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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瘿

2020-05-08沙爽

西部 2020年1期

沙爽

桲椤

有很多年,我都不知晓这两个字的正确写法,因为它们只存在于口语之中。每次听到或者说到这个词的时候,我大脑中自动浮现的对应汉字是“菠萝”。这件事因而现出几分诡异,因为它显然与菠萝没有任何关系。成年后我知道了,它的学名叫柞树,同时也是栎树的一种,然而它的果实却叫“橡子”,那么它是橡树无疑——这件事彻底把我绕晕了。等我终于弄清楚这三种名称之间的关系,它之于我的意义,一如阿蒂亚爵士证明了黎曼猜想。

我也曾怀疑“桲椤”乃是满语“柞树”的音译,但是无以证实。时间是最锲而不舍的橡皮擦,它擦掉了众多事物的来历,使万物成谜。

然而在吾乡郑屯,从未有人称这种植物为“树”,大家都叫它“桲椤棵子”。“棵子”即低矮灌木之意。

在村西的鹤阳山,有一面山坡做了村庄的公共墓地。那时候还未推行火葬,满山坡的桲椤棵子汲了尸身的营养,长得葱茏无限。我的曾外祖母也葬在这片山坡上,她是我祖母的母亲,因为没有儿子,她最后的岁月是在我家度过的。她过世的时候,我大约只有四五岁,因而对她只留下轻浅的记忆。她是个裹小脚的妇人,无法下地劳作,终年盘腿坐在炕上,把废纸撕成一片一片,在水中泡软,再一层层糊到搪瓷盆的里面。等到纸浆干透,取下搪瓷盆,在纸盆的里外两面糊上白纸。然后她小心地展开五颜六色的蜡光纸,把它们叠成大大小小的方块,剪出各式花纹。有时她也给我用废纸剪一串手拉手的小人,这些小人长得一模一样,头的两侧对称地梳着两只发髻。

我家是外来户,曾外祖母因此成为我们全家最早迁居到那面山坡上的人,她的坟茔被一圈桲椤棵子围在正中,后来坟头上竟然也长出了一棵。每次去上坟,我祖父都要带上一把锯子,贴着坟土把它的枝干锯断。到了第二年,它又抽出了新的枝条,树干也高出了坟头,并且一年比一年粗。后来与这棵桲椤对抗的人换成了我的父亲。我们从城市赶回故乡,汽车的后备厢被黄表纸、元宝和花束塞得满满当当。这些东西都分作三份,一份属于曾外祖母,另外两份分别属于我的祖父母和外祖父母。这些东西与后排座椅的夹缝之间,勉强塞进了一把尖锹。我父亲就用这把尖锹对付那些桲椤枝条。近几年,我和弟弟也加入了对抗阵营。去年我父亲过了他的七十岁寿辰,总有一天,这些枝条将成为我和弟弟的责任。

1999年,我外祖父去世,归葬鹤阳山。他的墓址,在我曾外祖母的位置上方。到了2005年,我祖父似乎有所预感,他回到故乡,为自己指定了墓穴的位置,差不多与外祖父的墓在同一水平线上,南北相距五十米。这五十米之中,有十米左右属于一小片茂密的桲椤丛林,它们占据了地面之上五十厘米到三米之内的整个空间,需要小心猫着腰才能从中勉强穿过。但是有一次,当我越过这片桲椤林子,沿着记忆向北走出四十米,出现在我面前的,却是一座陌生的坟。我在它的上下左右找了一圈,仍没有找到祖父的墓。或者桲椤丛林造就了一个扭曲的时空,它通往另外的时日,而非我认定的某年某月?在那个时间段中,祖父的墓并不存在,他可能仍然生活在人间,只是远在我的视野之外。这个时空也可能属于久远的未来,他的墓早已在风沙中夷为平地,没有人知道世间曾经存在过这样的一个人,一个为乡绅看守家族墓地的贫苦少年,一个在军队的扫盲班里学会了认字的青年战士,一个从朝鲜战场上归来的伤兵,一个在晚年被城市和疾病彻底打败的老人……再过上一百年,他的墓也会烟消云散,就像电影《寻梦环游记》里设定的游戏规则那样:如果没有生者的记忆,死者将在另一个世界里真正消失。

