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琥珀千里光

2020-05-08东珠

西部 2020年1期
关键词:生物碱琥珀植物

东珠

吡咯里西啶类生物碱

当琥珀千里光迎来鸭蛋黄色的花期,便全都褪去了客居的拘谨,与狗娃花和野艾一起,把蒲公英赶下山。可以看出,这个外来户的族群亟待壮大,正巧借着野艾的叶子丰富自己寒酸的家底。它们混合生长,两相握手,时而相抱。它们太像了。我曾仔细比对过,我发现,根本不是叶形的事,而是它们叶色雷同、魂神俱似:都是洗得发旧的松石绿,沧桑,泛白,到处是划伤。像野艾这种菊科的蒿属植物,总是喜欢自降姿色,特别到了结籽时,全都隐于那种半死不活的色调里,故意显得年老色衰。其实这很不容易模仿,琥珀千里光却做到极致了。

这里的每个物种都受过你死我活的生存锻炼。

植物的学习能力极强,也会临时抱佛脚。最近我发现,就连常年打坐的和尚菜,居然也有着与车前草一样的铺路志向,也可以把蒲公英赶下山。让我觉得蹊跷的是,退耕还林以来,随着耕牛与牛车数量的剧减,直接导致了车辙旧迹模糊、再无新辙。车前草,这个民间有名的车辙菜,还真就生者寥寥了。倒是地锦很快补缺,干旱处,活得异常忙碌、兴奋,甩出了超长的匍匐茎,还挑战极限翘起头来眺望。在这里,除了牛车,没有什么更现代的车能培植车前草。数千年的原始农耕,从没有更改过的畜力,使得它们已适应了牛车慢腾腾地挤压,叶脉也随之进化出了韧性。需要说明的是,这里极少使用马。马是奇蹄动物,造就了先天的轻佻之相。马还不会倒嚼,导致马用餐时间太长。而可怜的牛总是在休息时倒嚼。当我在深夜路过牛圈,被咯吱咯吱的咀嚼声淹没时,脖子就会不由自主地泛酸。可等牛一旦闭嘴,它给予大地的力量就会慢而均匀,仿佛咀嚼还在延续。

我还发现,凡是偏窄、多尖石、一下雨就淌泥汤的林下路,都是由和尚菜铺路。车前草快速撤退,绝不留守。我恍然大悟:植物的美食各有其道,它也许更迷恋的是牛粪抛饼吧?也是一个大吃货呀。蒲公英,这个大地生灵共同的奶妈,这个人间免费的绿色抗生素,这个永远没有脾气的人禽共食的佳肴,真正实现了生死疲劳、有求必应。菊科中,它世代坚守锯齿状的叶形不曾变态。它分身处处,叶形在全世界几乎一个模样。就连花朵之色,也只是谨小慎微地悄悄增加了紫和白两种,稀少得可怜。它就是要统一标识。它苦心择居,远离琥珀千里光,就是怕求医抓药者抓错了叶子。还把叶尖进化成尖俏的小铁锹状,是告诉人们,它的根也可以吃,大胆挖掘吧。植物的使命和暗示就是如此这般。而琥珀千里光带着剧毒的生物碱,于传统农耕苟延残喘之际进驻南山,它的冠毛远没有蒲公英的冠毛善于飞行,也没有蒲公英遍布全球的連锁公馆,它到底搭乘什么交通工具而来呢?

再性情,我也不敢体验琥珀千里光的神秘之用——春药。

这个起源自古罗马和古希腊的原始春药植物,早已具备人形、入了神籍。它是一个好色的森林之神,一个大色狼。萨提利昂海湾也是因它而命名。现在,它的情色逸事已无人提及,已由春药之用转向引发肝毒。关于它的诗歌,出自1831年英国一个同样喜欢植物的诗人约翰·克莱尔:你这卑微的花朵,带着斑驳的叶子,我喜欢看你,也喜欢看金子。斑驳,金子,他用词多么准确。我想,一个浪漫主义诗人,一个男人,应该偷偷尝试过这来自大自然的春药吧。说实话,我也是费了很大的劲,才勉强接受读起来挺咬舌的新名词:吡咯里西啶。它指的是吡咯里西啶类生物碱,一个总称,存在于全球约六千多种植物中,以千里光族的植物居多,是继马铃薯毒龙葵素之后的又一天然毒素,能很快让人畜肝脏衰竭。

