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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吉

2020-04-29卓尕次力

延河 2020年4期
关键词:阿吉阿爸

卓尕次力

车巴沟最漂亮的女人叫阿吉。阿吉骑在架杆上等她的男人,太阳正从瑟索的风融进天边的彤云。阿吉知道月亮要升起来了,架杆下的几个猪,吃完了阿吉丢给它们的芫根。

车巴沟的猪都是矮小的长嘴巴藏猪,外地人称作蕨麻猪。

开春后,家家户户的猪都会离开村子或帐篷,到野外去觅食。它们春拱蕨麻,夏吃珠芽蓼颗粒,以草籽和草根果腹,饮涧泉,生仔猪,日子比水里的鱼儿和树梢的鸟儿还欢实,比阿吉家男人还逍遥。等到秋后芫根上了架杆,一只只公猪带着一身的膘,一只只母猪带着一窝窝仔猪,从灌木丛和草滩走来。那时百花凋谢,枯叶飘向白草,候鸟远飞,大地快要冻僵了,它们找不到食物了,只能靠主人来饲养。它们不需要专人去圈,在饥饿和寒冷的驱使下主动回家了。这些人类眼睛里最愚笨的畜牲,居然知道离家和回家的季节,居然认得各自的家。它们回到家里,或度过干硬而漫长的冬天,或在腊月里被屠宰,燎光了毛,肢解掉,挂到房梁或锥形帐篷柱子上去。

虎年的寒风比牛年来得早,每家每户都在抢收芫根。再不抢收,它们会冻在地里拔不出来,会像传说中的鼠年一样,得提着镢头去挖。

阿吉家忙碌了六天,才拔完了所有的芫根。若是往年,只用四天时间,那些芫根会被一头头牦牛从田间地头驮到村子里来,分成三拨,第一拨当即用红柳条捆成一束束,直接上了架杆;第二拨来不及晒干,要转驮到自己家的牧场去;最后一拨,都是那些大芫根,剁下块根,藏进院里大地窖后,叶子捆做大束子,塞进了架杆间。

虎年的冷风提前到来,早上去拔芫根,弯腰一使劲,手里只有一把叶子,芫根头还在地里,想连叶带根地扯出来,要等到中午地暖和了。所以一共用了六天,才拔完芫根,扫净了散落的干叶子。第七天,阿吉家六驮芫根运到了牧场冬窝子里,阿吉家的母猪也回来了。

阿吉家的猪一直养在牧场冬窝子里,自然也要回到冬窝子帐篷外来。阿吉爬上帐篷前的架杆,抽出新芫根丢给猪时,发现有些不对劲。每年初夏,阿吉家要扔下那些母猪和这里的山水草木,迁徙到夏季牧场去。这年三月底,阿吉家只有一只母猪,其他的在去年腊月,赶到村子里宰掉了。这时回来了八只猪,说明老母猪一共带来了七只仔猪。阿吉对自己说,一窝下七崽,这很正常啊。阿吉骑在高高的架杆上,把这句话重复了一遍,她想说服正在发傻的自己。重复完,阿吉感觉仍有一小块芫根,堵在自己心口,阿吉想掏出来丢给架杆下的猪吃。阿吉看见地上啃芫根的不是七只仔猪和一只大猪,而是六只仔猪和两只大猪。阿吉发现跟着老母猪回来的,除了六只仔猪,还有一只大黑猪。阿吉看见那只大黑猪的嘴巴长得有些古怪,鬃毛直得叫人发怵。阿吉最后看见了它嘴里白森森的獠牙。

阿吉断定那是一只野猪。阿吉不敢下架杆。阿吉看见几头雌犏牛在牛圈里朝她哞哞地叫,它们在提醒阿吉,该下架杆进帐篷拎出奶桶啦,该挤奶啦!阿吉在等待她的男人骑马归来。阿吉想对雌犏牛说,你别叫了,我不敢下架杆呀!

