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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数与约数:鲁迅的批判修辞法

2020-04-18

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 2020年3期
关键词:约数整数主义

内容提要:鲁迅有不少偏至的观点是不易理解的,比如“要少——或者竟不——看中国书”“汉字不灭,中华必亡”,等等。鲁迅对中国历史的透底性批判,因其偏至而引起的震撼度或许并不亚于上述两种观点;然而,我们倘若能够抓住其中的一对修辞学范畴,其偏至与深刻的转换或许并不难达成。这一对修辞学范畴便是——整数和约数,它们是鲁迅的批判修辞法。

鲁迅论人叙事两大特质,一是深刻,二是偏至。不过,有些观点虽然偏至但给我们的印象却只是深刻,比如《狂人日记》中的“吃人”说,《灯下漫笔》中“想做奴隶而不得”与“暂时做稳了奴隶”两种时代交替循环说等;有些观点留给我们的印象却只是偏至,比如“要少——或者竟不——看中国书”①“汉字不灭,中华必亡”②,等等,这其中无疑有一个理解的问题。理解的时候,我们往往会忽略其偏至只记得深刻;不理解的时候,又常常忽略其深刻而只记得偏至。

鲁迅对中国历史的透底性批判,因其偏至而引起的震撼度或许并不亚于上述各种观点,然而我们倘若能够抓住其中的一对修辞学范畴,其偏至与深刻的转换或许并不难达成。这一对修辞学范畴便是:整数和约数,它们是鲁迅开展历史文化批判所特有的批判修辞法。

“历史结账,不能像数学一般精密,写下许多小数,却只能学粗人算账的四舍五入法门,记一笔整数。”③鲁迅这里所说的“小数”,一般指小数点后面通常可以省略的数字,故也称为“约数”,与小数点前面的“整数”构成一组相对的概念。鲁迅认为,整数与约数这组概念并不是自己臆造的,而是历史结账的基本范畴。因此,选取这组概念来讨论中国历史不过是遵从了历史结账的基本规律。

那么,通过整数与约数这组概念,鲁迅让我们看到了中国历史的底部是一幅怎样惊人的面相呢?

1917年,俄国十月革命后,马列主义的影响逐步扩大,国内有钱人的恐慌日甚一日,政府也忙着严防死守;从民众到政府,都在担心一种称之为“过激主义”思潮的到来。然而,鲁迅却于1919年5月《新青年》第6卷第5号发表随感录之五十六《“来了”》,发出了完全不同的声音,斩钉截铁地说:

着忙是无怪的,严查也无怪的;但先要问:什么是过激主义呢?

这是他们没有说明,我也无从知道,我虽然不知道,却敢说一句话:“过激主义”不会来,不必怕他;只有“来了”是要来的,应该怕的。④

这里的“过激主义”即当时社会对“马克思列宁主义”的贬称。请注意,为何鲁迅对“什么是过激主义”这样一个关键问题不搞清楚,竟敢断然宣称:“过激主义”不会来,不必怕他,而真正应该惧怕的却是“来了”?那么,这“来了”又何指呢?

其原因就在于,鲁迅通过“整数”与“约数”的概念,对中国历史做了一个透底的判断。他说:“中国历史的整数里面,实在没有什么思想主义在内。这整数只是两种物质,——是刀与火,‘来了’便是他的总名。”⑤这个透底的判断不能不让人“惊竦”,它的要点有二:一是中国历史的整数里,没有思想主义;二是中国历史的整数里,只有“刀和火”,它的总名便是“来了”。

这就是说,中国的思想和主义从来都是中国历史整数后面的约数,而这约数即便可以无限循环,看起来像一条巨大无比的长龙,庞大、威武、雄壮,但从来都是可以省略的,因为历史从来都是以整数计数的。因此,无论这“过激主义”,还是“人道主义”抑或“自由主义”等,任你什么思想和主义,它们即便是果真来了,也等于没有来。而真正要来的却是“刀和火”,这“刀和火”的总名即“来了”;质言之,中国历史的整数里只有“刀和火”。

虽然思想和主义不会来,但这“刀和火”却是必然要来的,也是真正最可怕的。所谓的“刀和火”,说白了,也就是杀戮和毁灭。刀是用来杀人的,火则可以让世间一切存在瞬间灰飞烟灭,阿房宫便是其中一例,无论多么壮观,只要一把火即可化为乌有。正因为如此,对于中国老百姓来说,无论谁来,都是刀和火来了。简言之,就是“来了”,或者说“‘来了’来了”。