那一天,惊惧之下,我慢慢退回到桲椤丛林的边缘。透过早春光秃秃的枝条,我看见我的母亲和舅舅们,不,实际上我只看得到他们的一角衣襟。他们走来走去,清除坟上的杂草和周遭堆积的枯叶,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而桲椤枝条构成的壁垒过滤掉了他们的大部分声音。我站在那里,仿佛透过许多年的岁月看着他们,枝条交错,把关于他们的一切割成碎片,然而这些碎片仍然持续地传递给我温暖。纷乱的呼吸匀整下来,力量慢慢回到我的身上,我定了定神,继续找寻我的祖父。

有一年夏天,我妹妹沙琳从香港回来度假,我陪她去外祖父墓上祭扫。这是我在时隔多年之后,再次看见这片山坡盛夏时的模样,它的繁茂和葱茏让我吃了一惊。我认不出我童年的鹤阳山了,尽管我一次又一次地写到它。我没有想到它也会长大,它的年岁呈现在漫山的桲椤的脸上,它们明显繁密了许多,有的已长成真正的树,无法再以“棵子”简慢称呼。那一瞬间,我的信心动摇了,不确定自己能否找到外祖父的墓址。好在曾外祖母的墓就在山路旁边,而且立有碑石。以此为坐标,沿山坡上行,一路寻找那几棵小小的松树——外祖父去世的第二年清明,三个舅舅在坟周植下了八棵松树。为了种树,他们备足了工具,包括尖锹、铁镐、锯子、扁担和水桶。这是一场艰辛的劳动,其中包括铲除两棵位于植樹圈上的桲椤。当教师的大舅一趟一趟到山脚挑了十几桶水,水被小心地倾入树穴之中,很快被大地吞没。舅舅们脸上现出满意的神情,我们以为松树们会很快扎下根须,长成蓊郁松林。然而第二年清明,我发现种下的八棵松树有近半已经枯萎,剩下的也个个面黄肌瘦、岌岌可危。

那一天,我和沙琳终于辨认出活下来的三棵松树。在夏天,它们的常青特质失去了优势,完全淹没在桲椤们汹涌的碧涛之中。植物有时会戳开人世的真相:赞歌中的英雄不见得比乡野草民拥有更多的坚韧品性。紧挨在外祖父墓侧的一棵桲椤尤其高大葳蕤,为烈日下的坟茔送上浓荫。它的每张叶片都又大又亮,仿佛有人在暗中精心栽培。我和沙琳从背包里取出事先备好的袋子,摘了许多桲椤叶带回家里。

桲椤叶饼是家乡的一道特色美食。馅料通常用猪肉芹菜馅,制法与饺子馅无异。将新鲜的桲椤叶浸洗干净,取白面和高粱面各半,加水搅拌成糊状。我母亲左手托一片桲椤叶,右手持菜刀将面糊舀起,在叶子上抹匀,上置馅料,合成一个半圆形饼状,上锅蒸熟。我父亲一直在旁边唠唠叨叨,嫌她把面糊抹得太厚。我母亲一边在案前左右开弓,一边与我父亲唇枪舌剑。厨房里一片热气蒸腾,一大锅桲椤叶饼即将熟透。只是偶尔,我想到这些叶子来自那面清冷的山坡——经年之后,逝去的亲人以这样的方式,重新进入我们的生活。

树瘿

过了很久我才注意到那棵树,在我来来回回从它身边走了差不多一年之后。

它生长在西康路与居民小区之间的一块绿地上。绿地很小,呈长方形,最多不会超过三十平方米,边缘种了一圈低矮的灌木,环绕着中间的几棵树。树下排列着波浪形的垄沟,上面零星长着几棵低矮的马莲——这是夏天时的情形。绿地旁边的两栋住宅楼都有十几层高,人行道上还有一列高大茂盛的白蜡树——也就是说,这一小片土地基本照不到阳光,草本植物无法生长,即使顽强如马莲,也难以存活。

但那时候是在冬天,我和同事从单位骑行回家,一路上东一句西一句地说着话。我的视线漫无目的地扫过街景,无意中落到这棵树上。下意识地,我倒吸一口冷气,把它指给同事看,她已经在这条路上走了许多年。“我竟然从来没有注意到这棵树……”她神色茫然,似乎对自己的粗心深感困惑。

而我仍在记忆库中努力搜索:“这是什么树呢,长成这个样子?”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树。树干的整体高度不过五六米,每一寸都布满了生命痛苦挣扎的痕迹,那些左冲右突的瘤状突起,活像科幻片里感染了外星病毒的人,周身水泡鼓突,脓疮漫溢。

第二天,我有了新的发现。就在距离它几米远的地方,还有一棵一模一样的树,只是树干略有些弯曲。

到了暮春,谜底揭开了,因为它们长出了叶子,还开了花。我路过的时候,那些细碎的白花送过来一阵再熟悉不过的香气——千真万确,那竟然是两棵洋槐树!