月亮升起来,阿吉看不见男人的影子。猪早已吃完了芫根,仍不肯离开架杆,几头雌犏牛还在长哞。

月亮升得老高了,猪在架杆立柱下盘开了窝。阿吉知道男人不回来了。阿吉听着牛哞声,希望自己家的牧獒狂吠起来。

阿吉认为,野猪来到家门口,不仅瘆人,而且暗含了一种凶兆。

阿吉曾听阿爸说,人类之所以成为赡部洲的主人,是因为他们累世积资粮,积出了一身的福泽与威势。如果鹿、獐子、狍子或岩羊等本该栖栖惶惶地生息在山中的动物,本该躲着人类的动物,莫名其妙地来到了人类的家园,就说明那里的人福泽耗尽,威势全无,身上的元气不及一只野兔或旱獭,他们就要走霉运了。阿吉的哥哥说,许多年前,几十年前或几百年前,一只白唇鹿出现在康巴土司贡保南杰家官寨的马厩里,结果这一年,一支来自圣城的队伍,击溃了他的马队,让一股天火吞噬了他的家族和官寨。大火过后,官寨地基上长出了野草和灌木,喷出了耀眼的泉水,变成了獐子狍子和鱼儿的家园。阿吉的阿爸听村里的多杰叔叔说,许多年前,章嘉·饶贝多吉梦见几十只獐子排着整齐的队伍,走进了夏琼大门。结果这一年蒙古人罗卜藏丹津惹怒了大皇帝,大皇帝拍案而起,摔掉盛满酸奶的龙碗,给北方草原展示了他的天威。他派一个叫年羹尧的巴图鲁,洗劫了夏琼。幸亏有人用八百里加急,送来了大皇帝的圣旨,不然十二岁的章嘉·饶贝多吉……

不然怎么了?十二岁的阿吉问阿爸。

阿吉的哥哥没好气地说,哪有你这么瞎问的?

阿吉一向看不起哥哥,白了一眼哼道,哼,我又没有问你!

阿吉的哥哥说,现在,漫山遍野的野兽快要泛滥成灾了。总能看见獐子和狍子,成群结队地穿过灌木丛;听说华尔盖山东面的杉树林,几年前就变成了虎豹熊罴的世界;草场上的旱獭,繁殖得比羊群还快,到处都是旱獭洞,好端端的草地都给挖成了一张张破网。阿吉的哥哥说,我真担心它们走进村子,害怕一觉醒来,晨雾散去,看见一只四不像的麋鹿站在咱家大门口,若无其事地朝我眨巴眼睛。

许多年前,车巴沟人身上沾染着赡部洲人的所有陋习,偷邻居家的粮食,抢外面的商队,猎杀林子里的獐鹿和石崖上的岩羊,简直是无恶不作,招来了无尽的灾祸,冰雹和瘟疫轮替洗劫着贪婪的车巴沟人。灾难深重的车巴沟人,丧心病狂的车巴沟人,终于双膝着地,接受了因果理论,学会了敬畏生命,停止了对草食动物的猎杀。车巴沟幸康村人,不仅不猎杀草食动物,而且全村发誓说,今后不会在村里偷盗。他们发誓道,从今天开始,再也不会去偷同村人的东西,连藏在袍子里的一只虱子,落在芫根叶片上的一滴鸟粪,都不会去偷。

幸康村戒猎戒盗后过了一年多,隆智家的三头犏牛,莫名消失了。要是被野兽咬死的,牛尸上空会盘旋秃鹫、老鷹和乌鸦等鸟类,一直到被虎豹或豺狼吃干净,那些鸟儿或高翔,或低掠,不肯散去。牛主人见得早,能抢回一些肉来,见得迟也能见到一堆骨头。幸康村人登高四望,看不见翔集的鸟群,只看见莽莽松林上方,枯黄的秋草上方,浮着一团团白云,像一堆堆煮熟的酪素。

贡巴亚说外贼摸进了咱村的草场。贡巴亚对隆智说,我知道是谁。你们不用算卦或圆光,太费劲了,而且大多不怎么灵验。

贡巴亚说贼肯定是邻近的噶察村人。贡巴亚的理由是,噶察离幸康最近,偷起来方便。贡巴亚说,他知道是噶察村人,但不知道是噶察村的哪一个。

大家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说这么多的废话。只有隆智听出了一些意思,便在第二天清早鞴好了马,沿车巴河骑行向东,坐船渡过洮河,午后就赶到了洮州旧城。隆智知道贡巴亚在旧城有个叫穆萨的回民拜把子。

隆智推开穆萨家大门,看见院子里晒着隆智家大犏牛的湿皮子。隆智被穆萨迎进屋,上炕盘腿坐下,闻到了肉香。穆桑老婆给隆智端来了半竹篮豆面馍馍、一碗牛肉汤和一小块热气腾腾的熟牛肉。隆智听见穆萨家灶房里咕嘟咕嘟地响个不停,他知道那是烹煮自己家犏牛肉的声音,他不吃也不喝,静静地流着泪。穆萨好像猜出了什么,说了句这个贡巴亚。

穆萨说贡巴亚是我的拜把子,但他没说我要保密。

穆萨说,另两头牛你现在牵回去,至于这头,我可以给你照价赔偿。

隆智说这不是你的事情,这不是旧城的事情,这是幸康村的事情。

隆智最后说,牛再怎么可怜,也是畜牲,迟早得挨宰,我的眼泪是为贡巴亚流的。

隆智回村后不久,村里的老人召开会议,作出了裁决。贡巴亚给隆智赔了三五一十五头牛。其中有三头大犏牛、六头大牦牛、三头两岁的小牦牛和三头一岁的牛犊。又被村里罚没一头大牦牛,用嘛呢房公用大铜锅煮熟后,卸下嘛呢房大门门板,把肉切成块,往门板上码成了好几堆,全村男丁围拢上去,吃了个饱嗝连天。

贡巴亚对他阿爸说,他没脸待在村子里,他要出家当和尚。

他阿爸说,你认为你有脸进寺院?