“刀和火”这个无限重复的主语完全可以省掉,也完全应该省掉,因为“来的”虽然是“刀和火”,是杀戮和毁灭,然而极其诡异的是,它的每一次到来,都会换了一个新的名号,这些个名号都会裹挟着“思想”“主义”“信仰”的外衣盛装出场,由此极具诱惑力,比如“王道”“自由”“平等”“民主”“均贫富”“分田地”“除暴安良”等,然而这些盛装的外衣,只是整数后面的无限循环的小数。外衣随时可以被主人甩掉,而“整数”后面的“约数”无论排列成怎样壮观的数字队列,最终必然被历史省略掉。对于中国的老百姓来说,唯一正确的选择便是“逃命”:“火从北来便逃向南,刀从前来便退向后,一大堆流水账簿,只有这一个模型。倘嫌‘来了’的名称不很庄严,‘刀与火’也触目,我们也可以别想花样,奉献一个谥法,称作‘圣武’便好看了。”⑥

这就好比说,从人类进步的眼光看来,中国五千年的“辉煌”历史是凝固的,没有真正的进阶。鲁迅分别提供了大量现实和历史的依据。现实的依据离我们不远,正是民国时候:

民国成立的时候,我住在一个小县城里,早已挂过白旗。有一日,忽然见许多男女,纷纷乱逃:城里的逃到乡下,乡下的逃进城里。问他们什么事,他们答道,“他们说要来了。”....

可见大家都单怕“来了”,同我一样。那时还只有“多数主义”,没有“过激主义”哩。⑦

这“来了”来了,是要命的事情。老百姓除了逃命,没有别的选择可做:“中国的百姓是中立的,战时连自己也不知道属于那一面,但又属于无论那一面。强盗来了,就属于官,当然该被杀掠;官兵既到,该是自家人了罢,但仍然要被杀掠,仿佛又属于强盗似的。”⑧强盗固然没有任何思想主义的理论旗帜,然而高举着思想主义理论旗帜的官兵又何尝真正信仰他们高举的理论旗帜呢?!因此,无论谁来,有理论旗帜的与没有理论旗帜的,老百姓的选择不会有任何区别,那就是无论东西南北四处逃命,也因此东西南北的每一个角落都是四处逃命的老百姓。

现实的依据也即历史依据,而历史的依据虽然久远,然而却依然是十分鲜活,仿佛又如同现实的依据:

古时候,秦始皇帝很阔气,刘邦和项羽都看见了;邦说,“嗟乎!大丈夫当如此也!”羽说,“彼可取而代也!”羽要“取”什么呢?便是取邦所说的“如此”。“如此”的程度,虽有不同,可是谁也想取;被取的是“彼”,取的是“丈夫”。所有“彼”与“丈夫”的心中,便都是这“圣武”的产生所,受纳所。⑨

无论刘邦还是项羽,所要取秦始皇而代之的是皇帝的宝座,之所以看上这个皇帝的宝座,则是因为这个皇帝的宝座“很阔气”,而这“阔气”的追求的实质便是“纯粹兽性欲望的满足”⑩,其中哪里找得到一丝一毫“主义”和“信仰”的分子?!因此,中国历史的整数里,与其说是“刀与火”,还不如说是“纯粹兽欲的满足”,“刀与火”与“思想和主义”,虽然一则整数,一则为约数,但终究不过是一堆数字而已,两者没有根本性的区别,说到底无非是满足纯粹兽欲的工具,纯粹兽欲的满足才是终极目的。革命者无论是举着“思想和主义”的旗帜,还是举着“刀和火”,其目的无非为了“纯粹兽欲”的满足,区别只是相对于老百姓而言的,“思想和主义”的幌子不会直接要命,而“刀和火”则随时随地是要命的。

二三

当认识到“思想和主义”无非是随时随地可以省略掉的“约数”的时候,鲁迅对中国的革命史便有了一个更为透底的判断,他认为历来的改朝换代不过是“争夺一把旧椅子”:

至今为止的统治阶级的革命,不过是争夺一把旧椅子。去推的时候,好像这椅子很可恨,一夺到手,就又觉得是宝贝了,而同时也自觉了自己正和这“旧的”一气。二十多年前,都说朱元璋(明太祖)是民族的革命者,其实是并不然的,他做了皇帝以后,称蒙古朝为“大元”,杀汉人比蒙古人还利害。⑪

