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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野草木隐

2020-05-08刘梅花

西部 2020年1期
关键词:茅草树皮

刘梅花

披碱草

大野里,白茫茫的一大片,草秆疏朗,草穗子垂实,在风里一晃一晃。瞧啊,十万草穗正在磕头呢。有人惊呼。风软软地拂动草穗,阳光打在枝枝杈杈的茎叶上,那种遥远的苍茫,那种苍黄里透着青白的颜色,摄心入骨,真让人担心美到了极致,就会崩裂,溅起的草穗子像烟花那样飞散,而后消失。

是点头草吗?还是芭茅草?若是芭茅草,是会开花的呀。有人问。才不是呢,人家是披碱草,不过是牧草罢了。牧场上长大的女子懒洋洋地回答。又说,披碱草穗子,颜色有点半旧的感觉,不如芭茅草那样清透好看。

这是初秋的天祝草原。草原的尽头,是山野。从草原到远处的漫山遍野,遍地都是这种草,齐刷刷的,白茫茫的,有一点银色,有一点青黄,颜色柔和,让人想扯起来穿在身上。至于细叶胡枝子啦,斜茎黄芪啦,隐子草啦,都被披碱草浩荡的声势给淹没掉了,不仔细找,根本看不见。

啊,我要是一只羊就好了,一头钻进草里,幸福得要死呢。有人躺在草里,滚了几个蛋蛋,不停地感叹着。

随你什么样的东西,一旦多了就会泛滥成灾。老牧人把望远镜架在鼻梁上,使劲儿瞅着远山深处,淡然说道,今年雨水足,披碱草长得发疯了,羊敢在草浅处吃,若是到了阴山那片深草地,披碱草半人高,唬得羊不敢进去,试探几下就逃走了——草叶子太密,草穗子十分茁壮,羊拿不住。

乡里有种说法,说鸡儿掉进粮食仓就会愁死,也是拿不住的缘故。

山下,牧人们收割披碱草——他们扭着腰,左右摆动着一种轮子一样的收割机,茁壮的披碱草纷纷倒伏在地,空气里飘荡着青草汁液的味道。一大捆一大捆的牧草,齐齐码在旷野里,把收割草的人都遮住了。收割披碱草,不能等到枯黄,要趁着青绿才有味道,牛羊喜欢。

一种青绿色的草虫,两寸来长,头上顶着触角,“飓飓”叫着,一声比一声粗野,气势十足,从草穗子上跳来跳去。还有身躯粗大,颜色灰黄的一种飞虫,民间叫扑腾罗罗,它大腹便便的样子很笨拙。与青草虫迥然不同,它只是扑在草叶子上,一动不动,也不发出声音,就那么静寂地停泊着,不知道在想啥。

一群人在草原上等着看日落——太阳还没落呢,月亮却早早蹿到山顶上,薄薄的,有点淡蓝色,显得清冷孤傲。落日余晖落在白茫茫的披碱草上,深深地射进草丛里,披碱草带着一点胭脂红的颜色,慢慢暗淡下来,很玄幻。等夜色弥漫的时候,那白茫茫落满胭脂红的披碱草,完全变成一种深黛色,青苍苍的,像退回到古代的光阴里。

细小的黑色飞虫乍然从草丛里飞出来,黑雾雾地浮了一层,彼此追逐,翻滚,漫天飘舞,抢在夜色变浓之前跳完自己所有的舞蹈。有人走到披碱草丛里去,那些黑色的蚊蝇就撞在衣服上,头发上,麻啦啦的,有股子倔劲儿。

村子旁边有一块披碱草,是为了收种子特意种植的。半坡上围着一圈树枝子做的篱笆,留着一道小门。一种方言叫老鸦嘴的灌木,依着篱笆长了几丛,叶子凋零得不剩几片,褐色里透着绿的枝头高高挑着红彤彤的野果子,鸦嘴大小,像枝干上蹦出来的一样,看上去像在诗经里那么古色古香。

篱笆内,披碱草疯狂生长。初秋天气,虽说草梢已经有了枯黄之意,但只是一丢丢的枯黄。细长的茎叶是又厚又硬朗的青绿,一株株喷射般伸展开,草穗子齐齐下垂,浓密得几乎绝望——那么密,那么茂盛。植物的生命力真叫人感叹。

披碱草最好看的是草穗子——细小的,绒毛一样的小碎花凑成一穗,密密挤在一起,像荻花,花落结子。茎直立,叶子狭长似剑,薄薄的,叶面颜色深,摸上去稍微粗糙。叶子背面色淡一些,泛着青白,边缘有细微的锯齿。

