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事
2020-05-08赵荔红
赵荔红
九重葛
元旦后十日,过福州探访秧子。秧子与我是小学同桌,三十来年辰光过去,半点生分也无,恍如昨日才见。她的家在四楼,白色家具,鹅黄窗帘,黑色的防盗栏杆上,爬缠着一株九重葛,紫色苞衣盛放着。屋里的我们,与窗外的花树,相互凝视,某种难以言传的情绪,悄然滋生。
这九重葛是年少时习见的花:广东人呼之为簕杜鹃,香港人称之为宝巾花,而我家乡莆田习惯称它作三角梅,或三角花、光叶子花。花很好养,园林庭院窗台,随处可见;南方又暖,一年四季,总在开放。这花长得怪,叶子纸片一般,硬硬的;苞片与叶子形状相似,每三片苞衣聚拢,呈三角形放开,中间簇生出三朵花,淡黄或米白,在顶端开放,小小的朵儿,不留神,几乎忽略不见;而吸引人目光的,成片成片,或紫或白或黄,灿烂无可比拟的,其实是苞片,人们往往误以为是花瓣。此花又叫南美紫茉莉,还有一个名字,九重葛,“热情”的意思。据说是一个法国人在南美洲发现了这种花,当他看见那紫红、热烈、无所顾忌呼啦啦开放的成片“花儿”,激动地喊道:“多么热情而富有生命力的花啊!”
与秧子坐在窗下,絮叨九重葛的来历,就想起小学同班的藍。秧子住在十字街,我在凤山街,蓝住在顶务巷,三人相隔不过十分钟的路程。蓝家是部队集体宿舍,推开木门,三面红砖平房围着一方青砖庭院。庭院上方有一架子葡萄藤,光线透漏,满地光斑晃动。放学了,秧子和我就到蓝家院子去踢毽子,蓝的姐姐坐在一只竹摇椅上读《飘》。“她总是在读那本书,都能倒着背。”蓝说。蓝的姐姐患白血病,苍白着脸,细细的头发在光线下变成亮黄色。她没有去上学。那个小院,被一道黄土墙围住,围墙外是狭窄小巷,少有人行,卖豆腐的、卖黑豆红豆的、倒泔脚水的吆喝声,自行车铃声,偶尔传进,似乎遥远,更显得庭院寂静。一大丛九重葛,翻过围墙,爬了半个身子出去,覆压着木门上方。进出院门就看见那丛紫红九重葛,没心没肺开放着,很想摘一朵三角花细细看看,或凑近嗅嗅,总够不着。围墙内的青砖葡萄藤庭院,似乎是别个世界,在其中,我们四个女孩,正静静生长,谁也不知道,未来,会行过哪些路,到过哪些城市,遇见怎样的人。未来,好像我们脸上的细细绒毛,是难数的……
那丛九重葛对面,隔着小巷,也是一道高大围墙(至今想来,墙其实并不高,当时人小,总要仰望),墙内是莆田一中,我向往的地方。爷爷说,一中所在地原是孔庙,有灵气,进了这个中学,就等于一只脚迈进大学。我如愿考进了莆田一中、去上海读大学;秧子去了四中、读完大学留在福州工作;而蓝,却被挡在围墙之外。多年之后,我从上海回家乡,越过曾外祖母家门,再走十来米,就是蓝家院子,紫红九重葛依旧覆压着门墙,枝叶与花苞却蒙上灰尘,似乎久未浇灌,显得陈旧肮脏。拍了半天门,出来一个手臂套着蓝袖套阿姨,警惕地瞅了我半天,尖声细气地说蓝一家早就搬走了,至于搬到哪里却不知,说完就阖上木门,幻影般消失。我独立在九重葛下,拾起一朵掉落的三角花,嗅嗅,并没有香味……蓝和她的姐姐,就这样湮没在众人之中了。如我,在尘世的某个角落,原子一般寂静而孤单地存在。我与她们的缘分,只在那小小一方青砖小院,短短两年辰光,若非九重葛,我早已将她们遗忘,如同我那丢失的踢毽子的懵懂少女时光……我独立在九重葛之下,喃喃自语:蓝,蓝的姐姐,你们可还好?可曾记起我?我还会遇见你们吗?就算我遇见了,又怎能认出你们来?说不定,在某个陌生地方,我们相遇却不相识。
