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亮程叫我捎句话
2020-05-08木桃
木桃
一
新疆给了刘亮程一双深邃的眼窝和荒野一样的表情。三十年前,刘亮程离开一个叫黄沙梁的村庄,来到乌鲁木齐打工。当他回望那个村庄时,那个村庄被供起来了,仿佛在云端。在对这个村庄的回望中,刘亮程写出了他的成名作《一个人的村庄》,随后其姊妹篇《在新疆》、长篇小说《虚土》《凿空》一部部作品诞生。三十年后,刘亮程又回到了一个叫菜籽沟的村庄,在木垒书院里,在鸡叫三遍中醒来,在狗吠声里,听着从树梢飞过天空的鸟鸣,写出了《捎话》《把地上的事往天上聊》两本书。
刘亮程的长篇小说《捎话》,一亮相就震惊文坛:第十届茅盾文学奖提名,第七届花城文学奖……各报刊、媒体公众号、微信平台,每天推送着有关《捎话》内容的文章。
第一次听说刘亮程的名字并记住他的名字,是因为他说过的一句话。那是在十七八年前,当时的我是一个文学圈外之人。我和董立勃夫妇一起开车去库尔勒。根据董立勃同名小说《青树》改编的影视作品,拍摄地点在库尔勒。一路上我和董夫人轮流开车,董立勃独自坐在后座位上,在笔记本电脑上写小说。当他写累休息的时候,抬头看了看我们,像想到了什么笑着说:“昨天晚上我们几个人打牌,中间休息时,刘亮程说‘节约一下目光吧!”目光也有节约的?这句话深深印在了我的脑海里,连同刘亮程的名字。
第一次见刘亮程的时候,是在清华大学。那是一年多前,我在北京上班。在北野的微信圈里,我看见了清华大学学生会 THU 時代论坛推送的一则讲座信息:刘亮程,寒风吹彻中的现实温暖。“故乡是一个人的羞涩处,也是一个人最大的隐秘,我把故乡隐藏在身后,单枪匹马去闯荡生活。我在世界任何一个地方走动,居住和生活,那不是我的,我不会留下脚印。”看到这段文字,我的心颤了一下。当时我单身一人在北京北漂,丈夫在珠海陪伴儿子上学。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我又喜欢上了阅读,一个人无聊的时候,就翻看文学书籍。我的枕边放着各类书,其中有本《一个人的村庄》,诗意的语言,朴实的意象,亲切且细腻,深情而真实。书中的那个村庄,来自我的故乡新疆。刘亮程笔下的一草一木,一花一叶,风和沙,都散发着故乡的气息,撕扯着我内心的思乡之情。
清华大学,天之骄子的殿堂,却迎来了来自我们新疆的作家。我激动地在北野的微信里留言:我能去听刘亮程的讲座么?北野看见我的留言后,随即给我推送了刘亮程的微信名片,又给我发了一条短信:你直接去就行了,说不定能进去。
那天我按与刘亮程约定的时间,来到了清华大学。刘亮程已经和太太金怡辉提前到了。我随他们进入报告厅。讲座时间还没到,报告厅里已经坐满了人,台阶上,走廊里,窗台处,报告厅的大门口也都站满了前来听讲座的同学。刘亮程走上讲台,用他那低沉的声音开始了讲座:“今天我给大家讲我的文章《寒风吹彻》的写作背景,以及我对人的寒冷、死亡等终极命题的思考。”声音像从新疆的沙漠里传来。报告厅里静悄悄的,同学们专注地听着,在纸张上、笔记本电脑上忙碌地记录着。一个多小时的讲座,《寒风吹彻》这篇曾经录入中学课本的文章,再次唤起了清华大学学子们对高考战场摸爬滚打的记忆。
