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玄同的思想革命论对章太炎“黜经为史”观的发展※
2020-04-18
内容提要:钱玄同承接清末章太炎“黜经为史”的思路,以历史进化的眼光认识孔子、孔学,批判了康有为等发起的孔教运动。同时他将章氏的“黜经为史”转化为“黜经为史料”。从“史”降为“史料”,“六经”的纲领地位不复存在。这些成为“史料”的“六经”被钱玄同按不同性质,归属于文史哲等学科,终使经学“土崩瓦解”。钱玄同对“六经”的定义,从内部瓦解孔学,让旧道德、旧伦理丧失立足之基,促进了五四思想革命的生长,可在学术史上的意义还值得商榷。
五四新文化运动由思想革命、文学革命、语言革命组成,共同促进中国新文学的生长。而其中的思想革命则是重中之重,胡适、陈独秀等多参以西方思想资源,从外部审视中国传统文化,集中对孔学进行了重评、批判。而钱玄同则借用与转化了清末章太炎的“黜经为史”,从内部消解孔学,使五四思想革命具有极大的影响力与破坏力。正如黎锦熙评价,钱玄同成为五四“先锋大将”,“能奏摧枯拉朽之功”,在意识的根本上源自其师章太炎夷“六经”为“史”的思路。①
一 章太炎的“黜经为史”及对钱玄同的启发
章太炎作为近代思想革命者,他在清末的“黜经为史”是以“六经皆古史”②的名义提出的。这可溯源于章学诚。但两者又有不同,章学诚的“六经皆史”强调“尊史为经”,提高“史”的地位,“旨在打破‘道’专在‘六经’的观念,主张六经不足以尽道,史也是道的载体,要‘因史见道’”。章学诚是“尊经者”,“他的‘六经皆史’是以‘经以载道’,即‘尊经’为前提的”。③章太炎的“六经皆古史”与章学诚的方向相反,主张“贬经为史”,废除章学诚对“经”与“经书”不可“庶士僭拟”的敬畏心理。④为进行区分,本文采用“黜经为史”来归纳章太炎对章学诚“六经皆史”的反用。
章太炎在1902年《清儒》中提出“六艺,史也”的论断以及“夷六艺于古史,徒料简事类”的治经方法⑤,在1906年《与人论朴学报书》认为“经”是以“存古”而“非以是适今”⑥。他在1907年《答铁铮》指出,孔氏之教是“以历史为宗”,“宗孔氏者”必须淘汰“干禄致用之术”,只取“前王成迹”,并且“六经”是“孔氏历史之学”,而《史记》《汉书》以及历代的书志与纪传延续了孔子的著史思路,也可称为“孔氏历史之学”。⑦在1908年《诸子学略说》中,他否认经学的载道功能,指出“经”的作用在于“考迹异同”而非“寻求义理”。⑧在1908年《原经》中他承认“六经”有绵延中华民族精神的作用,使“国之有史久远,则亡灭之难”⑨。在1910年《论经的大意》中,他具体指出:《尚书》《春秋》“固然是史”;《诗经》记录的是“王朝列国的政捐”;《礼》《乐》是周朝的法制史;《易经》本是卜筮的书,而古来太史和卜筮测天的官,都算一类,那么《易经》也是史。因为古人的史“范围甚大”,与近代的史部不同,不能将现在的史部“硬去分派古人”,所以“六经都是古史”。⑩
章太炎的论述,将圣经贤传的“六经”历史文献化,章氏承认孔子“修史”与“布史”之功。而这种承认暗含深意,破除了对孔子的神圣化处理,针对的是康有为、陈焕章等今文家的孔教活动。康有为等视“欧洲之尊景教”为“治强之本”,希望“侪孔子于基督”。⑪康有为撰写《孔子改制考》《春秋董氏学》《新学伪经考》《大同书》,突出孔子的圣王身份,强调孔子的权威超越世俗王权,是君临天下的救世主,故孔教徒要共尊孔子。康有为关于孔子的解说,实则是在宣传他的政治主张,主张夷夏之别只有历史文化的区别,而非种族的差异,期望通过尊孔来构建国家的共同信念,超越满汉对立的民族主义模式,从而“保全国而合大群”⑫。章太炎是排满革命者,强调“排满即排强种,排清主即排王权”⑬,夷孔子为诸子,夷六经为史,将“天纵之圣”贬为“历史人物”,否定保皇派赋予孔子的“共主”身份。