莆田一中素以教学严谨著称。从初一进去,就预备着高考。初一教室在教学楼底层,随着年级递增,楼层也相应升高。教室门外的开阔地,植有高大的榆树,满是胡须的小叶榕树,还有些修剪成圆形的灌木。九重葛的枝蔓被修剪缠绕在圆灌木上,一丛一丛,呆头呆脑排在花坛里,全没了围墙上的恣肆,紫红的三角苞衣,好似光头上排列的一只只紫蝴蝶。上的是语文课,我的语文老师余椿在讲台上来回走动,左手捧着课本,右手捏着粉笔,念朱自清的《春》,念到得意处,脑袋就从左向右顺时针往后拗过去;拗回来时,上身微微前倾,凸着眼珠盯着我们问:“为什么朱自清要连用四个‘哗哗哗哗呢?”下面鸦雀无声,一双双稚气的眼睛好似深海里的黑珍珠,闪着新奇而崇拜的光芒,我的老师眼里便滑过一丝狡黠,一丝自得。余老师的朗诵,声音洪亮,抑扬顿挫,嗡嗡嗡地在教室回荡,形成魔力气场漩涡,将我的心牢牢吸住,脑袋便如电扇般,随他的来回走动,摆来摆去。偶尔,我的目光也会越过窗外,停在白云、飞鸟、垂挂的黄绿榆钱上,以及圆灌木的三角花那里;停的时间一长,老师就会走下讲台,且朗诵,且踱到我身边,站定了,并不看我,也不间断朗诵,我便赶紧收回心神……
此番我再回到母校。榆树、榕树更高大了,圆形灌木上九重葛却如三十年前一般大小,好似永恒的雕塑。正是上课时间。走到初一(2)班,靠窗第二排的那个我的位置上,坐着一个穿粉红小浣熊毛衣梳着羊角辫的女孩儿,她回转脑袋,黑黑圆圆的眼睛,好奇地盯着我。桌子是新的,加菲猫笔袋,猫头鹰橡皮,小鸭子卷笔刀,都是我当初没有的,摊开的课本,是一首苏东坡的《浣溪沙》:“山下兰芽短浸溪,松间沙路净无泥,萧萧暮雨子规啼。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休将白发唱黄鸡。”日暮,子规,白发,东坡叹年岁渐老的诗句,流逝、惆怅、难言的情绪,小小的女孩,又如何能理解呢?但这样一些优雅词句,被她囫囵吞到肚子里,累积在心中,也会慢慢生长出好奇的小苗吧?未来某一天,遭遇某种情境,那些词句、意向,会自动浮现出来,同情之心之感也会同时被唤起的吧?呵,这个女孩就是当初的我吗?我在旁观过去的我吗?她的未来就是如今的我吗?正乱想时,语文老师跑出来了,是个年轻姑娘,略为警惕地询问我,说话间酒窝忽闪忽灭。
余椿老师当时住在离教学楼不远的一幢木楼房,妻子刚从农村跟他出来,年轻、尚有姿色,儿子才四岁。夏日闷热,他就搬张小凳子,坐在二楼走道靠近楼梯的地方吹风。木楼梯悬空在房子侧面,他坐在高高的楼梯顶端,夕光下,像一只黑鸟。楼下人来人往,仰面就能看见他。他坐在那儿,手里捧着汤显祖的《牡丹亭》,摇头晃脑高声吟诵:“(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吃过晚饭,我就爬上那段咿咿呀呀颤动不停的木楼梯,我的老师正在楼梯的顶端坐着,手里拿着一本书。读初中那几年,我跟着他,诵读了大量古典诗词,几乎要将《牡丹亭》背下来,《离骚》也是那时候背的。2008年我回乡拜谒,余老师冲我抱怨,说其他学生常来看他,唯独我这个他最钟爱的学生,却去得少。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不能说,因为我没有做出他所期望的令他骄傲的成就,所以怕去见他。再后来,听说他也离开中学,去当律师,又经营医疗器械什么的,赚了不少钱。再次见到余老师,身量依旧挺拔,念念叨叨,记忆最深的,依旧是做初中班主任的那些事、那些学生;他还是那样善谈,一副对事情有十足兴趣的模样,只是眼袋下垂,鬓角也全白了。
