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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恒研究的误区

2020-04-18

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 2020年3期
关键词:刘恒民间作家

内容提要:刘恒是当代文坛中颇富思想深度的作家。但刘恒研究中却存在某些浮浅现象、轻率态度、草率结论。笔者力求以求实的姿态,在反复研读文本的基础上,得出与既成观点不同的甚至相反的结论,透过刘恒之“论”论刘恒。

一 被误读的刘恒

刘恒是当代文坛的常青树,他的创作引发了学界广泛关注,各类媒体发表了许多评论。搜索百度与中国知网,有关刘恒的研究文章近三百篇。这些研究成果,有很多论者在精心研读文本基础上提出了不少新鲜的观点,评价也十分中肯,但鲜有对作家整体创作进行宏观研究的;对作家的创作技巧、创作成就与贡献,文本的艺术特色以及审美关照等方面的研究也非常少。评论文章多集中于文本主题与基调的阐释,人物形象的情感、道德等方面的社会评价,出现频率高的有“灰暗”“阴冷”“压抑”“紧张”“宿命”①等带有下沉意味的语词。但有些评论文章对刘恒及其作品存在误读、曲解,穿凿附会甚多。这些指向明确的语词只能概括刘恒作品的一个方面,甚至是很表层的一个方面,并不能概括其创作的全部内容,更不能概括其整体创作风貌。

例如,有研究者指出:“刘恒的抑郁色调给读者带来了无穷的快感和困顿。”“《冬之门》中的主人公谷世财灰冷的世界,被狰狞、昏暗的气氛所充塞,在爱与无爱之间、在企盼与冷漠之间、在人与非人之间,谷世财痛苦地挣扎着。”“我翻阅着他的大量作品,被他不可理喻的宿命意识困扰着。”②所谓宿命意识其实是宿命论的反映,如果仅仅把谷世财和其他作品中一些人物的行为归结为“宿命”,显然是粗浅的,是远远不够的,是浅读了刘恒,没有深入文本内核挖掘真正的文化。还有一篇文章《最后的寓言——刘恒的〈苍河白日梦〉读解》(1993)用所谓的“现代性”来解释,认为曹光汉是一个很失败的人,认为作家表达的是一种批判态度:

刘恒的《苍河白日梦》则以一个寓言的方式对“现代性”的话语提出了深刻的质疑。他的文本指涉了中国现代和当代文学中有关“现代性”的众多文本,但他通过对“二少爷”的书写,给了这种现代性的话语及知识分子的话语中心位置尖锐的批判。这个文本最好地象征着现代性话语的全面终结,也最好地标志了“后新时期”文化的特征。③

且不说用“现代性”来解释二少爷的行为是否合情合理,但文章说他“不能改造世界”,在“耳朵”眼中“二少爷是一种彻底失败的象征。他的性的无能是与他的事业的失败相联系的”,说作家是一种“批判”态度等,显然是牵强附会的,是不符合文本内容的。

这两篇评论文章并没有读懂刘恒。刘恒小说中固然有“悲观主义”,但不止于“悲观主义”;固然有对人性懦弱和麻木的批判,但也有对坚强和勇敢的赞美。他的乐观和赞美隐藏在人物的“怪异”行为中,需要读者拨开“灰暗”的色彩,在云层深处发现那些透出的光亮和希望,那些潜藏的勇气和力量。

再如,有论者写道:“在对刘恒小说中的感情世界作一考察之后,我们发现,刘恒似乎不相信世间有纯美的爱情存在,他的笔下,没有甜蜜或完满的爱情故事,有的只是头悬情欲之剑的人们的痛苦与绝望的挣扎。”④这同样是非常片面的观点。刘恒早期小说就有很多纯美的爱情故事,如《心灵》《小木头房子》《花与草》《堂堂男子汉》等作品都描绘了美丽的爱情,也比较“甜蜜”“完满”;后期小说《贫嘴张大民的幸福生活》中张大民与李云芳的爱情应该说是很成功的。论者既然是“考察”了一番之后的,就应该看到这个爱情故事的发展历程和结局。不知论者为何会得出如此片面的结论。后文中,这位论者又说:

象《冬之门》中的委琐畸形的古世财,恋上颇具姿色的守寡回家的干姐顺英后,朝思暮想几近疯狂,为了想在她面前充一回男子汉,在日伪军的聚餐会上往汤里放了砒霜,自己踏入了日本人的雷区。一个英雄的故事竟消解成情欲的悲剧。同样的,刘恒的长篇小说《苍河白日梦》在某种程度上,也可以看作是情欲的悲剧。⑤(“古世财”应为“谷世财”——笔者注)