所有的高山植物,生命力都强大到不可思议。即便落了雪,披碱草还在雪底下蠕蠕生长,坚持绿着叶子。直到极寒的气流一次次袭击,河水都结冰,它才彻底枯萎。

几头白牦牛从河滩里溜达过来,慢腾腾地走着。一只火红的狐狸躲在草窠里,拿爪子扒拉开披碱草,仔细看了看,又合上草茎,不知躲到哪儿去了,只是绯红的颜色闪了闪——整个草原苍茫的披碱草给它藏身,未免太广阔了。

牦牛蹄子踩碎了落在河滩里的一种野果子,似乎是野李子。果酱粘在蹄甲上,白牦牛走进河岸上的繁茂的披碱草丛里。它们并没有吃草,东张西望,又朝着山那边走了。尽管它们有时候会吃错草,吃到别人家的围栏里,但是谁也不在乎,今年的草实在太多了。

白牦牛的身后,大片的披碱草都摇曳起来,十万草穗齐齐点着头,泛起茫茫的银白色——这大概是秋天的本色,微黄,变幻,半透明,幽深,世界深处的样子。

草荣草枯,牧民一年的光阴就过去了。牧人拔起一把披碱草,在掌心里捋捋,双手翻腾几下,草腰子拧好了,顺手捆起草捆子,嗵一声搁在松软的地里,笑眯眯地端详着。一大群花腹鸟飞过大野,落到草捆子上聊天去了。

鸟儿稠密的声音里,草虫的叫声就显得稀稀落落。田鼠随着披碱草的收割节节后退,一直撤退到季节深处。旱獭偷偷从半山坡的洞穴里钻出来,脑袋拨开披碱草,四下里瞅瞅,然后直起身子,两只爪子抱在胸前,朝着天空作揖——一场大雨要来了。那些匍匐在地的弱小野草,趁着一个秋天的雨水,要完成自己的一生,抽茎撒叶,开花结子,随后跟着披碱草枯萎而去。

坡下的地里,顶着花头巾的女子整整割了一天的披碱草。早晨我们进草原的时候,她已经割了好多草捆。两个极小的女孩儿,才会跑路,花蝴蝶一般,围着草捆子嬉闹,“咯咯咯”的笑声很远就可以听到。傍晚我们返回,路过那片坡地,她还在暮色里弯腰割草——空旷的田地里,只有她一个人,寂寞地劳作。不远处,一条黑色的细长条狗,身上粘着草叶子,平平稳稳地趴在割过的茬地上,凝望着一坡一野的披碱草。

芭茅草

月色里,村庄的轮廓隐隐约约,倒是大片的芭茅草,随着流水声,越来越清晰。天窄月高,深山里的月色淡淡的,冷冷清清,月亮看上去很小,根本不如沙漠里那般明亮澄澈。路边几棵巨大的槐樹,月光透过繁密的枝叶,洒落在树下,地面上是斑驳的影子。秋虫伏在草丛里,“飓飓”地粗糙地叫着,声音格外大。

村口的那座吊桥也在月色下寂寞冷清。我们攀住粗绳索,踏上摇摇晃晃的吊桥。吊桥通往一座农家院,有人等在对岸,举起手电筒,高声喊着,慢慢儿走啊,小心呀。月光跌下去,落在河水里,有些银白的亮光。河岸是大片的芭茅草,拂拂地,芦花一般。

老板娘是个胖胖的女子,眼神妩媚。她说,芭茅草?可有什么看头呢?月光也不是很好嘛。不如一起喝酒。

我可不喝酒,独自顺着农家院门前的石头小径,去河边看芭茅草,反正乡野人家,也没什么可担心的,再说也走不远,一截截路。

狐狸有吗?有哩。狼有吗?有哩,不要走远。

深山里的空气,有点潮,新鲜得太过分了,尤其在河边。秋深了,小路上满是落叶,脚踩上去,发出潮湿的声音,喑哑地“喀喇喀喇”。蹲下去仔细看,多是半黄半绿的叶子,纯粹的黄叶子很少。大概山里的秋风比较猛,把树叶子都给踢下来了。

河水发出惊天动地的咆哮声,好像水里埋着几千面鼓似的。奇怪,白天可没这么响,声音准是被阳光吸附掉了。

远远近近的山峰显出黑魆魆的轮廓,树林也是黑苍苍的一大片,看不真切。只有河边大片大片的芭茅草,在月色里迷离柔暖,白茫茫的,美得心里一痛。长长的茎秆,梢头上冒出一簇花穗,远处看柔白,近处看略微有点粉,丝儿一样的绒毛披拂着,比披碱草的穗子好看,透着野性的美。