贡巴亚入赘到噶察村,做了一个风骚寡妇的男人。他从此在噶察村耕田放牛,繁衍了众多的子嗣,其孙子辈中有叫班代的男孩和叫阿吉的女孩。

阿吉的哥哥班代大喊野兽泛滥成灾的那一年,阿吉很任性地嫁给了一个幸康村小伙子。那个小伙子有个抠门抠出了名的爷爷,名叫烤芫根的隆智。烤芫根的隆智的三头犏牛,曾被阿吉的爷爷卖给了旧城的穆萨。

月亮照在冰冷的架杆上。阿吉知道她的男人不会来了。阿吉不知道自己家的牧獒为啥不吠起来。阿吉想听到牛群的反刍声。

一条小山脉隔开了噶察、幸康二村的草山。从山脊到谷底,依次是草坡、灌木丛、针叶林和桦树林。两面的针叶树种不完全相同,噶察那边几乎全是柏树,幸康这边松木和云杉居多。谷地灌木稀疏,露着大块大块的草甸,村子周围开出了一片片农田。小河从草甸流进田地间,流过村寨,注入了车巴河。噶察河在西,幸康河在东,河边的水转嘛呢和水磨在吱呀作响。

阿吉的男人是隆智的孙子。许多年前,隆智逼走了阿吉的爷爷盗牛贼贡巴亚。阿吉还没出生,盗牛贼贡巴亚在一阵肠胃绞痛中离开了人间,噶察人给他念了嘛呢,插了经旗,并请山外的高僧做了往生仪轨。隆智如今八十二岁了,仍爱烧芫根吃,早已不记得曾经有个贡巴亚把他的三头犏牛卖给了旧城的穆萨。

阿吉的男人家共有三个兄弟。老大两口子在村子里侍弄庄稼并管家,老三是和尚,在遥远的卓尼寺背诵经文。阿吉的男人居中,和阿吉一起坐牧场。阿吉的男人是车巴沟一带有名的骑手和枪手。他对阿吉说,三年前,他在卓尼古雅川出尽了风头,受到了土司的夸赞,拿到了旗长的一坛烧缸酒。

阿吉的男人对阿吉说,当时在古雅川跑马,他转身,微微倾斜,伸手,解开了自己马鞍的后鞧和肚带,紧接着挺身后移,骑在了马鞍背后。

阿吉问,好好的马鞍你不骑,为啥非要骑在马屁股上?

阿吉的男人说,你听我说完嘛。

阿吉的男人说,当时他从马屁股上双手举着马鞍,双膝一抬,双脚一使劲,站在了马背上。卓尼四十八旗的汉子都看见他站在光背的马上,举着马鞍,举着太阳似的前鞒,举着月亮似的后鞒,而他的大白马在继续奔驰,所有人赞叹不已,车巴旗的旗长奖了他一坛酒,土司说,阿吉的男人是块当旗长的料。

阿吉问,那坛酒带回来了吧?

阿吉的男人说,喝掉了。那么多的人拢上来了,每人喝了一口——有的人还没抢到一口,我也没尝上它的味道,就喝完了。

阿吉说挺可惜的,空坛子呢?

阿吉的男人说还给旗长了。

阿吉问,你就只举了一下马鞍,没有放枪?男人炫技不放一枪,那多没劲啊!

阿吉的男人说你听我说完嘛。你听着,我当时举了一阵子马鞍,又把它架回马背,绑好了肚带,套上了后鞧,朝天放了一枪。

阿吉问,然后呢?

阿吉的男人说,然后,我的马就跑到了古雅川西头,我背上枪下了马。旗长说我应该喝一坛酒;土司说,以后会让我当旗长。

他们的这次谈话,是在两村间的山脊草坡上进行的。那时,阿吉还不是他老婆。半个月后的一个晚上,阿吉跟着这个男人来到了幸康村,成了一个十七岁的新娘。

第二天早上,阿吉的公公说,老二两口子去牧场,把老大他们换下来。

阿吉在娘家帮阿妈挤奶、打酥油、煮酪素、纺线和织牛羊毛织品,偶尔放一两次羊。阿吉嫁到婆家后也挤奶、打酥油和煮酪素。阿吉没有时间纺织牛羊毛,因为阿吉要放牛羊。阿吉的男人单身时喜欢背火绳枪,骑高头大马,喜欢四处游荡;娶了老婆后,仍喜欢背着火绳枪,骑着高头大马四处游荡。

