地打斗。她真的很喜欢孩子,一见到楼上那个两岁的小男孩,老远就大声嚷起来;然后,她对着那孩子一会娇嗔,一会佯装生气,不例外,那孩子又要哇哇大哭了。这样的戏我一点都不陌生,每天都要听一遍。她不是租客,是房主,大概房主都具有天生的优越感吧,哪怕是再老旧的房子的房主。不过我同意,在这样的房子住几十年,是需要喊几嗓子,用声音打败一些东西的,若不这样,就成了女人的丈夫那样,走路无声无息,灰蒙蒙的脸上,眉毛拧成了解不开的死结。而且,如果没有她,这一排隐匿在楼梯后的房子将陷入死一般的寂静。我不擅制造声音,但需要一点声音。

我进出,她直直地盯着我,肆无忌惮地打量我,问,你干嘛租房子?

我无法见人就倾诉。我的女儿小乔读初三,在前一年里,她的排名像过山车一样急速下滑,却再也没有蓄势反弹过,我和她爸急火攻心,但束手无策。她每日早上六点半离家,晚上七点半放学,夜里十一点还在灯下疾书,转动的笔发出春蚕吃桑叶般的沙沙声。灯光下,她脸上仅存的稚气被红色的痘痘遮挡,那些顽强的小东西,长了消,消了长,生生不息。她不睡,我也没办法去睡。静夜里,钟摆嘀嗒作响,每一声都轻轻碾在一个母亲的心上,但我只能无声地守在一边,眼巴巴地看着她与那整叠的试卷和教辅孤军作战,奋起突围。

这次班上月考成绩不理想,班主任陈老师紧急召开家长会。会上,陈老师满脸凝重,如临大敌。而隔壁班却传来阵阵欢呼声,同是初三毕业班的他们在举行迎新年晚会。陈老师让优生上去分享经验,那男生正说着,她突然打断,把听到的认为有用的信息再作强调,反复强调,她嘶哑着嗓子,恨不得把所有的“干货”一下塞进家长和学生的肚子。然后转向讲台上那被无数次打断的无辜少年,挤出一丝笑容,说,你继续。

站在讲台边上的陈老师,四十岁不到,有着未发育少女一样的瘦条身形,巴掌大的小脸,扎个马尾,看得出没对仪表进行任何的修饰。这个人称拼命三娘的瘦弱女人有着无比强悍的生命力,虽然这强悍的生命力是以每天服中药支撑着的。运动会上,学生跑步比赛,唯她作为老师,在跑道边上带跑,踉踉跄跄,两眼发黑,也要力保班级三年蝉联第一。各種活动,她都要力争第一,学习更无例外。放学了,她不回家看自己幼小的娃,却在教室守着一群别人的娃。硬生生把一个平衡班变成年级的重点班。

每天,近八点了小乔才拖着步子回来,中午在托班吃的是饭,不是钢,撑不住这七八个小时。但她跌坐在沙发上,说累,吃不下饭。这是没上战场就要倒下的节奏呀。我心一横,决定在学校边租房,陪读。陈老师苦口婆心—中考,是孩子人生第一场最重要的考试。确实,百分之四十五的普高升学率,意味着百分之五十五的人无缘普高,这是许多家庭无法承受之重。

隔壁的女人在弄口的马路边梳头,她的头发像茂盛的牛筋草,在肥厚的土地上,表现出野蛮的生命力。并非所有的长发都具美感,过于茂盛、粗黑的头发,长在腻黄的头皮上,令人望而生惧。她梳几下头发,然后眯着眼睛,摘下粘在梳子上的头发,手一扬,发碎随风荡去。

