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主持人语
——中国少数民族节庆仪式音乐的建构与认同
2020-04-18杨民康
○ 杨民康
中国少数民族节庆仪式音乐,包含了长期沿袭下来的传统样式和在此基础上发展而成的当代样式两种基本类型,后者主要涉及各种舞台化、广场化的节庆仪式音乐展演和旅游音乐品种。民族文化身份建构是“民族”(而非“族群”)形成过程中,由该民族群体内部发起的,有意识的和主动性发生的事情,是一种后天(或次生性)的身份认同意识和主观文化行为。而当下发生的种种“非民间”“非原生态”的少数节庆仪式及其音乐展演活动,便成为民族文化身份建构的一种基本内容及重要的展示和释放场所。上述从民族文化到少数民族节庆仪式音乐中的文化身份建构活动,一方面符合当代人类学“超民族志”的定义和内涵,即马库斯(George E.Marcus)指出的“这一概念的关键在于习俗、传统和‘过去'并非构成了文化的全部,文化还是指向未来的认知性实践,它能够生产出新的意义和行为结构。”①〔美〕乔治·E.马库斯著:《十五年后的多点民族志研究》,满珂译,《西北民族研究》,2011年,第3期,第20页。另一方面则包含了如今种种社会音乐文化实践活动中产生的复杂矛盾状况,并导致了一些当下亟待解决的、涉及21世纪以来中国少数民族音乐发展变迁与文化认同的理论和实践的重大问题,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语境下的各种文化建构与身份认同问题即是其中之一。
在当今中国学界,由费孝通先生提出的,由汉族和55个少数民族共同组成“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的学术理论框架里,国家认同可视为中华民族意义上的整体文化认同,然后才是各单一民族的民族认同。民族音乐文化身份的塑造或建构,如今不仅作为一种国族认同现象,发生在中华民族层面;同时也作为民族认同的另一种面目,分别存在于汉族和55个少数民族的社会文化层面。近来习近平总书记在全国民族团结进步表彰大会上指出:“各族人民亲如一家,是中华民族伟大复兴必定要实现的根本保证。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中国梦,就要以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为主线,把民族团结进步事业作为基础性事业抓紧抓好。”对此,人民日报随后即发表评论员文章指出,此说“深情回顾中华民族形成和发展的历史,深刻揭示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内生动力,为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凝聚共同团结奋斗、共同繁荣发展的磅礴力量,指明了努力方向、提供了根本遵循。”②人民日报评论员:《不断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论学习贯彻习近平总书记全国民族团结进步表彰大会重要讲话》,载《人民日报》,2019年9月29日01版。
在上述有关“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较为宏观的观念层面表述之下,可以看到一些学者从中观层面进行的不同学科学术分类,诸如费孝通从民族学、人类学提出的“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分类思维③参见费孝通等:《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北京: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1987年。;周宪、郑杭生等人从社会学角度提出的“主导文化、精英文化、大众文化”④参见周宪:《文化表征与文化研究》,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以及钟敬文、高丙中等人有关社会文化的“精英文化、流行文化、民间文化”三分法分类思维⑤参见高丙中:《精英文化、大众文化、民间文化:中国文化的群体差异及其变迁》,《社会科学战线》,1996年,第2期。等。当今中国音乐学界对于“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亦从理论和实践两方面做出了种种回馈。