人家姑娘所嫁的男人,或在牧场放牛羊,或在村子里务农。阿吉嫁给了一个不爱放牧和耕田的男人。也许,阿吉就喜欢骑马放枪的男人,就喜欢成天四处游荡的男人。

阿吉的婆婆不喜歡阿吉,她说阿吉进门后,从没鞣过一张羊皮,捻过半庹绳子,纺过一拃毛线,挖过一把蕨麻,甚至连半肘宽的毡子也没擀过一片。婆婆牢骚道,媳妇们干活,有慢的,有手脚笨的,像我家老二媳妇这种一件都不会干的,我从来没见过。

阿吉的阿妈知道凡是女人的活,阿吉都会干。亏就亏在阿吉嫁了个二杆子,只会瞎游荡,放空炮,从来不管山上的牛羊和家里的女人。阿吉既当女人,又当男人,她容易吗?多好的姑娘,车巴沟那么多好小伙子都想娶她,结果不听父母的话,私自翻山,嫁给了全赡部洲最混的混球。

阿吉阿妈的这些牢骚,只在自己家里发。噶察人不知道,幸康人更不知道。

阿吉婆婆喜欢把自己的委屈,带到幸康村嘛呢房去,说给全村的老阿婆听。阿吉婆婆最大的委屈,还不是阿吉的懒和笨。阿吉进门快要两年了,肚子仍像小男孩似的没心没肺地瘪着,这让她有些怀疑,她家老二娶回来的到底是不是一个真女人。一个不会干活的女人,一个不会生孩子的女人,老天爷丢给了幸康村,丢进了她家的帐篷,这够让她烦恼的了,谁曾想到,还有更加不堪的事情。她在嘛呢房数说老二媳妇的懒时,有些人先劝她别生气,劝完又扯着转嘛呢的绳子说,听说你家老二媳妇歌唱得好。

阿吉婆婆觉得话里有话,等大家走出嘛呢房,拉住人家问,她跟谁唱了什么歌?

人家说,那些人都是些噶察村的小伙子,我哪里认得出?唱的都是些山歌,我这张念嘛呢的嘴,没有办法说清楚。

人家最后说,她家老二的媳妇,像男人一样在山上放牧,像男人一样在山上跟人唱着一曲曲滚烫的歌。

这天下午,阿吉在山上又碰见了噶察村的班代。

这个班代不是阿吉的哥哥,是另一个叫班代的汉子。噶察村有好几个班代,比如爱拉弦子的班代,拿木炭抹过雌犏牛额头白点的班代,管不住丑八怪老婆的班代,青稞里掺珠芽蓼颗粒的班代,骑红马的班代,等等。阿吉今天碰到的就是那个骑红马的班代。

骑红马的班代曾对他阿爸说,等我长大了,要娶邻居家的阿吉。他阿爸说,儿子你快些长大吧,长大了给你娶阿吉做媳妇,叫她给你生一帳篷的儿子。等这些儿子长大了啊,让有的骑马背枪,跟卓尼土司打他山后的冤家,有的赶着驮队去蒙古或拉萨做生意,有的进寺院,把你和你爸妈超度到善道上去。

有一天,骑红马的班代说,阿爸,我已经长大了,你该准备当满帐篷孩子的爷爷啦!

过了几个月,他阿爸刚睡下,听见有人在天窗口嗡嗡地喊话。那人说,你还不给你家班代娶媳妇,你家的班代就要离家出走了,就要去做尼巴人的上门女婿了。

他阿爸说,哦,知道了,你如果碰到我儿子,就对他说,他阿爸知道了。

那人又瓮声瓮气地问,你知道什么了?

他阿爸说,我知道夜很深了,我该睡觉了。

骑红马的班代比阿吉小两岁,这一年,还不到十六岁。班代在天窗口,用假嗓子威胁他阿爸的这个晚上,阿吉成了幸康村的媳妇。

阿吉的男人爱骑白马,夏季穿一件没有染色的氆氇袍子。没有染色的氆氇,就是白氆氇。车巴沟人说他是白袍白马的汉子,像传说中尼巴村的白马山神一样英气逼人,像吐蕃公主的梦中情人一样,让女人心旌摇荡浮想联翩,他应该娶一个貌若天仙的女孩,他应该让噶察村的阿吉姑娘做他的老婆。后来,噶察村的阿吉,果然跟在白袍汉子的身后,她让白马在月光下翻过山梁,当上了幸康村的媳妇。

白袍白马的男人娶回美丽的阿吉后,继续背着他的枪,骑着他的马,在车巴沟外浪荡,继续撩拨着许多风骚的女人。

白袍白马的男人丢下老婆阿吉,在各村瞎逛的日子里,成了噶察村骑红马的班代的好朋友。阿吉出嫁后,骑红马的班代穿起了红氆氇,他常常跟着阿吉的男人,走出车巴沟,用火绳枪护送着朝圣路上的善男信女,在山塆恐吓着疲惫的商队。这些消息传到了车巴沟,车巴沟人开始有些瞧不起他们。车巴沟人爱比喻,说白袍白马的汉子像一只白狼,红袍红马的汉子像一只红豺狗。红豺白狼结伴造孽,祸害着沟外的苍生,玷污着沟里的名声。

