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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翎小说的创伤叙事

2020-04-18

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 2020年3期
关键词:张翎小灯比利

内容提要:创伤叙事是张翎小说的一个显著特征,也是她最有力的叙事方式之一。从创伤发生机制来说,创伤使受创者的自我解体,于存在中制造破洞,具有延迟的效应。创伤症候在张翎小说中的表现是多样化的,创伤叙事的意义和价值不在于呈现,而在于治疗。将不堪回首的过往、充满羞耻感的历史放在阳光下曝晒,张翎小说的主人公通过直面现实,正视自我,完成了创伤治疗。在灾难和绝境面前,人性所发生的变化和逆转,正是受创者重建自我,形塑未来的过程,这也是创伤叙事的终极价值和意义之所在。

20世纪以来,“创伤”是一个由医学范畴进入社会学、文学范畴的重要理论概念。创伤(trauma)一词来源于希腊,最初是指身体上的外伤,是一种物理的、有形的伤口,类似于英语中的wound。后来,弗洛伊德将之引入医学与精神病学领域中,强调创伤是“对突如其来或意想不到的死亡威胁所作的响应,这种死亡威胁突如其来,以致无法完全认知,尔后以重演和梦魇的方式不断重复,试图重新体验原本的事件,其实却只是再度错过”①。经过弗洛伊德的阐释,创伤(trauma)一词的含义延伸为无形的、心灵的创伤。随后,美国著名学者凯西·卡鲁斯(Cathy Caruth)进一步将“创伤”概念引入文学领域,并在《不被承认的经验:创伤、叙事与历史》(Unclaimed Experience:Trauma,Narrative,and History)一书中将创伤定义为:“对意想不到或难以承受的暴力事件所作的响应,这些暴力事件在发生当时无法完全掌握,但后来以重复的倒叙、梦魇和其他重复的现象返回。”②

创伤叙事是张翎小说的重要特征,也是她最有力的叙事方式之一。例如,《流年物语》中主人公所经历的刻骨的贫穷即是一种广义范围的创伤叙事,正如作者张翎所说:“疼痛有不同的种类,我把贫穷也想成是一种疼痛,……贫穷早已消失了,但这个疼痛还是存在的。《流年物语》的疼痛是带着影子行走的人。”③再如,张翎2018年8月发表于《十月》杂志的中篇小说《胭脂》,第二个故事写一次抄家给一个小女孩扣扣带来的创伤记忆。抄家事件后,扣扣变得沉默、不合群,面上永远是空洞的表情。深刻的创伤记忆甚至抑制了扣扣的生理发育——直到小学三年级她一直不长个子。后来扣扣的外婆带着她找到当初打人的那个年轻人,看着他被批判、被羞辱,扣扣的精神创伤才得以治愈,她的身体才真正清醒过来,开始了正常的生长。

当然,按照卡鲁斯对创伤的定义,现代意义的创伤(trauma)往往指由天灾、战争、性侵等不可抗拒的暴力事件给当事人精神与心理上带来的心理反应,就此而言,《余震》和《劳燕》无疑体现了张翎小说最典型意义的创伤叙事。

一 创伤(trauma):断裂、延迟和失序

卡鲁斯认为,创伤的本质是延迟(belatedness)和无法理解(incomprehensi bility),同时,美国历史学家多米尼亚·拉卡帕拉(Dominick LaCapra)在《书写历史,书写创伤》(Writing History,Writing Trauma)一书中也强调:“创伤是一种断裂的经验,使自我解体,于存在中制造破洞;它具有延迟的效应,只能勉强控制,甚至可能永远无法完全驾驭。”(“trauma is a disruptive experience that disarticulates the self and creates holes in existence; it has belated effects that are controlled only with difficulty and perhaps never fully mastered.”)④

