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断深入的学科史反思
——读《黄修己自选集》
2020-04-18
黄修己先生是现代文学研究界第二代的代表性学人,他在赵树理研究、现代文学史研究和现代文学学术史研究方面,著述丰富,硕果累累,已有不少学者对他的研究成果做过评论。2017年,他编选了一本《黄修己自选集》①,在该书后记中说明:“本书既为自选集,亦可名之为‘论中国现代文学学科’。它比较集中地表达了我对中国现代文学学科的意见,或可供还在为学科发展努力奋斗着的年轻朋友做个参考。”《自选集》收入27篇文章,都是他从北大到广州后发表的论文,分为五辑:第一辑梳理了“学科史的前前后后”,第二辑倡导“科学性的追求”,第三辑提出了“从古典向现代转型的双线论”,第四辑论证了“‘人的文学’和价值观问题”,第五辑“回顾和反思”了现代文学学科面临的问题。黄先生在现代文学研究的道路上求索了50多年,他不断地编纂现代文学史,同时又反思文学史编纂的问题,进行持续的探索,著有《中国新文学史编纂史》②,许多观点既切中时弊又具有前瞻性;尤其在治学传统、“全人类性”价值观、“现代文学双线论”等问题上,见解独到。可惜的是,目前学术界对此书尚无关注,因此,笔者不揣浅陋,作此书评,谈谈读此书所受的教益。
一 “两种学术传统”与治学方法
黄修己先生曾是北京大学中文系1955级学生,早在20世纪五六十年代就参加过集体编写古代、现代文学史。到了1980年代初,黄先生以一人之力写出了《中国现代文学简史》③,接续了间断近三十年的个人编史传统;后来,又写了《中国现代文学发展史》④,主编《20世纪中国文学史》⑤等著作。他看到在不同时期所书写的现代文学史,却面貌不同,甚至大有变化。这促使他思考:同样的一段历史为何会这样变来变去?黄先生对这一问题进行追问,总结了“历史”所含的两种内涵:“一是指已经发生过的事情,一是指后人记载下来的已经发生过的事情,即历史著作。”⑥严复曾经区分过“有人身所作之史,有人心所构之史”⑦。黄先生借用严复的说法,把已发生过的历史,即“历史本体”称为“身作之史”,这是客观的,不能改变的。把后人编写的“历史”称为“心构之史”,这是主观的。后人可以根据自己的理解或理论去阐释已经发生过的历史,这就见仁见智、千差万别了,为此他写了《中国现代文学史研究的“势大于人”》⑧。他又从“五四”以来近百年人们解释现代文学史的实践中,总结出了四种“阐释体系”:进化论、阶级论、启蒙论和现代性的阐释体系。⑨大体上就是这四种阐释体系支配着研究者对历史的看法,影响了不同时期所编写的文学史的面貌各异,通过分析这几种阐释体系所各有的优长、利弊,更让人体会尊重客观历史的重要性。学术界常有“论从史出”和“以论带史”的争论。黄先生重视“史”,在《文学史的史学品格》中说:“在文学与史学二者之间,我个人偏向于当前强调文学史的史学特征,把它放在史学的坐标系中来考察一番。”(第93页)但他又强调“论从史出”,认为研究的重要目的还在于“出论”,“应该把理论的创造作为科学研究的最重要的目的”。(第120页)他认为不尊重史实不好,但如果不能“出论”,同样是个缺点。而且还要看到,任何史家在进入史实时,他不可能思想真空,而总是已经有一定的、先在的观念。黄先生总结出两条编写现代文学史的思路:“我思故史在”和“史在促我思”。前者是先有了某一理论或观点,把它放到史实中去考察、检验,经过调整、修订后确立自己的观点;后者是在收集、整理史料的过程中,思想上有所发现、有所体悟,从而整理、归纳出了自己的观点。⑩他认为这两种研究的思路都是可行的,关键是要尊重历史事实。如果“我思”即自己的“先在经验”在进入史实后与客观存在相矛盾,就要敢于调整、改变以至放弃原先的理论,创立新的理论。