红豺班代有个朋友,他脸上的鼻子又直又高,名叫大鼻子贡巴亚。阿吉觉得他的名字有些耳熟,挠了一下自己的脑门,这不是自己爷爷的名字吗?阿吉发现命运的羂索套住了自己。这几个月里,她在山上混熟的这两个男人,一个叫班代,和哥哥同名,一个叫贡巴亚,和爷爷同名。

和爷爷同名的大鼻子对阿吉说,几年前卓尼四十八旗男丁在古雅川跑马竞技,一个迭部人在飞驰的马背上,卸下马鞍后又重新鞴上去,夺得了头彩,被土司擢拔为上迭部拜扎旗的旗长。

阿吉听这些话的时候,发现大鼻子贡巴亚的鼻子确实很大,越看越碍眼。这么大的鼻子挂在脸上,他肯定很累。阿吉启发道,那年在古雅川跑马,有个男人不仅卸过马鞍,而且朝天放过火绳枪呢。

大鼻子说这怎么可能呢?装火药,压铅弹,插火绳,打火镰,点火绳,燃尽,砰的一声放响,那得多长时间啊?等他放响枪,他的马在古雅川,从东到西,从西到东,得跑好几个来回呢。

阿吉说,也许他没上马前装好弹药插牢了火绳呢,也许他一上马就点燃了火绳呢,也许他真的跑了好几个来回呢!

阿吉看见贡巴亚的鼻子像一只青蛙。阿吉发现自己居然跟一个脸上爬着青蛙的男人在一起,阿吉的头皮有些发麻。

阿吉几天前还想着给他生个孩子呢,生一个脸上爬着青蛙的孩子,这不是造孽吗?

阿吉想,宁怀只小红豺,也不能怀个大鼻子。

阿吉当初听到婆婆关于空瘪着肚子的话后,很是自责。后来又从红豺处听见,她那不爱放牛只爱放炮的男人,这时在山外有了好几个相好,那些骚货勾引阿吉男人后,谁的肚子也没有鼓起来。阿吉近几个月一直想怀个孩子,几天前还想怀个大鼻子的,现在不想了,现在只想怀个骑红马的小班代。

红豺班代和阿吉混熟后,他经常会来找拜把子白狼。他来得很勤,扑空的时候也比较多。

这一天阿吉和他在山梁上看见,白狼和公公两人赶着六驮芫根来牧场了。阿吉让红豺离自己远一些。等红豺走进了噶察那边的灌木丛,阿吉家的两个男人把六驮芫根束子,搭在了一道道架杆上。阿吉赶着牛群下山,她在松林里看见,公公骑在白马上,叫白狼牵着,返回村里去了。阿吉想,自己的男人,这时还真像个孝子,阿吉的鼻子有些酸。

月光下,芫根上的霜很白,牧獒突然狂吠起来,阿吉知道有人来了。阿吉家的獒子吠得有些凶,架杆下的一窝猪不为所动。一个人骑着马从柳丛背后摇出来,月光下看不清人脸,甚至辨不出马和袍子的颜色。阿吉从架杆上喊道,架杆下有野猪,你别靠近,先放枪轰走它。那人说他没有背枪,阿吉辨出了声音,是噶察村的红豺班代。红豺班代抡着手里的木质流星,策马奔向了架杆,老母猪好像挨了一流星。

红豺下马后,扬脸对阿吉说,哪里来的野猪?这都是家猪,你赶紧下来。

阿吉说,两个大的,一个是我家的母猪,一个是它引来的野猪。

红豺说,只有一只大的和七只小的,哪里来的野猪?你快下来。

车巴沟婚俗,女孩出嫁,第二年正月初一得回门。回门时,不能叫新媳妇一个人只身回去,要由婆家人带着礼物送。送新媳妇回门的人,一般有三到七个男人,一人一条褡裢。褡裢里装着酒、肉、油饼、水果、干酪素和酥油制成的藏式糕点等礼物。阿吉的那个时代,褡裢虽大,礼物不多,似乎有些虚张声势。同村的,褡裢搭在肩膀上,步行着送过去;外村的,要骑马送。马数比褡裢数多一个,新媳妇要骑在一匹没褡裢的空鞍上,跟着前面的几个汉子。汉子们骑稳了,抖缰摇镫,走得颇为威武,新媳妇也不怎么低着头,显得满脸春风。