在《余震》中,小登(后改名为王小灯)的创伤始于1976年夏天的唐山大地震。在突如其来的地震中,当她和弟弟小达被压在同一块水泥板的两头时,母亲不得不做出艰难的选择,在救出一个孩子的同时她也必须放弃另外一个孩子。当小登听到母亲那句石破天惊的“小达”后,她便陷入了万劫不复的沉睡。砸在水泥板上的锤子不仅锤在小登的头上,更锤在小登的心中。小登醒来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背在身上的书包——那是爸爸刚刚给她和弟弟从北京带回来的礼物——扯下来:“女孩站起来,摇摇晃晃地撕扯着身上的书包带。书包带很结实,女孩撕不开。女孩就弯下腰来咬。女孩的牙齿尖利如小兽,经纬交织的布片在女孩的牙齿之间发出凄凉的呻吟。布袋断了,女孩将书包团在手里,像扔皮球一样狠命扔了出去。书包在空中飞了几个不太漂亮的弧旋,最后挂在了那棵半倒的槐树上。”⑤扔掉书包,也意味着小登毅然告别过去的生活,一个7岁女孩的人生在此彻底断裂。此后她又经历了一系列的创伤的叠加——在地震后被一对夫妇收养,并改名为王小灯,13岁的时候,养母去世,小灯却被养父猥亵。二次创伤使得小登对人性充满了怀疑和不信任,也间接影响了她之后的婚姻与家庭生活。

《劳燕》中主人公的创伤则根源于日军侵华战争。主人公阿燕在14岁那年经历了双重暴力事件,形成了一般人难以承受的惨痛的创伤记忆。在日本人把阿燕家的茶园炸毁后,阿燕母女和刘兆虎一起去给两位过头七的父亲扫墓。在刘兆虎折返回家取酒的短短几个时辰之内,阿燕母亲被日本人残忍地杀害了,而阿燕也被日本人糟蹋了。作者借旁观者牧师比利强烈的疼痛感来呈现阿燕所经受的创伤之惨烈:“后来每当我回忆起那天的情景时,都似乎无法完全还原我当时的情绪。我只隐约记得疼。按理说那天的疼首先应该是从眼睛里生出的,然后到心,或许还有肠和胃。可是那天我的眼睛我的心我的肠胃都很麻木,唯一觉出疼的是耳朵。耳朵里似乎同时飞过了一万架飞机,巨大的轰鸣声绑架了我的思维能力,脑子陷入一片空白,嘴里只是反反复复地念叨着两个字:畜生、畜生、畜生、畜生……”⑥被日本人凌辱过的阿燕回到四十一步村,不仅没有得到同情,还遭受到众人的白眼和欺凌,瘌痢头不仅糟蹋了阿燕,“还到处在村里跟婆姨们吹风,说阿燕跟她们男人都睡过了,一次一个铜板,说得有鼻子有眼。那些蠢货就信了,阿燕走到哪里,她们就跟着骂到哪里,还指使娃娃追着打”⑦。而更令阿燕感到绝望的是她的未婚夫刘兆虎在看到瘌痢头欺负阿燕时,也对她产生了深深的厌恶感:“我隐隐闻到了她身上的气味。那是一种我说不上来的复杂气味,是泥尘的味,是草皮的味,是呼吸的味,也是身体的味。谁的身体?日本人的?瘌痢头的?还是……那一刻我感谢夜色,它合乎时宜地降落下来,遮住了我眼中无法掩盖的一丝厌恶。”⑧面对被日本人和癞痢头糟蹋过和被村民们唾弃的阿燕,刘兆虎退缩了。他跨不过内心的那道坎,他宁愿选择上阵杀敌,也不愿意面对阿燕:“我终于可以理直气壮地告诉阿燕,我的确是要投军打日本人去了,而且,我不会再回来了。我终将要用我的生命来洗涤她的耻辱。而且,我也将用死,逃离婚姻的两难。”⑨尽管他为此深深地感到愧疚,但本质上,他和癞痢头是一样的,他们共同制造了阿燕致命性的第二次创伤。

二 症候(symptoms):倒叙、梦魇、闪回

创伤的种类多种多样,而创伤症候(symptoms)在文学中的表征也是复杂而丰富的。一方面,文学领域的创伤症候具有病理学的特征;另一方面,文学领域的创伤又具有丰富的想象力,且高度集中于茫然、麻木、过度警觉、逃避、恐惧等几种典型的创伤症候之中。