这是我从小就认识的一种树,我祖父把它们栽种在老家的院墙外边。这一排洋槐不过手腕粗细,但是它们也开花,叶子上也卧着憨头憨脑的胖大豆虫。我家的那只大公鸡常常在墙头上走来走去,找槐树叶间的豆虫吃。我也见过有五六层楼那么高的洋槐树,树径粗如脸盆。那时候渤海大街还没有拓宽,每年五月中下旬,整个渤海大街东段甜香醉人。升初中前的那年暑假,我就在长满老洋槐的人行路上,花了整整两个星期,终于学会了骑单车。那时候的人行道不要说路砖,连柏油也没有铺。我摇摇晃晃着车把醉汉一样擦过老槐树粗糙的树皮。那些青灰色的树皮呈网状龟裂,分成肉眼可见的纵深层次,间或有些轻微的鼓突和疤节,像腿脚上蚊子叮咬的小包,并不引人注意。

这两棵槐树何以会长成这个样子,这世间可能无人知晓。或许它们曾经饱受虫害,细菌趁隙寄生其间,一如人体为了修复磨损的软骨,便自行在关节处生出骨刺,受伤的树会向伤处输送更多的养分,以局部的强健求得愈合。但是受损的部位是如此之多,而树仍然得以存活,这实在让人吃惊。

在发现这两棵槐树之前,我一直很喜欢这段街道。盛夏时骑行至此,头顶上浓荫蔽日,连迎面而来的风也明显比别的路段低上几摄氏度。当空气从一个大的空间进入小的空间,温度会陡然降低,这一点我是知道的。但这片地带何以吻合这一原理,这种环境对树木的生长又造成了怎样的影响,对此我一无所知。

我曾经有过一座小园。园子很小,也就十个平方,园子边上有两棵枣树。不知是什么缘故,靠南边的那棵枣树从一开始就长得比另一棵瘦小,主干倾斜,枝条也旁逸斜出。春天的时候,我父亲过来帮我搭建葡萄架,他皱着眉头看了看那棵枣树,吩咐我去找几根麻绳。我眼见他麻利地在枣树和葡萄架之间一绕一系,矫正工作就宣告完成。

因为每根树枝的情形不一样,我父亲采用的捆绑手法也各有不同,有的只是松松一挽,有的则系成了死结。第二年春天,我试着解开一根麻绳,发现矫正工作效果极好,枝条已经定型。但随即我发现,系在树干分叉处的那一节麻绳,因为绕了一圈又系成了死结,麻绳的纤维已经深深地嵌入了枣树的表皮,与这一年新生的木质层紧紧长在一起。位于麻绳下方的枝条呈鼓状膨起——这棵树,它的脖颈上将永远勒着这一圈绳子,带着伤口两侧鼓胀的疤痕,挣扎着一路活下去。

那一刻,我感受到一棵棗树所经历的刻骨之痛,而这痛苦,仅仅源自我的一时疏忽。

是不是,无论有意还是无意,每个人都可能成为他者之瘿的制造者?

而眼下的这两棵槐树,它们是否也曾受到来自人类的伤害?我知道有些人对瘿木有特别的偏爱,不仅因为物以稀为贵,更因为瘿木呈现的绮丽花纹。有巧匠会利用树瘿的表皮和形状,设计雕刻出瘿木壶、瘿木枕、瘿木砚、瘿木盒,或者横剖为木片,作为大型家具的点睛镶嵌。不同树种、质地的瘿木拥有不同的花纹:桦木瘿小巧多姿,精致细密;枫木瘿盘曲缠绕,袅袅不绝。最奇幻的是楠木瘿,其纹理或如山水,或如鸟兽,或如花草,或如人影穿行于林木之中。谁会相信这样的美来自一棵树的疾病?当奔涌的树液自根部出发,在伤口周围辗转迂回,无数条细小的溪流汇聚、冲突、纠结、穿插……这些山水、奇石、云彩、斑纹和花鸟,它们是疾病的影子,是痛苦在树的内心掀起的惊涛骇浪。