这篇文章写于1996年冬天,那时刘亮程刚辞去沙湾县乡农机管理员的职务,到乌鲁木齐打工。一个月拿着四百五十元的工资,居无定所。在一个大雪纷飞的黄昏,他茫然地走在街上,寒风携着雪片,所有的寒冷都堆砌在他的身上。在这种心境里他写出了《寒风吹彻》。
一个多小时的讲座结束时,同学们手里拿着刘亮程的书,秩序井然排着长队,等待刘亮程签名,与他合影。我向坐在身边的金怡辉表达着对刘亮程老师由衷的钦佩之情。聊到刘亮程的《先父》这篇文章,她眼里含着泪说:没有亲人去世体会不到这种痛……她是最懂刘亮程的读者。刘亮程父亲去世时,留下五个儿女,大哥十一岁,刘亮程八岁,最小的妹妹才八个月。“在我八岁,你离世的第二年,我看见了我十二岁的光景,个头稍高一些,胳膊长到锨把粗,能抱动两块土块,背一大捆柴从野地回来,走更远的路去大队买东西。”读到这句,我想起孟子说的一段话:“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天将降文学大任于刘亮程,所以让他从幼年时代就经历生活的磨难。
刘亮程的女儿在北京上班,那天晚上我参加了他家的家宴。他约了一个新疆朋友陆郁洁,还有其他作家。我开玩笑对人说:文学是我梦寐以求的情人,生意是我朝夕相处的爱人,在北京我遇见了中国文坛最优秀的作家。刘亮程给大家介绍陆郁洁时说,他刚到乌鲁木齐时,在一家发行量很少的报社上班,他到陆郁洁的公司谈广告,广告刊出后一点效果都没有,他不好意思了,最后自己冒充客户给他们公司打了两个电话。大家听了都笑了起来,陆郁洁也释然一笑。
和刘亮程熟悉后,我曾对他说,他要是从商肯定是最优秀的商人。刘亮程曾经在乌鲁木齐开过一个茶馆,命名为:一个人的村庄,最后关门了。关门的时候,大家都戏言说是名字没起好,只是一个人的村庄,能不关门么。他也笑着说是名字起错了。刘亮程在一篇文章里写过,他在沙湾县城郊乡当农机管理员时,开过一个农机配件门市部。“虽然我没坐过飞机,连飞机场都没去过,但我知道了飞机一个大秘密,它顺着地上的路在飞。”因为这个秘密,刘亮程在他的农机配件门市部的房顶上悬挂了一个巨大的招牌“飞机配件门市部”。刘亮程现在写作是把地上的事往天上聊,刘亮程做生意也是往天上想。
刘亮程的农机配件门市部赚了些钱,一年后他还是关掉了门市部。他开始专注于写作,在文学创作上倾注所有的精力。彭程在一次微信聊天中曾说:我多次向人推荐周涛的散文《一个人一生只能做一件事》,我觉得它揭示了艺术成功的真谛。看来冥冥之中,上天注定要让刘亮程只在文学道路上跋涉,走向文学的巅峰。
二
多年来,从农村来到城市中去,我在不停地漂泊,把一个个故乡过成了异乡。最彻入骨髓里的还是那种古朴原生态的村庄。还有那“遥远的地方”新疆,我已习惯性把它称为故乡。“晴耕雨读”的生活一直是我内心所愿,当我遇见木垒书院时,它触动了我内心的情怀。