卡鲁斯认为“创伤故事是对一种迟来体验的叙事。它远非对现实的逃离——对死亡或相关力量的逃离,而是创伤对生活的无尽影响的证明……创伤故事的核心是双重叙事,是死亡危机叙事和生存危机叙事的双重叙事,是人们对创伤事件无法承受的本质和经历创伤事件后幸存的无法承受的本质的双重叙述”⑩。因此,创伤经验会在承受者身上反复以倒叙、梦魇、闪回等方式不断重复。创伤经历不断地、强制地、侵入性地闯入受创者的内心,不仅使他们重复体验痛苦的时刻,更可怕的是在他们的生活中不断制造断裂与破洞,使他们的生活始终处在失序、紊乱的状态中而无法适应新的生活。

《余震》中主人公小灯的创伤症候就是如此。严重的焦虑失眠、持续的无名头痛、三次自杀行为,这些典型的创伤症候使得小灯始终处于一种应激入侵状态,使她始终处于痛苦的张力之中,这些症候甚至对她的婚姻状况和家庭关系产生了不可逆的恶性影响。

亚里士多德提出一种流行久远的观点,即将疼痛看作一种情感上的体验,就像悲伤或辛酸一样,意味着某些将被避免发生或终止的事,但不意味着一种感觉,因为它没有涉及任何外界事物的特殊性质。⑪在张翎的小说中,疼痛不仅仅是一种病理症候,更是一种社会表达。当小灯的母亲李元妮选择了让儿子小达活下来,当那把大榔头砸向小登头上的水泥板时,“头痛”便成为小灯永远的创伤症候。她对疼痛症状的描述也正是来源于最初地震的创伤经历:“轮到小灯时,小灯想了很久,才说是一把重磅的榔头在砸——是建筑工人或者铁匠使用的那种长柄方脸的大榔头。不是直接砸下来的,而是垫了好几层被褥之后的那种砸法。所以疼也不是尖锐的小面积的刺痛,而是一种扩散了的,沉闷的,带着巨大回声的钝疼。仿佛她的脑壳是一只松软的质地低劣的皮球,每一锤砸下去,很久才能反弹回来。砸下来时是一重疼,反弹回去是另外一重疼。所以她的疼是双重的。”⑫

除了失眠、头痛、自杀等生理性病症,小灯的创伤记忆还常常以梦魇的精神性的症候反复出现。在和医生的对话中,小灯描述了一扇常常出现在她的梦境中的窗子,这扇窗子盖满尘土,无论她如何用力都无法推开:

讲讲你的梦。什么内容?

还是那些窗,一扇套着一扇的,很多扇。其实也不完全是在梦里出现,有时闭上眼睛就能看见。

窗是什么颜色的?

都是灰色的,上面盖满了土,像棉绒一样厚的尘土。

最后的那一扇,你推开了吗?

推不开。怎么也推不开。小灯的额头开始渗出细细的汗珠。⑬

小灯梦境中反复出现的灰色的、布满灰尘的、推不开的窗子正代表了潜意识里她不愿意去正视的过去。正视过去是治愈创伤的第一步,小灯潜意识里对这个过程的不自信和恐惧感使得她一直无法理性地认识创伤。正如拉许(Christopher Lasch)所言,“否认过去,从表面上看来是进步的、乐观的,仔细分析起来便会发现,其实具现了一个无法面对未来社会的绝望”⑭。

《劳燕》主人公阿燕的创伤症候则常常以警觉增高(hyper-vigilance)和回避现象(avoidance)来呈现,具体的症候则体现为麻木、惊恐和过度警觉。从牧师比利为阿燕治疗创伤的过程可以看出以上的症候的表现:“我的话似乎让她回忆起了那个还没有走远的噩梦,她突然意识到了她的赤裸,她用双手环抱住前胸,想把身子缩成一团。可是她的手太小,无论如何也遮蔽不住整个身体,强烈的羞耻感使她簌簌地发起抖来。”“我走过去,摸了摸她的额头,说孩子你的烧退了,真好。她的身子往后缩了一缩,打了个哆嗦。在那以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任何人稍微靠近她,她就会噤若寒蝉。”⑮阿燕回到四十一步村又被村民们欺凌、辱骂和被未婚夫刘兆虎厌弃,她所经历的是更深重的精神创伤,其症候表现为茫然、麻木和人格解体。当牧师比利从一群孩子手里把受尽欺凌的阿燕救出来的时候,阿燕变得全然麻木、任人摆布,用牧师比利的话来说,阿燕的心丢了,如今行走在世上的,只是一具没有心的躯体:“她由着我帮她系好裤腰带,穿上鞋子,把衣裳上的泥土掸去。她那件男式布衫的扣子已经被扯断了,怎么也系不上,……我只好把我的手帕像围巾一样地围在她前襟。在我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她一动不动地坐着,既不配合,也不反抗,脸上找不见一丝曾经如此强烈的羞耻感。”当阿燕的婶子向牧师比利讲述阿燕在四十一步村的悲惨经历时,阿燕毫无知觉:“斯塔拉怔怔地望着我们,那眼神落在我们身上,却又穿过我们,遥遥地落在我们身后某个不知名的远方,嘴角挑着细细一丝的笑意。那笑意和欢喜嘲讽都无关,那笑意只是肌肉的惯性。”⑯