绕到教学楼后面的古石桥,光绪年间造的,两边各排有十二个神态各异的石狮子。桥下一方墨绿池水。一棵榕树,从桥身的石缝中横伸出来,在池中投下衰老的墨影。我坐在古石桥上,听清脆稚嫩的朗诵声远远传来,冬日枇杷树顶着满身黯淡叶子,百无聊赖地站着,下午的阳光倾斜,稀薄的,沉思的。这石桥水池的对面有一道木走廊,满满地覆着紫红、大红、白色、黄色的九重葛,一路延伸,和三十年前一样,鲜艳、耀目、热烈,全不管时间流逝,也不论人来人往。我坐在古石桥上,望向那热情地张扬着生命的花,一如三十前那个多愁善感的女孩,那个对未来还满怀希望的少女。
八十年代中,大学里独立之思想、自由之精神,传递到中学,年轻的奇思怪想蓬勃而起。我上高一,与林国清等一起办了第一份油印报,名为《求索》,题头印有班主任吴智园老师毛笔抄写的屈原诗句,“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第二年,我又和木子、郑丹丹等同学创办“蒲钟”文学社,办了份铅印的《蒲钟》报(听说这份报纸至今还在)。当时丹丹和我读高二,木子读高三,是我们的学生会主席。有一日是讨论稿子、画版什么的,很迟了,出门又下起雨,木子便說送我回家。我们穿过爬满九重葛的走廊,黑暗中看不见花的色彩,雨水顺着枝叶花苞,滴在伞上,啪嗒,啪嗒……时光停滞。刚才还在热烈讨论的我们,忽然失语。他和我待在伞下,沉默地,一步步穿过整条花廊,上了台阶,过了报栏,出了校门。我感觉到半只胳膊外的他的手的存在。他的肩膀都不曾碰到我的。他半个身子都淋在雨里了。离家还有二百米,我头也不回急急说,谢谢你,就到这里,话没讲完,就冲出他的伞,双颊发烫,心也狂跳……
坐在古桥上,我能看到那样一对“我们”,和九重葛一般青春鲜艳的“我们”,缓缓而过。当时我为之悲伤,坐在石桥上哭泣,吴老师在边上说:“你长大了,会觉得这一切都很美好。”有好些年,我都觉得,我应该这辈子只爱木子一个人的。可是后来,居然也互相不爱了,各自有了各自的爱人。1998年,最后一次见木子,在厦门。傍晚,我独自登上鼓浪屿日光岩,天上一片云彩也无,一轮巨大的血红太阳,正缓缓向大海中落去。山下红色的砖瓦房,鳞次栉比,嵌在碧玉般的一整块大海中,宁静,孤寂;离日光岩不远,目力所及,一丛紫色九重葛,如血绽放。我独自一个人,站在鼓浪屿的最高处,风大,头发吹乱了。我突然放声大哭,呵,我的初恋,少女时光,全都撒向大海,随风散去,充满活力的二十世纪也如夕阳般缓缓落下,而新世纪,是令人惊疑的,未可知的……
茉 莉
下班回家,总要顺手买些东西,花一把,菜几种,水果些许。四季变化,便体现在这些物事上。比如四月末,女孩子着春季长裙了,花店门口会一排摆放十来盆茉莉,有一尺的,有半米高的,莹白花苞未开,怯怯地笼着小身子躲在黄绿叶片间。见我盯着茉莉出神,花店老板娘便迎上来眯缝着眼热剌剌地说:“刚刚从云南快递来的,新鲜得很,老顾客了,买二送一,给你送到家去。”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不了。