这让我想起了远在沙河源林场的我的婆婆。

她经常跑山,她节俭性急,她喜欢野菜,她心情愉快,她一生喝着干净的山泉水,呼吸着干净的空气,却因肝病突发驾鹤西去。她误食过此类有毒植物生物碱吗?可以说,一个老人日常交往的植物里,遇见吡咯里西啶简直太容易了:全缘橐吾、复序橐吾的叶子,大得像炒锅的锅盖,让人总想重用它。我敢说,深山老林,除了菌类,人们对草本的警惕,仅限于能不能快速药死人。慢毒的植物总能潜伏体内、偷偷抹掉人们的一大把岁数。像我的母亲一样,曾经饥饿过的山里人,对野生植物的认知简洁明快:管它有没有毒,只要不过端午节,除了藜芦以外,都可以吃。可想而知,中毒和自行解毒的过程,全在无知无觉无畏中进行,长寿真是造化啊。因此,成功驯化野菜的人,功德无量。驯化,其实就是用爱感化。

我发现,南山上的琥珀千里光也在改变。它在野艾热情的招待下,在栖落于狗娃花上的云粉蝶的劝说下,已放弃了攻击有恩于它的物种。野艾赢得了它的信任。

我对这里太熟悉了,每消失或增加一个物种都能敏锐感知。地皮就是我的皮。还记得,2016年8月,在我爬上东山、放眼丈量童年的地头上还剩下几把锄头时,首次发现了琥珀千里光。个子比我还高,毒性超过了农药。它就憨憨地生长在耕地的边垄上,周围什么也没有。像在嘲笑农人:剧毒,登峰造极,还看我,琥珀千里光。它的到来与锄头的隐退达成了默契。到目前为止,五人班村,独此两处生有它。我的猜想太多了:目前,还能与其和谐共生的野艾和狗娃花,会是它的解药吗?

我更疑惑的是:访花酿蜜的蜜蜂怎么排毒?它们落在有毒的花序上,只是对我的相机更警觉。它们没有像醉死了一样挺尸黄金窝、温柔乡。一大早,这里便嗡嗡个没完。这里也是大自然食物链的黄金饭碗。还有,镜头下,原本一只云粉蝶的白色斑纹居然与狗娃花的舌状花同色了,都是淡蓝色了。快把我弄晕了。这翅面的白色里,隐含着什么反射剂?它们如此谐调成画。云粉蝶显然是狗娃花最般配、最忠诚的伴侣,它又是怎样酶解吡咯里西啶类的生物碱呢?这里遗留下的耕牛、没有爹妈的山羊以及满山撒野的禽兽,又怎么识别植物的毒性呢?五人班村,从没有一头牲畜因误食有毒植物而毙命。九岁时,我放牛,曾把香薷和几种有毒植物卷进玉米叶,包成粽子状塞进牛的嘴巴里试其聪愚,它很快就吐出了。它当时已经很饿,眼睛狠瞪我,哼哼着甩着清鼻涕抗议:小丫头咋就这么傻坏?

臭千里光的一个分身

由植物做证,以人为例,在自然界,一个人是有替身和分身的。

替身和分身完全是两回事。

我时常梦见自己飞,栖落自如,毫无困顿。最惬意的是飞行在通往南山的土路上。数年来,我一直认为自己是蝴蝶。有时还有哥哥,由哥哥扛起我,一遍遍教我从一朵花飞往另一朵花。琥珀千里光,我早就跟着哥哥认识它了。哥哥把它当教具。它的花往往排列成开展的顶生伞房花序,茎和梗结实,使我不容易掉下去。还有爸爸妈妈和邻里围观、鼓掌。日子真是幸福啊。我是二胎小女儿。阳光腼腆,树林中的凉气挂到了耳朵上、睫毛上、鼻尖上。难过的是,当我学会了全部飞行技巧,就再也没有见过哥哥。哥哥是死了吗?哥哥是我在沙河源林场见到的翅膀已经干枯、仅把一片窝成漏斗状的复序橐吾叶当棺材的白绢蝶吗?同是2018年之夏,沙河的两岸,还有超过一麻袋的白绢蝶成了蝶干。到底发生了什么?