“黜经为史”贯穿章太炎一生。例如他在1933年所作的《历史之重要》等文重提此观点,并倡导“读经”。为此,鲁迅著文悲叹章太炎晚年“粹然成为儒宗”⑭。但章太炎所谓的“经”是“史”,“读经”即是“读史”。在他看来,历史是一个国家与民族的共同记忆,中国忘却历史便无法称之为中国。这区别于当时官方倡导的“读经”。当时官方的“读经”,是为恢复伦理纲常秩序,这本身就是章太炎所反对的。
章太炎强调治孔学只为“考古”而非“希圣”⑮,影响了章门弟子对孔子、孔学的想象与评价。钱玄同大致通过三种途径接受其师影响:一是章太炎在国学讲习会的课堂上传授自己的“经即是史”,比如《诸子学略说》便是他在“国学讲习会”使用的讲稿《国学讲习会略说》中的《论诸子学》。钱玄同在1908年同时参加了国学讲习会的大班与小班课程⑯。二是钱玄同阅读其师的相关著作,比如他在1906年3月8日写下“傍晚翻章氏《訄书》《正名释例》,言极有理”⑰,又在1907年10月3日“阅《訄书》‘儒墨’、‘儒道’篇”。三是钱玄同多次与章太炎讨论“孔教”问题,例如1909年6月12日写下“今日与师讲修明礼教与放弃礼法之问题”⑱。
受章氏影响,留日时期的钱玄同已站在“经即是史”的立场,其日记多有反驳康有为的记录。他在1909年11月10日认为康有为等的“托古改制”是“通经致用”,是以夸词“眩惑天下”⑲;在1910年1月8日讥讽康有为“以孔子所改之制傅会新法”⑳;在1910年1月11日批评康有为等辈“以西人之言,强相比附”,是“不辨家法,不遵师说,惟以一字一句之可附于西学者是尚”㉑;在1910年1月20日强调“六经为孔子所作”是“康氏之谬谈”㉒。
钱玄同与章太炎合办《教育今语杂志》时,明确提出“经皆古史”。《教育今语杂志》1910年在东京出版,是光复会的机关报,共出五册六期。章太炎在此刊发表《经的大意》《论诸子的大概》等文,主张“经”即“史”,重申孔子是“讲人话,要人智”的史学家,而非“讲鬼话,要人愚”的教主。㉓钱玄同循此思路,在《教育今语杂志章程》提出,“经皆古史”,是“古之道术”,后世的“子史诗赋”虽出自各家,但其“源无不出于经”。㉔他在《教育今语杂志》第1期发表的《共和纪元说》将孔子列为诸子之一,指出:西洋的耶稣是“绝对的圣人”,无人敢与之相较,但孔子并非“绝对的圣人”,因为在孔子以前,有老子,而在孔子以后,还有墨子,另外还有诸子百家,这些人所治的学问与所讲的道理“皆很精深”,与孔子不分高低,故不可独尊孔子而抹杀他人成就。㉕
钱玄同也多次在日记明确提及其师对他的影响,在1921年9月18日称赞其师治经方法“甚为不错”,指出他“只把经典当作一种古书看,不把彼当做什么圣经看,他对于经典持批评的态度,不持崇拜的态度,这都是很正当的”㉖;又在1922年12月24日强调“清代的是拨云雾而见青天的古文家的章炳麟,痛驳微言大义之说,不信孔子有做经之事实,这是拨开汉代今文家的云雾”㉗;在1937年12月8日声明自己喜谈经学虽与章公无甚关系,只是“接收其经为古史之说”㉘。钱玄同对此也有过犹豫。㉙但纵观钱玄同的一生,“黜经为史”已化为他的思想底色。正如任访秋在《钱玄同论》所讲,钱玄同平生治学虽是小学与经学,但总的来说都是史学。㉚
二 钱玄同思想革命论的基本观念:“黜经为史”