与刘亮程微信聊天时,他问我:何时回来?当我再次回到新疆时,我兴奋地对他说:我回来了!刘亮程说木垒书院要举办一个文学培训班,时间四天,我有空了可来参加。我对他说,吃住、学习费用我都按规定交。后来培训班时间推迟了。我说我想开车去书院看看,他给我发了木垒书院的微信定位:菜籽沟村(昌吉木垒县英格堡乡菜籽沟村)。当我看见微信定位上出现“昌吉”二字时,想起了这是邱华栋的出生、成长之地,便兴奋地给邱华栋说:我现在去刘亮程的木垒书院,在昌吉,我也想在珠海办个书院,到他那去取取经。邱华栋给我回复:你想办的书院是面向大海,山清水秀,刘亮程的书院是离乌鲁木齐三百公里处的一个地方,就像离珠海二百公里的阳江一样,和你心中想开的书院不是一回事。被文坛公认知识渊博的才子邱华栋,脑海里装着一幅活地图,顺口能说出天南海北各个地方的地理位置。和他聊起刘亮程时,他说:刘亮程是个好作家。我想这是一个从新疆走出的优秀作家,对另一个一直生活在新疆的土生土长的优秀作家,发自肺腑的真心评价。
早晨,我从乌鲁木齐开车去木垒书院,木垒书院副院长刘予儿给我带路,同车的还有一个去木垒书院当志愿者的女孩。我对刘予儿说,我今天去书院看看,下午就回来了。她听后吃惊地问我:你今天还回来?在新疆居住了几十年,我头脑中还是没有新疆辽阔博大的地域概念。车越开越远,从早晨一直开到中午。我们在路边找了一家餐厅吃完饭,继续前行,又走了一段时间,刘予儿才说,木垒书院快到了。我這才想起早晨说要当天回时她脸上吃惊的表情。
“从村庄的哪个角度看过去,都像一幅山水画,那些人家栖息在小河边,山脚下,人在自然的一个小小角落,炊烟缓缓上升,从地通到天,这样一个与自然和谐相处的国画意境,在菜籽沟村完美地保留着。”一个村庄安安静静停在那里。当“木垒书院”几个字映入眼帘时,我像穿越时空一般,又回到了童年时光,甚至更早的年代。书院门口横躺着几棵年代久远的枯木,绿树和枯木杂乱无序处竖着一块刘亮程亲笔题写的“木垒书院”原生态门牌,和周围的野生树木、坑坑洼洼的土路相辅相成,浑然一体。木垒书院原是一所建于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老学校,十多年前荒废了,农民一直在里面养羊,后来被刘亮程发现并收购,把一间间房屋,用了一年的时间收拾出来,建成现在的书院。书院的外貌保持着以前的原貌,内部结构也是以前的样子。“这是典型的中国式建筑,两出土木结构,大梁、椽子、檩子都有讲究,有内在秩序。”这就是六七十年代农村家家户户的居住房。
书院还是以前学校的格局,大门进去,左右两排房子,中轴线正对着的台阶平台上立着一块石碑,上面刻着一幅孔子像,是唐代吴道子画的。孔子像目光睿智而谦和,在向人们行拱手礼。书院还有一个房间,专门供着孔子像,这是书院的文庙,千百年来的儒家思想继续在木垒书院传承着。
刘予儿陪着我到处逛,走到一处像补丁一样的、用木板杂乱无章拼凑起来的小木屋处,刘予儿笑着说:这是刘老师自己用木头建的鸡窝。有一次他戴着草帽在这儿搭鸡窝时,有个人拿着一本他的书,问他:刘亮程在哪儿?他指了指书院最里面的地方,继续认真地埋头搭他的鸡窝。过了一会儿刘亮程到书院里,别人给来访者介绍这就是刘亮程时,那个人说,这不是刚才在门口干活的那个人吗?刘亮程早年有个当木匠的梦想,在木垒书院里处处可见他的杰作。“自从菜籽沟创建了木垒书院后,他写字的手又拿起了刨子、钉子、锤子、尺子,在四十亩地的院子里,完成着早年手艺人的想法。钉鸡窝,做课桌,制讲台,做书架,用上年头了的树木做通天连地的大炕。”我看了一个刘亮程做笔架的视频,他在一根带着枝杈的老枯枝干上,做出了一个一人高的巨型笔架,还戏言:这笔架可挂如椽巨笔。刘予儿指着书院山丘处一棵有五十年树龄的老榆树,说上面的树屋也是刘亮程建的。刘亮程写过一篇文章《做个木屋看星星》。木垒书院是刘亮程一个人的书院,一个人的童年、少年、青少年生活过的村庄的再现。
