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外开放:争议问题再讨论与未来展望
2020-05-04江小涓
江小涓
一、开放过程中几个争议问题的再讨论
过去40年改革开放过程中,关于出口和引进外资,有过几次影响广泛的争论。事后仍然有必要再做一些讨论。
(一)我国长期大量出口劳动密集型产品,加工费是主要收益,主要利益都被外方获取
扩大就业是对外开放最重要的贡献之一。相当长时期内,我国出口主要是劳动密集型产品,其本质是通过出口商品将过剩的劳动力输出。以2006年为例,当时在外商投资企业中的就业人员已达4200万人,再加上非外资出口企业中的就业和劳务输出等,我国涉外经济中的直接就业人数超过8000万。我国出口就业密度远远高于进口就业密度,这表明即使同样的经济增长率,开放与不开放相比,吸纳就业的能力更强。我国出口商品集中在劳动密集型加工领域,电子通信产品和纺织服装产品合计占出口总额超过一半,其他出口比重高的产品如仪器仪表、文体用品、家具制造等,都是典型的劳动密集型产品。图1是2002年我国工业若干行业的人均净资产,每个柱体是这个行业的人均平均净资产,表示劳动力/资本的比率,人均净资产越低,劳动密集程度越高。中间深色柱体是全部工业平均值,其上方为大量出口的劳动密集产业,下方为大量进口的资金资源密集产业。这表明,出口增长为更多劳动力提供了就业机会。
一些观点提出,我国劳动者的报酬水平远远低于发达国家的劳动者,并以此质疑开放的合理性。确实,有一些外商投资企业,违反我国劳动法及其他相关法律法规,通过延长劳动时间、克扣工资、不支付社会保障费用等手段,损害劳动者的合法权益,这也是开放过程中监管外商投资企业的一个重点。但是,发达国家和我国劳动者所得报酬的差距,主要是由于各国收入水平的差距造成的。总体上看,我国劳动者在出口部门和外资企业获得的劳动报酬,高于在国内企业获得的报酬水平。2007年,外资单位、国有单位和城镇集体单位职工平均工资分别为27942元、26620元和15595元,工资水平最高的为外资单位。这也是国外许多实证研究所表明的现象:在发展中国家,外资企业提供的劳动报酬虽然远远低于其在本土的水平,却在东道国是相对最高的。
需要特别强调劳动报酬的重要性。劳动报酬和资本报酬是不同要素的收益。就业获得的是劳动报酬即工资,投资获得的是资本报酬即利润。劳动报酬是中低收入者的主要收入来源,能否在非农产业中获得新的就业机会,是农村劳动力提高收入水平的主要来源,也是他们融入现代经济发展过程和提高发展能力的基础。从彼时中国发展阶段和突出矛盾考虑,需要强调就业和劳动报酬的优先重要性。随着国内产业结构的升级,我国出口和进口商品结构不断提升。资金技术相对密集行业的出口增加,2018年,机电产品在出口总额中所占比重已达58.7%,高技术产品比重达31.1%。我国从出口中不仅获得劳动报酬,还获得了更多的资本报酬和技术报酬。
图1 2002年若干进口和出口行业的劳动密集程度比较资料来源:《中国工业统计年鉴(2004)》。
(二)参与全球分工体系我国所得甚少,我国创造的财富被跨国公司获得
这个观点的核心是,我国制造的出口商品中,我国仅得一点加工费,大部分收益被外资企业获得。这里面有一些概念混淆引起的误解。
全球化中的“中国制造”,是跨国公司全球价值链中的一个部分,由于我国的产业和技术特点,很可能从事的是最后组装部分。这种分工格局形成的表象是,组装而成的成品从我国出口,我国所得仅是出口价格中的一小部分。