当朱元璋与蒙古人抢夺这把“旧椅子”的时候,朱元璋与蒙古人固然是你死我活的仇敌关系,这个时候蒙古人自然被打上了“民族强盗”的标签,而朱元璋也顺理成章被推许为“民族革命者”;然而当朱元璋从蒙古人手里抢到这把“旧椅子”的时候,朱元璋却转而称蒙古朝为“大元”,这个汉族的“民族革命者”仿佛立地转身成了蒙古族的“民族革命者”,杀汉人比蒙古人还厉害。毋庸置疑,其骨子里除了“纯粹兽欲的满足”,哪里找得到一丁点“思想和主义”的因子?!正因为其骨子里没有丝毫的“思想和主义”,那么他们为了“纯粹兽欲的满足”,便必然恣意妄为地挥舞手中的“刀和火”,“民族革命家”朱元璋杀戮的对象与蒙古人杀戮的对象并无不同,都是汉族老百姓。所谓“争夺一把旧椅子”,不过是“纯粹兽欲满足”的隐喻罢了。

鲁迅说:“大明一朝,以剥皮始,以剥皮终,可谓始终不变。”⑫从历史的“约数”来看,朱元璋不久就得到这种血腥逻辑的回报,因为对鲁迅这段话,我们完全可以这样理解:大明一朝,以朱元璋剥成吉思汗的皮开始,又以李自成、张献忠剥朱元璋的皮终结,“刀和火”的逻辑始终没有改变。鲁迅在《小杂感》里更为精彩的描述是这样的:

革命,反革命,不革命。

革命的被杀于反革命的。反革命的被杀于革命的。不革命的或当作革命的而被杀于反革命的,或当作反革命的而被杀于革命的,或并不当作什么而被杀于革命的或反革命的。

革命,革革命,革革革命,革革……。⑬

在中国革命史的整数里,除了“刀和火”,即别无他物,而主义和思想只存在在“约数”中。再进一步看,无论这整数里,还是约数里,其实质都是为了“纯粹兽欲的满足”。显然,鲁迅对中国五千余年的革命史做了颠覆性的透底。

鲁迅通过省去“约数”的技术手段,让读者从中国历史的整数里所看到的还远不止这些。更为可怕的或许是,这种血腥逻辑通过多种形式已经渗透到了底层老百姓的基因中:“至今在绍兴戏文里和乡下人的嘴上,还偶然可以听到‘剥皮揎草’的话,那皇泽之长也就可想而知了。”⑭大到社会上,小到一个家庭里,无论是没有受过教育的文盲,还是饱受教育的学生;无论是曾经的革命对象,还是曾经的革命者,都是这种血腥逻辑的忠实执行者:“被虐待的儿媳做了婆婆,仍然虐待儿媳;嫌恶学生的官吏,每是先前痛骂官吏的学生;现在压迫子女的,有时也就是十年前的家庭革命者。”⑮更为普遍的现象则是:“上海的工人赚了几文钱,开起小小的工厂来,对付工人反而凶到绝顶一样。”⑯

如此这般,长此以往,社会信仰体系根本无法建立起来:“耶稣教传入中国,教徒自以为信教,而教外的小百姓却都叫他们是‘吃教’的。这两个字,真是提出了教徒的‘精神’,也可以包括大多数的儒释道教之流的信者,也可以移用于许多‘吃革命饭’的老英雄。”⑰

不错,中国历史上舍生忘死的勇士有过,杀身成仁的壮士也曾有过,这一点鲁迅并非不知道,鲁迅以自我设问的方式提出了这个问题:“几位读者怕要生气,说,‘中国时常有将性命去殉他主义的人,中华民国以来,也因为主义上死了多少烈士,你何以一笔抹杀?吓!’这话也是真的。我们从旧的外来思想说罢,六朝的确有许多焚身的和尚,唐朝也有过砍下臂膊布施无赖的和尚;从新的说罢,自然也有过几个人的。”⑱然而鲁迅的回答是,这些勇士只是历史的“约数”,从来不曾成为历史的“整数”。