经历第二次创伤之后的斯塔拉(斯塔拉是牧师比利为阿燕取的名字)不再对生活抱有任何希望,毫无情绪起伏地回避着世上一切与自己有关的人和事。因此,在牧师比利看来,斯塔拉的心还没有找回来:“晚上教堂关了门,我就让她帮我抄写诗篇,或者修补散了页的诗歌本。这曾经是她最喜欢做的事情,而现在,她表现出来的却只是一种顺从。她不再问我生字,也不再要求我给她念书,似乎对从她手里经过的文字没有任何好奇,而仅仅只是把这作为诸多家务事中的一种。抄完了一篇,若我没有要求她接着抄,她就静静地坐着,可以是十分钟,也可以是一个时辰。”⑰

三 治疗(treatment):正视、救赎、新生

直面现实,正视自我是治疗创伤的第一步。弗洛伊德在“追忆、复述和克服”中说:“患者必须有勇气集中注意力面对自己的病。不能再把自己的病看成是让人抬不起头的东西,而是要把它看成是值得自己以坚强的毅力去克服的敌人。坚强的毅力必须成为他性格的组成部分,成为他未来有价值的生活赖以存在的基础。妥协之路就是这么走出来的……”⑱

张翎曾经强调:“人们倒下去的方式,都是大同小异的。可是天灾过去之后,每一人站起来的方式,却是千姿百态的。”⑲在《余震》和《劳燕》中,主人公小灯和阿燕以不同方式站起来的过程便是她们直面现实,重建自我的创伤治疗过程。

当小灯意识到自己的婚姻已经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时,她终于决定放手。同时,她也买了回国的机票,迈出了正视自我的第一步。小说结尾,心理医生亨利收到了小灯从中国发来的传真:“亨利:我终于推开了那扇窗。”这个结局意味着小灯终于打开了心结,完成了治疗创伤的过程。

相对于《余震》简洁的结尾,《劳燕》则使用了相当长的篇幅来充分展现阿燕从正视自我到重建自我的治疗创伤的心理过程。

1943年的小年夜里,在为一个患急性阑尾炎的病人做手术的过程中,牧师比利找到了治疗斯塔拉的创伤最好的办法:“我就是在那一刻里同时看清了她的脆弱和她的勇敢。她可以脆弱到为一本书上的一个名字丢失了生命的兴致,她也可以勇敢到在献血和刀痕面前具备十个男人叠加在一起也不具备的镇定。我终于找到了医治斯塔拉的最好办法:她需要的不是安慰,也不是遗忘,她需要的是在拯救他人的过程中拯救自身。”⑳随后的鼻涕虫事件则是命运将阿燕再一次逼到墙角,迫使她不得不正视自己的过去,完成治疗创伤最关键的一步。训练营的成员鼻涕虫在被大家取笑之后,正巧在河边遇上了洗草药的阿燕。鼻涕虫想强迫阿燕,但是遭到了激烈的反抗。当阿燕说要去告诉训练营的长官时,鼻涕虫笃定地断言:“你不敢。你丢不起这个脸,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是谁?你那点烂事瞒天瞒地瞒不过老子。”㉑这一句话让阿燕重新坠入了无边的黑暗之中,同时也促成了阿燕的绝地反击。她决定不再躲避,而是直面现实、正视自我:“她从前只知道躲,她以为把自己缩得很小,藏得很深,耻辱就再也找不到她了。可是她错了,耻辱是影子,她走多远,它也走多远;她有多快,它也有多快。她永远无法摆脱。后来她学会了转身。‘学’是一个渐进的行为,‘会’却是电闪雷鸣的一刹那,那是一个从量变到质变的飞跃过程。突然有一天,斯塔拉就懂得了直面耻辱。她直立,转身,把自己迎头撞了上去,这才发现一直跟在身后的耻辱原来是个空壳子,只要戳破一个洞眼,它就瘪了气。就在那迎头一撞里,耻辱突然就丢失了威慑力,斯塔拉完成了从蛹到蝶的蜕变。”㉒