其实,关于自己是蝴蝶的猜想,早在2018年4月22日就受到了质疑。这天我意外拍到了一只大孔雀蛾,是我目前见过的最漂亮的蛾类。当我走出五福花领地、钻出林子,把脚插到等待春雨洗脸的干巴巴、光秃秃、懒兮兮的耕地里时,突然发现了它。就在我的前面低飞,很快落下,等着我去拍摄。它一点也不怕我。它变态以后的生命只有三天。这是第几天?可怜巴巴的三天,它要找到伴侣。我就想,夜里梦中飞行的我,到底是蝶类还是蛾类呢?

似乎,老天爷为了给我一个提示,紧接着,当日傍晚,我就生气咬死了一只蜱虫。说实话,我从没有主动咬死过这里的生灵。我生气的是它居然坐上高铁跟我回到了长春的家。还趴在我的乳房上。我的乳房多么高贵。我真的生气了,准备将它撕成两半。这也是我第一次知道它的皮是如此结实:革质,像鳄鱼皮。最后,我是用上了牙齿,才勉强估计出它应该死掉了。它的皮始终没有断开。

然而,到了晚上,朦胧中,父亲来了。他抱着奄奄一息的母亲,踢门冲进老家的外屋地,向我喊着:快点快点不行了不行了!情况紧急,他缩句报丧。我冲出睡觉的小东屋,发现,我又被装在了三十年前的小土屋里。拆除的何曾拆除!每一间被肉眼驱除或灭迹的老屋,都以永恒之态流浪肉眼之外。我见他手中的母亲,腰已折断,没有多少血肉,仅剩皮。当即我就明白了:我亲手杀死了母亲的一个替身,杀死了现实中母亲的一部分。现实中的母亲将因此减寿。然而宇宙中,关于母亲的总量不增不减。它趴在我的乳房上,提示的是我们作为母女最有力的证据。

也曾亲手打伤过女儿的一个替身。2013年一天夜里,我打伤一只蚊子后,睡了一小会儿,便梦见一只小婴儿样的蚊子向我哭诉。它委屈极了。那嫩嫩的小腿,是蚊子的也是女儿的。黑夜,用变了态的至亲向我授课,让我明白了不殺生的原因。一颗慈悲心多么重要!

我还有过一次濒死体验。在我重病期间,梦中的我身陷漆黑的大森林,栖落在一根粗木上。我是那么孤独、无助、瑟瑟发抖,被一只野猫调戏,还险些被一根狗枣猕猴桃的藤勒死。我拼命捍卫自己仅存的一口气……

一个人的替身是跨界的、跨物种的、跨维度的、跨形状的。而分身的情况则恰恰相反。

植物的千奇百怪,给了我胡思乱想的胆量,也给了我拔腿就走的气概。上山多好啊。表面上,很多植物处于静音之中,静得只能听到自己的喘息。我有时会被自己吓到,常常觉得我的呼吸不在体内。呼吸也是身外之物。有时,我会举起手机,录一段花开的视频。等到播放时才知道,风声是如此之大,像鼓风机一样叫嚣。而那朵洁白的多被银莲花并非静止,它居然像电源接触不良的风扇,一会向左一会向右摇摆停。我从人群中拔腿,绝不会有人的种子附着到我身上。我从山上回到人群中,却可意外带回大量植物种子。它们千方百计地赖上我、暗示我、讨好我。它们分批次成熟,怕秋天超载。性急的、不自信的植物,在早春和仲夏就拿出了种子。可怜的尖萼耧斗菜,举着它那精致的细长颈的咧嘴小花瓶,要从6月一直举到11月,小花瓶里装着雨点样的仙丹,一定要等到大雪封存。菟葵,往往春天还没过完,它的荚便星状开散了,5月8日,露出洁白的薏米样的种子,一粒一粒,多么干净的心事!当它把心事全部撒向大地,大约十天过后,它的朞荚两两平展,居然又是团花一朵。多么讨人喜欢的物种。多么自强自立的菟葵。它们多么需要人,多想扩大领地。一个人亲近自然就是慈悲。