说中国人完全没有信仰并不十分准确,鲁迅说:“中国人自然有迷信,也有‘信’,但好像很少‘坚信’。”⑲如果迷信也是信仰的话,那么中国人是有“信”的,但是即便对迷信,中国人也是缺乏“坚信”的:“崇孔的名儒,一面拜佛,信甲的战士,明天信丁。宗教战争是向来没有的,从北魏到唐末的佛道二教的此仆彼起,是只靠几个人在皇帝耳朵边的甘言蜜语、风水、符咒、拜祷……”⑳中国人虽然处处表示对信仰的忠诚,不惜指天发誓,但骨子里是没有信仰的:儒学在中国成不了儒教,老庄学也成不了具有真正文化价值意义的道教,教之在中国不是“敲门砖”,便是“上天梯”。“讲革命,彼一时也;讲忠教,又一时也;跟大拉嘛打圈子,又一时也;造塔藏主义,又一时也。有宜于专吃的时代,则指归应定于一尊,有宜合吃的时代,则诸教亦本非异致,不过一碟是全鸭,一碟是杂伴儿而已。”㉑

在信仰面前,中国人都是剧场中随风左右的“二花脸”㉒,对待佛教、儒教、道教是“二花脸”,对待至尊至贵、至高无上的皇帝同样是“二花脸”:“我们先前最尊皇帝,但一面想玩弄他,也尊后妃,但一面又有些想吊她的膀子;畏神明,而又烧纸钱作贿赂,佩服豪杰,却不肯为他作牺牲。”㉓

如果说项羽、刘邦们无论革命还是信仰纯粹是为了兽欲的满足,那么中国老百姓又何尝没有兽欲。问题还在于老百姓的革命和信仰不仅为了兽欲的满足,还多一重恐惧,那就是对于“刀和火”的恐惧和躲避。为了活着,“他们的对于神,宗教,传统的权威,是‘信’和‘从’呢,还是‘怕’和‘利用’?只要看他们的善于变化,毫无特操,是什么也不信从的,但总要摆出和内心两样的架子来”㉔。这就是使得中国文化建设陷入了死循环的逻辑结构中:“奴才做了主人,是决不肯废去‘老爷’的称呼的,他的摆架子,恐怕比他的主人还十足,还可笑。”㉕

因为整个社会信仰系统一团糟,所以中国的普遍现象是“要驳互助说时用争存说,驳争存说时用互助说;反对和平论时用阶级争斗说,反对斗争时就主张人类之爱。论敌是唯心论者呢,他的立场是唯物论,待到和唯物论者相辩难,他却又化为唯心论者了。要之,是用英尺来量俄里,又用法尺来量密达,而发见无一相合的人。因为别的一切,无一相合,于是永远觉得自己是‘允执厥中’,永远得到自己满足”㉖。

对于“毫无特操”的中国国民来说,其思想就是可以任意填充的“伸缩袋”,可供其他“思想”任意驰奔的“跑马场”,也因此,广州“可以做‘革命的策源地’,也可以做反革命的策源地……青天白日旗插远去,信徒一定加多”㉗。

通过“整数”和“约数”这一对范畴,鲁迅让我们所看到的中国历史底部是一幅幅怎样可怕的图景:没有思想和主义,只有刀和火。丛林法则取代信义系统,并非只有卑贱如草芥的平民,时时命悬一线,无时无刻不提着脑袋过日子;即便是九五之尊的皇上,纵然“普天之下,莫非皇土”,却也逃不脱剥皮揎草、家破人亡等灭顶之灾。这一幅幅历史图景无疑就是一幅幅活生生的历史版本的《狂人日记》:无人不吃人,无人不被人吃,吃人的人也是被吃的人,被吃的人但凡有机会也一定是吃人的人。

怎么办?重建国民的信义系统迫在眉睫,而且不只是停留在信义层面,更不是迷信,而是“坚信”。“坚信”这个范畴的提出,无疑让我们看到的是中华民族的远方,但愿不是无穷的远方。

1926年年初,与陈西滢、徐志摩等现代评论派激烈论争的间隙中,鲁迅写下《学界三魂》《送灶日漫笔》和《谈皇帝》等多篇杂文。在这些杂文中,鲁迅借助民间生活资源,对中国的皇帝做了四个层次的透底,像剥笋一样,把中国皇帝四副面相展露在世人面前。通过这四个层次的透底,鲁迅让我们看到了不仅中国历史的整数里没有思想和主义,中国人的日常生活中同样没有思想和主义。而生活在这样一个没有思想、没有主义、没有信仰的社会里,所有人都是输家,不会有真正的赢家,其中包括尊贵无比的中国神仙和中国皇帝。