漫山遍野的草木都睡了,只有芭茅草醒着。深山里,它是跳脱出来的草木精灵,集真切和虚幻于一身。它扬着花穗,吸纳了无穷无尽的天地精华和红尘琐屑。

我被月光笼罩着,坐在芭茅草丛里。坡顶上农家院门口的那盏灯,那么孤独。我也是孤独的。河水敲着鼓,气势十足,一路奔腾而去。岸边埋伏着地毯一般的十万芭茅草。它们散漫,又慷慨,拿出全部的花穗,在风里摇摆,并不管这夜色。

山野空旷,芭茅草把自己牢牢停泊在荒凉寂静的大地上,大片大片,浩浩荡荡,抵御这深不可测的时光。只有我,孤寂地坐在草边,天地之大,我多么微不足道。

只有在寂静里,才能真正能觉察出自己的软弱和单薄。我无法表达自己的苍凉或者是卑微。无须多言,芭茅草的美能震慑住人类的灵魂。它的气势,一下子把我打败——我常常被大自然的决然之美压倒。就算在月色里,芭茅草展现出来的色彩和姿态,我的语言贫乏苍白,根本无法描述。

除了美,芭茅草的强大也是不可忽视的。它在冬天被割光,一垛一垛摞在墙角,枝叶拿去烧火,煮美味。这深山里的芭茅草大盘鸡,极为出名。可是春天一到,芭茅草迅速抽茎拔节,又浩浩荡荡占领人间。它们不会灭绝,而且迅速扩展。

芭茅草是一种霸道的植物,一旦在哪里扎根了,就盘根错节,扩张地盘,恣意蔓延,把别的草们都统统驱逐掉,只剩下自己蓬蓬勃勃生长,好不痛快。谁也不能阻挡它狂野的步伐。长,长,长。生命的力量是巨大的。

冬天短暂的消失,只不过是它的隐退之时。它隐于大野,把空旷还给大地,把苍凉还给红尘。它不想被人类所打扰,静静地蛰伏一个冬天。春天一到,芭茅草庄重地重出江湖,重新攻陷旷野。

这样的草,细细想也是够让人担心的。隐于冬天,袭击夏天——季节猝不及防,一个趔趄,漫山遍野都是芭茅草的子民。

芭茅草无拘无束,野蛮,粗鲁,狂放。虽然不似鸟儿那样,飞到很远的山那边 ,它没有翅膀。可是,芭茅草有根呀,它的根四通八达,没有到不了的地方。即便被连根拔起扔在一边,它的根系一旦吸附一点泥土和水分,立刻疯狂生长,毫不含糊。

夜色和月光,给了芭茅草一种放纵的感觉,它不再是一株一株的草,而是迎风而起的一群精灵,漫游在山野之间。芭茅草舍弃了叶面的皱褶,舍弃了草穗的粗野,剩下纯粹的自己,像胜利者那样,迎风摇摆,伴着哗哗的水声,极尽奢华。白天的琐屑都消失得无影无踪,芭茅草拿出自己的灵魂,怒放生命——多么野蛮的美啊。那些扬起的花穗,美得几乎要痉挛。

听不见鸟儿叫,只有农家院里隐约的划拳声是寂静中的一点轻扰。白茫茫的芭茅草拂拂摆动——高悬的月亮,低垂的柳树枝子,昏黄的一盏门灯,盛大的山野,这才是田园之意、乡村之味。

芭茅草根本不会延误自己的生命,准确无误地捕捉季节迁徙,该开花时开花,该结子时结子。它栖息在大地上,庄严肃穆地生活。它仔细照料着自己的美,不出任何差错。我来不来看它,都没什么关系。

秋天的芭茅草,散发着淡淡的干草味。田野里的庄稼都收走了,土地已经深深犁过一遍。树梢上的鸟窝,像一个一个黑疙瘩,被谁踢到了空中,粘在夜色里。倦鸟归巢,鸟睡在自己的梦里。

月光照耀深山,照耀在长满芭茅草的河岸上。坡顶上孤零零的农家院,挑着一盏昏黄的灯盏。庄门吱呀一声,那个胖胖的女子手提着一只小桶,从门前的小径上走下来。夜里露水重,走得小心翼翼。

紫桦图

桦树是植物世界里最惨烈的一种树了。

那片林子,尚且算得上原始森林,静穆无声,藏在大山的褶皱里。我们是偶然闯进去的——猛然看见满山遍野的紫桦树,树皮纷纷炸开,电击了一般,乱蓬蓬的。夕阳打上去,满山的树皮金红金红,透着光,透着亮,如同抵达了魔镜,竟有些炫目的迷离,简直让人又惊又痛。

别处的桦树也是见过的,树皮卷起来,不过巴掌大小,纷乱,轻薄,柔韧,有些敝巾旧服的落魄之感。但是,这片桦树林深藏在祁连深山,不知道过了几世红尘,与世隔绝,桦树林还在懵懂的原始状态。我们突然闯进来,一山紫桦似乎还不能适应尘寰人烟,来不及收起漫山遍野纷纷扬扬的树皮,顿在那里,哽咽着。