几年前我是种过茉莉的。半米高,缀满星点的白花苞,我欣欣然跟在三轮车后跑,将她抱到庭院去。搬回家时是傍晚,有几朵半开不开的;到夜间,吃了露水,呼啦啦一下子开了许多。月光下那种白,带点蓝灰晕。我蹲在地上,数了数,十四朵;重新数了数,好像十五朵了哎;用鼻子碰碰她们,冰凉,柔弱,馥郁浓香,从鼻尖直沁到心窝,花瓣上的露水,滴进我的眼里去了——过往岁月,那些和茉莉相关的一切,全都展现开来——
十岁后到上大学前,我生活在闽南小城的爷爷奶奶身边。爷爷家是幢两层楼房,底楼是厨房、饭厅、爷爷奶奶的卧室,二楼是叔婶以及我的房间。二楼房间通向露台。露台十来平方米,围以矮墙,三分之一铺着红色方砖,与底楼隔开;三分之一不铺砖,阳光雨水直达底楼天井,那里有一方水井,拽着麻绳一节节放下铅桶打水,掉井里时“扑”的一声,井水甘洌、夏凉冬温,时常还会打上来一只乌龟。井边有沟,排去残水、雨水,沿沟一堵长墙,直达二楼,壁虎、蜗牛、蚂蚁努力在爬,蜜蜂、蝴蝶也常常降临。露台上,爷爷种了好些花草:大红石榴,青绿辣椒,各色牵牛花和五角星鸟萝皆以篾片牵引,月季、玫瑰全都排放在地上,矮墙上摆着吊兰、芦荟、宝石花,一株百合伸出两条枝干、开出十二朵白花,金黄花粉洒得到处都是。有一年还养了一盆昙花,左等右等始终不结花蕾。墙角还立着一个小圆水缸,圆而怯的叶片间卧着两朵小小的白睡莲。春的朝颜花,夏的夜来香,秋的雪海菊,冬的红梅白梅,露台上总有花开。站在露台,还能见到邻居的龙眼树,密生有柔毛的米白花,结出圆圆的果实。吃龙眼的季节,夜来香开的夜晚,爷爷坐在露台竹靠椅,摇着蒲扇拍他的圆肚子,仰看星空,指给我说,喏,那是织女星,那是牛郎星。待到七夕夜,一家子都睡了,我还坐在露台等,因为爷爷说,牛郎织女见面了,抱着哭,天就落雨了。
爷爷最喜欢的还是那棵茉莉。先是,茉莉种在一个大花盆里,快有半米高,看看花盆容不下了,爷爷说,得砌个花坛移栽。他搬来红砖头、黄沙、水泥,砌了一个圆形花坛,高约五十厘米,还在底部留了个洞排水,爷爷说,茉莉喜水、喜阳光,又要透气,水淤积了会烂根。但将花坛水泥抹匀的活儿是奶奶干的。她用那双柔软无骨、裁缝衣服的手,将水泥抹得溜光顺滑,好似在制作陶罐子,或在抚摩毛呢料子。两天后,水泥干透,花坛就做好了,可以移栽茉莉了:爷爷先在底部铺一层山泥,杂以树叶石块,以蓬松泥土,再将从灶台铲出来冷却好的草木灰铺上去,拌入发酵好的豆饼子,再铺一层山泥,这才将花盆里的茉莉连泥带根,一起移栽到花坛里,填满土,铺上小石子固定,就好了。最后,缓慢浇水,浇透,让茉莉吃饱喝足,爷爷说:不要去碰她!茉莉要定定神认这个新家,才长得好。
爷爷移栽茉莉的时候,我蹲在边上,忙手忙脚,一会儿递铲子,一会儿捧草木灰,一会儿嗅很臭的豆饼子……这个辰光,我的婶婶在朝北房间里,头上满堆着卷头发的小卷子,胳膊肘支着木窗沿,朝街面上看,唱机上旋转着凤飞飞的歌《追梦人》:“秋来春去红尘中谁在宿命里安排,冰雪不语寒夜的你那难隐藏的光彩……”露台底下是厨房,烟熏的黑色梁木,灰砖煤炉灶,蜂窝煤齐齐码在边上,锈铁的煤炉盖透着红光,刷洗褪白的木锅盖漫溢着黏稠米汤……我那戴银手镯的奶奶,银白短发梳向脑后,左右耳后各以一支银发夹子夹牢碎发,她穿件斜襟湖蓝衣裳、短短的在六角红色地砖上移动;她的银手镯磕碰在木锅盖、蒙了绿纱的碗橱、裸露的青灰色井沿上,发出清脆声响……夕光越过壁虎的脊背,从露台、从天井折叠进入,投在铅皮水桶、镂空竹碗橱、四方木凳子上,南墙上挂着竹筛子竹扁担细麻绳,东墙角安着观音神龛、半截蜡烛、铜香炉、青花瓷小碗水米……爷爷和我在露台忙着茉莉,天渐渐暗下来,奶奶走到井边,仰面朝露台叫:“吃晚饭了!爷俩做什么做半天啊?”