在此基础上,黄先生又作进一步探究,提出了两种学术传统,即“汉学”传统和“重在阐释”的传统。他认为“汉学”传统注重考据,强调证实,追求严谨,要求内容的扎实细密、博大精深,反对空疏;但表达的风格平实,议论平和,就事论事,语不惊人,卑之无甚高论。其基本功就是从收集材料开始,培育、训练对史料的发现、辨伪、考证、识断、精审、爬梳、组织的功力(第67~68页)。这也是中国传统的治学方法,如清代的乾嘉学派就属此种风格。到了“五四”,胡适介绍实验主义,引入科学的方法,提倡“大胆假设,小心求证”,傅斯年更有“史学便是史料学”⑪的说法,这与“汉学”传统有相合之处,成了构建现代学术的重要基石。黄先生分析朱自清的《中国新文学研究纲要》、王瑶的《中国新文学史稿》和一批第二代、第三代学人的著作,勾勒了现代文学研究中遵循“汉学”传统的一条线索。
与“汉学传统”相对应的,还有一种学术传统,黄先生总结为“重在阐释”的传统。坚持这种传统的研究者不满足于客观地弄清并铺叙史实,而是想要把史实与某种主观的见解或某种理论联系起来,用理论来照亮史实,用史实来证明理论(第73页);也有一些学者善于对现代文学作新的阐释,有的也很精彩。这种研究思路一度还曾成为现代文学史编纂的主流,成为现代文学研究的主要治学方法。但是黄先生反对生搬硬套,曾批评道:“有的人从西方搬来某个‘先锋’理论,从这理论开始,却又不进入史实,只是挑选几条于己有用、有利的材料,作为那‘先锋’理论的例证。”(第119页)他惋惜地指出:“用别人的‘论’来观照自己的‘史’,这些理论都是外在于和先在于现代文学的,最终证明的都是别人的道理,现代文学成了支持别人观点的材料和工具。”(第263页)他批评这种削现代文学之足以适理论之履的方法,认为其并无实质性成果。黄先生写了一系列文章,如《回归与拓展:对新文学史研究历史的思考》⑫《中国现代文学史理论与实践的回顾》⑬《中国现代文学史的建构、解构和重构》⑭《论中国现代文学史的阐释体系》⑮等,对现代文学的编写理论进行总结反思,至今依然具有现实的针对性。
二 “人的文学”与价值标准问题
黄先生和现代文学研究的第二代学人,其接受教育的时间大约在20世纪五六十年代,正是阶级论盛行的年代,现代文学史的书写亦受此影响。那时往往把现代文学简单地划分为“革命文学”“进步文学”“反动文学”。改革开放后,他们大多经历思想解放,对现代文学进行新的思考。黄先生也重返“五四”现场,从历史的实际出发,认为“五四”创建了一个“人的文学”的时代。《人性论和中国现代文学》⑯一文运用大量史料,论证了这一观点。“五四”开辟了“人的文学”的新时代,这个观点应该是学界基本认可的,可贵的是黄先生对“人的文学”这一命题进行了持续的探索,并把这一观点贯彻到文学史的编写中。正如他所说,“我也试图从‘人的文学’的角度来阐释现代文学史,这就有了我的《中国现代文学发展史》第3版(中国青年出版社2008年版)。五四运动历来被视为中国的‘文艺复兴’,事实上也的确开辟了人文主义的启蒙时代。‘五四’之后,人文主义的发展则有许多曲折。长期以来,这样的特征没有在现代文学史著作中得到充分反映。我在《中国现在文学发展史》第3版开头描述‘五四’开辟了一个‘人的文学’的时代,新文学塑造了史上从未有过的新人形象;但‘人的文学’思潮在后来的发展过程中遇到的许多冲突、困顿,在该书第3版中还未来得及做鲜明的评述”⑰。在《中国现代文学发展史(第3版)》⑱中,黄先生尝试勾勒“人的文学”的发展轮廓,如认为“《狂人日记》是一篇人的觉醒的宣言,它首先提出了人的问题”(《发展史》第35页);“《女神》诗集中的最突出的思想特色,是对‘人’的歌唱,对‘人’的力量的高度张扬”(《发展史》第104页);重新评价周作人,把其散文称作“小题材里的人间关怀”(《发展史》第64页);等等。