这是鲁迅在日本仙台医专留学的事情。据鲁迅在仙台调查委员会的调查:

在联欢会上,有同学问鲁迅:在中国最赚钱的生意是什么?他说:“是造反。”鲁迅的回答使同学们大吃一惊。㉘

20多年过后,即1926年1月24日,鲁迅在《学界三魂》一文中有几乎一致的重叙:

然而国情不同,国魂也就两样。记得在日本留学时候,有些同学问我在中国最有大利的买卖是什么,我答道:“造反。”他们便大骇怪。在万世一系的国度里,那时听到皇帝可以一脚踢落,就如我们听说父母可以一棒打杀一般。㉙

这个判断,对于鲁迅来说是时隔20多年后的再一次重叙,对于他的日本同学则是时隔70多年后的回忆;然而,无论是时隔20多年,还是时隔70多年;无论是重叙,还是回忆;两者的叙述几乎没有丝毫的偏差,这说明了什么?这说明,这个判断一直活在鲁迅的心里,陪伴了鲁迅20多年。这同时也说明鲁迅这个判断曾经给他的日本同学带来了多么强大的心理冲击,时隔70多年后依然记忆犹新。

不得不承认,这是鲁迅对中国皇帝至高无上的地位所做的一次精彩的透底。在中国,因造反而成功至极者,皇帝也。而对于皇帝来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还有比这更赚钱的买卖吗?更何况,中国文化,要而言之,无非“忠孝”二字,而位居“忠”字塔尖者又非皇帝莫属,皇帝在中国所能享受的政治待遇和物质待遇固然是无人堪比的。然而,其透底的精彩之所在正在于,“造反”一词彻底剥掉了中国皇帝身上的道德圣衣,把中国皇帝的真实肉身一丝不挂地展露在他的日本同学面前。质言之,这无比崇高的政治待遇和物质待遇,无非是纯粹兽欲的满足。因为它说到底无非就是一桩纯粹的买卖,思想和主义无迹可寻。这个判断之所以给予鲁迅的日本同学强大的心理冲击,这便是其中的原因之一。

如果说这个判断让鲁迅的日本同学感到了吃惊,那么同样的这个判断却只会让鲁迅的中国同胞感觉深刻,两相比较,区别就在于,思想和主义存在于日本历史的整数里,而在中国历史整数里却无迹可寻,我们只有在中国历史的约数里才庶几可能找到思想和主义的影子。因为有思想,有主义,有信仰,所以在日本,皇帝就像父母,是无可替代的,是不可以一脚踢落的,是不可以一棒打杀的;反之,因为没有真正的思想,没有真正的主义,没有真正的信仰,所以皇帝在中国可以一脚踢落,可以一棒打杀,彼可取而代也。这固然不是说,皇帝宝座上的那个人应该千秋万世不能改变姓氏,而是说通过鲁迅的这层透底,再一次让我们看到了,在中国历史的整数里,实在没有思想和主义的空间位置。

鲁迅对中国历史透底叙事的思路直接来源于民间生活资源,其透底的论据有不少是对民间日常生活直接的引用。从某种意义上讲,鲁迅之所以具有非同一般的透底性叙事的动能,是因为鲁迅沉潜于民间日常生活中亦且立足于民间日常生活中观察思考问题,民间日常生活是鲁迅透底性叙事的切实可靠的资源库。如果没有日常生活经验的不断培植,一个判断在一个人心里,能否存放20多年依然鲜活如初?对此,我是怀疑的。

鲁迅对中国皇帝第二层次的透底中,其依据直接来源于民间的日常生活,来源于社会底层妇女的一段精彩绝伦的分析。

阿Q对于革命最经典的想象是:“好,……我要什么就是什么,我欢喜谁就是谁。”㉚既然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的阿Q都会这样想,那么坐拥天下、贵为“天子”的中国皇帝要做到这一点,还会成为一个问题?