书院的床也是纯木做的。每间房子的正中间,有个冬天用的土炉子,还有土火墙。房顶也是木头搭建的,全是六十年代乡村居住的风格。唯一和现代化风格有点接近的,是每个房间往外延伸出的小玻璃房,卫生间里有热水器。坐在玻璃房的小木桌前,仰望眼前的山丘,满眼苍翠尽收眼底,时不时有鸟儿和昆虫从眼前飞过。
白天开了几个小时的车,到了晚上我倒头就睡。睡梦中,一声鸡鸣传入,我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窗外还是灰蒙蒙的,我倒头继续睡。刚睡了一会儿,鸡鸣又叫了起来,断断续续夹杂着鸟鸣声。又过了一会儿,鸡鸣、鸟叫、狗吠声声入耳,将我彻底从睡梦中唤醒。果然如刘亮程所说:“鸡六点叫,这是后半夜,头遍鸡叫完,再睡一觉。第二遍鸡叫是七点,叫完再睡一觉。第三遍鸡叫时,天就全亮了。”起床洗漱完毕,我去食堂吃早餐。刘亮程已经到了,一只手拿着一个馍馍,一只手端着一碗稀饭,眼前放着一碟凉菜,像个农家大叔,一个人吃得津津有味。看见我后,他顺手指了一下旁边的餐具,让我自己到厨房盛饭。凉拌苜蓿,凉拌蒲公英,凉拌曲曲菜,记得这些菜都是小时候喂羊的。我用筷子每样夹了一些,吃的时候啧啧称赞味道鲜美。这些菜都是大自然赋予的独特的“野”味。
早餐后,刘予儿给我们每人一只小木篮,让我们随她去山上摘苜蓿,准备午餐的佐菜。院子里,随处都是开满小黄花的蒲公英,微风中向我招手,我兴奋地俯身去摘。刘亮程目睹此状阻止我,说书院后面的山丘上好多,到那儿摘去,这些花开在这儿好看,是让人看的。在刘亮程眼里,这些花是木垒书院的院花。来到山丘处,满地都是野草莓,还有杏树林。刘予儿说,秋天的时候,满地都是指甲盖大的草莓,酸甜可口。我悄悄地咽了一口口水。这些野菜早晨凉拌,中午热炒,晚上凉拌加热炒。连着吃了两天野菜后,我的胃不干了。我给刘亮程提意见,怎么都是野菜啊?你吃不烦啊?于是食堂改善伙食给我们杀了一只鸡。皮带面拌辣子鸡,正宗的新疆大盘鸡。我吃出一副饕餮相。抬头看刘亮程时,发现他只吃素菜,鸡肉他一筷子也不动。我好奇地问他,不喜欢吃鸡肉么?刘亮程说:这鸡是我养的我不吃,外面买的鸡我也不吃,因为那是吃激素长大的鸡。
刘予儿给我讲了一件趣事,说书院里有只大公鸡,不知道怎么了,见到刘亮程就追着啄。要是书院里来人了,刘亮程和人聊天,这只公鸡就跑到房屋的玻璃窗户处,站在那里盯着刘亮程。等刘亮程送客人出来时,这只鸡就跑过来,专门追着刘亮程啄,把刘亮程搞得特别没面子。后来,木垒书院来了个画家叫王刚,多年久居城市的他对书院的一切都充满了好奇心。看见书院里到处乱跑的鸡群,他大概是想起了小时候语文课本里“半夜鸡叫”的文章,突发奇想恶作剧地在半夜学鸡叫。他晚上学鸡叫时,被常年居住在书院里的刘亮程的母亲听见了,老人家听见半夜鸡叫,感觉不太吉利,就让厨师把这只鸡杀了。刘亮程说这是嫁祸于鸡。那天刘亮程看着那盘鸡肉一筷子没动,对着盘子的鸡肉说:我养你,现在把你杀了,咱们扯平了。刘亮程一直相信,万物皆有灵。在他的笔下,鸡鸣狗吠驴叫都有语言,也都有灵性。