桦树脱皮,自古亦然,没什么奇怪的。古人用桦树皮做成小舟,随波逐流。也可以写信作画,树皮淡红,略微有点晕黄,落了墨,美极了。至于拿来盖窝棚,也不错。古人说,桦木之用在于皮,厚者盈寸,取以为室,上覆为瓦,旁为壁墻、户牖。至于用桦树皮缝补篓子,席子,裹成小桶,做成斗斛,都好使。古人的生活艰辛,物尽其用,桦树皮可算是好东西了。

可是,这片桦树林,脱皮的程度稀罕之极。树皮极薄,一层一层揭起来,舒展的舒展,蜷缩的蜷缩,无人打理的卷心菜一样,散漫,零落,一片片被风撕扯扔下。纷乱的树皮,每一张竟有草帽大小,颜色也是格外紫红,格外清澈。你想啊,整个树林的桦树,把自己的衣裳撕扯成片片扇扇,卷起来,风一吹,千万片树皮同时翻卷,仪态天然,太震撼了。

说美,自然也是美的。不起风的时候,整个紫桦林有一种宏大的宁静与奢侈之美。但是,举目四望,很快就被一种汹汹气势逼到角落里,心里隐隐地痛。这是一种惨烈的树。越大的树,树皮撕裂得越厉害,似乎有几十层,一层一层撕开,整个树干衣衫褴褛,像被什么事物暴打了一顿,不敢细看。为什么自己把自己撕得一塌糊涂?

充斥于天地之间的,不是树,是片片缕缕的紫红树皮,翻卷,飘浮,似乎并不是实物,而是幻影。漫山遍野的紫桦,是从山的内部跑出来的鬼魅之影,一定是什么东西磨损了山坚硬的外壳,紫桦乘机逃出来。它们根本不真实,就那么虚幻,混沌,浮在时空里。

山野里千万棵衣衫褴褛的树木,簌簌抖动着,哀怨着,三魂六魄被拘住了的样子。想来金庸笔下丐帮聚会,会是这个光景。可也不是啊,丐帮的衣裳都是破旧黯然,收敛,低垂。可这桦树皮,华丽飞扬,简直是鲜衣锦袍撕过一顿之后的感觉。我没有见过如此疯狂的树。

其实我是有些恨这种紫桦。你把树皮撕一撕也就罢了,何必撕裂成破笠残蓑的样子呢?不,破笠残蓑都不是,简直撕扯成一种豪奢绝艳,叫人张皇无措,无法面对。树瘤处,千百层伤痕密集的叠摞在一起,一种经历了几世几劫的穿越感,模糊感,似乎一腔悒郁无处发泄,唯有把自己撕扯成碎片,方可重生。

愈往山坡高处走,紫桦树愈加粗大。粗大的树干上,纷纷扬扬的树皮乱龇着翻卷着,一直纷卷到树梢。夕阳的颜色渗进树皮,美得迷离,叫人把握不住,拿捏不好。阳光投射给它们一个光圈,满山的紫桦皮摇曳不定,我们看见的,只是一部分。

山谷里偌大的寂静把紫桦覆盖,虽然山风吹彻,但毫無声音。紫红色的树皮是一波一波的洪流,让人类感受到自己的微不足道。我们能辨明紫桦的存在,它们老老实实安置在山谷里,但是眼睛看不到的地方,紫桦是怎样的存在?飘零浩渺的时空里,它们是怎样集体着陆在空荡荡的山谷里?

毕竟,这也算是原始的森林。光阴深不可测,山野宽阔无垠,我们在紫红色树皮的包围下,有些胆怯,它们是不是真正的树木?夕阳的光圈渐渐变成淡黄色,整个山谷里的紫红色树皮,像燃烧的火焰,灼灼逼人,没有谁能熄灭它们。

这藏在深山的桦树,大概都成精了,妖冶,狂荡,不管不顾,美得有些邪性,像罂粟花初绽。它们依恃着苍天赐予的绝艳,扭动树干,不要端庄,不要体面,不要风雅。它们肆无忌惮撕扯衣裳,露出柔美的、淡红的裸体,满身的叶子和树皮一起在风里吆喝。我觉得,紫桦是修炼成精的女妖。

真是担心,倘若有天籁之音恍然响起,满山遍野的桦树们都会群魔乱舞,巫气重重,倏然消失又重现。我怀疑紫桦树皮是幻觉形成的,有点诡异。它们疯狂的一场舞蹈之后,漫山遍野尽是扔下的树皮,草帽一样覆盖一地。