寻找一棵树

春天到来之后,我开始寻找一棵树。

这棵树从暮冬就已经长在我的心里,或许还要更早,早在塔塔来到天津之前。

塔塔是一只橘猫,它在一个月大的时候来到我家。最初它是一只宠物,后来就变成了我的孩子。因为太小的时候就离开了母亲,很多猫界的知识它不甚了了,这是我后来才明白的。它不会踩奶,不会喝水,也不会讨取人类的欢心。初来乍到,它把鼻子扎进我备好的水碗里,被结结实实地呛了一口,因此整整一天拒绝喝水。等我意识到它作为一个吃奶娃娃,还从来不曾有过喝水的经历,已经是第二天晚上了。急切之间,我从碗橱里拿了一只调料碟。它在这只调料碟里学会了喝水,然后通过另一些我所未知的途径,学会了更多。但是它一直不肯自己清理屁屁,所以我不得不常常拿着一片湿巾,在它的屁股后头追赶。每当这时,那种错觉就更加强烈——我正在照料的,不是一只猫,而是一个需要成人帮忙擦屁股的小孩。这种情形一直延续到今天。我猜测它可能嫌屁屁脏,就像人类的想法一样。它在人类的世界里学习成长,最终长成了一只半人半猫的生物。

塔塔从小就有良好的食欲,这大约与它的毛色有些关系。“十只橘猫九个胖,还有一只压塌炕。”每次我为它备餐,它都要抓住我的裤管爬到备餐台上,当然这是它小时候的情状。凭着这副好胃口,还未满一周岁,它已经长到了十二斤重。它三岁时,我来到天津。等我从天津回家一看,它已经变成了压塌炕的那一只。

人到中年背井离乡,对我来说实在是一场意外。那时候我已经在一家市级文学刊物做了十年编辑,成为在这家杂志社工作得最久的临时工。十年之中,以一个局外人的身份,我旁观了一场又一场华丽演出。这件事让很多人感到奇怪:为什么在距离体制最近的地方,整整十年,我仍未能为自己找到一张入场券?直到后来,我编辑作家王秀云的一篇散文,她讲述了她的经历,将体制内的单位形容为一座城堡,而这些城堡往往有着相对低矮的侧门。“有时候弯一弯腰,也就进去了。”她这样写道。

没错,十年之间,我目睹了这些侧门的开启与闭合,也识得它们的操纵者。但在某种程度上,这使得城堡在我心中失去了吸引力和威严。而对任何人来说,是否需要弯腰,以及弯折到何种程度,都需要一番自我权衡。

最终我与那家杂志社闹得很不愉快。当然,真实的情况比“不愉快”要严重得多,因为双方一直闹到了法庭上。这件事情我写在了一篇小说里,而这篇小说里也有一只橘猫,名叫余有鱼。

在等待法院判决的两年中,我完成了三本书。我写东西一向很慢,这意味着我每天必须在电脑前坐上很长时间。塔塔总是趴在我的笔记本屏幕后面,或许那个小小的空间让它感到安心。有时候我完全忘记了它的存在,整个人浓缩成一厘米长的一道竖线,闪烁在屏幕上的字与字中间。但是一只毛茸茸的爪子突然搭上我的胳膊,吓得我尖叫一声,从另一个世界里直跌出来。那时候塔塔大约已经在我身旁蹲了很长时间,盼望我能陪它玩一会儿。我与它互相追逐,在各个房间里跑来跑去,有时它躲到沙发后面,这时我就故意背转身,假意走向卧室的门,一边大声地自言自语:“咦,塔塔怎么不见了?”而它必定会从沙发与墙壁的狭缝间疾掠而出,得意扬扬地扑中我的小腿。