在自然,它们是我的神。在人间,我是它们的仙。还记得刚刚过去不久的大寒的前一夜,子时刚过,我便于梦中见到了2018年1月在中国芷江惊现的冰挂的替身:一个美人。它是犯了罪的冰,它偷水制造反常的惊艳,它享受众星捧月又被围追声讨。我们相挽着走了很久,我用自然大道为美人开释:是冰,总有开化的那一天,是结,总会有解,可别再难过了。我实在是拿不出更好的句子了。我也是临危受命。末了,我又说:你也是很励志的呀!这一夜,我已触摸到植物的聊斋。

我,累死累活,上山下山,分身乏术。

植物呢?

它们千株一面怎么解释?

我早就觉得,植物是有分身术的。

南山上的琥珀千里光,它就是新疆千里光的一个分身。

我的证据很多。

一旦出了中国,琥珀千里光这个芳名根本不存在了。却可以找到一个近似种:新疆千里光。因它散发出的标志性的马粪味,故又称“臭千里光”。这个臭名国际流行。此前提到的古罗马和古希腊的原始春药植物,指的也是它。我早就把这两个种等而视之了。目前,它在中国,仅新疆阿勒泰和伊犁有分布,因此冠以新疆之名。一个名号而已。怎么断定它就是琥珀千里光的一个分身呢?因为它们的区别仅仅是:新疆千里光的舌状花较短、总苞较小、舌状花瘦果的冠毛缺失或脱落。这分明就是:一个是另一个运动瘦身的结果。至于两者的叶的裂、侧裂,技术手法都一样,都印着数次大角斗的战痕。多么英俊的鹿角!它们的叶子模仿的是鹿角。是麋鹿的,也是驼鹿的,一切的繁盛、钝尖和弯裂,再现的都是这个物种的当年勇和千里冰封中古老的驯鹿人的日常。这捍卫种性的战姿,已潜入基因。

最有力的证据是,它们体内都含有吡咯里西啶类生物碱,不相上下。两者在蒙古、俄罗斯都有大面积分布,共用一个拉丁名,对译成新疆千里光。难道它懂得人间的植物分类法?可以说,目的达到了:仅以不明显的胖瘦和些许残缺,就在中国争取到了一个昂贵的分身名额。

植物的智商高妙,我们全人类都应把植物当动物看、当人看、当神仙看。一个人的任何思想局限、低估和自大,都会误读植物。这里的琥珀千里光,还可能是从辽阔的俄罗斯直接南下而来。五人班村,又有几个人像它一样走出过国门呢?因此,我赞美它的吃苦精神、流浪素质、生存经验和毒枭气质,赞美它颠沛流离而毒性不失!毒性不失,因它还惦记着美丽如红色天鹅绒般的朱砂蛾。这种蛾需要咂摸它的花和叶,才能向攻击者和捕食者示威保命。这种蛾没有它就活不下去。这就是造物主的慈悲:众生平等,只因一种蛾,也要为它匹配绝境求生的仙丹。而朱砂蛾,原产地是北极寒冷地区,联想一下它的植物老乡,琥珀千里光是真正的苦寒出身呀!

我没有勇气去品尝琥珀千里光的体味。我怕死。我知道,很多植物还在等着我去翻译。知道它每角斗一次,毒性就加重一次。毒是它无形的甲胄、高科技的战备。我只是听说,吡咯里西啶类生物碱的味道是巨苦的。每一个苦苦生存的生命都是带毒夜行。我问过村里人,人工种植木耳用的碎木屑,来路越来越远:最先来自珲春,现在迫于生态压力和禁砍禁伐、而改道来自辽宁阜新,八百七十元一吨。我又向阜新打听,告诉我,木材全都来自俄罗斯,其价不详。我还问过遍布中国东北的海关口岸检测检疫,很显然,各种剧毒的千里光属植物,躲过了药水熏蒸。它种子上的冠毛,完全可以有力地牵挂着种子,夹在原木的某处裂痕或粗糙的树皮里过境。可惜,惊艳的精灵般的朱砂蛾却没有一只能活过来。可以想象,熏蒸之下,良知和公害是分不开的,会像雨点一起掉落、陪葬。砍伐森林销毁了大部分昆虫的家园,我们的像蜱虫、像蚊子一样的亲人正住在那里。