黄先生亦从“人性论”的角度,对一些作品做了反思,如曹禺的《原野》,在现今都是肯定的评价,黄先生认为,“作者所表现的以‘父债子还’为由,杀死冤家的两代无辜后人,这种疯狂仇杀明显带着盲目性”(《发展史》第276页),这种行为已经突破了人性的底线,不值得赞赏。又如陈铨的剧作《野玫瑰》,写国民党高级特工夏艳华杀死汉奸丈夫王立民的故事,以前的评价或否定或肯定,都是出自政治的角度。若从“人性论”的视角来看,爱情是人类感情中最强烈的一种,一个女子出于政治的目的牺牲爱情甘愿嫁给仇敌,这是很残酷的,是反人性的,所以不值得歌颂。⑲黄先生以“人性论”来评价现代文学作品,有很多新见解、新发现。他的《“人的文学”和战争文学》一文,从“人的文学”角度对抗战时期战争题材的文学作品,做了初步的扫描,对艾青、田间、穆旦等的诗,邱东平等的小说的解读和评价,都很有新意。他总结抗战时期战争题材的创作,认为“战争中包含着丰富的‘人学’内容”,“战争文学如果不单描写战争过程,而能通过这过程写出其对人的命运、生存状态、精神走向等的深刻影响,让我们从中听到对人性的阐述、看到灵魂的历险,它便可以成为一种重要的‘人的文学’。优秀的战争文学应该具有这样的特点”(第211页)。他认为从整体上看,当时的创作还没有达到这样的高度,“这样,便难以以人为本位,以人为价值的尺度,去审视、描写这场人类史上规模空前、极为惨烈、对中华民族历史进程有极大影响的战争。缺少表现20世纪最伟大的、鸦片战争以来第一场惊心动魄的胜利的民族解放战争的优秀作品,这是现代文学史的遗憾”(第212页)。这些意见对我们研究抗战时期的文学颇有启发。
“五四”文学革命中,“人的文学”被认作文学领域思想革命的纲领,但在后来文学的评价标准发生了变化和分化。黄先生通过对文学事实的分析和对文学史的梳理,探索对现代文学的评价标准问题,在具体分析作品的基础上进一步系统化“人的文学”的理论,提出了“全人类性”价值观,试图从文学本身的立场出发,结合中国现代文学史的历史特征,来构建现代文学的评价标准。“全人类性”这一阐释体系,包括两个方面的内容:“首先,是以人性论为理论基础研究现代文学在特定的时代背景下如何反映或表现了人类共有的人性,用艺术来反映现代中国人对人性的追求、对反人性的批判。其次,全人类性研究承认人类共有的价值底线,以此为标准,来衡量、评价现代文学的得失,解释它的历史。”(第188页)在现代文学的价值标准已经多元化的情况下,提出“全人类性”命题,在某种意义上,是在寻找一个能为各派接受的共同价值,寻找一个人类价值观的最大公约数。这一努力在理论上是合理的,亦含有一定的现实关怀。
关于这个问题,王国维已有过这样的论述:“夫美术之所写者,非个人之性质,而人类全体之性质也。惟美术之特质,贵具体而不贵抽象。于是举人类全体之性质,置诸个人之名字之下。……善于观物者,能就个人之事实,而发见人类全体之性质;今对人类之全体,而必规规焉求个人以实之,人之知力相越,岂不远哉。”⑳这里的“人类全体之性质”即是“全人类性”,文学作品通过“个性”来表现“全人类性”,不同国别、不同种族的文学能够在全球流通,能够被不同民族、国家的人欣赏,就是因为具有“全人类性”才能够在不同人之间实现共享。人类有共通的情感与追求,“凡是不朽的艺术作品,都是深刻地表现和反映了人性的这种普遍本质并使各种不同的人类都对之怀抱向往或理解的作品”㉑。黄修己先生在《全球化语境下的中国现代文学研究》㉒一文中论述了中国新文学具有“全人类性”,就是想挖掘中国现代文学的“全人类性”内涵,以促进全球化语境下的思想沟通,为中国现代文学走向世界开启一扇大门。
三 “双线论”与文学史的书写