那个时刻,是我十四岁的某一时刻。我的叔叔阿灿正在谈恋爱,堂妹钲儿刚刚出生,我爸爸唤爷爷做“阿普”(读“扑”音,莆仙话,他们说是爷爷烧饭,总是“扑”出来,至今怀疑他们蒙我),唤奶奶做“阿的”(读dē,“滴”的莆仙话,他们说,奶奶好哭,哭时眼泪滴个不停)。
茉莉喜肥。奶奶总将淘米水囤在木盆里,次日一早,爷爷拿来浇灌茉莉。逢上家里买鱼(常是骨刺很多的小鲫鱼,红烧;我家乡靠海,带鱼极是贱卖,爷爷常买来腌制,咸咸的下稀饭,我一见腌带鱼就皱眉),爷爷会在花坛挖个深洞,将鱼鳞、鱼鳍、鱼内脏什么的,一股脑儿埋进去,说是让茉莉也饱餐一顿。后来我看书,说这些东西需经过发酵才可做肥料。爷爷却不管,那棵茉莉竟也没被“肥”死,至今令我困惑,却也不敢拿花来尝试。常用来做肥料的是一种豆饼子,压得实实的,硬邦邦,做成一个大圆饼状,掰是掰不动的。爷爷拿刀来切,咬牙切齿切碎了,存在一个瓮里,兑上水浸泡,以塑料布裹紧瓮口,压上一块砖头,将瓮放在太阳底下晒。十天半月后打开,连水带豆渣,埋进茉莉花坛里。那股臭味啊!——我現在打字时,都得腾一只手捏住鼻子。
扩展了空间,更兼爷爷的“肥养”,那一年茉莉虎虎地长。到得四月末五月初,叶片间突突冒出许多青绿色花骨粒,过些天转为青白色,随着花苞胀大,渐渐变成莹白色,鼓鼓的在油绿叶片间探头探脑。一天,爷爷一大早将我拎到露台,睡眼惺忪中,就见十几朵白嫩的复瓣花清爽爽立在枝头,好似前一天约好了,全没了头天的羞涩,大大方方将花瓣颤动在晨风的微凉里,迎接着我的欣喜。往后几天,一发不可收拾,每天二三十朵、四五十朵地绽放。
在每个那样透明的清晨,爷爷提个竹编小篮上到露台,低头弯腰摘下茉莉,放入篮中。有时候我在边上,爷爷就将茉莉花摘了,放在我的手掌上,我双手捧着,满了,捧不拢了,才倾倒在竹篮里。我也学爷爷,将莹白茉莉连着绿萼一并摘下,茉莉离枝时,似有点不舍,到我手中,却也安然。有时候我还在睡觉,爷爷就摘好了茉莉,他会将新鲜的几朵放在我枕边,睡梦中,闻到馥郁浓香,一睁眼,就见到枕边几朵白花,花瓣完好,带着露水。
爷爷提着满满的茉莉花篮一节节下了木楼梯,将花倒在红漆木桌上,细细挑出一般大小的茉莉花,一朵朵插在带齿的铁质背头发箍上,再将插满一圈茉莉花的发箍戴在奶奶头上。爷爷说,奶奶年轻时候,头发黑亮黑亮,长长的,盘成髻,小木梳插茉莉花扎在发髻上最好看了。后来我在街上看到老太太头上的茉莉,便总想到每个那样的清晨,奶奶坐着,爷爷站着,手上是插满茉莉的发箍。有时候,爷爷会拿针线,将茉莉花一朵朵从花蕊中间穿过,串成一挂茉莉项链,挂在我的脖子上,或者只有几朵,做成一个手镯,我手腕戴着它,一路嗅着上学去。
剩下的茉莉,是拿来做茉莉花茶的。先将茉莉花收在竹篓里几天,去去露水气;然后一层新茶,一层茉莉,层层叠放,存在一个青花瓷瓶里,密封好,让茉莉花吐香,绿茶吸香;过些天,挑拣出花蒂花渣,再将一批新鲜茉莉花放进瓷瓶里,如此反复三五次。然后,将茶叶倒出,敞在竹筛子里,晾着,爷爷说还是为了去潮,鲜花总是带着潮气,不过呢,也不能放在太阳下暴晒,一晒,味就坏。去潮晾干,茉莉花茶就制成了。