分析的恰当出发点,首先要区别增加值和出口额的差别。出口额是销售收入的概念,其中既包含在我国国内新创造的增加值,也包含从国外转移的价值即进口投入品的价值。其中只有增加值计入我国的GDP之中,而转移价值的部分与我国的投入无关,是不计入我国GDP中的。即使在我国产生的增加值,也要在资金投入者、技术投入者和劳动投入者之间进行分配。因此,我国从出口中获得收益的大小,只能相对于我国新创造价值部分即增加值而言,不能与出口总额相比。例如,出口一台笔记本电脑,进口投入品占其价值的1/2,这部分价值创造是在国外完成的,虽然计在了“出口总额”之中,但并非在国内创造,没有计入我国的GDP之中,因此与我国的收益无关。我们只能针对新增的1/2谈收益,而且这部分收益要在各种要素投入者之间分配。假定劳动与资本的收益各占1/2,资本收益被外国投资者获得,我们就只能针对出口总额的1/4谈获利。如果不能恰当理解上述差别,以全部出口额作为分母,我们所得就会被不恰当地“摊薄”。这是理解当今时代“全球产品”分配特征的关键:一个产品多国制造,每个国家都只能从其参与的部分中获益,无论价值链上哪部分的参与者,都不能将其收益与最终产品的全部价值做比较。我国参与的是价值链上的终端部分,特别要恰当理解这种分配格局。
(三)外商投资企业引进先进技术是因为中国政府“强迫技术转移”造成的
在20世纪80年代,我国外商直接投资以中国香港投资者为主,以中小型项目为主。总体上看这些企业的技术水平仅略高于我国内陆企业的平均水平,这与当时我们国内产业技术水平及配套能力有关。90年代以来,大型跨国公司在中国的投资增加很快,外商投资的技术水平明显上升,2000年后引进了较多的国际先进技术。这种行为是如何产生的呢?
2000~2001年,笔者主持过一个系列的调研项目,对北京、上海、深圳、苏州的127家跨国公司在华投资企业进行了访谈和问卷调研,企业的技术水平是调研的重要内容之一。调研的结果表明,以母公司的技术为参照时,大多数跨国公司投资企业提供了母公司的先进和比较先进的技术,其中,使用母公司比较先进技术的企业最多,有57家,占总数的45%;使用母公司最先进技术的企业次之,有53家,占总数的42%;两者相加,使用母公司最先进和比较先进技术的企业占总数的87%。有17家企业使用母公司的一般技术,仅占总数的13%。如果以当时国内技术水平作参照,外商投资企业的技术被划分为填补国内空白技术、国内先进技术和国内一般技术。被调研企业中,引进国内空白技术的企业共83家,占总数的65%;其余为使用先进技术的企业共44家,占总数的35%。没有企业使用属于国内一般水平的技术。外商投资企业之所以开始转移先进和较先进技术,主要是国内市场竞争已经比较激烈,特别是外商在华投资企业之间的竞争激烈,不使用先进技术,就无法在竞争中立足和获胜。在外商投资企业转移先进技术问题上,笔者做过多次调研,外资企业的一致观点是竞争需要。
以轿车制造业为例,到2000年底,当时的九大汽车集团全部在我国有大规模的投资,通用集团的投资项目有上海通用汽车公司、金杯通用汽车公司、长安铃木公司、昌河铃木公司、江铃公司、庆铃公司、北京轻型汽车公司、北铃专用车公司、南亚公司、南京依维柯公司和云雀公司。大众集团的投资项目有一汽大众和上海大众。福特集团的投资项目有江铃公司、长安福特和海南马自达。丰田公司的投资项目有天津丰田公司和四川丰田客车。戴姆勒—克莱斯勒集团的投资项目有北京吉普公司、亚星奔驰公司、北方奔驰公司、湖南长丰公司、沈阳飞机公司、东南汽车公司、沈阳航天发动机公司和起亚悦达公司。本田公司的投资项目有广州本田。雪铁龙—标致集团的投资项目有神龙公司。雷诺日产集团的投资项目有三江雷诺、郑州日产、杭州东风日产柴和风神公司。宝马公司的投资项目有沈阳华晨宝马。稍后,又有国内新形成的奇瑞、吉利、中华等几家自主品牌制造商加入竞争。中国汽车市场上的激烈竞争局面已经形成。竞争性的市场结构迫使企业加速新产品、新技术的开发和引进,不断降低成本和价格。现在美国高调提出所谓的强迫转让先进技术,这不符合实际情况。