她拦住我,说,大姐,商量个事,能不能微信先转我一千块,晚点我给你现金。我愣了下,她真没把我当外人啊。不好意思,我微信里只有几百块。我做贼般心虚。为力证我没有说谎,我把手机钱包打开在她面前晃了下。我第一次觉得,原来钱包干瘪并非全是坏事。可是,如果我微信里够一千块,我该怎么办?对此我并无经验。前几日我灌煤气时发现现金不够,慌忙跑到小商品店,用微信里的钱换回现金,我宁愿为此交两块钱手续费也不贸然敲开一扇睦邻的门。若非亲近,怎能随意开口麻烦。我们都习惯小心翼翼,不为难别人,尽力避免置彼此于尴尬之境。温文尔雅一团和气,却又泾渭分明,已成为现代生活的一种约定俗成,一种人际法则。显然,她在法则之外。对了,她刚叫我大姐,她看起来并不比我年轻,却叫我大姐!我不由得倒抽了口气。要不是看在女儿拧不开锁时,她热心帮过忙,我恐怕忍不住要怼回去。

你整天躲在房间里做什么?她狐疑而警惕地看着我。她无法理解,一个人悄无声息在一个白天也需要开灯的房子里能做什么。是的,除了买点菜,我几乎足不出户。

在我住处几百米远,就是本城标志性建筑—世茂双子塔。双子塔矗立在以浪漫风情著称的沙坡尾,形如一对利刃,直插广袤的天空,与琴岛鼓浪屿隔海相望。双子塔不远处就是美丽的厦大校园,凤凰花开如灼灼火焰,莘莘学子从容地走在校园里,眉目矜持而秀雅。不管是白天还是晚上,双子塔都流光溢彩,人流如织,衣着光鲜亮丽的人们穿行在铮亮的品牌橱窗旁。而在双子塔几百米之外,一路之隔,却是另一个世界。老旧的小区,推着婴儿车的妇人,拎着菜的老人,坐在平台上晒太阳的男女,他们衣着陈旧,面容暗淡,对话日常又琐碎。

那天,小乔上学后,我刚刚在电脑前坐下,突然,脚底一阵震动,是那种地壳深处传来的颤动,深沉,浩大,紧接着,墙跳舞一般左右扭动了一下。是地震?我呆愣了一下,往外跑。四下喧腾起来,楼里的人像鱼一样奔涌而出。回形针左边跑出来个小年轻,一个女孩紧跟其后,最后是一中年女人。他们仨都穿着睡衣,嚷着说吓死了,在睡梦中被震醒了。听得出,这是一家人,男孩和女孩是女人的子女。住两个多月了,才知道回形针里有这样昼伏夜出的一家人,还有多少人是我不知道的呢。若不是早间外头传来频繁的倒马桶声,我真会以为,左边只住了那女人一家呢。

我当然不会轻易告诉人,我躲在房间里做什么,对此我守口如瓶。我想无论我是怎么样的答案,她都会嗤之以鼻的。

吃罢中饭,小乔在复习,说下午要考试。我舒服地躺在床上看小说,刚交了书稿的初稿,一时无事,难得清闲。小说写得真不错,看完心里特别空茫。我认为,好作品都是这样让人徒生幻灭和空茫的。我就写不出这样的作品。女儿挤上床时,我还沉浸在茫茫然的情绪里,焐不热的脚不自觉地伸进小乔胳肢窝。她的胳肢窝温温的,和她的性格一样,温和没脾气。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待陡然醒来,抓起手机一看,两点一刻了。女儿边套外套边嘟囔:“迟了,下午要考试,你怎么不调闹钟。”我心虚地连声说对不起,边给她递眼镜,她没再多说什么,即冲出了家门。

我躺回床上,视线投向那小小的窗子。丝缕的光,和一首接一首的歌一齐从那倾泻而来。旋律悠扬,夹杂着沏砖的声音。这混合的乐声已有几天了,我想象着,一个年轻的小伙子,满身灰浆,在歌声中卖力干活,神情专注。他不知道有一个人正寂寂地听着他放的歌,什么也不为,任歌声灌满胸口,心中来回滚动着四个字—往事如歌。

可往事并不如歌,好多事,都已模糊,或完全清除。每次待我如梦初醒般冲向厨房,揭开锅盖,一阵浓烟直呛鼻子,锅里一堆黑黑的东西正发出强烈的焦味。那一刻,我无力,颓丧。我的午餐没了,我为之付出了时间和心力的东西毁了,我却没有复原的能力。