刘亮程带着我们去巡山,其神态俨然是庄园主。我们随他踏上菜籽沟的山丘,书院的两条狗星星和月亮也加入我们的队伍。一只狗腿是瘸的,但丝毫不影响奔跑,它拖着一瘸一拐的腿,摇着尾巴,还跑在最前面。刘亮程站在山丘顶上,用手指着菜籽沟的远方,有一种君临天下指点江山的气势。他指着远方隐隐约约可见的博格达峰,给我们介绍:“菜籽沟和旁边的四道河,是早期人类的温暖家园,处在东天山特殊气候带,冬天暖和,春季雨水充足,肥沃的坡地随处能长粮食。早在六千年前,古人就在这里生活,留下诸多珍贵遗迹。现在的居民多是清代或民国时到达这里的居民的后代。村里少有平地,他们垦种山坡旱田,手撒种,镰刀收割,木轱轆车,手工打麦场,这些传统农耕方式在菜籽沟依旧完整保留。”这些刘亮程都写在了他写菜籽沟的文章里。
“早穿棉袄午穿纱,围着火炉吃西瓜。”这句话形容新疆一天内温差变化无常。新疆的气候变化也是如此,五月份,在菜籽沟,我经历了新疆最早的雪。早晨,柳絮一样的雪花,在天空中零星飘扬着,鹅绒一样随风而落,落到绿色植物叶片上,随即融化。早晨刺骨的寒气,使人赖在被窝里不想起床。晴耕雨读,是木垒书院最好的写照,这时抱本书在被窝里看是最惬意的。吃过早餐,我们来到刘亮程书香四溢的书房,欣赏四面墙壁上悬挂着的墨宝,翻阅书柜里的书籍,如陶公般,身处世外桃源,悠然自得。刘亮程用五尺整纸,给我书写了一首陶渊明的诗: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这首诗写出了陶渊明悠闲自在的心境,和对宁静自由的田园生活的热爱。刘亮程借此诗送给我,也表明了他宁静安详的心态,闲适自得的情趣,以及返回大自然的人生理想。
晚上刘亮程带着我们去村民家串门,菜籽沟因为他的入住而变得有书香味道。“西梁庄院”,一个精致的农家四合院门头上,悬挂着刘亮程题写的牌匾。在菜籽沟,随处可见刘亮程的墨迹,村民们把刘亮程给题写牌匾当成一种荣耀。在菜籽沟,我看到曾经荒废了的村庄又焕发了新颜。一家家新建的古香古色的院落,都打出了民宿的招牌。菜籽沟因为刘亮程,又焕发出了生机。村民招待我们的饭菜,都是自家院子里种的青菜,山里采的野菜,鸡鸭也是自己养的。我们围着火炉,手里端着村民们自家酿的酒,大碗喝酒,大盆吃肉。一碗酒下肚,我们就融入了他们的生活。在菜籽沟,我是一个菜籽沟的幸福村民。
“何以解乡愁,木垒菜籽沟。”刘亮程用笔写出了一个村庄,用心建了一个乡村心灵家园——木垒书院。这里的村民们把儒家文化过成了平常日子。刘亮程还设立了一个“低到泥土里的文学艺术奖”:丝绸之路木垒菜籽沟乡村文学艺术奖。奖励为乡村文学、乡村绘画、乡村设计、乡村音乐做出贡献的杰出人士。乡村文化像一粒种子,因为刘亮程的播种,在菜籽沟村,在木垒书院,源远流长,延绵不绝。
三
刘亮程要到广州参加第七届花城文学奖颁奖活动了,我给他发短信,邀请他来珠海看看。他给我回复:“没有时间啊,每天的时间安排得太紧了,我二十号与谢有顺有个对谈,还是晚上。第二天就回新疆了,那边也比较忙。你来广州呗。”第二天我约了白玫,一起开车去广州。