到目前,我没有亲自见过一只朱砂蛾。

我是多么想念中国的朱砂蛾。

没有朱砂蛾的琥珀千里光,就像美人的眉心处缺了一颗朱砂痣。没有朱砂蛾的土地,就永远缺失了世界唯一的红色蛾类。而国外的朱砂蛾,它们的幼虫,几乎全都粘贴在新疆千里光的植株上。我在想,时日久长,没有了朱砂蛾提醒的琥珀千里光,会不会毒性渐逝?事实上,当我把鼻子凑上去,它已经没有传说中那么臭了……

懂得变通就能活下来

五人班村的四面山,开黄花的菊科千里光属植物很多:林荫千里光、琥珀千里光、额河千里光、欧洲千里光。它们的花都是金珀的黄。金珀就是琥珀的一种。我对拥有好名好姓的植物总是忍不住偏心,此前超爱两个姓:梵净、愉悦。植物多是复姓。比如,梵净报春、梵净蓟、梵净蒲儿根等等。再比如,愉悦蓼、愉悦葶苈。它们都不生在东北。愉悦葶苈真给葶苈家族长脸,花比叶大,有了报春之风。琥珀千里光告诉我,物种分布根本没有绝对的地域局限。一种可能是:只要我到梵净山、到愉悦蓼和愉悦葶苈的家乡走一趟,取些种子回来种上,兴许可以成活。小气候更重要。

一般来說,植物的迁徙,由于水土不服,多是这样妥协:干脆搜刮记忆,把出生地其他科属的植物叶形照搬。这是一个谜!我总结出了一个规律:它们极少照搬容易被识破的新居地邻居的叶形,它们最擅长远调。这真是一个谜!难道植物也有虚拟的互联网?难道植物深谙中国道教的大搬运术?难道它们都是画皮的高手?同一科属或不同科属,当一种花形配以多种叶形开遍世界各个角落时,我总是惊讶于植物的模仿能力。我时常远走高飞,才更能见证植物的长远大计、应对苛刻新环境的智慧。长白山西坡,距离蓝景花溪宾馆最近的麻叶千里光,照搬的是世界早已禁植的大麻的叶形。难道它也曾许诺大麻,做它的分身?来到东北又迫于生计、半路答应了琥珀千里光?做两种植物的分身,是脚踏两只船,还是日光族薪水太少、需要一份兼职来补贴家用?还是糟糠和情人双双都要妥善安排?再或者是它需要大麻示威,广而告之它有毒?麻叶千里光的植株形态,上半身是琥珀千里光,下半身是大麻。当然,也有一心一意的,周身都是麻叶。

一个命理是:懂得变通就能活下来。保住花,就有希望保住种子。

一个前提是:要突然迁徙。

慢悠悠地渐进式迁徙,对物种多样性是没有突出贡献的,蒲公英就是典型例子。进入2019年1月,我突然明白,仅靠植物自己扩张领地,战绩是微乎其微的。因此,坚守比征战更重要……