小说中的谷世财形象的确猥琐,但他的内心并不猥琐,相反很强硬。在赵顺英面前,他实在不止“充一回男子汉”,他知道很多男人对赵顺英垂涎欲滴,想竭力保护干姐不受欺负,放砒霜之前就悄悄杀掉了好几个情敌。这篇文章忽视前面的内容得出如此结论,而且还把很多作品的人物都拉扯到“情欲”上来,过于牵强的结论实在站不住脚。

如果仔细读懂了原文,了解谷世财的思想情感转变,就应该懂得刘恒在人物和情节设计上的良苦用心,就会得出完全相反的结论,即《冬之门》把一个庸俗的“情欲故事”升华为一个悲壮的英雄故事。当然,英雄也有情欲的一面,而曹光汉是用一些看似怪癖的假象表现的,用以掩饰作为英雄的各种言行。如果只看到谷世财、曹光汉等人物的“情欲”,说明这位论者并没有读懂作品,没有读懂刘恒,得出的结论是片面的乃至错误的。

上面三篇文章是误读刘恒、曲解作品的典型案例。就他们分析的曹光汉、谷世财来说,这两个人物身上并不只是宿命意识的体现,也不是失败者的标志,而是对命运进行积极抗争,对不合理的社会进行积极反抗的典型代表,他们身上迸发的巨大能量影响到了身边很多人。两部小说的结尾,作家以很鲜明的态度告诉读者,谷世财和曹光汉等人并不认命,而是与不公平的命运、黑暗的世道、外来侵略者积极抗争;即使他们的力量很弱小,即使他们的生命会受到威胁,也毫不退缩、毫不屈服。他们用青春和热血,甚至年轻的生命完成了抗争,向身边的人和后来者宣告了自己的英雄行为。他们不是死在刑场,也不是死在战场,没有高呼响亮的口号,只是用非常低调的姿态,在看似日常的情境中,在很多人还处于思想麻木的状态中,以先觉者的姿态坦然赴死,结局不免悲怆。将英雄之举误读为“宿命”,显然是落入了作家精心布局的技术圈套,这一点可以看到刘恒所受鲁迅的影响。鲁迅的文章很多也看似悲观,看似阴冷,但是在文章的结尾部分总给读者留有希望。

二 矛盾的刘恒

写作中的刘恒是矛盾的,突出表现在他的吝啬与慷慨。首先表现在语言的吝啬与慷慨。当代文坛有很多高产的作家,不仅创作数量大,创作篇幅也很长,动辄几十万字甚至上百万字。相比之下,刘恒是惜墨如金的人,能少说一句话,就绝不多说一句话,能精简的就从不啰唆,总是自觉地抵制“注水写作”。他的作品篇幅都不很长,即使如《苍河白日梦》这类可以单独发行的长篇小说,也只有21.7万字;其他长篇如《黑的雪》《逍遥颂》就更短了,两部合起来也才33.8万字,不如别人一个长篇的长度。尽管篇幅不长,要真正读懂刘恒并不轻松,要透彻理解其文本的思想、理解人物形象、理解作家的创作艺术,必须抱着耐心下一番苦功。

刘恒的写作类似美国作家海明威提出的“冰山理论”,即冰山露出海面的只有八分之一,还有八分之七藏在海水中。刘恒的小说和剧本都擅长运用空白技法,且日臻完善。例如,若涉及男女情爱与两性关系,庸俗的作家会津津乐道不加节制地发挥,刘恒却是非常节制、非常谨慎地叙述。《狗日的粮食》《伏羲伏羲》《白涡》《苍河白日梦》等作品中都有无法绕开的性爱场景,刘恒叙述时十分含蓄,留下了很多空白。这些空白,不但使文本语言异常简洁,也使人物关系更加真实,读起来很筋道、富有内涵,体现出刘恒对优秀传统文化的尊重,对含蓄、委婉表达等审美观念的认真践履。

有些语言,刘恒又是非常慷慨的。对于景物、人物、场景或细节的描写,以及部分人物语言的描写,他总是不遗余力尽情发挥。那种描述酣畅淋漓,不罢不休。后文引用了部分案例进行分析,此处不赘述。