读书分享会开始了,对谈嘉宾是中山大学教授、著名评论家谢有顺。他富有磁性的男中音开门见山:前几天揭晓的茅盾文学奖,刘亮程的长篇《捎话》入围前十,获得茅盾文学奖提名。谢友顺是评委,了解进入前十那种披荆斩棘、过五关斩六将的艰难。刘亮程最早为大家所知的是散文。那时候《天涯》隆重地以一个小辑配几个著名作家评论的方式推出刘亮程,确实让文坛很震惊。广东有个很著名的作家林贤治,称刘亮程为“二十世纪中国最后一位散文家”,也有人称他为“乡村哲学家”。
谢有顺说,如果你只是把刘亮程当成一个散文家,你还不了解他的全部。他写的小说有强大的虚构和想象能力。他说他和刘亮程是老朋友了,认识刘亮程是二○○一年他们一起领冯牧文学奖。第一次见面刘亮程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刘亮程说自己坐火车从新疆到北京,坐了两天三夜,把屁股都坐烂了。这是谢有顺一直都记得的话。
《一个人的村庄》是刘亮程最著名的一本书,新出版的《把地上的事往天上聊》是他的演讲和对话录,加上《捎话》,这三本书,从立体、整体的层面让大家认识了刘亮程。谢有顺说他去过刘亮程的家乡黄沙梁,也去过木垒书院。《一个人的村庄》出版后,很多读者意识到的村庄,尤其是刘亮程笔下的那个村庄,可能既是和刘亮程的故乡有关,也是一个他精神虚构的村庄。木垒书院是刘亮程把这样一个精神虚构的村庄,还原成一个可见的、可居住的故乡。谢有顺去过木垒书院,看到了刘亮程对木垒书院的一些乡村构想,就理解了刘亮程的写作,不光是一种纸上的言谈,其实他所写的更渴望落实,更渴望能够在一片土地上,把这样看起来是个理想的精神原乡变成一个可视可居住的村庄。
刘亮程三十年前离开乡村到乌鲁木齐生活,三十年后选择了回到菜籽沟生活。《一个人的村庄》是他回望一个叫黄沙梁的村庄,瞬间把村庄所有的事都想起来了。一个作家可能需要走到更远处,才能获得一个回望家乡的时空距离。《一个人的村庄》其实是在城市对早年一个村庄的一场回望,在回望中,村庄的事物被第二次看见,走过的往事又完全地出现在眼前。你从远处回望村庄的时候,那个村庄被悬了起来,仿佛在云朵上,而不在大地上。家乡被供了起来,仿佛浮上云端,村庄的一切尽在眼前。村庄可以从一根木头写起,从一棵草写起,可以从一只蚊子写起,不管从哪里写起,村庄呈现其中。
刘亮程过了三十年城市生活后,又回到了村庄;又听到了鸡叫,又可以在三遍鸡叫中醒来睡着、再醒来再睡着,等鸡把天叫亮;又听到狗叫,听到飞过天空的鸟鸣。更重要的是,他又看见了时间,看到了时光。当春天树叶从树梢上一层一层长下来的时候,整个大树被树叶包裹时,夏天就到了;树从最低层开始黄,叶子一层一层往树梢上黄,在黄的过程中,随着秋风响起,树会一层层落叶子,等落到最上层的叶子时,秋天就结束了;寒风从西边出来,你会在这样的过程中感受到整个季节,一个叫秋天的季节铺天盖地、无边无际的经过,经过这个村莊,你能感觉到它的存在。这就叫时间。当然你可以看到阳光,一寸一寸在土墙上移动,在树叶间移动,在人的脸上移动,在那些移动的事物上移动,时间在过去的时候给你留下痕迹。文学就是在呈现时间,在应用时间、捕捉时间,最后让时间呈现时间的变化。