其中较为旗帜鲜明,且正在展开具体研究和实际运作的,主要有中国音乐学院王黎光提出的建设“中国乐派”的主张:“努力开创以中国音乐资源为依托、以中国艺术风格为基调、以中国作品为体现、以中国音乐家为载体的音乐学派,努力创作出具有鲜明民族特点和个性的优秀音乐作品。”⑥王黎光:《勇于谱写无愧于时代的中国旋律》,《光明日报》,2016年12月10日09版。比之而言,由多位学者提出的建设“中华乐派”和“中国民族音乐话语体系”的主张,则在综合了中国古今音乐历史、中国传统音乐和当代中国音乐创作诸艺术文化层面的基础上,产生了多种不同的理论架构和学术观点。若从以往的少数民族暨跨界族群音乐研究角度看,该类研究乃居于中国民族音乐话语体系构架中的传统音乐层面,一向侧重于艺术本体形态及传统文化内容的考察、梳理、分析以及“非遗”保护发展层面的研究,并且取得了明显的成果和业绩;但存在的问题是对于当代传统节庆仪式音乐活动中少数民族主体、地方政府与国家三者之间的多维互动关系及该类节庆仪式音乐的身份建构与文化认同相关的各种问题则关注较少,由此引发了中国民族音乐话语体系研究的“两头热,中间冷”现象。因此,本专题研究将以上述一些学术问题作为切入点,有针对性地展开讨论和分析。
关于本专题所涉及的“建构与认同”主题,有必要强调如下两方面问题:其一,在当前上下一体“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及国族文化认同意识的大趋势下,与之相关的少数民族音乐文化身份建构也势在必行,并且同音乐文化传承之间保持着共时并存、一体两面和“二元背反”的关系。同时,与“传承”具有的历时性(非当下性)、宏阔性、观念性、外显性、后溯性、被动接受性和主流话语性相比,“建构”则有着共时性(当下性)、具体性、行为性、潜在性、前瞻性、主动参与性和非主流话语性等特点。其二,作为身居学术界的传统音乐研究者和研究主体,我们或许并没有“非遗”传承(传播除外)的参与权和发展权;但对于民族音乐文化身份建构的问题,自己却难以完全置身事外。换言之,只要我们从事了有关传统音乐传承或“非遗”保护和发展的传播、宣传和评论活动,就如同被捆绑上了“文化建构”的战车,当即被赋予和具备了合作“共谋”的身份和性质。因此,在当前我们与作为对象主体的“非遗”传承人一样,共同面对着全球化经济大潮和铸造国族认同意识双重压力的情况下,每一位个体学者,势必在对待传统音乐文化的“传承与建构”态度和方式上做出两种不同的选择:要么只谈传承与发展,避言“建构与认同”,以致从理论到实践上只能疲于应付,且陷入被动,甚至随波逐流、身不由己;要么很好地把握住自己讨论和参与“传承与建构”的尺度和方向,不仅做到“谨言”,而且能够“慎行”,才能完成好自己应尽的记录、参谋和建言的有限职责。
本专题共包含5篇学术论文,杨民康的《少数民族当代节庆仪式音乐与民族文化身份建构——以西南少数民族音乐的研究实践为例》主要聚焦于该研究专题的理论建设层面,提出少数民族当代节庆与仪式音乐活动涉及文化身份塑造与建构过程,学界和学者有必要在继续展开“非遗”音乐传承与保护研究的同时,还应该以少数民族传统节庆仪式活动作为重要的研究对象和载体,重点关注少数民族主体、地方政府与国家三者之间的多维互动关系,以及以传统节庆仪式音乐活动为代表的社会音乐文化实践活动在文化认同多层级(阶序)构建方面起到的重要意义与功能作用。该文就此提出中国民族音乐话语体系可具体划分出分别以“传承、建构、创新”诸要素为主的三个不同层面;它们分别涉及了“音乐‘非遗'、节庆音乐与音乐创作”三种具体的音乐类型。其中,“传承”和“非遗”保护以局内人负主要责任;从“建构”到“创新”层面,其责任便逐渐由局内人转而由“局内+局外”(包括创作、表演、评论、研究与官方)共同承担(或谓之为“共谋”)。若聚焦于“节庆仪式音乐与文化建构”这一中介层面,各种位于其两端的——“非遗”音乐项目和创作性质的新旧作品,都可能在这类场合集中地得到展现。目前该领域研究显现出一种“两头热,中间冷”的非正常现象。对此可从两个互补的层面入手:其一是宏观理论层面。即结合音乐人类学视角,通过结合运用史料文本和田野考察方法,努力去认识和阐释西南少数民族的音乐文化认同及信仰体系,以及二者怎样通过仪式或仪式化行为,产生出仪式音乐产品的整个过程。其二是微观实践层面。即结合音乐民族志的另一种视角,通过研究者自己的亲身体验和考察实践,去观察西南少数民族音乐中抽象化、模式化的音乐概念及书面乐谱,怎样通过具体性、即时性的表演行为,产生、制造出五彩缤纷的音乐声响的整个过程。循此研究途径,便意味着一种能够通过“指向未来的认知性实践”,生产出新的意义和行为结构的“指向未来的音乐民族志”。