我也在坚守。

我想,山可以感知我心灵的需要,努力配合我的需要。我们就像朱砂蛾与琥珀千里光。我们是千里挑一的。我还发动了我的一切分身与其互动。我终于找到我的分身了。

而我,当初迈向它的脚步是多么意外。

我清楚记得2017年8月26日,我把我的分身摇醒:霏儿。我许诺了很多奇异的植物哄她跟我爬山,想让她像我儿时一样,感受一个完整的日出和露水道场。我们朝着南山进发。一路上,我战战兢兢,最怕她失望。当轰轰烈烈的原始农耕退位,实际上已经没有路了。叶片里含有二氧化硅的各种禾本科植物,随时就能划伤我们的皮肤,像刀子,像玻璃。我告诉她曾经的泉眼位置和我儿时的喝水故事,教她用现成的杂草边走边刷鞋。我喋喋不休,生怕冷场,有时还故意大声假笑。她真是一个好孩子,总能让一个突然失灵的母亲信心大增,果真学会了用青草刷鞋,还觉得很好玩。我知道她一半出于善意、一半出于此行的不易。我又教她用脚把杂草向南踩倒,让杂草铺路,铺一步,走一步。我们都侧着身子,走得比老黄牛还慢。她虽然喜欢湿了鞋,但她极度恐惧昆虫。惊喜翻个身就是惊吓!路稍一晃动,就会有闪着绿光的丽蝇像一把小石子乱砸一气。更可恨,珍珠梅大型密集的圆锥花序上,到处隐藏着正在早餐的“小饕餮”。这让她有生以来说出了第一句粗话:这真是兔子不拉屎的地方啊!

可我不能转身送她回家,因为我的时间太有限。这时,我拿出了一个母亲惯常的训导:做事情不要半途而废,到了南山大坎上,上面有你喜欢的开白花的草芍药,我们还是继续走吧!情急之下,我又骗了她。这时,南山底下的道埂上,救星突然现身:一株萝藦。我赶紧把唯一的两个羊角状的种瓢摘下来给她。我长舒一口气。可她对这青涩的萝藦种瓢不感兴趣,里面的种子还不能飞起来,还只是一把火柴头样的潮乎乎的玩意儿。对于一个孩子来说,种子飞起来多么重要!可悲的是,前面连蒲公英都没有了。更可悲的是,我被山坡上的一大片黄花吸引了。这时,我不得不交代先前许诺的草芍药的事:花期已过。她手里没有相机,更显无聊。这时她已洞悉此行的全部底细和骗术。还好,她天生修养极高,没有气急败坏。只是这黄花,不论我怎么赞美,在她眼里,也只不过是蒲公英一样普通的花朵。我是一个多么不合格的母亲,任她多么无趣,也不能阻止我钻进花丛。我在美遇里陶醉,感受日出带着崭新凉快的夜香倾泻到琥珀千里光的管状花里,顺便把尖石打湿,就像淌汗珠。我能看见挤在一起的管状花那小米粒大小的花意正在开裂。

失望是相互的:已掉头走向山下的她,何时与我一样能自得其乐?

不知过了多久,我的电话响了。是她向我报告收获,言语清澈欢快:找到小溪了,很清很清,特别好玩!这让我又长舒一口气:总算有一条小溪可以代我行那母爱了!又过了很久,电话又响了,是她告诉我她要自己回家,还要尝试一条新的路线。听得出她是先斩后奏,也听得出她很自信,流水声也从电话里传了过来。这是一条傍着河边的更湿的路线。她其实是跟着溪水回家。又过了很久,她又打来电话,向我报告路况,说是小溪半路不见了,遇到了一座桥、一条河,问我怎么办。这家伙才发现有河!这时的她,已平安落于炊烟之下,让我感动得想哭。这时电话再次响起:母亲也正在满山找我。因琥珀千里光,这一大早,我们三代人围着南山转圈。又过了两年,这个孩子才跟我说:她根本不认识牛粪,只当是微微鼓起的小土包,还很滑溜,没想到一脚踏上去居然那么软,鞋里都灌满了……

我已服用植物生物碱

我会害怕吗?

一个现实必须接受:我已服用植物生物碱。自生至此。

我的夜晚真相大白:那些经过我的梦境传递而来的灵异仙幻的植物世界,须知,我之所以能感受到,皆因我像蜜蜂、蝶类、蛾类,像一切的昆虫一样,我总是把鼻子与新婚的花朵亲密对接。我的日常不曾离开过花朵。枕头里塞满野生植物的种子。我的鼻尖时常沾满花粉颗粒。我亲吻花朵的表情是微笑的、甜蜜的、欣慰的。这导致我的眼睛越来越眯缝。我的耳朵也超级灵异,在梦中可以听到二十四节气。立春的风声往往过于粗粝,扯着我的耳朵擦着大地风驰电掣。那么近、那么粗暴、那么神速。那一夜我是风。当我忘记了时令,时令自会提醒我。草白,代表着我的霜,我的霜是一个美人,草白是一个清丽的江南女孩。草白时常提前告诉我,她要到哪里去。