有些傍晚,我带它去旁边的小区,那里有一棵适合攀爬的树。它的主干在距地面一米左右处,分成三根倾斜的侧枝,与水平方向呈四十五度角向天空伸展。它所在的这片绿地光照充足,距离它最近的一棵树在四五米开外,而且双方高度相仿,意味着彼此间尚不存在光线战争。它因而得以长成了一棵树可能拥有的完美外形,从上到下的枝干遵循著名的达·芬奇公式——所有树枝的粗度总和等于它树干的粗度,以确保整个形体均匀地承接来自外部的压力,包括雨水和风。

暮春的黄昏甜蜜而漫长,我穿着一袭宽大的裙衫,第一次感受到生命的广阔与自由。这自由属于我,也属于塔塔。我看着它在枝杈间跳跃,试探着攀爬往高处,它专注的神情让我动容。我觉得周身枝叶摇动,从此不再介意自己是一棵什么样的树,是否开花,是否结果,因为真正的幸福只鲜活于生命的内部。

这棵树后来就成为我在天津所找寻的那棵树的范本。而在我离开家乡之后,塔塔开始断断续续地生病。肾结石,一种公猫最常罹患的病症。医生说这是因为水喝得太少,或者心情紧张。这样直到去年秋天,家人告知我,塔塔再次住进了宠物医院,诊断为肾衰竭。

那一天是周六,我抢到了当天傍晚天津至营口的最后一张高铁票。我以为我会看到一只奄奄一息的猫,幸好情况并没有那么糟。但这件事促使我下了最后的决心,赶在春节放假之前,我咨询了住处附近的几家宠物医院,记下它们各自的春节营业时间。这些功课最终并没有派上用场,虽然路上折腾了八九个小时,又换了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但塔塔状态良好,只出现了一点轻微的应激反应。

从那时开始,我就在寻找一棵树。一棵让我和塔塔重新回到三年以前、在黄昏里轻轻摇曳的树。这棵树像一面镜子,使时光产生完美的对称。仿佛它代替我,在异乡里扎下根须,开花结果。

我租住的地方是一个老旧小区。两栋楼房呈“匚”字形连接在一起,中间的一竖那里是小区的正门,而上方的那道横线要略短一點。我住在下方横线的收梢部分,阳台朝向“匚”字的内部,也就是东方。看房时,我一眼看中的便是这个阳台,尽管它只有一米宽,并且被改造成了厨房。从这个七层楼的阳台上看出去,视野的正中位置伫立着三十多层高的交通银行大厦,视线再拉近一点,是另一个小区的住宅楼,大约六七层左右。在这几栋楼与我之间,或横或竖地立有几道围墙,一些绿意夹杂在这些围墙中间。而在我看不见的朝南一侧,有一片真正的城中森林——那是一片军管区域,围墙上拉着电网,每隔二三十米安装有一只摄像头。这道围墙先是向北,然后往西南延伸大约一千米,把天津迎宾馆圈入墙内,其间的每一道大门均有军人把守。夏天的傍晚,围墙里流泻出汹涌的蝉鸣,间或有几只喜鹊在大声说话。这道围墙里的树木都十分高大,但是在我看不到的地方,或许会有些矮小的树木适合塔塔攀爬?这样想着的时候,我并没有向那些铁门之内看上一眼——作为成年人,我知道如何让自己远离二次伤害。

接下来的日子,我把搜寻的半径扩展到两公里,然后是三公里。除了街道两侧的绿化树,我还一一察看了街角的那些小片绿地。天津城的一些街道保留了从前的老树,许多粗可盈抱,个个笔直向上,在这寸土寸金的城市里,哪里容得它们旁逸斜出。当然也有些矮树,但是树龄都太小,难以承担塔塔十八斤的体重。

直到暮春,我仍然没有能够找到那棵树。一天傍晚,我给塔塔戴上牵引绳,带着它出了家门。迎宾馆旁边 有一块小小的公共绿地,紧挨着天津干部俱乐部的大门。这里是一条长街的终结之处,平日罕有行人。即使找不到那棵树,我还是希望塔塔可以在草地上走一走。然而我失算了,一只大型猎犬正在绿地上撒欢,它的主人心满意足地守在旁边。