那团焦黑的东西,预示着我黑色的将来。未老先衰的危机一直笼罩着我,记忆时常断篇。父亲七十岁时有了痴呆迹象,而我按趋势发展,将大大早于这个时间。我理解为什么父亲会越来越离群索居,大脑中沉积的淀粉样斑块正加剧缠绕他的神经元,一步步杀死神经元,大脑由此不断萎缩,认知功能日益受损,这就是“阿尔茨海默氏症”,俗称老年痴呆症。“阿尔茨海默氏症”离我们并不遥远,有数据表明,五个老人就有一个老人患此病,程度不一,而且逐渐低龄化,比如新闻上那个找不到家的三十八岁妇女,比如我。无法逆转的认知功能缺损,盘剥着人的生存能力,折翼之天使,坠落于漆黑混沌的甬道,再也走不出记忆的盲区。

去买菜时,“乔妈妈!”突然有人唤我。是女儿小学同学的妈妈。这妈妈自儿子上初一起,就租住在学校旁,这是第三个年头了。在学校四周流动着很多这样为孩子读书而来的租家,一茬接一茬的,使周边的房租也水涨船高。我这终日不见阳光的小套间,月租两千元。当时我们连着看了四五处房子,沒一处令人满意,一见这还算干净隐私,当场就付了定金。而一朋友租了一套带电梯的三居室,六千五百块一个月,花去他大半月工资。他老婆在租房里做饭给一双孩子吃,没有收入。剩下的小半工资肯定不够城市里如流水般的花销。他说形势逼人,没办法呀。但他还是折腾出办法,咬牙把自己那套房租出去了,抵了部分房租。

三四年不见,这妈妈倒没什么变化,还是脸紧绷绷的,眉眼有点像伊能静,虽不算漂亮,但有些风韵。不像我,自己都不忍照镜看一张垮了的中年女人的脸。那妈妈很热烙地招呼我,有空去我那坐呀,我就住在某某花园。我很愉快地答应着,心里却暗暗发笑,没你电话,也不加微信,到时怎么去你家呀。人啊,总是不免要做些虚假的热情,且认为是有必要的。

天气一天天转冷,租住处来了个女人,是房东姐姐的女儿,住在隔壁房东留给他女儿的房间里。房东已另置新房,就工作的间隙偶尔过来给电动车充电,坐一会。也是住进来后,我才知道这个房子的产权错综复杂,回形针右端的房子非房东一人所有,房东只有两间,一间出租给我们,另一间小得只能放一张床的是留给在外地工作的女儿。客厅和客厅连着的房间是房东弟弟的,他弟去世了,现为房东侄子所有,侄子人在外地,隔三差五回来,也是上丈母娘那吃住。另通道尽头隐藏在柜子之后是一闲置的房间,房门紧闭,里头情景不详,这是房东大哥的。四兄弟,现徒留房东一人。他来时,总是静静地坐在沙发一端,电视屏幕的光在他脸上明明灭灭,半晌,他又静静离开。

起风了,树叶扑簌簌直响。弄口的老榕树,几百岁了,枝叶葳蕤如撑开的巨伞,树身挂满粗粗细细的气根,随风飘摇。气根越长越长,软软地直垂地面,一碰到泥土,就像椎子一样,扎进土里—柔软的须茎,摇身一变,成为了新的树干,榕树就这样完成了“一木成林”的质变。大风过境,榕树飒飒地摇动枝叶。风吹着吹着,就走远了,它永远都在追逐它的方向。榕树一生都在努力加固它的根须,守望着脚下的土地。

有次我在外头马路旁晾晒衣服,突然一个黑影从旁边一断裂的木窗蹦出来,吓了我一大跳,原来是只野猫。我从断了半截的窗户往里看,什么都看不到,黑洞洞的。后来意识到这屋子就是房东大哥那间房门紧闭的屋子。黑屋子已是野猫的天地,它们从临路的窗户进进出出,倒与我相安无事,我们都是这栋老屋的借居者。因房东侄子和女儿都不在本地,所以虽说共用厨房和卫生间,但基本上是我用。