其次表现为感情的吝啬与慷慨。刘恒创作中,对于人物的肯定、赞美之情的表达非常理性、非常吝啬。从不空发议论、空抒情,所以看不到他文本中的矫情与做作。刘恒文本中的人物大多是沉静的人,无论男人和女人,很少有滔滔不绝者。即便如张大民一类贫嘴,也从不乱说话,劝说某人,议论某事,也多是说到为止。其他人物更是寡言。当然,如果人物是讲述者,身份发生了变化,则表述又不同。《苍河白日梦》中的“我”就是一个叙事者。他的讲述总体上是轻松的,有时也自嘲“絮叨”,但他的话语是中听的,评价也是合情合理的。所以,刘恒作品中的对话非常经济,富有内涵,且符合人物身份。《老卫种树》是一篇难得的报告文学,作家没有直言老卫的品格,也没有过多的议论,只是一种白描的叙述,从朴素的文字中感受这位农村妇女为植树、为绿化所做的伟大贡献。偶然有抒情,也是一种发自衷肠的流露:“对这个六十岁的山里女人,你是不能不怀着深深的敬佩和叹服了。”他描述人物的性格很精准,“老卫的脾气把她害了。她太好强。认准的事说干就干,干起来就不肯输人”⑥。没有多余的评述,却是句句动心。

作家描述人物心理情感是非常慷慨的,特别是对于人物心理的困惑、苦闷、纠结所做的分析,所流露的同情、悲悯之情从不吝啬。例如,他对郭普云(《虚证》)的自杀倾向的分析,对谷世财(《冬之门》)为情爱所困产生的焦虑不安心理的分析,对李慧泉(《黑的雪》)与哥们交往的矛盾心理的分析,常有大段大段的议论或描写。这种酣畅的叙述中,作家强大的分析能力和深入思考的精神暴露无遗,作品包蕴的丰厚内涵,则需要读者认真思考才能领会,否则就只能读到皮毛。

还有就是写作选题的吝啬与慷慨。除了自己的创作外,对于合作的项目,特别是影视剧本,刘恒从来都是小心谨慎地对待、深思熟虑地接受或拒绝。他从来不贪心,总是量力而行,根据自己的内心要求来写作,尤其是对剧本的改编。以刘恒的实力和影响,“订单”和约稿可以铺天盖地。但是,刘恒对邀请总是认真过滤筛选,不求多,只求精。一旦接受任务,便精心准备。从他创作《张思德》《铁人》《窝头会馆》《乡村女教师》等作品就可以看出他对待写作的态度。这其中不乏主旋律写作,很多作者在命题式主旋律题材写作中,很难处理好思想性与艺术性的关系。刘恒不仅能恰当把握,而且能突破许多成规,将熟知的内容陌生化,将生活的内容艺术化,给读者、观众以审美感受,甚至审美震撼。他的创作很少出现粗制滥造,很少出现应付写作现象。

有些选题的写作,刘恒又是慷慨的。他很少写官场人物,很少写大人物,很少写贵族式人物(除剧本《少年天子》外),他对平民、对普通人有一种特别的深厚情感,总是从他们身上挖掘别人不曾看到的独特个性或是可贵品质。王菊豆(《伏羲伏羲》)对爱的执着;曹杏花(《狗日的粮食》)对生存的渴求;杨天臣(《力气》)对苦难的不屈;刘玉山(《狼窝》)对梦想的追求……他们都是芸芸众生中的一员,又都有自己独特的存在方式,正是他们构成了这个民族生生不息的牢固基底。即使如张思德(《张思德》)、王进喜(《铁人》)、潘玉良(《画魂》)等历史名人,刘恒也总是把他们的“名气”搁置一边,着重挖掘他们身上的平民品格,着力书写他们从平民走向英雄、走向成功的艰苦历程。作家总是通过具体而微的生活细节,刻画这些名人身上异乎寻常的质朴、勤恳和执着,在有血有肉的叙述中感受他们那种不服输、不怕苦、不怕死的倔强,一直向前的勇气,艰苦奋斗的精神。在充满泥泞和荆棘的道路中,在带着泥土气息的文字中,感受他们做人的真诚、做事的热情。他们有气节,有情义,有胸怀,有乐观,有豪迈,并不断感染着身边的人。因此,阅读刘恒作品中的英雄或名人,从来看不到虚情假意,看不到矫情滥情,总是给人踏实沉稳之感,仰慕之情在胸中自然流淌。即使如富家子弟曹光汉(《苍河白日梦》)、贵为天子的福临(《少年天子》),刘恒也是把他们作为真正的“人”来写,侧重刻画他们身上的反抗性格、叛逆精神。他们都不安分守己,也不安于现状,更不愿利用家境的优越坐享现成,反而是自寻一条孤独的道路,与周围环境抗争,与强蛮势力抗争,与整个社会的黑暗抗争。他们明知前路充满险恶,成功也不大可能,却甘愿冒着生命危险去挑战那些不可能。他们用抛头颅的大情大义捍卫心中的正义、心中的美好愿景,力图唤醒那些沉睡的人。这些在平凡事件中深藏感天动地精神的人物需要读者细细品读才能领会。