钱玄同在五四思想革命时,最突出的贡献在于从学理的角度反对康有为等的孔教运动。他所应用的“学理”便是章太炎的“黜经为史”。章太炎讲他的“经为古史”之说是为“与长素辈为背道驰”,源于“深恶长素孔教之说”㉛。他不仅否定康有为在清末的孔教活动,也反击他掀起的第一次国教运动。民初,康有为等指责辛亥革命带来“暴民专制”,强调“保国”必须先“保中国魂”,而“中国魂”就是“孔子之教”㉜,由此发起第一次“国教运动”(1913—1914年)。章太炎发表《驳建立孔教议》批判“国教运动”是“太古愚民行”,重申孔子是“保民开化之宗”,并非教主。㉝在“五四”前后,康有为又掀起第二次“国教运动”(1916—1917年)。此时,钱玄同延续章太炎的观点,坚持历史进化的思路,反对康有为的孔教运动,可分三方面:
一是肯认孔子为“过去时代极有价值之人”。在第二次国教运动中,尊孔派与反孔派的争论焦点是《天坛宪法草案》的第19条第2项的“国民教育,以孔子之道为修身大本”。第一次国教运动虽失败,但这条折中方案被写入宪法。㉞康有为、陈焕章等孔教会人士,对此方案提出异议,认为只将孔子置于初等小学修身科教之中是“狭小孔子也”,指出“不定国教”则“根本不立”,所以第19条第2项法案中的“国民教育”应改为“以孔子之教为大本”㉟。1916年11月宪法会议针对《天坛宪法草案》的第19条第2项进行投票。康有为等联合一些尊孔团体以及部分民国议员,希望通过此次宪法会议的表决,尊孔子为教主,立孔教为国教。
钱玄同在1917年6月1日《新青年》撰文指出,孔丘是“过去时代极有价值之人”,孔学却已不适合现代社会,如今“尊崇孔子”四字出现于宪法上面“已经觉得不伦不类”,而康有为却要将孔子“丑化”为“三头六臂,呼风唤雨,撒豆成兵之怪物不可”,况且“孔子犹是人类,纵然是空前绝后之至圣,似乎中华民国人人‘尊崇’之,亦可算得尽仰先圣之能事矣”。㊱他在1919年1月20日也记下,思想进化是由信神到信人,再到信我,而孔子之前是信神时代,孔子不信神而信人,在当时是进步的,但孔子以“信古尊圣为言”,致使二千年停滞于“信人的一时代”而无法进入“信我的时代”。㊲钱玄同的论述,延续了“黜经为史”的思路,看似承认孔子的历史价值,实则表明孔子只是“博物馆中的历史收藏物”,达到“从现实的文化中驱逐出去”之目的㊳,从根源上否定孔教的可能性。
二是将孔教与专制联系在一起进行批判。进入历史语境来看,袁世凯不赞成孔教,认为孔子“非神道之宗教”,强将孔教定为国教,会“失尊孔本意”㊴,但他却时常教诲国人尊崇孔子㊵,在他的支持下,国会通过让孔子之道成为国民教育的修养基础㊶。张勋曾向袁世凯呈文《上大总统尊崇孔教书》,支持将孔教立为国教。故在1916年袁世凯称帝与1917年张勋复辟后,钱玄同等很容易发现“尊孔”与“复辟”之间的微妙关系,形成“主张尊孔,势必立君;主张立君,势必复辟”㊷的逻辑。在钱玄同看来,中华民国已推翻从五帝到满清的四千年帝制,那么就应颠覆与“帝制有关系”的“国粹”,如果仍强调“圣功王道”“忠、孝、节、义”,人人“相勉以读经”,那么“复辟帝制之事弹指可现”。㊸并且孔教会当时也曾尝试划清孔教与帝制之间的关系。康有为在1916年3月发表《劝袁世凯退位书》,希望袁世凯能引咎罪己,“立除帝制,削除年号”,“以息靖国民之怒”。㊹陈焕章为保持孔教会政治上的独立性,在袁世凯称帝前夕,停止孔教会的一切活动,跑到西湖“韬光养晦”,写作《孔教经世法》,以远离是非之地㊺,并在袁氏称帝后被袁氏监视,“不肯劝进”㊻。陈焕章始终让孔子与专制划清界限,在《孔教论》指出孔子是“渴望共和者,痛恶专制者”㊼。不论康有为、陈焕章等在主观上是否愿意与帝制挂上关系,他们的孔教运动在客观上还是替袁世凯、张勋的复辟增加了理论上的依靠以及舆论上的支持,“强化了反对者对孔教与传统专制政治之间的关联的指责”㊽。