皮匠看羊群,不过是千羊之皮。我看桦树林,是千万雪一样的树皮之舞。这些树皮,傲慢,袭心,逼得人一步一步后退,心里愀然,不敢再贸然走入山林深处。大自然的力量如此浩荡,实在无力相对。

如果从高空俯视下来,这山谷里肯定是一个紫红色的漩涡,十万羽絮般的树皮不断地旋转,扭动着巨大的力量,把别人的视线攫住,使人动弹不得。树皮们旋转得太快,把自己旋转到树干之外,旋转成抽象之物。它们不放弃这个艰巨的游戏,兀自旋转。如果空气里打开一扇透明的门,这些树皮就会纷纷卷进门里,头也不回一下,飞旋到另一个时空里去了。

一步步退出桦树林,像从一个个吉卜赛女郎身边路过。那些衣衫凌乱的树木,妖娆无比,甚至美得略带伤感,美得自暴自弃。它们纷纷敞开衣裙,奇异得委实令人费解。一树衣衫,都撕扯得分崩离析,一片一片被风吹散,它们偏要把这种惨烈颓废的美,呈现于天地之间。

站在山脚下看过去,茫茫大山,遍野老绿的底子,映衬着纷纷扬扬的树皮,像金红的碎片溅飞,乱红零落,那样的散漫凄凉,突然生出些楚楚可怜的模样。紫桦树皮凄然地紫红着,时光顿然慢了下来,沉了下来,一种数不出来的东西梗在心头,郁郁不宁。透过紫桦,一定有些情愫在弥漫,只是我不能捕捉到。

万物清贵,每一株植物都藏着一枚心事,深沉隐秘,人类哪里知晓呢。表象下寂静的紫桦,其实一直在变幻不定。习惯了花飞叶落之常景,哪里知道一棵树也会把自己撕得只剩下一根老骨头,在风尘里孤寂婆娑。

可能,它的爱是痛切的。情不自控,一把撕碎衣衫,在深山老林里咳嗽个不停。也可能,它的惨烈之美灼伤了我。说到底,我这样脆弱的心,承受不了大起大落的炫目之美。

再也不想去看紫桦林了,那么妖媚的阵仗。满山的树皮那种撕心裂肺的纷纷扬扬,指不定都是虚无的,只属于某个表象的层次。被隐蔽的那一部分,才是紫桦真正的东西。

我见过广场里的一棵树,那是冬天,别处的雪都化掉了,唯有大树阴影部分的雪好好的,积雪拓出一棵完整的树的影子。

在这祁连深山,有一幅紫桦图,也可能,是山神拓出的一窝紫红色的影子。

废墟上的藤花

陇东,厚厚的黄土层,绵延的山岭。斩开一道斜坡,掏出几孔窑洞,纸糊的格子窗,吱呀吱呀的木头门,淳朴幽静。有一户人家,石头砌了矮墙,芍药花翻过石墙,一朵一朵探出来,水红得耀眼。痴痴想,若是清晨,披了衣裳推开窑洞门,坐在石墙上,简简单单就看几朵花,多好。

转过几座山头,猝然遇见一个废弃的村落。不,确切说,是废弃的许多窑洞。不知道你见过那样的场景没有——一个被遗弃的村庄,到处残墙断壁,荒凉凄冷,令人心生颓废。但是,绝不是那样一地狼藉,整个村落,被植物慢慢地覆盖了,只有走近才能看见残痕。枝枝蔓蔓,一点一点吞噬荒败,吞噬掉裸露的土黄色。倘若站在高处,只看见萋萋绿草之下,偶尔有残砖断瓦。

天荒地老,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荒,不是没有草,不是枯萎,而是草浓处,藤密处,才是真正的荒芜。尤其萋萋绿草,顶着几朵单调半透明的裸粉色喇叭口的小花朵,才叫人觉得世界是孤寂荒凉的呢。

苔藓覆盖了山崖,青苍苍的,出乎意料的苍老。门窗也都衰老了,场院里散乱丢着一些旧物件。柴火上也爬满了苔藓,青草翻过台阶,朝着门槛内蔓延。似乎到了世界的尽头,没有红尘烟火之气。

鸡犬牛羊都不见,只剩下闲闲的垂柳飞絮。没有人气,植物逐渐占领了院子。空荡荡的窑洞里,住着小兽,住着蜘蛛虫蛇。

曾经的村庄里,小孩子在嬉戏,男人们挖掘湿土夯打庄院墙,女人在厨房里点燃柴火煮饭,老人们坐在庄门前的树下吸烟聊天。有人挤牛奶,有人喂羊,有人生病了,守着瓦罐熬药。村庄是一个热气腾腾的村庄。可是,人烟一旦撤离,丢下空空的窑洞,植物便慢慢围拢过来,一口一口把衰败之气吞噬掉。