或许我需要做一个有钱的人,买下一栋有庭院的房子,在自家的院子里种下一棵好看的树。至少,我需要在这个城市买下一套房子,为塔塔建起一座顶天立地的树屋。

一树剪纸

在朋友圈看到一张照片,满树的绿叶被虫子们吃得只剩下叶缘和筋骨,宛如无数帧玲珑剔透的剪纸。阳光穿过这些疼痛的剪纸,在半空中,呈现残忍之美。

那些剪纸的外形易于辨认,像一只只左右对称的手掌,左右两侧各以羽状分裂,现出四只手指,最下方短而粗的大拇指尤其让人印象深刻——它是一棵山楂树。

仿佛往昔重现……在我的记忆深处,也生长着这样的一棵树。

那时候我家位于老爷阁附近的房子动迁,关于赔偿金额的种种计算异常繁复。我母亲经过多方咨询,列出了一个具体方案:一部分房子面积兑换成回迁住宅,另一部分折算成现金,又拿出些积蓄,在西环附近买下了两栋平房。

这两栋房子的大门斜斜相对,中间隔着一条几米宽的巷道。路东的这栋有三间正房,房子是新建的,就是俗称“捣制盖”的那一种,又坚固又漂亮,房基也垫得高高的,附带一个轩敞的大院子。另一栋是两间瓦房,外加两间杂货房,好在也是独门独院。那时我弟弟处了女友,我母亲原打算等回迁楼建成后用作婚房,但女方父母不断催促结婚,于是把“捣制盖”中的一间布置成婚房,我父母则住进另外一间。两间瓦房由我祖父母居住,他们一辈子舍不得扔的杂物正好堆进杂货房,至此各方满意,皆大欢喜。

这两栋房子的原房主是同一个人,就住在我祖父母的隔壁。两家的房子是同一形制,卧室共用同一堵墙壁,房顶上的瓦也连为一体。院子则以一道院墙分隔,院门开在不同的巷道里。

据我母亲说,这个原房主是西环一带的一个传奇人物。他出身极苦,以拾废品为生,但是这人天资颖悟,很快发现了废品中的财富秘密。那时候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整个中国都在辞旧迎新,大量的旧物被随意丢弃,或者作为废品清理贱卖。于是他开始走街串巷地收购废品,从中筛选出可能值钱的老物件。慢慢地他成了一个民间文物专家,迅速发家致富。他也很擅长投资,一点点买下了这一带的十几栋房屋,耐心地等着它们升值。

我想起王世襄先生——他是收藏界的泰斗人物——也曾走街串巷,收集了许多明式黄花梨家具。其中有一张黄花梨桌子,是他用一把电镀折叠椅换来的,后来这张桌子拍到几千万人民币。或许这世间始终遍地黄金,只是我等肉眼凡胎,总是缺少一双识得黄金的慧眼。

进入新世纪,房东已年过六旬,收废品的生意不再做了,准备颐养天年。似乎有所预感,他开始变卖房产,回收资金。这栋“捣制盖”,他原是准备建来自住的,卖给我家,他开出了一个相对优惠的价格。我母亲说他很仁义,帮助了周围很多人,在这一带很有些威信,而为人又十分低调,生活朴素,深居简出,完全看不出是个有钱人。

迁到西环的第一年秋天,我祖母给了我一袋子山楂,大约两三斤。隔着窗子,祖母指了指外面的山楂树。那棵山楂枝繁叶茂,一部分枝条越过院墙,伸到了这边的院子里。结在墙东的这些山楂果,人家坚决不要了。

我望着那些卸空了果实的枝和叶,好像直到此时,才意识到这棵树的存在。我问祖母,还记不记得郑屯老家的果园里也有一棵山楂树。

我说的这座果园,就在我家的屋后,与我家西北侧的屋角隔着窄窄的一条村路。说是果园,其实更该叫梨园,但是不知为什么,几十棵品种不同的梨树中间,却独独夹杂了这么一棵山楂树。它被挤在果园的边缘位置,紧挨着园边的灌溉渠。一年中的大多数日子,灌溉渠中是没有水的。如果下起大雨,雨水会顺着沟渠一直流到村后的山沟里,然后拐个九十度大弯,向东汇入村边的那条小溪。只有遇上春旱,这条灌溉渠才会派上用场。而对于村庄里的孩子们来说,从沟渠上方潇洒地跳过来再跳过去,是一项非常重要的技艺——有了这项技艺,天堑化为通途,你就有了自如出入果园的万能钥匙。