刘亮程说他印象最深的是,在菜籽沟的麦收季节遇见一位老人,老者手里提着一把镰刀从山上下来。问老人家多大,说八十七岁。问八十七了还在劳动累不累,老人说不觉得累。一个活可以干一辈子,最后他在时间中衰老的时候竟然不觉得。不知不觉他说出了时间。刘亮程在书院能看见老。书院的乌鸦很多,每天飞来飞去的乌鸦,像诗人一样“啊!啊!”不停地叫,当一群乌鸦飞过头顶的时候,他突然听到了一只老乌鸦的叫声,举目辨认居然发现了它。它歪斜着翅膀飞在那些年轻的乌鸦后面,就像一个老人,驼着背,瘸着腿,走在年轻人的后面。在这样的村庄中,他看见了一只乌鸦的老年。这样的场景回到了时间中,看到白天黑夜在反复经过一个人的时候留下的阴影和光明,看到了自己在时间中的沧桑之心。刘亮程每天在木垒书院的三遍鸡鸣之后,在狗吠声中,在一阵阵风吹过书院树梢的沙沙声中,在自己的文字中穿行。刘亮程在这个环境之中,写出了《捎话》和《把地上的事往天上聊》。
谢有顺说,刘亮程是一个能让事物生辉、让村庄焕发光彩的人,但他笔下的事物都是平凡的。比如驴,就可以在刘亮程的笔下成为极为重要的一个主角。刘亮程是当代中国写驴写得最好的,也是写驴写得最多的人。他不但写驴,也写牛、羊、蚂蚁、风,写一根木头、一只小虫子。这些乡村最普通的事物,通过刘亮程的描写后,会讲述,好像和人世间有一种对话的关系。这就是一个作家独特的发现和眼光,这就是谢有顺说的“从俗世中来,到灵魂里去”。
刘亮程是在平衡物质和精神关系方面做得最好的一位作家。通过刘亮程的写作,就知道他对物质有非常深切的兴趣和了解,但在物质的后面,他又能看见精神的跋涉、变化,这种平衡的艺术,成就了刘亮程。
刘亮程喜欢写驴,从早期的散文里,他就和一头驴的生命过不去,这头驴在他早年的印象中。早年他生活在大地上的一个小村庄,那个村庄只有一条路,村庄向北,所有的道路都不是人走的,是老鼠和蚂蚁的,是野兔和野狼的。赶着驴车,从村庄往野外荒地上走,空旷中,大地寂静,唯一能感觉到的声音,就是驴蹄踏在地上的声音。在漫漫路上,人和驴是不说话的,也无话可说,仿佛所有的话都已说完。就这样寂寞地往前走,突然一声驴叫爆炸出来,这声驴叫,被刘亮程浓缩成《捎话》中的五个音节:“昂,昂叽,昂叽。”人的寂寞被一头驴叫出来,整个大地的空旷被它叫了出来,整个田野千年的愿望被它叫了出来,那个瞬间,不光是坐在驴车上的少年会内心涌动,旷野上的所有生命也会为这头驴的鸣声肃然起敬。这样一声驴叫,一直留在了少年刘亮程的心中,多年后,在他五十岁的时候,刘亮程把这声鸣叫写了出来,把他早年的生活又认领回来,把早年的一个梦变成现实,把早年的现实生活重新变成了生命。
刘亮程从小在动物和植物中长大,他所在的村庄,牲口比人多,路上驴的蹄印比人的脚印稠密。一早一晚,鸡、狗、牛、马、猪的叫声是村庄的主音,人低矮地走在动物与植物之间,走在大地上。人的声音在村庄所有的声音之下。这也是《捎话》这本书中万物喧嚣、人声低哑的大环境。《捎话》写了一个捎话人牵着一头叫谢的小毛驴去传一句话。这句话要走千里万里路,最后当这句话捎到的时候,接话的人已经不相信这句话了。一句话其实捎到也等于没有捎到,要捎的话还在路上走,整个捎话过程中,天地间所有的声音也在往远处捎话。