大自然的植物到人间寻找替身。

有时,史书里的某个枯骨,仅凭着与植物的芳名重名便复活了!取个花呀草呀的名字多么好,大自然可以随时赋予骨肉,因名而长生。这些能与我梦里相见的植物替身,必是与我有过缘分的,哪怕只是路过时多看了一眼。它们寻找替身的方向全都指向人间,一次次鼓励我入世、与人打成一片。可以说,我是因为需要解读植物而更加亲近人。

城,也是一个人。

有时是一个怜香惜玉的男人。

大寒之夜,我之所以奉命去开释犯罪的冰,是因一个叫芷江的男子打来了电话。他心疼美人,他知道我生自东北,最懂冰意。这可能是我此生唯一一次去往这座城,以这种方式进行道义帮扶。我挽着冰走,我是雪花吗?最近,我发现我开释过的犯罪的冰勇敢地复出了。也许现实中我们永不能亲见,可是,自然为大,宇宙自有安排:他是先以自然的名义获得了心灵的释放。2018年的东北没有下过一场大雪,我还是难得的雪花吗?雪可以无性繁殖吗?好像可以的,滑雪场的造雪机就是。可人工造雪又怎能丰沛、长久、有灵性!

我也曾摇晃一棵幼年的京桃树。到了晚上就有一个精灵般的穿着水粉绸缎的女孩来找我,说我把她的头发弄乱了。她淘气,逗我痒我,小指尖锋利。她住着阁楼,非要让我给她重新梳头。我果真答应了,准备了银色的绸带,还喝了酒。五粮液,喝多了。听着锯魂的二胡声,于光天化日下到一棵我摇晃过的京桃树下给她梳头。我流出了眼泪,感动于荒林美遇。次日夜里梦中,她的爷爷也来了,我们一起用那人间根本产不出的桃花对句。我们都好有才华啊!我的京桃宝贝多么窈窕!长大了站到水里就一定是洛神。如果说这都是幻觉,那么与此相对应的现实,难道就不是幻觉吗?

由琥珀千里光,我已发问到如此地步。回过头来,我的现实,也已是步步惊心——

仅以吡咯里西啶类生物碱为例,含有此类生物碱的中药材品种还有:千里光、款冬、佩兰、林泽兰(野马追)、软紫草(新疆紫草)、黄花软紫草(内蒙古紫草)、蜂蜜(取决于蜜源植物)、麻叶千里光(返魂草)、一点红、滇紫草。通俗解释一下:千里光是千柏鼻炎片的原材料。款冬是各种止咳类中药的主要原材料,如止咳橘红丸、川贝雪梨膏等。总之,款冬在各类止咳润肺类中药里出现的频率最高。佩兰,化湿、开胃、化表解暑。林泽兰是野马追片的原材料,主治慢性支气管炎、肺炎。软紫草和黄花软紫草是小儿肺热平胶囊的原材料。蜂蜜是指各种蜜丸剂。麻叶千里光,因返魂草这个药名而渲染了它的药性,最常见的是澳泰乐颗粒,疏肝理气。一点红就是花红片的原材料。滇紫草是小儿宝泰康颗粒的原材料。

还以吡咯里西啶类生物碱为例,一种现象必须引起重视:药典中提到的一些药材的代用品、地方习用品,现在我统称为伪品。与正品的区别是,正品不含有吡咯里西啶类生物碱,伪品却恰恰相反。让人难过的是,往往,伪品与正品长得太像了,气味也像,口感也像,容易给人造成亲近感、信任感。这都还好。最怕的是,两种植物从古流传至今的名字过于相近。比如:紫菀的替代品是山紫菀,山紫菀即橐吾属的植物蹄叶橐吾大黄橐吾等。仅凭名字多么容易混淆。而紫菀是止咳糖浆以及各种润肺止咳类中药的原材料。这是一味多么可口的红糖味的汤药,用山紫菀代替谁会在意?三七的替代品是菊三七。它们的长相差之千里,只因对中药的热衷,总会有人遭到莫名暗害。有时,我们感知到的药效神速、药到病除,多是以日后必然登门的各种大病为代价的。关于吡咯里西啶类生物碱,我们要警惕日常的咳嗽和用药。我的婆婆啊,就是刚刚,我终于明白了,她也许没有在野菜里误食过吡咯里西啶类生物碱,可是她犯有严重的咳嗽病很多年,已是百药试过。更难过的是,那时我还没有对植物有如此的了解……