作为一个兼含理论性实践性意义的研究课题,需要众多的理论探讨及个案课题作为学术支撑。杨曦帆的《建构与认同理论的音乐人类学反思——以嘉绒藏族为例的少数民族节庆仪式与传统音乐发展研究》,通过一个少数民族族群节庆仪式音乐的典型案例,讨论了节庆仪式在少数民族地区的传统生活中具有的重要社会功能,认为族群认同、村寨团结、人际交往、互通商贸等等都需要节庆仪式这一特定文化平台的支撑作用。作者还提出,节庆仪式在今天之所以具有文化上的重要性,其核心意义在于:在中华民族这“一体”框架下,节庆仪式是各民族文化自身显现与认同的“多元”体现,是各民族情感的依托,音乐以情感的唤起功能在仪式中具有不可或缺的作用。在嘉绒藏族生活中亦是如此,嘉绒藏族居于多民族交汇地区,其文化既有对本族传统的持守,也有与其他民俗的交融,在文化上呈现出广泛的多元结构。音乐和具有“地方性知识”的民俗文化紧密相关并形成不同的音乐文化特色,节庆仪式音乐资源丰富,具有典型的地方文化特色并有深厚历史文化痕迹。其文化寄托,包括固定节日(宗教性节日、生产性节日、纪念性节日、年历性节日等)和随机节日(婚礼、落成、丧礼、请巫师驱邪等)。在这些节日上,仪式、建构、音乐、认同是人的精神生活的重要内容,信仰、民俗通过仪式、节日建构公共空间与精神气质;强化音乐作为地方文化的特征,对于音乐的特色发展具有重要意义;仪式中的音乐舞蹈表演,则唤起人们的文化认同感。
赵书峰的《传统的延续与身份的再造——瑶族“盘王节”音乐文化身份研究》,从个案研究的角度,对于少数民族传统节庆音乐与“建构、认同”的关系进行了深度挖掘。作者指出“还盘王愿”作为勉瑶以祭祀祖先盘王为主的一种传统的民间祭祀仪式,自1984年以来,在官方、学者、民间等多方共同参与下,其逐渐成为湘、粤、桂、滇等区域内的,集盘王祭祀、传统与现代乐舞展演、学术论坛、商业项目合作与交流、地方旅游文化经济推广等为一体的大型节庆仪式音乐活动。“盘王节”的建构折射出“非遗”语境下的瑶族民俗活动,正在从“民间在场”走向集“国家在场”“民间在场”“专家在场”等多维一体的,以及传承与创新、传统与现代等综合元素的文化互文;“盘王节”节庆活动既是对勉瑶传统祭祀仪式的纵向传承(“濡化”),又是基于经济与文化全球化以及“申遗”语境中的身份重建(“涵化”),即勉瑶传统的延续与身份的再造;瑶族“盘王节”成功申报成为国家级“非遗”项目,这一事实即折射出“传统”的建构不是固定不变的,而是可以持续性地发明与创造的。
张应华的《地方全球化:黔东南苗族民俗节庆音乐文化的守望与“发明”》,从典型个案剖析出发,讨论了地方民俗节庆仪式音乐在“全球化、在地化”大文化格局中的境遇问题。作者指出,在黔东南苗族社会的历史进程中,往往按照支系、宗族、族群或地域流传有众多民俗节庆。中国加入WTO以来,经济全球化的资本流动和资本积累迅速进入黔东南苗族社会,面对全球化经济的强势挤压和地方经济发展的自我诉求,地方政府、学者群体以及民间社会渐次结成同盟,以历史上形成的民俗节日为媒介,张扬民族节庆文化的地方性特征,转换民族文化的原生论认同心理,转而突出利益驱动的场景论认同,将仪式性、民俗性音乐文化内涵及其行为方式作为地方文化资本积累的资源,进行“地方社会重建”,形成了两条并行的变迁线路,其一是初遇全球化——全球地方化——地方全球化;其二是民俗音乐传统的排他式守望与纯粹性复苏——资源化守望与借入式“发明”——整体性守望与主体性“发明”。
魏琳琳的《蒙汉杂居区节庆仪式音乐中的地方性与族群认同》,其研究触角指向了北方少数民族与汉族族群关系的讨论。作者指出,中国少数民族内部存在阶层与差异性区分,身处蒙汉杂居区的蒙古族内部便存在着明显的分化与分层。论文通过“祭火”“庙会”等蒙古族传统民俗节庆仪式个案,选取“准格尔地”蒙古族作为研究对象,关注当地少数民族精英如何通过节庆仪式复兴他们的传统,并不断强化自身的蒙古族民族身份。他们通过其音乐实践活动表达一种民族认同感、族群认同,甚至一种“思乡情结”,建构一种民族音乐的“想象的共同体”,通过音乐的手段表达彼此的情感关联。作者还认为,蒙古族内部的地方性体现在不同风格区的差异,社会阶层的分化体现在精英阶层的“复兴”“坚守”行为,而并非普通大众的日常生活。另外,节庆仪式中承载着“复兴”与“建构”的双重意义,少数民族社会阶层中分化出来的精英群体(不讲蒙古语)企望通过节庆仪式为核心来“复兴”“坚守”他们的传统,同时又要“建构”传统。这里所建构的“蒙古族传统”,并非整个蒙古族,而是特指“准格尔地”所辐射的地方性传统,他们通过到准格尔旗学习、考察、模仿塑造过去的传统。
通过上述从理论到实践,由问题阐述到个案分析的具体研究过程,本专题研究的学术框架和分析思路得以一一顺序展现。笔者寄希望于通过本专题的讨论,能够对“中国乐派”和“中国民族音乐话语体系”的建设添砖加瓦,并且将本“音乐与认同”研究小组的整体性、体系性研究推向中国传统音乐学术领域的纵深地带,并且对中国民族音乐学学科建设做出自己应有的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