现在突然多了个人,就显得有些窘迫。中午,在她从医院回来之前,我就麻利地炒好菜。每晚,她早早洗漱,我们母女略晚,特意错开时间。屋里多出一个人,总是让我心有挂碍,不能再粗枝大叶,肆意妄为。这都好说,只是,有一天,我突然发现女人手上端着的是我的碗,心里瞬时像让野猫挠了一样。我近年不知何故突然有了洁癖,无法忍受凌乱、拥堵,更不易与人建立亲密的关系。有次,我准备戴手套洗碗,抬头一看,塑料手套水淋淋的,明显刚被人用过,一想起和一个不亲近的人间接皮肤相亲,就如同毛毛虫滚于手臂上般灼痒。

我承认这是一种障碍。

我也忍受不了卫生间里莫名的水渍和脚印。一进卫生间,我就控制不住地双眼像雷达一样扫视地面,警戒着任何来路不明的东西,扫描到任何蛛丝马迹,要拿拖把反复拖拭。

房东告诉我,他外甥女是来看病的。“病”是个令人警惕的字眼。我虽挑剔,但一般不好事,这次,同在一个屋檐下,共用厨具和卫生间,我还是决定问问。“你—来看什么病呀?”我期期艾艾地开了口。“不是病,我是要生小孩。”那女人满脸羞赧。我大吃一惊,迅速扫了她一眼,皮肤黝黑,身材走样,矮胖,一个并不年轻的女人。女人告诉我,她家住漳州海边,生育了两个女儿,大女儿已上高中,小女儿读初中。生完两个女儿后,十多年未孕,医院查出来是双侧输卵管堵塞。她早就怕死了生孩子,遭罪又遭嫌,可老公一定要生个儿子,折腾了好多年,最后决定来做试管。她说,再不做就来不及了。她微微笑着,那笑像蔗糖熬过了火一样苦涩。我生下小女兒后,公婆虽失落但也没说什么,只是和老公抱小女儿下楼时,一楼的阿伯就从门后闪出来,拍拍我老公的肩,“追生,继续追儿子。”说话时,他两眼眯眯,酒糟鼻笑得皱成一团,每一个坑点都抖动着一股意味深长,如一张布满偏见的网,我无力也不想用力对着那张网做些什么。

罢了,我不计较她擅用我的碗了,不计较她抹布不洗净拧干,卫生间总有不明水渍和污物……原谅她,就是原谅另一个自己。但我还是把自己的碗悄悄地收进了房间。

天气越发冷了,来路不明的风不时从小小的格子窗灌进来,我不时站起来跺跺脚。出去买菜,风吹得人的脚步飞快,直把人往屋内赶。女人这次住的时间有点长,她每天去医院打针,连续打十几天,然后就要取卵了。每天五点多,我就被走路的踢踏声,水龙头的水声陡然吵醒,然后,听到门嗒啦一声,她飘然出门了。

炖汤的香味隐隐约约弥漫过来。医生说女人脂肪太多了,要她先减肥,所以她几个月来粒米不沾,只吃菜。但临近取卵,又得吃高蛋白食物,所以她煮鱼、灼虾,炖鸭、蒸肉,整得香气四溢。我才知道食物原本的味道,才是真正的美味啊。扑面而来的香味悄悄地驱赶了屋子的苦寒,让陋室也有了殷实人家的富足气。文火炖汤,一个在冬天炖汤的女人,和雪天送来炭火的人是一样的,让人心里烘暖。

她日日去医院,我日日枯坐电脑旁。这是两个同样困苦的地方,我们面临同样的困境。

每日敲下的这些似是而非的文字,自己怎么看都觉得粗制滥造,沮丧无比。而这粗制滥造的文字,却是我日夜苦熬出来的,孕育的过程是如此的艰涩,可谓呕心沥血,“分娩”更是困苦,难以突破的瓶颈一直掣肘着我。我无法成为一只春蚕,只要孜孜不倦地吃进绿色的桑叶,最后定能吐出晶莹的丝线,更多的是徒劳无功,任何点滴的分泌,都属作茧自缚,画地为牢。羽化成蝶的奇迹更如水中花镜中月,永难企及。而整个过程,无论挣扎得多么痛苦,也无人能施以援手。这是一场盛大的、孤独的消耗。而我又不得不承认,我已习以为常并依赖于这样的消耗,并视之为暗淡日子唯一的秉持,唯一的光。