正月初三,娘家人要把女儿送回婆家。同女儿送去的,还有一支彩箭。这种仪式,车巴沟人叫送箭。送箭的人数和褡裢数,要比回门时的多几个。娘家给婆家,除了送去彩箭和几褡裢礼物,还得给婆家所在村里的男女老少,也要装几条褡裢的礼物。那些礼物要在婆家屋顶上撒给大家,大家能抢多少,就算多少。汉子们喜欢从空中抓,女人孩子们总爱低下头从地上捡。为了抛撒方便,礼物都不大,阿吉时代,大多是些油饼和水果,其中最大的,是一坛酒。那坛酒不能丢下去,要在坛颈系一条哈达,由一个德高望重的娘家人,拿到獨木梯子头,交给登在梯子上的某一个汉子,并说一句:“这是敬给全村汉子的喜酒。”汉子们喝完酒,把空坛子还给主人。

若因种种原因,娘家不肯送箭,婆家人得自己准备给村里人的礼物,在自家屋顶撒下去。

当初阿吉想嫁给白狼,父母和哥哥都不同意。阿爸说,全车巴沟人都说咱家阿吉长得漂亮,甚至卓尼土司官寨里的人也知道,车巴沟有个漂亮的小姑娘,叫作噶察村的阿吉。那么多的殷实人家,那么多上进的小伙子,都想娶咱家的阿吉,她为什么偏要嫁给那个吊儿郎当的幸康人?阿吉阿妈说,我的女儿心灵手巧,什么毛皮活都会干,她不能像我一样,稀里糊涂地嫁个窝囊废。阿吉的阿妈喜欢把什么话都引到自己老头子身上去,阿吉的哥哥班代发现阿妈又要转移话题,抢过话头说,当年古雅川竞技,骑术最好的是迭部人,枪法最好的是北山人,幸康村里有人居然不想要脸皮,居然说,他又卸鞍又放枪——这种傻子骗傻子的话,有的人偏偏还爱听!阿吉不爱听他们的话,阿吉喜欢纵马驰骋的男人,阿吉喜欢放火绳枪的男人,阿吉喜欢会用山歌挑逗女孩子的男人。

阿吉知道全家人不喜欢白狼,默默地低下了头,眼里全是泪花。

一天晚上,阿吉肩膀上搭着一件氆氇袍子,骑在白狼身后,翻过山梁,做了烧芫根的隆智的孙媳妇。阿吉的阿妈说,她没有阿吉这个女儿。阿吉的哥哥说,只要阿吉肯离开白狼,噶察村那么多好小伙子仍在排队等她。阿吉的阿爸叹了一口气说,那个叫白狼的东西,确实是一只白狼。阿吉的爸妈和哥哥表达了各自的愤慨之后,决定不让阿吉回门,不给阿吉送箭。阿吉家公公,烧芫根的隆智的儿子,白狼的阿爸,新年初三,很不情愿地登上屋顶,将一笸箩油饼抛撒给了大家,又把一野牦牛角烧缸酒递给了一个小伙子,说:“大家拿去喝吧,咱喝不到噶察人的酒了。”

这一年春天,阿吉阿爸又骂了一次白狼。第二天,一只灰狼咬死了阿吉婆家的十三只羊。阿吉的公公怒不可遏地打了一顿老二,卖掉剩下的六十四只羊,添了十头雌犏牛,让阿吉随同原有的奶牛一起挤。奶牛头数的陡增,极大地压缩了阿吉的睡眠时间。夏日里,她得半夜起来挤牛奶,天亮了,阳光快要滑到半山腰了,她家的奶牛还没挤完。阿吉的婆婆听见阿吉干什么活都比别人慢,又在嘛呢房发牢骚,说现在有些女孩子啊,耐看不耐用,谁家娶了那种女孩,谁家就倒了大霉。

阿吉婆婆发牢骚的那天傍晚,阿吉在架杆上见到了一只野猪,阿吉吓得要死,不敢下架杆。半夜时分,红豺来了,说架杆下根本没有什么野猪。后来,天就亮了,红豺走了,大鼻子来了。阿吉对大鼻子说,他的鼻子像只青蛙,叫她恶心死了。

再后来,翻过了年,开春了,万物在苏醒,阿吉的肚子也鼓起来了。

幸康村种青稞时,那些留给芫根的地,也翻了一遍。一个月后,再把芫根种子撒下去,施了肥,又耕了一遍。这时,谷底冒出了一片片青草,溪水上方飞开了柳絮,阿吉的肚子挺得很明显了。

阿吉婆婆听见老二媳妇终于怀上了孩子,在自己家屋顶朝拉萨方向磕了三个头,暗暗发誓说,她今后再也不说老二媳妇的坏话了。阿吉婆婆想,再懒的母猪,只要能下仔猪,它就是一只合格的母猪,大家就得包容它。