鸡在给鸡捎话,一个村庄的鸡嘴,对着旷野的另外一个村庄,把鸡鸣声传过去。一个村庄的狗嘴,对着另外一个村庄,把狗吠传过去。最后在村东头听到的是,村头狗吠绕着地球一圈又传了回来。大地上所有的声音都在传播,都在相互沟通。还有就是人和自己的前身及鬼魂的交流。《捎话》试图呈现出、人声之外的万物之声。作家是万物有灵的信仰者,当我们用一颗有灵之心去关照一块石头的时候,石头会变软,会开花;当我们用一颗有灵的眼睛去看一棵枯木的时候,枯木会发芽,会生长。所有的一切,都是我们用自己的心灵去唤醒沉睡的万物。万物有灵的前提是有一颗有灵之心。
《捎话》呈现的世界是一个万物有灵的世界,人不是大地的中心,也不是万物的中心,而是在大地万物的注视之中。他写到了比沙国、黑勒国的那头驴,和人如亲戚,是邻居,如兄弟,也像夫妻。那个世界里万物还在我们身边,牛羊马驴还不曾被驱逐出我们的生活,天上的鸟虫飞得也不高,地上的老鼠蚂蚁还在我们的脚下。人也并不孤单,人的生活可以被一头驴看见,可以被一只飞过天空的鸟目睹。《捎话》里的这头毛驴,不断去跟它的主人库去交流,不断想把它听见的话、它看见的鬼魂、感知到的声音和颜色,传达给它的主人。但是它最简单的“昂,昂叽,昂叽”的叫声,它的懂数十种语言的主人并不能听懂。因为并不能听懂,所以需要捎话,需要从千里万里外把一句话捎给人。这句话到达人的内心要走千里万里。
谢有顺说刘亮程不单是一个写驴写得最好的作家,他也是一个被驴塑造的作家。刘亮程这样的作家面貌清晰,有很强的辨识度。他是在那块土地上长出来,从生活里长出来的作家。作家都有自己的原产地,都有自己的精神来源,精神扎根的地方。刘亮程很好地诠释了一个有根的作家的状态。刘亮程的写作把人还原到与万物平等的角度,处于一种与万物平等对话的关系中。中国文学很需要刘亮程式的观察,需要他提出对世界对人生的看法。借由对他作品的阅读,带来一个全新的世界,同时也带来一个全新进入世界的方式。这个方式是属于他的,是独特的,也可能带有很大的原创性的,这就是刘亮程写作的意义。
讲座结束大家一起吃饭时,刘亮程又问我什么时候回家。“回家”这个词一下戳中我的泪腺,我的眼前呈现出我遥远的故乡,中国版图上最西北、占地面积最大最辽阔的新疆。离开新疆身居广东快十年了,我一直没有找到家的感觉,内心深处只有新疆那块土地才是我的家。刘亮程说的每一句话,都像他的文字一样,直抵人的内心深处。
刘亮程携他的《捎话》回新疆了,回到了他一个人的村庄,回到了那个叫菜籽沟的村庄,那里有他的精神家园木垒书院。刘亮程的微信圈里,晒出木垒书院的大馍馍、大南瓜、大茄子的图片:几个身穿枣红色围裙的厨娘笑容满面地张开双臂,怀抱着刚出笼的大馒头;硕大的南瓜们东倒西歪的,恣意生长着,躺在砖铺的地面上,站在木椅子搭成的支架上,悬挂在枯树枝上挂的旧木篮子里;还有厨娘们用手掌托在肩上的大茄子。
“在人和万物共存的声音世界里,风声,驴叫,人语,炊烟,鸡鸣狗吠,都向远方传递着话语。”捎话的故事开始了,刘亮程从遥远的菜籽沟给我捎话:木垒书院的南瓜、茄子熟了。
栏目责编:张映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