正如章太炎意识到康有为清末“尊孔”与清朝帝制之间的关联,在“五四”时钱玄同承接章氏的判断,强调康有为民初的孔教运动对专制制度的支持,批判这是“开倒车的行径”,是明目张胆的复辟运动,“虐杀民党蓄谋破坏共和”。㊾他致信陈独秀,认为康有为等尊孔者只崇拜孔丘的“别上下,定尊卑”,因为此学说“处处利便于皇帝”,是专制社会的精神支持,“于是‘教竞君择,适者生存’。儒教尊卑上下之精义,遂为崇于二千年来之中国”,所以孔丘学说“固断无可以生存于二十世纪之理”,否则“尽管挂起共和招牌,而货不真,价不实,不但欺童叟,并且欺壮丁”。㊿陈独秀顺着钱氏的观点,回信认为现在袒护孔教者是“心怀复辟者”,康有为“意在做大官”,他的“尊孔复辟”皆“手段耳”。51钱玄同、陈独秀将康有为的“尊孔”死死地钉在“复辟”的耻辱柱上,用二元对立的思维看待“孔教”与“共和”之间的关系,讽刺康有为是“袁世凯二世”,号召要用血刃清除“方死未死余毒未尽”的“袁世凯一世”,更应铲除“方生未死逆焰方张”的“袁世凯二世”。52
三是指出孔学与现代生活相违背。陈焕章在“孔教运动”时强调,“立国之本”来自道德,“道德之准”源于宗教,共和国是以道德为精神,而中国之道德源自孔子,所以中国应尊孔教为国教53,他在1916年的《上参众两院请定国教书》指出孔子之道“躬作民主”,契合于民主国体,反对“孔教之道多为君主说法”。54康有为也认为,孔子之道博大如天,可兼备四时,能包容世间的一切“道”。55孔教派里的国会议员也竭力从孔学中找寻与现代生活的契合之处,例如陈铭鉴指出孔子《大同》《礼运》篇的“天下为公,选贤与能”,符合于共和政体。56
钱玄同以“黜经为史”的进化眼光,判定孔学只是历史旧物,虽在当时精致、坚固、美丽、适用,如今却已“虫蛀、鼠伤、发霉、脱签”57,绝无法指导现代生活。他重申,“民国”与“帝国”虽只差一字,但这“一字之差”决定它们的政治、法律、道德、文化等相去甚远,即:帝国的法律是拥护君上而压制臣下的,民国的法律是保护全体民众的;帝国的道德是孔教所讲的“父慈子孝”“兄良弟悌”“夫义妇听”“长惠幼顺”“君仁臣忠”,而民国的道德是“兼爱”;帝国的君王是独裁者,而民国的总统仅为国民雇用的公仆,类似于“账房师爷而已”;帝国的文章是贵族的“装饰品”,追求“屁款式”与“鸟义法”,而民国文章是平民抒情达意的媒介,贵“活泼”,尚自由。帝国与民国是完全对立的,一切思想制度都是相反的,中国已进入到民国,要将帝国的一切“扔下毛厕”,故而孔二先生与孟老头儿的言论是“帝国的道理”,与民国毫无关联。58
孔学的“纲常名教”“忠孝节义”“文圣武圣”“礼教德治”“文以载道”等被孔教徒视为“国粹”。而在钱玄同看来,这些皆是“国贼”,是专制帝国的“保镳者”,与共和民国的一切原则相抵触,如果大讲违背人权的“君为臣纲”“君臣之伦”“忠君”“父为子纲”“夫者妻之天”等“专制时代的旧道德”,等于是在“造反”,会让国体动摇,变成“率兽食人,人将相食”的世界,致使十四年来所谓的中华民国,只有一张“空招牌”而已,类似于“挂羊头而卖狗肉”。59
从以上可以看出,钱玄同“五四”思想革命论的立足点是:孔子不过历史人物,并非教主;孔学只是历史,不适宜于共和社会;“尊孔”是复辟,是历史的“反动”。这些都是章太炎“黜经为史”的结论。显而易见,钱玄同在思想革命中具有如此强大的说服力,在反对“孔教”运动中受到广泛的支持,是离不开章太炎的学理支持的。
三 “黜经为史料”:钱玄同对章太炎“黜经为史”的转化
章太炎的“黜经为史”是钱玄同五四思想革命的主要源头,但钱玄同对其进行了创造性转化。章太炎笃信古文经,虽以“黜经为史”的策略批判康有为等今文经学家对“六经”的神圣化,却坚持“考信于《六艺》”,认为“六经”皆是真实可信的历史。钱玄同不相信“六经”的信史价值,将“黜经为史”转化为“黜经为史料”,指出“六经”只是真假难分的“史料”,所以对它们的处理或“送给思想清楚的人们做‘中国混乱思想史’的史料”,或“扔到毛厕”。60