日子一天比一天暖和起来,阿吉家搬到了夏季牧场。白狼的白氆氇一直没有洗,已经脏成了深灰色。白狼把火绳枪挂在帐篷柱子上说,他早已不拿枪吓唬商队了,除非要去打狼和熊,他再也不想点燃这杆枪的火绳,他要跟阿吉好好地过日子。

“我不想做狼,我要做阿爸了。”阿吉的男人看着阿吉的肚子,骄傲地说。

他不知道,眼看着能当上父亲,他们家会摊上一件大事儿,他手里会折掉一条人命。

这一年开春后,阿吉的男人浪子回头,突然像换了个人似的,不再骑马背枪当二流子了。他把火绳枪挂在帐篷柱子上,拾起抛石兜上山放牛去了。山梁上开起了金莲花,树叶和草色绿得有些耀眼。阿吉已经怀胎八个月,奶桶挂在奶钩上,蹲在乳牛肚下挤奶时,显得有些臃肿。阿吉的男人想把这几年对阿吉的亏欠补回去,揽起了放牛、拾柴和剪牛毛等男人的活,又把清理牛圈、打酥油、煮酪素、漏酪素、晒干酪素和拴牛犊等女人常干的活,也抢了过去,做得耐心又细致。阿吉挺着大肚子,在六月的阳光里变成了全幸康村最幸福的媳妇。

这一天阿吉男人正在帐篷外鞣着一张羊皮,阿吉坐在他身边,搓着一条黑白相间的牛毛绳子,红豺班代骑着红马又来做客了。

红豺班代给他们带来了一条坏消息,他说这年头有些人的生命像黎明的星辰一样,闪着闪着闪没了。

红豺班代说,什巴村的扎西在迭部沟有个私生子,那个可怜的男孩翻过大山,想去什巴村找父亲,结果在什巴沟曼曲泉附近撞上了一只马熊。

红豺班代说那个孩子太可怜了,还没来得及见到亲生父亲的脸,小命就这样没有了。

红豺班代说,我已经摸清了那头马熊进出熊窝的规律。

阿吉的男人说,我的老婆快要生了,我不想这时杀生。什巴村肯定有好几个叫扎西的人,我连一个都不认识。幸康人和噶察人去什巴沟放枪,这有些不合适吧?

红豺看了一眼阿吉家的帐篷柱子,说,枪要背在男人背上,女人的奶桶要放在帐篷里。一年前,你总爱说,杀吃人的猛兽,救无数人的命,是一件功德无量的善事。现在怎么了,为什么要让枪像女人的奶桶一樣,待在帐篷里?

阿吉夸张地抱着自己的大肚子,对红豺班代说,听说你在迭部沟也有个私生子,这是真的吗?

阿吉对自己男人说,好多女人都喜欢骑马背枪的男人。她说完起身,从一口牛毛袋子里翻出一件氆氇袍子,丢给了男人。这是一件崭新的白氆氇袍子。

阿吉男人不知道自己家袋子里装着这么新的袍子,手指轻触了一下它,像被灼疼了似的,马上缩回去了。

什巴沟是车巴沟最大的一条支沟,沟脑直通迭部扎尕那。红豺和白狼来到了曼曲泉上方的山坡上。

红豺对白狼说,你在这儿支起枪叉子等着,等我在那边的那道梁上发出呕呼呼的高吼声,那个孽畜会窜过那片苏鲁(一种杜鹃木)丛,就是我正在指着的那片苏鲁丛。你要点燃火绳,死死地瞄着它,要抢在它晃过那棵树前打死它。我用吼声把它赶出窝后,也会支枪叉子瞄着它,我要打中它的肩胛部位,要打烂它的心脏。

晨雾消散后不久,阿吉的男人听到了红豺班代的狂吼声。他赶紧用火镰打着了干艾绒,点燃了火绳。他看见开满白花的苏鲁在晃动,像风吹麦浪,一片一片的朝那棵树摇过去。他知道熊正在窜过,听见自己的火绳在吱啦吱啦地响。火绳燃得很不利索,等苏鲁摇到那棵大树背后去了,他的枪才响了,他看见枪筒喷出了一道青烟。紧接着,他听到又一声枪响从对面山梁传来。

他又装了一次弹药,赶紧插牢了火绳,抬头大声喊道,打中了没有?