掌握了生存技能并治疗了创伤之后的阿燕已经脱胎换骨,成为一个全新的自我。就像刘兆虎眼中所看到的:“阿燕看上去跟从前很有些不同了,阿燕的腰上似乎长了一根新的骨头,走路硬挺挺的。不止是骨头,她仿佛把从前的那层皮肉都换过了——她是把日子从头来过了。”㉓

如果说直面现实、正视自我是创伤治疗的第一步的话,那么重建自我,形塑未来则是创伤治疗的最高层级。阿燕在为鼻涕虫缝合尸体的过程中,便完成了这个重建自我和心灵救赎的升华过程。小说中描写鼻涕虫在一次特殊任务中阵亡之后,阿燕来到了训练营送他最后一程。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阿燕拿出了针线,为鼻涕虫的身体做缝合手术:

女孩每一次下针之前,都有些犹豫,像是怕扎疼了手下的那个人。可是每次真下针的时候,却又很是决绝,手指沉稳有力,丝毫没有颤抖。鼻涕虫本来就瘦小,流完血之后的身体又缩了一大圈,衣袖和裤腿卷了好几卷,才露出手脚来。鼻涕虫枕靠在女孩腿上的样子,看起来像个赖在大人身上不肯起床的半大孩子,而女孩脸上那个温存而耐心的笑容,则像是一个在哄淘气的孩子入睡的母亲。㉔

阿燕不再需要等待伤害者的真正悔改而能够从容面对过往,与历史的和解和对他人的宽恕成为阿燕的自我救赎。因此,当癞痢头想再次侵犯她的时候,阿燕从容地告诉他:“日后你婆姨生娃得找我,你娃子出个疹子长个疔疮得找我,你走路脚板上扎个洞,山上摔下来胳膊脱臼,还得找我,我捏着你一家子的性命。你好好做人,除非你想断子绝孙。”㉕将失序的生活重新调整为有序,并称为更高层次的序列。阿燕成了刘兆虎眼中那个截然不同的她:“在月湖的日子里,我亲眼看见了阿燕的蜕变。她的心长大了,她原先那层哀怨的薄皮再也裹不下她了,她把那层旧皮脱在身后,迎风长成了一个截然不同的新人。”㉖

小 结

张翎小说的创伤叙事,一方面原因与她曾经在北美担任过17年的听力康复师的从业经历有关。其间,她曾遇到过各种各样被听力问题困扰的退伍老兵或战争难民,他们是一群或多或少带有战争创伤以及身份认同危机的边缘群体。正如张翎自己所说的:“他们的生命体验,对我写作所产生的潜移默化的影响,是不可低估的。于是,疼痛和心理创伤这些话题,就不知不觉地浮现在我的小说创作里。残缺和疼痛是生活的常态,我不用执意追求,它就在我的身旁。”㉗另一方面,更重要的原因在于张翎对于战争、灾难等关乎人类命运的重大题材的选择以及她对于人性深刻的拷问。正如张翎在创作《劳燕》时所强调的,她希望看到一种灾难将人逼到墙角、逼到绝境的时候,人性会发生怎样的变化和逆转。在创伤理论中,这个变化和逆转正是受创者重建自我,形塑未来的过程,也是创伤叙事的终极价值和意义的体现。西尔维亚·弗利热(Sylvia Fraster)说过:“回首往事,我对生活的感觉就像一些人对战争的感觉一样。如果你活下来了,战争就成了有意义的战争。”㉘

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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