此后竞争更加激烈,外商投资企业持续提高引进技术的水平。2016年跨国公司在华新设立的近百个项目中,几乎全部是最先进技术,生产的产品不少是全球首发的新品。2019年,总投资额达100亿美元的巴斯夫(广东)新型一体化生产基地项目落地;特斯拉上海超级工厂作为首个外商独资整车制造项目,总投资500亿元;埃克森美孚惠州独资项目、浙江平湖中意直升机项目、英国石油100万吨醋酸项目等都在加速落地。这些项目都是这些跨国公司全球最大规模、技术和产品最先进的投资项目,此时更谈不上什么强迫转让技术的问题了。
(四)引进跨国公司挤垮了内资企业
开放过程中,由于国内企业缺乏竞争力和市场经验,在面对跨国公司竞争时,初始阶段会感受到巨大压力,甚至一时全行业面临困难。但是,国内企业的多方面优势和我国企业家的创新意识与能力,能在竞争中找到自己的发展空间,形成内资外资企业共同发展的局面。笔者就此对若干行业做过实证研究,这里举家用电器行业和洗涤用品两个行业的案例。
1.家用电器行业。
20世纪80年代,我国家用电器行业的发展主要依靠国内企业引进技术。通过大规模的技术设备引进,使我国基础薄弱的家用电器制造业迅速发展起来。90年代以后,跨国家用电器巨头纷纷前来我国投资,2004年,外资家电企业工业增加值在中国日用电器制造业中的比重为32%,在固定资产投资中的比重为29%,在出口中的份额为51%。一时间,外商投资企业在国内市场和国际市场上都对国内家电企业形成竞争压力。此时,我国本土的大型家用电器企业并未被压垮,而是在巨大压力下加快了技术进步、企业重组和利用全球技术资源的力度,引进国外技术与自己研发相结合,全球采购零部件和关键设备,利用国内低成本劳动力,发挥大规模制造的优势,从而生产出具有国际竞争力的家电产品。出现了海尔、长虹、海信等一批世界级的大企业,不仅在国内市场份额上排名前列,而且成为全球著名大制造商。最近10年,本土家电企业优势更加明显,占据着3/4以上的市场份额。
2.洗涤用品行业。
20世纪90年代中期,跨国巨头大规模进入我国投资,包括美国宝洁、英荷联合利华、德国汉高等跨国公司。这些公司都是名列“财富500强”的跨国巨头。1999年,联合利华总资产280亿美元,总销售额440亿美元;P&G公司总资产321亿美元,总销售额381亿美元,其中海外销售184亿美元。而我国洗涤用品行业1999年的总销售额,也仅为192.82亿元人民币,约合23亿美元,(1)这里的洗涤用品行业是指我国工业统计分类中的“肥皂及合成洗涤剂制造业”,统计口径为国家统计局使用的“分地区轻工业系统独立核算工业企业”,数据由国家统计局提供。洗涤用品行业产品很多,为了使口径一致具有可比性,本文以洗衣粉为例。全行业产值仅为联合利华公司的1/19、P&G公司的1/17。规模如此悬殊,致使当时国内存在许多观点,认为跨国公司大规模进入,中国洗涤用品行业将会受到严重冲击,甚至“全军覆灭”。
由于看上去无可抵挡的优势,外商投资企业将其产品价格定在高位。合资企业对中方原有品牌的促销力度很小,市场影响呈现下降局面,而合资企业大力促销的外方品牌产品,由于价格居高不下,国内市场占有率上升缓慢。这种状况给国内一些原先居于“第二梯队”的企业提供了扩张机遇。一批改制后的上市企业、股份制企业、集体企业和民营企业抓住机遇,迅速发展。仅仅几年后,在2000年洗衣粉产量排名前四位的企业中,排名第一、第三和第四位的企业分别是南风公司(国有控股上市公司)、全力公司(集体企业)和纳爱斯公司(股份制企业),占据了市场的多数份额。
总体来看,进入21世纪以后,除了极少数技术垄断型行业外,国内企业在与外资企业的竞争中总体上已经不处于劣势,在市场竞争中双方此起彼伏。外商投资企业在我国工业增加值中所占的比重从2006年的28%,已经下降到2018年的23%。研究表明,我国国内市场容量巨大,本土企业有许多现实和潜在竞争优势,即使是跨国巨头,想要在中国市场上取得垄断地位并借此长期获得垄断利润绝非易事。只要进入的技术壁垒不是特别高,本土企业就能够在竞争中与跨国公司共同生存和发展。那种仅凭跨国公司规模巨大、仅凭其自身存在获取垄断地位的意愿,就臆断国内企业必然被挤垮的观点,既不符合市场经济的基本规律,也不符合中国市场开放的实践。