爷爷将茉莉花茶收进密封茶罐子,每天早晨,舀一小木勺,放进瓷盖杯里,新打的井水,拿铁水壶在煤炉烧开,倒进青瓷大水壶,稍稍凉一下,这才冲泡盖杯中的茉莉花茶,看绿茶叶在杯中慢慢舒展,米白的茉莉花慢慢胀开,茉莉,似乎换了一种形式开放。喝茶时,连茶汤带花瓣儿一并喝下,绿茶的清气中透着浓郁的茉莉花香;细看杯盖,附着透明如蝉翼的茉莉花瓣,想象她在枝上的芬芳,更觉得口舌生津了。唉!如今,我再也喝不到爷爷自制的茉莉花茶了,那种香气再寻不着,仔细想想,竟难以描摹。
我离开爷爷到上海读大学时,那棵茉莉的主干已有三个手指头粗了。每年茉莉花第一次开放,爷爷便在信中告诉我,信封里也总夹着三两朵茉莉。只是我收到信时,花儿早被压扁了,白色也变作了浅赭黄,想来爷爷将花夹在信纸时,是怎样想方设法保存她们模样的完好。信纸信封,有茉莉花淡淡的香,我将脸整个埋进信纸里,将香气悉数吸进肚子里。
最后一次见到爷爷,是1998年2月,茉莉花还没开。到5月初,茉莉花开了,爷爷却去世了。爷爷去世时,我不在身边。那一年,没收到夹有茉莉花的信。
后来,老房子拆了,叔叔婶婶搬到新盖的楼房,别的花盆可以搬走,独那茉莉花,种在花坛,也没合适的花盆可移植,便随着老房子一起,被铲除了。爷爷寄给我的茉莉花,干干的,没生虫,我将他们放在一个青花瓷瓶里。1999年我回家乡,站在爷爷的相片前,将干了的三枚茉莉花,埋在了他面前的香炉里。
再后来,奶奶也去世了。阿灿叔叔也去世了。堂妹钲儿考进了厦门大学音乐学院,堂弟智儿不爱读书,去学画画,听说他临摹些名画给人家做装饰,很受欢迎。
其实几年前我种了一棵茉莉,是按照爷爷的方法来养的。四月底五月初,茉莉花开了,我像爷爷一样将花摘下,自然晾干,收到那个青花瓷瓶里。可惜,七月里,一夜台风暴雨,将茉莉连根拔了,再种下就没活过来。难道我是没法再种茉莉了?难道我的茉莉随着爷爷的逝去离我而去了,只剩得那些干干的茉莉躯体陪伴我?
事情都是这样的:那些极好极美、有着难忘记忆的处所,定是不能第二次去;那些极好吃的东西,定是不能再吃一次。于是,我对花店老板娘摇摇头,说,不了,我不种茉莉了。
我记起泰戈尔的《第一次的茉莉》,是这样写的:
我生平有过许多快活的日子,在节日宴会的晚上,我曾跟着说笑话的人大笑。
在灰暗的雨天的早晨,我吟哦过许多飘逸的诗篇。
我颈上戴过爱人手织的醉花的花环,作为晚装。
但我想起孩提时第一次捧在手里的白茉莉,心里充满着甜蜜的回忆。
杜 鹃
杜鹃,有许多别称,山石榴,映山红,照山红,山踯躅,羊踯躅,等等。
这些个名称,都有一个“山”字,羊也是山地的羊。我最喜欢“山踯躅”“羊踯躅”这样的名字。想一想,着红衣的女子,在山野之间,邝露清愁,徘徊不前,踟蹰反复,充满野性、坚韧,又满含纤弱的哀思。但杜鹃花不仅仅是大红色的,还有白色、淡红、杏红、紫红等等,色彩极多,据说有个叫傅利斯的英国人,将云南的三百多种杜鹃花引种到英国爱丁堡皇家种植园。
当时我还在读硕士,这女学生是我家教的一个小女孩,上五年级,短短的童花头,一刀切的刘海将前额眉毛全盖住了;她总是瞪圆黑眼睛无声地看着我,浅咖啡色皮肤闪着嫩滑柔光。每周五下午三点半,我就到她位于桂林公园附近的家里,她的母亲总预先将门半开着。我进门,女学生已乖乖坐在窗前方桌边,玻璃台板下压着镂花白桌布。女孩的妈妈微笑着,端来一杯新泡绿茶,放在一块蓝色镂空塑料垫子上,边上一个小碟,碟子里有时候是根香蕉有时候是块蛋糕。她这样拿来走开,皆轻手轻脚了无声息。