蜜蜂停在坍塌的院墙边一株寂寞的油菜花上,野兔在门前杂草里追逐,一只雀儿鬼鬼祟祟钻出草窠,那些草叶子透着光亮。废弃的灰堆上开着一种紫花,温暖而细弱,花瓣凝成半透明的,散发着明艳的光彩,根植于破败的院落里。那种荣与衰的共同存在,委实奇异。

有一孔废弃的窑洞,都快要坍塌了,摇摇欲坠的样子。但是崖顶上斜斜垂下几枝藤花,浅白里略略有点粉,细碎的小花朵,明晃晃的,一直垂到窑洞门顶,美得惊心。

倘若风吹过,那些藤花就会凋落几枚花瓣,荡荡悠悠,从洞开的门口路过——大自然从不丢弃自己的东西,即便是废弃的窑洞,也很相爱,插一枝花在它鬓角,虫儿飞,鸟儿鸣,多少风晨雨夕,还是从前的光阴。

崖上的藤花,枝蔓上伸出一些纤细的绿色触手,勾住崖壁和一些杂草,小心翼翼往下攀,一直下沉,悬垂到窑洞门口。对于它来说,阳光也可以勾住,露水也可以勾住,它才不承认大树才是权威。一枝藤花,就是想快活地生长,不要被谁束缚。它想爬高也行,攀低也不错。反正,就按照自己的意愿闲逛。什么事能让一株藤花深藏于心中呢?我可不知道呢。

一株芨芨草粗的細藤,我们老家叫苒苒草,开着豌豆大的黄绿花朵,持着淡青釉和淡黄釉混合的那种透明感。它从门槛缝隙里冒出来,攀缘倾斜的门框,绞扭住陈旧有裂纹的木头,蠕动攀爬。它有绒毛那样细的触手,粘在木头上,很从容地往上延伸。还有几株苒苒草,长在墙角,丝丝蔓蔓缠绕住一团生锈的铁丝——坚硬的铁丝,竟然被细藤囚在角落里,一动也不能动,顶着一头苒苒草的细碎花朵招摇。

植物们囚住的,是废败之气。

废墟之上,竟然是植物的世界,我们谓之废墟草木不以为意。而植物的色彩又这样的庞大,它们敞开自己,不嗜多愁善感。它们用生猛的生命力,压服荒凉。

每朵花都有自己的神经,毫无畏惧蔓延在荒野弃村里,一尘不染地绽开。实际上,草木更喜欢没有人烟的地方。

村口一堵墙倒了一半,又停下,草木生长的速度令它吃了一惊,没来得及彻底坍塌。荒村外的小路,已经变成杂草丛生的小径。藤花横穿路面,随心所欲地开着零星的花朵。人的踪影早已销声匿迹,剩下小兽和鸟儿平分山野。蒲公英小伞漫天飞舞,仿佛我从来没有来过。

深山黄刺玫

总是去深山看花。山野从来都不隐匿花儿的盛开。花那么多,季节不停地卸载,也根本卸载不完。野棠花卸了,黄玫瑰开了,摁不住。古人不说花谢,只说花卸。

这些年,我逐渐说服自己——透过花开花落,看到的可能是淡蓝色的清净与胭脂红的善意。比起那些颜色混沌不清的人类来,草木委实单纯得多。与其把大量的时间花在琢磨人心上,不如到山野来看野玫瑰盛开。世事简单最好。

有几株黄刺玫,几乎覆盖了半个小院。花繁密得看着累人,一片叶子都没有。满树都是重瓣的花朵,怎么都有三五千朵。从树底下看上去,像从天空里泼下来的花朵,稠密丰满,在日光里坚决地怒放着。

美得耀目的花朵,大概是这深山独有的珍宝。这珍宝,山野无处可藏,衣襟下不能,口袋里不能,那就摊开在手心里吧。

风随便一吹,软黄的花瓣纷纷扬扬,毫不费力地落下——婴儿挣脱母体的时候,惊涛骇浪。花离开枝头,大概也有我们所不知的疼痛吧,虽然表面上看起来轻松自然。

花瓣们离开枝头,跟着风轻柔地盘旋,而后低下头,下到凡尘。地上一层落花,颜色收了一些,还是黄得耀眼。落花不似枯叶那样随风翻滚,花瓣要安静得多,只是疲倦地卧在树下,低低卧着。一只沙灰色的雀儿衔起一片花瓣,并没有飞走,而是蹦蹦跳跳到浓荫下去了——它享受这繁花枝子上落下的花荫。