二、未来展望:水平分工、中性开放和制度性开放
经过40年的改革开放和持续发展,我国经济总量和人均收入显著提升,国内生产要素结构显著改变,产业技术显著进步,国际竞争力显著提升。国内发展进入新的阶段,高质量发展成为核心目标。与此同时,经济全球化进入新的阶段,外部环境复杂多变。各方面看,中国进入一个新的发展时期,面向未来,我国如何确定新的对外开放战略?本节从经济基本面变化和国际形势变化两个角度,提出我国今后对外开放格局可能的调整变化趋势。
(一)国内外环境变化与技术发展
当下,我国对外开放面临的国内国际环境,与以往相比发生较大变化。网络与数字技术为开放注入新的力量。
1.国内环境变化。
最基本的变化是国情变化特别是要素结构的变化。与改革开放初期相比,我国的要素结构发生了根本性变化,除了土地、淡水、石油等自然资源的相对稀缺性日益明显外,劳动、资金、技术等要素匹配度改善,以往大量出口劳动密集型产品、在资金和技术密集产业中大量引进外资企业的格局无须再成为整体要求,进口出口和资金流入流出,都是在细分产业、企业和产品层面上的竞争与选择,行业内贸易和投资成为参与全球化的主体形态。
2.国际环境变化。
第一,制造全球化有所减速。20世纪80年代初以来全球化加速,特别是跨国公司为了利用发展中国家的劳动力优势和市场优势,纷纷将产业价值链中可以分解制造的部分和组装过程从发达国家转移到发展中国家,导致了全球生产体系重组,有力地推动了经济全球化。这轮全球化在2008年金融危机前达到高峰,全球贸易总额中,全球价值链分工体系相关的部分约占80%。此后,制造业的全球分工从技术和成本角度看似乎达到了均衡稳定状况,再继续细分和转移的必要性与合理性下降,因为产品构造决定了每类产品能够合理分解并向海外转移制造的部分都有限度,越过这个边界,全球分工的收益下降而成本上升。例如汽车产业,全球化最高的几种车型,海外制造的重要零部件已经超过100种,产业价值链上的国家超过17个。在技术和产品架构没有根本改变之前,很难设想再如同以往继续推进全球分工的细化和深化。
第二,东道国本地化和发达国家再工业化趋势加强。一方面,那些初始仅能接纳全球分工体系中一小部分的国家,随着本土产业链的延伸、生产技术的提升和人才的成长,努力拓展本土制造部分在全球产业链中的长度和宽度,争取在本土构建完整的产品生产能力。这些努力导致全球分工体系的一部分转为本地体系。另一方面,一些发达国家大力推动“产业回归”和“再工业化”,力促其离岸生产转回到母国生产。从经济和技术角度看,由于技术进步特别是自动化技术、人工智能技术等发展,许多制造环节由劳动密集转变为技术和资金密集,发达国家人力资本昂贵的制约因素被弱化,其本土制造业的竞争力有所回升。
上述几个方面的变化,使得已经持续30年的大规模国际产业转移速度明显放缓。从这个意义上讲,全球化特别是制造全球化的进程在基本面上碰到障碍。
第三,多个高标准的贸易集团出现。由于WTO主导的多边体系作用减弱,一些新的高标准贸易协定出现。2018年以来,美国、欧盟和日本等先后签署了一些高标准自由贸易协定,如日欧EPA、美墨加协定、欧加FTA、CPTPP等。这些贸易协定涉及零关税、服务业开放、服务贸易、电子商务及市场准入等,同时还有投资保护、社会保障、劳工保护、知识产权保护、环境保护等方面的要求。这些协定全部生效后,将覆盖55%以上的国际贸易和国际投资。