三 民间的刘恒

刘恒创作具有鲜明的民间姿态和悲悯情怀。他善于吸收民间各种资源并将其有效地融入自己创作,其作品呈现质朴、本色、真诚的特点,朴素的现实主义中流露出沉郁之风格。

刘恒的所有创作,都没有离开民间。他毫不顾忌地运用民间的素材、民间的人物、民间的文化、民间的思维、民间的伦理、民间的智慧,乃至民间的各种声音。刘恒对民间的认知来源于他的亲身经历,来源于他对民间文化的认真思考与解读。且不说那些农村叙事,即便是城市叙事(《贫嘴张大民的幸福生活》《窝头会馆》),甚至知识分子叙事(《白涡》《画魂》)、帝王叙事(《少年天子》),他都运用了大量的民间知识和民间话语。民间文化浸润在刘恒的心田中,浸润在他的每一部作品中。这种保持民间本色的贴地姿态,使刘恒的作品具有一种很特别的亲切感与亲和力。一读就喜欢,一喜欢就容易产生共鸣。

刘恒创作涉及了小说、报告文学、影视剧本、话剧和歌剧剧本等体裁,各种体裁中有不同身份的人物、平民百姓(菊豆、曹杏花、张大民),英雄人物(谷子地、李大霜),道德模范(张思德、王进喜、老卫),领袖名人(毛泽东、潘玉良),太后皇帝(孝庄、福临),等等,他们都是那么生动真实、那么丰满动人。不论处在社会的哪个阶层,他们首先是作为人的形象站立在读者面前,既有普通人的本性、欲求、情感,又有超人的能耐、超人的手段、超人的思维方式,甚至有超人的智慧、超人的才华、超人的毅力和意志力,进而铸就超人的品格。所以,刘恒笔下的人物总是独特的“这一个”,总具有与众不同的风貌。各种独特形象又都呈现一种共性——言说民间的声音,是他们的民间话语(生动的口语)、民间声音(民间的思想与认知通过各自的鲜活方言口语表达出来),乃至民间精神(民间话语中流露的达观乐天、锲而不舍、不屈不挠等精神)映照出他们各自的特性。而人物特性的塑造又离不开作家的民间情愫与民间姿态。贴地的民间姿态是谦和、是包容,这使刘恒持得以悲悯情怀观察众生,仰观万物,并保持敬畏之心。

刘恒的悲悯情怀体现于他对人物形象的塑造。刘恒塑造了很多好人,也刻画了不少恶人,好人是通过恶人反衬而来的。不过,他笔下的恶人并非十恶不赦。作家描写他们的恶行,总是有许多可以谅解之处。《伏羲伏羲》中的杨金山、《狗日的粮食》中的杨天宽、《狼窝》中的史二笨、《白涡》中的华乃倩、《少年天子》中的孝庄太后、《乡村女教师》中的李文光,他们是很多坏事的制造者,很多悲剧的肇事者,他们的很多行为应该遭到道义谴责。然而,在文本语境中,他们又有许多值得同情的地方,他们的恶行也是出于某些缘故,在他们的本性里,也深藏着某些善。有人说,真正的仁爱并不是对好众生的慈爱,而是对恶众生的悲悯。刘恒就是秉着这样的原则塑造恶人。也就是说,作者写了他们的坏、他们的恶,也写出了他们某些天性的善良。正是这种人性的矛盾与悖论,让这些人物呈现多重人格,显露非常真实的一面。刘恒突破了“好人一切都好,坏人一切都坏”的思维模式,将二元对立的审美观引向人的复杂性、可塑性和多变性的多元审美观。这是作家最为可贵的地方。

很多评论者看到了刘恒写死亡,写伤痛的冷漠与残酷,却很少看到他冷酷背后深藏的悲悯和同情。不可否认,刘恒很多作品都写了苦难,写了死亡,或者说,苦难与死亡一直是贯穿于他小说的重要主题。刘恒笔下的苦难和死亡并非完全为了制造悲剧气氛,更多是为了新的诞生而储备。所以,刘恒在表述死亡时,总是着力刻画人物之间的各种关系,如人际关系、社会关系和情感关系,是情节的发展导致他/她不得不死。一方面是基于伦理要求,另一方面也是基于艺术的要求。正如巴赫金所言,“死亡即使在这个世界里,对任何人任何事来说也都不是什么至关重要的终结。这便意味着,要在包含死亡在内的、永远胜利的生命系列中,表现出死亡的物质面貌,不过要表现得毫不经意,绝不能过于突出”⑦。描述悲剧性死亡,是人物命运的必然,也是作家对人物的尊重;人物必须去死,但要死得顺理成章,这又是作家对艺术的遵从。在死亡背后,刘恒花费了巨大的心血对他们的命运结局予以深切的关怀。

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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