没错,虽然这件事说起来有点古怪,但却是真的——对我来说,沟渠是果园的附属记忆;而山楂树,是沟渠的附属记忆。

虽然身为稀缺品种,但对于这棵山楂树,即便是我们这些馋嘴的小孩子,也不曾对它投入多少关注。这件事情很容易想得明白——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中国的乡村刚刚摆脱饥饿的阴影,一年到头,村民们吃得上肉的日子屈指可数,清汤寡水的肠胃并不需要山楂们的帮助。

那些山楂是否在枝头一直悬挂到它们熟透,熟透以后它们又去了哪里,我完全缺乏相关的记忆。倒是记得有一年春節,我父亲来了兴致,他在院子里支起炉灶,要给我们做糖葫芦吃。没有山楂怎么做糖葫芦?我父亲削了些树枝充作竹签,把晒干的大枣串在上面,大枣子是我家院子里的枣树上结的。那天的灶火烧得旺了一点儿,熬出来的糖略有焦煳,但仍然十分美味。邻居家的二胖哥请求给他尝一颗,尝了一颗后他还想吃,我刚要说这一串送他了,五岁的弟弟插进来说,这一串要卖五分钱——我弟弟今生的第一笔生意就这样做成了。

我和祖母说起这些,祖母一直笑。她不记得果园里有这么一棵山楂树了。

到了第二年春天,隔墙的山楂树照旧吐出新叶,但我几乎把它忘记了。祖父在暮冬时确诊出肺癌,几个月间,我们一家人辗转于沈阳与营口两地。凌厉的伽马射线杀死了部分癌细胞,也伤害了祖父的胃。最后的一个月,他回到家里,已经无法进食,只能倚赖于输液。他越来越久地陷入昏睡,清醒的时候,他长久地望向窗外。窗外是前院人家的后山墙,和山墙上方的一线天空,还有那棵山楂树探过院墙来的一角枝叶。我努力找些高兴的话题和他东拉西扯,一遍遍地为他按摩。这世上最疼爱我的一个人,如今我能够为他做的,竟然只有这些。

就在祖父开始求诊后不久,隔壁的那位老者查出了肝癌。就这样,两个病入膏肓的人,安卧在一堵墙壁的两边。我不知道他们是否曾经谋面,总有些事情存在于我们的知觉之外。有些光阴则被折叠起来,经年之后,当我试图还原它们,却只见大片大片的折痕与空白。那些时日,虫子们是如何慢慢蚀空了山楂树的叶子,我全未留意。两位卧病在床的老者是如何看待发生在他们眼前的同一场景,像眼睁睁看着疾病将自己的生命蚀空。对此我同样一无所知。

祖父辞世的第二天,隔壁的老人也故去了。据我母亲说,他出殡的那一天,百余辆黑色轿车首尾相接,铺排成壮观的送丧队列。这个隐身在陋巷中的老人,这死后的荣光或许并非他的本意;但是最后一次,他的经历和财富投影在他的身后。而自此之后,水流花谢,无论传奇还是平庸,尽皆归于尘土。

枯树

春天将尽时,我看见那棵树。

是在黄昏,夕光呈蜜色四下里浮漾。这光如同一只提拉米苏甜点,它的夹层部分,流淌洋槐花的甜香。这香味熟稔,让我恍惚走在故乡,洋槐花就开在我家的院墙外边,它们的香气穿过交织的刺网,在那根灰蓝色的尼龙晾衣绳上荡来荡去。晾衣绳的一端系于大枣树的枝杈,另一端,仿佛通往村外的道路,一直延伸到虚空里。

我走过马场道上的津河小桥,把那棵老槐树独自留在西康路的末梢。桥南的朱启钤故居大门紧闭,赵四风流朱五狂,曾经住在这大门里的朱五小姐,到底还是离开了天津卫,客死他乡。

沿朱氏故居往南,有一小片绿化带。一只鸟正在树间的草地上觅食,身形大如家鸽,羽冠斜斜后挑,羽毛在脊背正中拼成一个个黑白相间的“V”字。大约我的驻足让它感到不安,一扭身,它掠上了身后的一棵大树。

那是一排白杨,足有四五层楼高。树冠在半空中交织成一道绿墙,将夕阳严严实实地挡在后边。但没等我走出十米远,这道墙出现了一道豁口,夕光的瀑布哗地溅了我满头满脸。我以手遮额,向那豁口处望过去,一片熠熠金光之中,那些枯枝根根向上耸立,耸出一份孤绝之气。而分叉处的粗大枝丫箕张如五指,正将一枚落日托在掌心。