蹲下拣拾落花,觉得惊叹。这些小小的柔弱的花瓣,在日高云淡时分,飘落在寂静的深山里,忍不住教人心里颤动。

所有的落花都是矜持优雅的,并不撒泼,也不悲伤。它曾经扬起脑袋勇敢过,也张扬过。生命该怒放的也怒放了,该收敛时便也静静收敛起来。每一朵花,世界都不欠它们的,也不曾欺骗过它们。花该卸时,就卸下枝头。不纠缠季节,不悔恨过往时光。每一天都是认真过的。

藤花落的落,胀开的胀开。荣的荣,枯的枯,生命轮回,大致如此。能说出的,都不是禅。世间大美,语言根本够不着。

有人说,花开只是一种很美好的幻觉罢了,看看那昙花,美得惊心动魄,短得不过刹那。其实看花就是把一朵花丢在自己的心里,让它离析,沉淀,而从析出最有养分的颜色,来滋养心灵。人若不养心,必定枯萎得很快。

其实每一种花都有自己的脾气。这深山玫瑰,只想开一种颜色,黄灿灿的,闪着澄澈的釉光。这是红尘的暖色。柔黄的暖色是一种单纯干净的颜色,如果这种颜色开不成,它大概不愿开成别的颜色吧。至少有十年了,我年年都来看它们。它年年都是金黄无比。可是我的心情却不是这样,有一年是青绿,有一年是灰暗,有一年是暖蓝。比如今年,就有些玫瑰红。

山外是强者的世界,也是喧嚣的世界。唯有这深山,为弱者留了一份柔暖。唯有闲坐在这寂然里,才可以听见虫儿叫,花儿开,鸟儿搬家。才可以心平气和地想想草木和大自然。

如果有烟斗,可以摸出来,按一撮烟丝,闲闲吸几口——根本就不是为了吸烟 ,就是为了和这个柔暖的颜色相搭,就是为了给这清寂的深山添一口红尘烟火。

老树开花

祁连深山的野杏花,开得迟,拖拖沓沓,农历四月都要尽了,才开。虽然大风,天气依然冷,但树枝子上的花蕾都臌胀起来,不开也不行呀。

只是一树繁花,就把整个春天给囚住了,让人觉得深山春迟,季节被拖慢了步履。

其实这么说也不一定对。是山野囚住了野杏树。杏树存在的意义,在于装点山野那张淡漠的脸,在于攫住流云那些心不在焉的路过。我喜欢山野里那散乱无序的野树,花乱开,风随着性子吹。

山野里的杏花相当美,淡云薄日,黄苍苍的山岭,突然爆出一树一树的花朵来,犹如粉红的云朵飘落,简直诗意得发疯。花瓣薄薄的,绸子一样,颤颤地。颜色又不深,淡而清雅,恰到好处。

当然,如果遇见沙尘和大雪,杏花集体魂归大地,枝头上挑着一点残败的花蕊,样子委实凄凉。

有一天,路过村庄,一户人家门前的梨花开了,繁琐锁的,刚好躲过了沙尘。不过,颜色还是不明艳,没有水色,蒙了薄薄的灰尘。花朵才开,白里透着几分青意,花蕊拂动,显出半睡半醒的那种朦胧。

小院主人是个老头儿,倒背着手走出来,衣襟前油渍斑斑。鹰钩鼻,深眼窝,山羊胡子。他开口问,要不要这棵开花的树?三十多年的树,给两百块就卖的。

我很惊讶地问他,为什么要卖呢?它在你庄门口多好,花开富贵嘛。你从田野回来,看见这棵树,一树繁花,清甜清甜的花香,多好啊。

老人摇摇头,卖钱呀。还有几棵呢,都要卖,你瞧——他指给我看庄院后墙的几株杏树。那些看上去古老而执拗的杏树,树皮粗糙,枝丫虬曲,花朵凌空盘旋着。也才开花,躲过了沙尘劫难,开得淡而疏落,有点烟色迷离的远古之风。

可是,我没有院子,买回去也不行呀,我软弱地回答老人,那些老树恐怕也买不起呢。回头看,那几树花都开得不胜风力,单薄,忧愁,甚至有些病恹恹的。主人心心念念要卖掉它们,不念几十年相伴的旧情,哪有心思嫣然流盼呢。它们也没做错什么,花也好好地开着。也可能結的果子不行,树老了。也可能,老人遇到了难处,缺钱使。

反正吧,老人打定主意要卖掉它们。那有什么办法呢,树是他栽的。

又走几步,是一个破败的庄园,残墙断垣 ,墙角一株老杏树。树干黑苍苍的,粗陋虬曲。枝子稀疏,开了寥寥几朵花,欹枝闲望。废墟里的老树虽无人打理,不过是吃点雨水度日,但花朵晕酣,有点光华溢目的神采。