是的,这确实会是一个问题,鲁迅对于中国皇帝第二层次的透底,确实让我们看到了这个问题。

原来中国皇帝在民间还遭遇到另外一种我们完全想象不到的政治待遇和物质待遇。统而言之,其政治待遇是值得普通人悲悯的,其物质待遇是值得普通人同情的:

往昔的我家,曾有一个老仆妇,告诉过我她所知道,而且相信的对付皇帝的方法。她说——

“皇帝是很可怕的。他坐在龙位上,一不高兴,就要杀人;不容易对付的。所以吃的东西也不能随便给他吃,倘是不容易办到的,他吃了又要,一时办不到;——譬如他冬天想到瓜,秋天要吃桃子,办不到,他就生气,杀人了。现在是一年到头给他吃波菜,一要就有,毫不为难。但是倘说是波菜,他又要生气的,因为这是便宜货,所以大家对他就不称为波菜,另外起一个名字,叫作‘红嘴绿鹦哥’。”

在我的故乡,是通年有波菜的,根很红,正如鹦哥的嘴一样。㉛

坐拥天下、尊贵无比的皇帝居然会享受不到咱们普通老百姓很容易享受到的许多美味,他吃不上瓜、吃不上桃子、吃不上萝卜、吃不上……一年到头给他吃的,只能是四季都不会断缺的便宜货,比如菠菜,因为波菜“一要就有,毫不为难”。这就是说,皇帝在中国民间的政治待遇是经常被欺骗,物质待遇也是意想不到的凄惶。同时,如此高贵无比的皇帝,还会被操纵利用来做杀人犯,会被一步步塑造成为标准的“傻蛋”:

这样的连愚妇人看来,也是呆不可言的皇帝,似乎大可以不要了。然而并不,她以为要有的,而且应该听凭他作威作福。至于用处,仿佛在靠他来镇压比自己更强梁的别人,所以随便杀人,正是非备不可的要件。然而倘使自己遇到,且须侍奉呢?可又觉得有些危险了,因此只好又将他练成呆子,终年耐心地专吃着“红嘴绿鹦哥”。㉜

中国底层妇女的政治智慧真正让人叹为观止!

然而,这底层妇女的绝顶的政治智慧正是儒家成功教化的结果,其政治智慧与儒家的政治智慧可谓一脉相承:“儒家的靠了‘圣君’来行道也就是这玩意,因为要‘靠’,所以要他威重,位高;因为要便于操纵,所以又要他颇老实,听话。”㉝

在我们的普遍认识中,神、皇帝、老百姓三者在民间所享受的政治待遇抑或物质待遇无论如何越不过的定则是:神高于皇帝,皇帝高于老百姓。老百姓的物质待遇比不上皇帝,皇帝的物质待遇比不上神仙,这似乎是钢铁一般坚硬的事实。然而不,在鲁迅对皇帝的第三层次透底中,情况却恰恰相反:神的政治待遇和物质待遇比皇帝更糟糕,而皇帝和神仙的政治待遇和物质待遇却又都比不上“活人”的待遇。

每年农历12月23日或24日是中国民间祭送灶神升天的日子,据说灶神升天的职责所在就是向玉皇大帝报告其东家的坏话,然而上了天的灶神却在玉皇大帝面前无法开口说话,原因竟是中国人祭送灶神的食品实为“胶牙饧”,灶神吃了这种食品,牙就被粘住了,到了玉皇大帝面前,便咿咿呀呀说不出话来了。也就是说,中国人以祭奠之名义,行陷害之实。如此这般,灶神在天上的日子,不仅不能开口说话,还无法开口进食,只能饿着肚子过神仙日子。

三尸神的待遇比灶神更惨。在道教中,每逢庚申日,三尸神便上天向天帝报告人的罪恶,这也是三尸神的职责所在。然而在庚申日这天晚上,人们却通宵不眠,目的就是阻止三尸神上天。三尸神没有机会上天,便只能把一肚子坏话收藏在自己肚子里。如果说灶神还有胶牙糖吃,还能接受人们名义上的祭奠,还会在鞭炮齐鸣的热闹场景中被送上天,那么三尸神则啥都捞不着,唯有背负着一肚子的罪恶挣扎到第二年的庚申日。然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三尸神永远都捞不着上天的日子,它只能背负着其东家逐日逐年累积的罪恶惨淡度日。

“我们中国人意中的神鬼,似乎比活人要老实些,所以对鬼神要用这样的强硬手段,而于活人却只好请吃饭。”㉞简言之,中国人对付鬼神是强硬手段,即通过控制鬼神的“嘴巴”或者“身体”达到控制鬼神的目的;对于皇帝则是欺骗手段,一年四季骗他吃“红嘴绿鹦哥”,以便把他练成傻子,从而达到操纵他的目的;对于中国人的同类,即“活人”,则是逢迎讨好的手段,即请客吃饭。