我搬来这一带时还是早春,叶芽尚未萌生,这棵树看上去与它的同类并无不同。如同人生初始,一枚枚光秃秃的卵子,很难看出个体的殊异。殊异展现于生命的中途,这棵树,它三分之二的生命业已枯萎,余下的三分之一,分散于整棵树偏低的位置,仍如常长满绿叶,与旁边的树亲热地厮混在一起。某种隐秘的断裂曾经发生过,某些光阴嘀嗒延续,某些光阴定格,而其因由秘不可知。

但是它还活着,这是一个意外事件。在这个城市里,路旁的所有建筑物一律定期免费维护,街道按时以清水冲洗,景观树与绿化灌木也修剪得有型有款……从春到秋,城市里不断有树木死去,它们会很快被工人挖出,移除,换成另外的一棵。城市是一张巨大的网,所有的生者小心地行走在经纬线上,而所有的死亡,会从网眼中跌落下去,被黑暗无声埋藏。

整个夏天,每次经过这片街角绿地,我都会留神看一眼那棵树。它还在。那些枯枝看上去也不再显得突兀。时光的溶解剂会消解众事众物的边界,让它们变成周遭风景中理所当然的一部分。

突然想起去年秋天,我也曾见过类似的一棵树。那天我乘坐一辆长途大巴,一路途经许多奇怪的地名:青堆子,小孤山,凤窝堡,王腰,杨树底,石人……也不知经过哪个村子,隔着车窗望出去,一眼就看见了那棵树,它伫立在一座院落的旁边。正是辽南的九月初,树木家族还没有现出衰败迹象,这棵光秃秃的树因而异常醒目。我猜测它是一棵洋槐,但是不能确定——树干和枝条相当于躯干和手足,而叶子才是树的面孔,一旦落光了叶子,树的身份就变得模糊不明。这棵没有面孔的树,腰身笔直,一根根枝条剑戟般直指青天,至死保持着它的骄傲和倔强……或许,是为了挽留那树上的一窝喜鹊,它才没有被砍伐;或许,出于年深日久的相依之情,那院落的主人并不相信它真的已经死去,仍寄望于来年的春天会将它唤醒;也或许,主人自己业已成为候鸟,在大多数的日子里客居异乡,无暇顾及一棵树的生死。

我曾经看过森林里枯死的树,它们披覆苔衣,长满木耳和蘑菇。我也曾不远千里,跑去看大漠深处的胡杨林。那是一片人工栽植的年轻胡杨,最大的树龄也不过百年。为了满足参观者的猎奇心,管理者将大漠更深处死去的胡杨运过来,集中安置于景区的一块空地。胡杨大多长得虬枝百折,枝枝杈杈的难以搬运,他们索性截去树根和枝条,只保留主干和一两根侧枝。然后它们被竭力伪装成天然的样子,有的倒伏,有的直立……从这座人工制造的胡杨冢旁边,我快步走过,那种说不出的难堪和惊悚,仿佛早年在电视屏幕上,与那具名叫辛追的马王堆女尸猝然相逢。她诡异的、仿佛正吐舌大笑的脸,说不清是自嘲,还是对后世围观之众的莫名讥讽。就在那一刻,我突然觉得,当肉身死亡,让自己化为灰烬是明智的。

前几天,在知乎推荐里看到一个叫“Forest专注森林”的APP,它的规则是:一旦点下“开始”按钮,在二十五分钟之内,如果你不再触碰手机,系统就会在属于你的那片绿地上,种下一棵树,同时奖励九枚金币。而一旦在预设时间内触碰手机,这棵树立即枯死。枯死的树也会留在你的土地上,想要删除它,需要六十枚金币。至于系统提供的免费树种,只有外形单调的雪松,其他如樱花、椰树、竹子、枫树、银杏等等,则至少需要五百枚金币才能解锁,而且每次解锁的价格将持续攀升。

这是残酷的游戏——在时间的森林里,奖与罚的落差如此悬殊,你将以七倍的努力,来抵消哪怕一秒钟的意志游移。

而更糟糕的是,在現实中,上帝的设计,往往不止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