我上的是语文课。我并不如常规家教一般指导孩子写作业、背课文、造句组词。我只将课文念一遍,然后解说补充与课文内容相关的知识:碰到苏东坡讲苏东坡,碰到鲁迅讲鲁迅。大量时间,我和她讲夸父逐日、精卫填海、孔子周游列国、老子骑青牛出关等等这样的故事。讲这些时候,女孩子总是瞪圆了眼珠盯着我看,不动,不吭气,有时候,她的嘴角会微微翘了翘,无声笑起来,露出一颗虎牙。她的父母很纵容我这样漫无边际的谈论,我上课时候,他们关了电视,不说话,只闲坐着,不弄出一点声音,我觉得他们也在听。
有一回,孩子父母要出门一天,让我带女学生去上海植物园玩。正是日本皋月杜鹃花展。是5月3日,我记得。那些杜鹃花和我小时候山上看的单瓣杜鹃不同,是复瓣杜鹃,也有大红、紫红、粉红、纯白、黄色等多种颜色,全都种植在大花盆里,修剪齐整,甚至被扭曲成各种形状,花朵因为刻意的培植开得特别繁盛。我在杜鹃园里逛了一圈,不觉得有多少趣味。女学生却没有我这样的遗憾,一改往日的安静,在一盆盆花间跳跃穿梭,眉毛鼻子全笑开来,碰上特别好看的花朵,就停了下来,冲着落在后面的我和土豆笑,我便知道她是想拍照了。我没有问她在高楼上写作业时是否寂寞,是否体会过一如我童年孤寂的上学之路,只知道,那小女孩看到杜鹃的喜悦和我小时候是一样的。
我教了女学生一年半,就工作了。1996年中秋,我收到兩盒月饼,是女学生父母送来的,信中说感谢我的教导,女孩子的语文大有提高,考上了市重点的上海中学。我打电话祝贺,说假如女孩子考上复旦大学,一定奖励她一样特别的东西。可惜后来,电话簿丢了,和女学生一家就失去了联系。算下来,如今那女孩该有三十多岁了,她是怎样的状况呢?当我十岁时在山里杜鹃花丛中奔跑时,无从预知自己的未来;当我教导这个小女孩时,也无法知道她的道路。
但我的相册里还留着和那女孩子相关的四张照片。一张是她和土豆的合影,土豆歪在一个树桩边,她像个小猴子坐在树桩上,两人都是那样怡然地笑。另一张,是我和女孩的合影,在一大丛粉红杜鹃花前,她的小脸如杜鹃般粉红鲜嫩,我站在她身后,特别像老师。还有一张,土豆拢着我坐在河边,看着她在那里又捉蜻蜓又扑水,河畔有青青的草,河里有睡眠的浮萍,这张是女孩偷拍的。最后一张,是小女孩的杰作,也是我最喜欢的一张我和土豆的合影,背景是疏朗高耸的树木,我和土豆坐在草地中间,土豆戴墨镜,清俊帅气,我穿白衬衣蓝裙子,扎起的马尾辫,发梢末别着一朵大红杜鹃花,是女学生不知什么时候给别上的。
那时候,小女孩十三岁,我二十五岁,土豆二十六岁。
土豆在这张照片的背面用钢笔抄录了一首顾城的诗:
我知道永逝降临并不悲伤
松林中安放着我的愿望
下边有海 远看像水池
一点点跟我的是下午的阳光
人时已尽 人世很长
我在中间应当休息
走过的人说树枝低了
走过的人说树枝在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