其实,无论是鬼神、皇帝,还是“活人”,中国人的办法并不简单,并非单一,或强硬、或欺骗、或逢迎讨好,只会因人、因事、因具体情况而异,其普遍规律可总结为:“遇见比他更凶的凶兽时便现羊样,遇见比他更弱的羊时便现凶兽样。”㉟比如,同样是对付鬼神,对付老实的土地神或灶神是强硬地欺侮,而对付凶恶的火神或瘟神,则是讨好奉承。

不过,同样的讨好奉承,对付鬼神的讨好逢迎却远不及对付“活人”的复杂,对付“活人”的请客吃饭,里面便充满玄机。

玄机之一,社会上风行请客吃饭然而却又偏偏讳言请客吃饭。社会上之所以风行请客吃饭,是因为许多“公论”必须在饭桌上播种;而社会上偏偏讳言请客吃饭,则因为必须干净彻底地抹去“公论”与“饭桌”之间的任何逻辑关联,以便使得这种饭桌上播种的“公论”穿上不偏不倚的漂亮外衣,从而看起来名实相副。

玄机之二,把会议摆在酒桌上或赌桌上,会议的决议只需在或酒或赌的尾声中三言两语搞掂。

玄机之三,缺了饭桌的会议,无论会议时间怎样拖延,会议的宣言多半草草了事,最后连一个草稿也拿不出。

无论鬼神、皇帝抑或活着的普通人,在中国这片文化区域中被欺瞒真正在所难免,因为欺骗可谓无所不在。不过,如站在民间,立足于人们的日常生活中来看,中国人政治智慧最大的投射对象不是鬼神,也不是皇帝,而是“活人”。中国皇帝所能享受到的这个大千世界食品的多样性和丰富性,亦远不如“活人”;中国皇帝所能享受到的食品待遇只介于鬼神和“活人”之间,虽然比“鬼神”好得多,却也比“活人”差得远;更有甚者,中国皇帝得随时迎接“造反”者的挑战,得随时防范被一脚踢落,一棒打杀的危险。

事情还远不是如此简单,鲁迅还有进一步的透底,即第四层次的透底:皇帝有“愚民政策”,老百姓有“愚君政策”,然而最终结果却是,无论“愚民政策”,还是“愚君政策”,无一例外,都是失败者。

我们前面已经提及,中国老百姓请皇帝一年四季吃“红嘴绿鹦哥”的政治智慧,其源头在儒家。一方面,儒家得依靠皇帝行道,因此竭力树立皇帝的无上威权;但另一方面又要皇帝便于操控,因此要求皇帝做事得依循“天意”,而“这‘天意’也者,又偏只有儒者们知道着”㊱。也就是说,表面看来,儒家是要求皇帝依循“天意”做事,实质上却是要求皇帝依循自己的意见做事,事事请教自己。为此,这就得把皇帝练成“呆子”,为此也就只好一年四季请他吃“红嘴绿鹦哥”啦。

但是,事情果真能够依照儒家的如意算盘运转吗?

然而不安分的皇帝又胡闹起来了。你对他说“天”么,他却道,“我生不有命在天?!”岂但不仰体上天之意而已,还逆天,背天,“射天”,简直将国家闹完,使靠天吃饭的圣贤君子们,哭不得,也笑不得。

于是乎他们只好去著书立说,将他骂一通,豫计百年之后,即身殁之后,大行于时,自以为这就了不得。

但那些书上,至多就止记着“愚民政策”和“愚君政策”全都不成功。㊲

这全输的结局,不能不让人唏嘘,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如此让人叹为观止的政治智慧,咋就赢得一个全输的结局呢?

如果说中国历史的整数里没有思想和主义,思想和主义只存在在中国历史的约数中,那么在中国人日常生活的整数里,思想和主义同样无迹可寻。关于这一点,我们只要做一个假设,来一次反推,也就一清二楚了。

假如中国人的日常生活中是有思想、有主义、有信仰,那么敬神的中国人会如此作弄鬼神、糊弄鬼神吗?中国尊贵无比的皇帝会沦落到一年四季吃“红嘴绿鹦哥”吗?中国人会离开饭桌就谈不成事情吗?

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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