残败乱石的庄廓,寂寥而空凄,令人觉得隐隐有点不安,没有烟火气息的那种暖。墙角有很大的老鼠洞,黑黢黢的。友人不肯走,她发现了一簇杏花又媚又妖,从焦枯的老树桩上伸出来,粉红粉红,凌空而悬,委实有枯与荣相互映衬的意趣。她趴在那里拍了许久。拍完了,边走边翻看照片效果,她想拍出枯树上,单单一簇花悬空开着,有空灵通透的那种飘逸。

才走几步,突然惊叫一声,拽过我去看——老树杈中间,一簇花模模糊糊似一张老妇人的脸,寡白,眼神黑黢黢的,十分瘆人。我吓得扭过脸,头发根子直竖,她慌慌张张删掉那张诡异的照片。俩人面面相觑,很惊骇。她说,可能手抖一下,拍虚了。也可能,树老了要成精。

我记得小时候,大人们不许我们到破败残断的庄廓里去玩,说不干净。谁知道呢。

不过有人说过一件事,他是驴友,花开时节就跑到野外去拍花。地朴人荒之处的花,有清旷之致。有一回遇见大片野杏树,花开得沸沸扬扬,烈焰浓晕,美得不行,就拣个大树底下,安营扎寨。黄昏看几点飞鸦,杏花疏雨,夜间要在旷野的花瓣雨里美美睡一晚。

他说,晚间,可吓死了。做梦一直有个白胡子老人和他聊天,许多似人非人的东西跑来打架,纠缠不清,似乎许多脚步在耳朵边跑动,就是醒不来,迷迷瞪瞪,还有灰白的影子扑他。好不容易挨到东方发白。天一亮,也不顾花瓣沾衣,收拾了帐篷逃之夭夭,自此再也不敢独自在旷野里露宿了。

我常常要去的山野,有寺院,路上可以遇见好多人,不必担心。大野春迟,山上清寒,树木萧瑟,树叶还没撒开呢。山不深,没有鹤栖息,没有老猿长啸,就少了清肃之意,多了红尘之暖。大概山色经夜而淡,月入山涧也有可赏之处,风吹,枯叶翻卷,小兽溜出洞穴,路边寥寥几枝杏花。想来寒林也有几分幽深意趣,月下还可踏着树影谈谈因果。不过,得隐士才行,胆子不大也不行。

山林里鸟鸣稠密,这个几声,那个几声,彼此起伏,听不懂它们啾啾些什么。桃花未开,梨花才鼓起花苞,土尘尘的,不鲜亮。杏花开是开了,不过很穷的样子。花枝子破衣烂衫,被沙尘呼啸了一顿,被雪蚀了花瓣,冷清清的,惊掉了魂,还没缓过来。开花这件事,也不好拿捏。草木界又没有天气预报,全凭感觉。

山上没有繁花,就太瘦,青筋毕露,没什么看头。山径幽深,风吹木叶,到寺院听了一会儿经声。山水有清音,禅院亦是清音。虽说花闹花残,风来雪去,本也是常情。不过,总觉得怅然若失。这么好的杏花,没好好开一回,就残了。

回来的路上,又起了沙尘。第二日,大雪。其实年年岁岁的花,也不相似。其实花开花落,春不管,随便开去。

旷野里,如果无人机一直在山顶记录的话,肯定是这样的——光秃秃的枝头上,冒出一簇花蕾,凝成软脂的那种。风风光光开几日,然后花瓣都软塌塌地垂下,被风拂走。在暖和的天气里,又蹿出来细叶,先是透亮的黄绿,而后老绿苍绿。无论叶子迟钝或者敏锐,都不能阻挡果实冒出来。杏儿先是硬青,而后渐红,而后黄灿灿里透着一牙红,高高挑在枝头。

流云不断路过,应该不是风的插手和干预,果实熟了落了,叶子绿了黄了,枯叶与蝴蝶混在一起漫天飞舞。一切花容叶色都逃逸而去,一场雪覆盖在光秃秃的枝头——来时秃枝,去时秃枝,空荡荡一无所有,白茫茫大地真干净。所有开花的荣华,结实的奢侈,绿叶黄叶的风华叶茂,皆不存在,都如梦幻一般。

风吹月移,其实这些表象的背后,是季节的手在操纵。可是,季节又是什么呢?所谓的季节,就是一场一场的大风而已。一个女人很容易就被风吹老。一座山很容易被风吹得返老还童。

都说大隐隐于野。其实比起人类来,草木才是真正的隐于大野。

我看花,无非就是把大自然花朵的颜色,吸纳到内心里去了。我的内心世界,也有季节,间歇地轮回。我摁住风,开了这朵,开了那朵,从不让花朵凋谢。我的心里有一道草木做的栅栏——美丽,野性,生机勃勃的栅栏。这道开满花朵的栅栏,把我围在其中,把琐碎无聊挡在外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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