“五四”新文学的先驱者在“文学革命”中对传统文化与文学的批判,带有全盘否定的片面性,不仅否定旧文学的思想内容,也否定其文学形式。以致像鲁迅所说:“新文学是在外国文学潮流的推动下发生的,从中国古代文学方面,几乎一点遗产也没摄取。”㉓但是在现实生活中,传统文学所创造的一些文学形式,如旧体诗词、章回小说、戏曲等,这些传统的民族形式依然继续发展。一些“五四”新文学作家,如鲁迅、郁达夫等人也依然创作旧体诗词,郭沫若是白话新诗的先锋,但抗战后却创作了大量旧体诗。如今,还有像“中华诗词学会”这样的全国性组织,出版专门刊物,发表大量表现现代人思想与感情的旧体诗词,有的成就还相当高。现代诗坛上白话新诗和旧体诗词的创作并行。章回体小说也还被一些“通俗文学”家经常使用。就是影响很大的金庸武侠小说,其中也有用章回体的。在戏剧舞台上则是“三足鼎立”:一是话剧;二是传统戏曲的改编和演出,传统的剧目经过现代人的改编产生了《十五贯》《团圆之后》等思想、艺术成就都很高的剧目,已经是现代人的作品了;三是新编戏曲,又可分为新编的现代戏和历史剧两种。它们都是现代人用现代的思想和审美观所创造的新成果,不能因为用了民族传统形式就不承认它们也属于现代文学。已经有不少现代文学研究家对这些作品进行研究,并写入现代文学史。
面对以上现象,黄修己先生从理论上做了概括,提出了古典文学向现代转型的“双线论”的观点。他提出作为后发现代化国家,中国现代文学的发生有两条路线:一条是高举“文学革命”的旗帜,借鉴先发现代化国家的文学,使用白话文,创造新形式,就是所谓的“新文学”;另一条是本民族原有的传统文学,在社会转型的推动下,也在渐进式地进行思想和形式上的变革,以求生存并逐渐获得现代性,演变为现代文学(第151页)。新文学的先驱者们否定传统变革这条线,后来的研究者受其影响,也忽视了这条线,很多《现代文学史》只能算是“半部文学史”。基于这样的事实,黄先生又思考、归纳出“传统”与“现代”的几种关系:一、“传统”与“现代”并不是相互绝对排斥、互不相容的二元对立;二、一时代有一时代的文学,文学有时代之别、新旧之别,但不宜仅以新旧分优劣;三、“传统”和“现代”的相互认识必有一个过程,“传统”要想续存于“现代”,必须接受“现代”的检验、考查、批判;四、要纠正用政治革命的模式来理解和叙述文化革命的偏颇,不能用政治革命的“打倒”“砸烂”“一刀两断”的模式套在文化或文学革命上(第153~154页)。
实践出真知,黄先生的观点是从编史实践中发现了问题,进而对这些问题做理论的思考,概括提炼出新的理论认识,推动研究实践的发展。透过这种循序渐进的思维过程,我们看到了其求学问道的路径。这种求真的精神、不断超越自我的探索精神、创新精神,值得我们学习。当然,要想补全另外的“半部”,也属不易,这需要研究者熟悉古典文学,对学者的知识结构和整体素养提出了挑战。
温儒敏先生非常推崇现代文学研究界第二代学人的学术贡献,他说:“第二代学人对于现代文学研究的贡献是巨大的,他们相当充分满足了那个时代的需要,留下的不止是一批杰出的著作,也不止是他们的弟子传人,更有他们崇高的学术追求与丰沛的学术精神。”㉔黄修己先生作为第二代学人,是“生于战乱,长于动乱”的一代,他在回顾自己的经历时曾说:“在很不利的环境里,靠着北大传统的庇荫,靠着老一辈学者的薪传,我们在抵抗、挣扎、彻悟,经历了波澜,绕过了曲折,才有了一点创造的可能。而在献身学术、坚持实证、解放思想、独立思考这几个方面,跟我们的老师接上了关系。如果说今日还有什么‘道统’、‘学统’,也就是从这几个方面我们把它延续了下来;也许这‘道统’、‘学统’已很微弱,但毕竟到了我们这里还没有断线。”㉕黄修己先生在继承老一辈的“学统”时,又有自己的创新。这部《自选集》收藏了他到广州以后关于现代文学学术史和学科史研究的主要收获。我们也应该汲取黄修己先生的治学经验,继承其“学统”,并在继承中创新,为继续深化中国现代文学研究而努力奋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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