第四,“一带一路”形成新的国际经贸多边平台。这个新平台是国际关系中的重要新变量,意义重大、作用多元。目前,我国累计与122个国家、29个国际组织签署了170份政府间共建“一带一路”合作文件。已与13个沿线国家签署或升级了5个自贸协定,与21个沿线国家签署了本币互换协议。亚投行、丝路基金及中国与中东欧“16+1”金融控股公司成立,为参与国基础设施投资提供了融资支持。“一带一路”倡议构建的是开放式新型泛区域经济合作,从而推动开放包容的全球合作平台。(2)习近平:《论坚持推动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中央文献出版社2018年版。
3.网络与数字技术助力服务全球化。
长久以来,服务业被认为是“不可贸易”的产业,因为服务的生产消费要求“同步性”(服务提供过程需要消费者参与,服务供给和消费同时同地发生),生产结果具有“不可储存性”(服务是一个过程,“随生随用随灭”,生产和消费不能错期)等特征。因此,服务“不可远距离贸易”。
然而,在网络与数字时代,服务的基本性质发生改变,呈现出三个新的重要特点。一是市场边界极大扩张,从“同时同地”变为“网络抵达之处”,几乎联通全球。二是规模经济极为显著,这源于许多网络服务的初始成本很高而边际成本很低,特别是可复制的文化类、信息类服务更是如此。例如网络上的视频和文字信息可以极低成本复制无数次,规模经济极为显著,效益递增几乎没有边界,任何制造业产品都无法与之相比。三是数字时代服务全球化发展很快,在线软件、电子商务、在线支付、文学作品、音乐、游戏、文化与体育视频等都是全球生产与全球消费。可以预期,全球服务贸易和服务业跨国投资将持续快速发展,在国际贸易总额和跨国投资总额中的比重继续上升,成为全球化继续发展的重要引擎。
网络与数字时代发展服务贸易,我国有明显优势。我国人口数量最多,接入互联网的绝对人数和相对比例都很高,网民规模、手机网民规模和社交网站活跃用户分别超过10亿、10亿和7亿,远远超过任何一个国家,也超过美国和欧洲相加的数字。在我国,网络和数字服务业即使仅在国内市场上,就能同时获得规模经济和竞争的双重效益,迅速提升服务和技术水平,成为有全球竞争力的产业,并支撑其他产业提高竞争力。
(二)水平分工、中性开放和制度性开放
1.转向水平分工。
长期以来,受我国要素结构和产业水平的限制,我国主要参与垂直性国际分工,即出口劳动密集的中低档次制造业产品,进口资金和技术密集的高档次制造业产品。随着我国要素结构的改变和产业水平提升,今后我国将进入以水平分工为主的全球化阶段。
所谓水平分工,指各贸易国家之间都在生产和出口水平相近的产品和服务。这种分工模式主要存在于经济发展水平接近的国家之间,也是当代国际贸易的主流形态。在这种分工体系中,各个国家各类生产要素都参与分工并获得收益。水平分工可分为产业内分工与产业间分工。前者称为“差异产品分工”,是指同一产业内不同厂商生产的产品虽有相同或相近的技术程度,但其外观设计、内在质量、规格、品种、商标、牌号或价格有所差异,从而产生了国际分工和相互交换,这反映了消费者偏好的多样化和分工细化带来的竞争力。后者则是指水平相近的不同产业产品之间的国际贸易,许多国家有自己独特具备竞争力的行业,由此产生国际贸易的必要。
由于我国市场规模大,我国可以在国内形成完整生产体系并达到规模经济要求的产业较多,但合理参与全球分工仍然非常重要。当各国经济部门之间的水平分工广泛存在时,参与其中不仅能获得产品多样性和分工深化的益处,更是与全球产业链条各环节匹配、技术相互融合的过程。否则,即使自己能够生产,但若处于全球分工体系之外,就难以与全球产业发展的潮流合拍并相互促进。
2.开放环境中的“中性竞争”。
改革开放以来,我国的开放政策一直倾向于鼓励出口、限制进口,鼓励资金流入、限制资金流出,外资企业和内资企业面对的政策条件也各有优劣。总体上看,这种倾向性是由我国国情、发展阶段和产业竞争力所决定的,也是许多国家在相同发展阶段采用的战略。现在,各方面的条件和环境已经发生很大变化,可以向“中性”开放体制转变,促进更有效地利用两个市场、两种资源。