红豺没有回音,他便学着红豺发了一声呕呼呼的呼喊声。回声过后,山里依然旷寂无声。他壮起胆子,端着枪,朝那棵树走去。

山上全是各种各样的杜鹃木,大的叫达玛,小的叫苏鲁。他步履维艰,从达玛丛穿过苏鲁丛,很久后才走到大树旁。他看见大树下躺着四仰八叉的红豺班代。脑浆像打翻的酸奶桶似的,溅在苏鲁丛上。他记得昨晚上梦见,红豺班代赤身裸体地躺在一丛银莲花间,肚子上有个大洞,肠子带着血滑了出来。

什巴人最先看见了尸体上空盘旋的鸟群。

这天午后,什巴人已经打听出,红豺白狼二贼,清晨骑马背枪走进了什巴沟。

什巴人通知车巴沟各村说,幸康人打死了噶察人。车巴沟各村男丁跑到幸康沟,分头把村子和牧场保护起来,不让噶察人报复袭击。然后组织老人会议,熬茶、温酒、煮肉,开始了长达半个月的说理断案和调解。最后依据延续了数百年的旧律条和各种案例,作出了裁决。阿吉家卖掉了房子、帐篷、所有牲畜和田地,仍然抬不起一半的命价,便由村里的族人每户出三头牛,给噶察村的班代抬足了全部命价。阿吉的男人作为凶手,必须离开卓尼土司领地,去外面避凶三年。

抬完命价,幸康村人给阿吉家盖了几间简陋的柳编房,提供了少量的糌粑、干芫根和酥油,让他们度过了最艰难的几个月。这几个月里,阿吉分娩,生了个男孩。阿吉知道这个孩子不是她丈夫的种,她希望他长得像死在什巴沟里的红豺班代,便认真地端详着他的五官,越端详越让她伤心,这个哇哇大哭的男孩,从鼻子到下巴,一点也不像班代,倒像让她头皮发麻的大鼻子贡巴亚,好像脸上爬着青蛙的贡巴亚,突然变成一个婴儿,在她的怀里号啕大哭似的。阿吉明明知道这是自己身上掉下的一块肉,低声嘀咕道,你不应该在幸康村的柳编房里哭闹,你应该在噶察村吃着另一个女人的奶。阿吉说完这些,打了个冷战,抱紧了儿子,抬高了声音说,不哭不哭,阿妈给你喂奶吃,你要快些长大,等你阿爸避凶回来,他会教你骑大白马,放火绳枪。

这一年冬天,阿吉家男人的爷爷,烧芫根的隆智,发了一次高烧,死在柳编房里。

开春后,阿吉娘家捎来话,说他们全家人不记得阿吉做过幸康人的媳妇,阿吉应该抱着孩子回来,爸妈会招赘一个倜傥英俊的少年,做阿吉的男人和阿吉儿子的阿爸。

阿吉说,我公公从屋顶向幸康村人撒过礼物,我要在幸康等我的男人回来。

三年很快地过去了,幸康村人将一匹马和一头犏牛,当作凶手露面金,又送给了噶察村红豺班代家。然后等待阿吉的男人回村,轻松露面,挈妇将雏,继续过他的日子。

但阿吉的男人一直没有回村。有一天早晨,阿吉怯生生地问婆婆,她男人当年到哪里避凶去了。婆婆说她和阿吉一样,也不知道他去哪里了。当年他在什巴沟杀人后就消失了,从此没人见到过他。

这个早晨,一股股磅礴的白雾滚过村前的山梁。阿吉指着雾问三岁的儿子,这是什么。

儿子漂亮直鼻子下的嘴唇间,吐出了一个词语:白狼。

阿吉说,这不是白狼,这是白马,你长大了要骑在大白马背上放响火绳枪。

阿吉的儿子五岁时,一个幸康村人,从漠西蒙古牵着骆驼回来了。他对阿吉说,你的男人回不来了,他当年逃到阿尔泰一带,当上了棍噶扎拉参手下的勇士。

那个人叫古汝,是买走了阿吉家房子的那个人。古汝挠着头皮说,蛇年收复塔城时,阿吉的男人神勇无比,第一个登上了城墙头,结果身中反贼数刀,壮烈殉国了。说完他蹲下,对阿吉的儿子说,我刚才记错了,这件事情好像发生在龙年,你的阿爸战死在龙年的塔城城头。

我从电子版《清实录》查了一下棍噶扎勒参在伊犁将军手下转战塔城一带的时间,那个人所说的龙、蛇二年,应该在藏历第十八甲子,应该是公元1868和1869两年。而我的姐夫奥金又说,棍噶扎拉参此后身披袈裟修成大呼图克图,阿吉的儿子十三岁那年回到了家乡,还说,棍噶扎拉参攻打塔城的那一年,阿吉的男人只是个八九岁的孩子。

我不知道那个胡不拉茬的古汝在瞎说,还是我的姐夫奥金记错了一些重要环节。

骑马的汉子飘忽不定,

阿吉的牙齿很酸,

阿吉的鼻子很酸。

骑马的汉子飘忽不定,

牧场的白昼很长,

牧场的黑夜很长。

骑马的汉子飘忽不定,

村后的山上落着雪,

村前的河边落着雪。

骑马的汉子飘忽不定,

昨天和雨水很远,

今天和泪水很咸。

责任编辑:赵思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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