因写出了些字,我觉得自己并没有苟且偷生,不然作为一名毫无贡献的主妇,简直有罪于每日吃进去的白花花的大米。不光是我,身旁的主妇都有深藏于心的卑怯和恐慌,她们的焦虑,并不比我少几分,她们忧虑于上涨的物价和名目众多的费用,奔忙于各种培训班,心情随自己的孩子和别人家的孩子的分数以及各种鸡零狗碎而波动,对自己囿于房檐、不能驰骋于职场的境况,内心从未获得释然……这些,都有可能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而一个被赋予了生育意义并指定生育性别的主妇,恐慌更甚于前者吧。她说她炖的鸭是公公自己养的,公公为她养了一大群鸭子,给她备孕时补身子;另有一群小鸡崽,是给她坐月子准备的。我不知道她日日吃着香香的鸭肉,会不会如骾在喉,味同嚼蜡。

这日她老公来了,戴着银边眼镜,一身黑衣。她老公看起来和她不一样,不仅年龄,还有气质上的云泥之别。有次我在炒菜,她老公拎着一塑料袋东西,说我老婆叫我拿来的。他那白晳的手指尖小心翼翼地拎着袋子,怕沾着什么似的—是新鲜的姜和蒜,还沾着湿泥,应是从家里带来的。

取卵那天,他们夫妻一早就出去了,汤已经炖在锅里,蒸汽弥漫。等十一点多我在厨房忙碌时,他们回来了,我问怎么样,女人说还算顺利,取了六个。我快速地翻炒着菜,说,你先准备一下菜,我马上炒好菜。女人说,不急,我就先蒸一下饭,我老公要吃米饭,我有点不舒服。我这才发现她脸色发白,一副萎顿的样子。取卵应该会痛吧,这我不用想也知道,但具体多疼,只有她自己才知道。

等我煮好饭,端着菜经过客厅门口,扭头看到女人歪躺在沙发上,她老公直盯着电视。我说我煮好了。女人起身了,慢腾腾地走到冰箱取东西。我忍不住走上前,“让你老公煮呀。”她一笑,他会煮就好了。灯光下,那原本黝黑的脸,白瘆瘆的。她佝偻着腰,小心地挪进厨房。我吃着饭,想去帮帮她的强烈意念已经穿墙而过,身子却还在原地一动未动。她应该不会习惯一个不熟悉的人的热情,就如我不习惯她的存在一样……我犹豫着,内心交战着……从房间至厨房只有几步之遥,我始终没能跨越过去—这一刻,我照见了自己铁打的心肠,以及纸糊的自尊。我克己,不扰人,不饶舌,不做突兀的事,与人保持合适的距离,一直以洁身自好自诩。最后,我却把自己装在一个透明的瓶子里,我看得见彼此的困苦,却无法迈出去触摸拥抱对方,同样,也无法获得拥抱和温暖。

这是一种障碍。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洁癖。我想起一句诗,“风从每一条脉络进来,窃听心的枯裂之音。”

物极必反,我未必不清楚,洁身自好向前一步就是明哲保身,或者是一种被包裹着的冷漠。一个从小在纯净空气里长大的孩子,往往体质羸弱,过洁的环境并不予人健康明朗,反而让人丧失对疾病的抵抗能力,丧失接纳粗粝生活的能力。

在回形针里居住的日子,天似乎总是阴阴的,被子盖着,黏黏的,很不干爽。出屋一看,蓝天明净,然而,阳光并没有普洒到每一个角落。这个老旧的小区被高楼挤压在身下,阳光也被挤得变了形。我四处寻找阳光,最后在马路边凹进去的一个小方块里找到了点阳光。对面有棵大树,树叶隙间漏下的阳光斑斑驳驳,在地上漏下一层碎金,碎了的金子。我得不时出来张望一下,看看自己的被子有没有晒到太阳,有没有被挡住阳光,需不需要挪动一下。是的,我们都得时时防备着,战斗着,挪腾着,用尽力气去够那一点点光。而光之所以是光,乃因它虚无缥缈,稍纵即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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