一是在出口和进口之间保持“中性”,通过出口扩大市场、获得规模经济和分工的益处与通过进口引进各种资源、提升国内产业技术水平和竞争力,两者同等重要。中性的进出口政策,有利于市场在资源配置中发挥决定性作用,在更大范围内提高资源配置效率。二是在吸收外资和对外投资之间保持“中性”,吸收外资带来的资金、技术、先进产品、管理经验等,与对外投资带来的投资收益、出口扩大、当地生产优势等,两者同等重要。中性的跨国资金流动政策,有利于资金在国内外市场上与其他要素合理匹配,提高各种要素的收益。三是在外资企业和内资企业之间保持“中性”,两类企业都能促进国内经济发展和国际竞争力提升,公平竞争能筛选出竞争力较强的企业,促进整个产业提升效率和竞争力。在每一个细分的产品市场上,各个企业持有的优势资源是不同的,每个企业要在激烈的竞争中不断增强自身优势,都需要不断重组内外部各种资源,需要有相同的竞争地位。
3.从政策性开放转向制度性开放。
中国对外开放的一个基本经验是实行渐进式开放。40年来,针对不同时期、不同地区和不同行业,我国用不同的政策引导开放过程。经过多年改革,我国基本具备了制度性开放的条件和环境。第一,分行业和分地区优惠的外贸政策已经基本取消,外经贸政策和法律法规统一透明。第二,《中华人民共和国外商投资法》的实施,外资企业的国民待遇有了法律保障。第三,政府大幅度减少行政审批和优化营商环境,符合多边体制要求的管理体制框架初步形成。
今后要致力于使制度性开放体制更加完善和相对定型。要继续完善涉外经济法律法规体系,坚持各类经济主体地位平等、对各类财产权平等保护的原则,大力提高法律实施和执法水平。在制度设计过程中,要立足于国情,也要开放借鉴。开放型市场经济的运转不少国家已经实践多年,我国不需要也不可能从头开始不断试错,而是应该结合国情充分借鉴,少走弯路。
4.新的开放进程中要关注的风险与挑战。
一是服务业开放会有一些特殊问题。比如金融业继续扩大开放可能产生的金融稳定问题。比如普遍服务问题,即一些服务业具有公共、半公共产品的性质,如供电、通信、交通、邮政、医疗、教育等,外资企业有时存在“撇奶油”行为,即服务只覆盖人口稠密、支付能力强的地区和人群,而将偏远地区和低收入人群排斥在外。国际经验看,常用措施是签订“普遍服务协议”。再如意识形态问题,服务业特别是文化领域的对外开放涉及文化认同、社会舆情、意识形态等方面,不少国家对特定领域的开放有更严格的要求。
二是跨境数据安全问题。数字知识产权问题和个人隐私保护问题,是当前国际贸易中的核心问题,不同国家主张不同,要以我国国家安全和长远利益为出发点,兼顾各国共同发展利益,提出我们的主张。这有利于我国有优势的数字服务业加快全球化发展。
三是全球化的抵制力量和利益平衡问题。从母国和东道国两方面看,抵制服务全球化的力量都明显强于制造全球化。母国方面的主要理由是白领岗位转移、技术和服务人才流失、知识资本的外溢和国家战略优势地位的弱化等。东道国方面的主要理由是本土企业受到竞争排挤、外来文化侵蚀、经济社会安全受影响等,服务全球化进程必然有起伏,要理性解读和正确应对。
四是对外投资中的风险问题。国际环境中有许多不确定因素,对外投资风险不可忽视。我国对外投资已有多年经验,要认真总结并制定相应对策,让市场更多在全球资源配置中发挥决定性作用,政府更多在投资保护方面发挥积极作用。
回望中国对外开放70年特别是改革开放40年的历程,本文对中国开放道路的独特性和规律性谈了一点体会。中国开放道路有鲜明的“中国特色”,这也是本文分析的重点。然而同样要看到,中国开放道路也是独特性与规律性并存的过程。从规律性看,理论推断应该出现的基础性变化我国都相继出现。因此,要全面解读中国开放道路的特点:尊重规律和符合国情相统一,竞争压力促进学习借鉴和创新提升,改革与开放既相互匹配又相互促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