我们还可以全然相信蜂蜜和野生吗?还可以把中医神话吗?最难过的是枣花蜜,它背后的蜜蜂几乎都要犯一种病:蹦蜂病。也就是蜜蜂狂跳而死。因为枣花中也含有一种植物生物碱。养蜂人为了标新立异,只给蜜蜂这一种花,饥饿至上,蜜蜂们以命相抵了。

物种多样性多么重要!

物种一旦过于单一,就会让众生走上绝路。

除了吡咯里西啶类生物碱,还有几种我知道的很要命的生物碱:茛菪烷类生物碱,如曼陀罗、天仙子都含有。曼陀罗是华佗的麻药。苄基异喹啉类物生碱,如罂粟。吲哚类生物碱,如马钱子、茜草。堪称中国词帝的李煜,据说他就是被迫服用了马钱子而亡,非常难受,堪比人间最酷之刑。茜草,是曾红极一时的一种药酒的镇宅之物,是真正的来自天堂的毒药。除此,还有萜类生物碱也要格外注意:如乌头里的乌头碱,古代东北原始森林里的狩猎民族,把它涂抹箭头上,可让猎物快速麻痹。如红豆杉,也属于萜类生物碱。可是,紫杉醇却是国际上著名的抗癌药物。其实,也只不过是以毒攻毒延缓寿命之计罢了。我刚刚叫停了父亲自制的茜草药酒。这多亏琥珀千里光的提醒!我知道,就在五福花的领地,有几株父亲早就看护多时的茜草。我可爱的父亲,动作那么迟缓,眼神那么凝滞,语迟、步迟、举轻若重。现在终于真相大白。

一個人如果生就不求甚解、总是认命、愚钝迎合,又有何理由苛责命苦?当我们飘飘欲仙时,我们距离死亡多么近。当我们精神愉悦或抑郁时,我们是在与死亡讲和。而当我们死亡时,说明我们品尝这宇宙至苦的结晶已达极限,需要以死卸载。一个人无论怎么个死法,都是苦在导演。曼陀罗在佛经书里出现的次数最多,讲经圣会的上空,总是曼陀罗花如雨而下。我终于明白了麻药的原理:医生给我们使用的是苦,即生物碱的苦。

这么惊悚,我们还要继续走向大自然吗?

我仍要准确地说:很有必要,且是当务之急。大自然会引发我们思考,展示生的多样性,唤醒我们的各个器官。大自然还会赐予我们各种美梦,拓展受限的现实,其精神治愈作用强过一切,是早已君臣佐使配伍成熟的中药方剂。是最便捷的自治,会使我们真正成为大自然的一部分。我们以大自然的细胞、微尘和花粉颗粒的名分存在着,身轻如风举,美艳有依靠,营养有供应。怎么躲避有毒的植物生物碱?蜜蜂,还有很多昆虫、动物、禽类,已经告诉过我们:只要学会适可而止、戒贪戒嗔就好。当然,我也要戒掉总是把鼻子强行插进花冠的恶习。

那么,意外得了病怎么办?

千万不要心急下猛药。

猛药如猛虎。即便一时侥幸逃生,五脏六腑又怎能完好如初?一个简单的咳嗽就是明证。不小心丧命了怎么办?请放心,那只不过是一个人在假定的现实里苦到了头。祝贺啊,新生又开始了,就像青草一岁一枯荣。把漫长的光阴压缩快放,也许只是大自然的一声叹息。这就是植物生物碱的作用:以幻养幻。它揭示了宇宙的本质:幻中生幻。我们感谢假定的没有毒的植物养育我们的肉身,感谢假定的有毒的植物优化我们的灵魂。我们生来就是有缺陷的,胎毒也似生物碱,婴儿的出生很苦。怎么修补?还得依靠花香。我们都是自然之子。亲近自然,自然地睡去,任梦而梦,择需而用,这也许是最自然的了。最好,就像屈原和他的佩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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