钱玄同对“黜经为史料”的定义。“史”与“史料”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概念。“史”是凭借史家之意识而“记录下来的人类社会”,是史识、史才、史德、史学、史料的结合体;“史料”只是供史家择取的“原料”61,如果缺乏“审查”,是不可直信“其票面价值的”62。钱玄同的“黜经为史料”,将“经”从“史”贬低为真假仍需考证的“史料”。
钱玄同在《重论经今古文学问题》指出,“‘经’是什么?它是古代史料的一部分,有的是思想史料,有的是文学史料,有的是政治史料,有的是其它国故的史料。既是史料,就有审查它的真伪之必要。古文经和今文经的篇章不同,字句不同,多少不同。孰为可信的真史料,孰为不可信的伪史料,岂可漫不考辨而随意的采用或随意的不采用!”63他又在《研究国学应该知道的事》认为,“经”并非“最可信任的史料”,旧时说经的“今文家”“古文家”“宋儒”三派,尽管“彼此立说不同”,但都不会超出“受命改制”“王道圣功”等范畴,而这些“没有说到它在史料上的价值”,并且孔丘取得的史料远不如司马迁、宋祁、欧阳修等人,故“六经”的“信史价值”不及《史记》《新唐书》。64
钱玄同的“黜经为史料”只比章太炎“黜经为史”多一个字,意义却完全不同,表明“六经”仅为“史料”,本身缺乏意义,只留待后人整理。有研究者指出,“经”本是中国文明的核心,如果成为“史”,就丧失了“常道”价值,而一旦变成“史料”,便沦为真伪共存而需后世挑选整理的材料。从“史”到“史料”的转化里,经学的权威地位荡然无存。特别是中国现代学术的学科构建,皆立足在中国所有的典籍是“史料”的基础之上,从而经书被归入“哲学、文学、历史的研究”。尽管“不同学科的研究者”会翻看经书,但这已“与经学无关”。65由此可见,钱玄同对“黜经为史”的转化,既瓦解了“六经”的绝对权威,又同时否定掉它的“微言大义”与“信史价值”。
钱玄同“黜经为史料”要旨之一,就是将“经”还原至“原经”。“六经”犹如不断生长的“大树”。不同时代的经学派别通过解经,给其注入新的时代元素,使它获得数千年的活力,让“六经”演化成一套完备且稳定的价值伦理体系。在这个体系中,不应只有“原经”,还有不同时代的解经师对“原经”的“笺”“注”“解”“疏”,让“经”在不同时期获得了不同的生命,而这些“笺”“注”“解”“疏”也是不同时代政治、文化、思想、制度之凝聚。后世可通过前人的“笺”“注”“解”“疏”理解经文,阐释出不同的义理,从而使经学不断获得“新生命”而得以延续。
钱玄同却认为“笺”“注”等带给“六经”的“新生命”是“假的”66,讥讽这些是“妖魔鬼怪之谈”“不通可笑的话”,已脱离原始的孔学,“冤诬”了孔子,让他“被诬之沉冤未雪”。67他举例道,《春秋》成为“经”,经历如下过程:先是孟子利用孔子,伪造出“《诗》亡然后《春秋》作”以及“孔子成《春秋》而乱臣贼子惧”,使《春秋》有了“义”;而后《公羊传》《春秋繁露》以及《公羊解诂》让《春秋》的“义”变得有条理、有系统;继而谷梁氏的《谷梁传》来“学舌”,讲出很多“幼稚可笑的话”。这层层的“注”与“解”,让作为“经”的《春秋》已非原始的《春秋》。68同时钱玄同分析,孔学逐步被“笺”“注”等经典化与神圣化,主要经过三个阶段:一是汉儒的“微言大义”;二是宋代理学对孔学注入了“专制、奴隶的道德”;三是晚清的新今文家用欧法来附会孔子。69所以说,要想颠覆孔经,最重要的是要推倒附庸于“六经”中的“笺”“注”“解”“疏”。
钱玄同用“黜经为史料”的策略,让“六经”与“注”“疏”分家,等于斩断了“经”的生命力,视“六经”为“死去”的“史料”。例如《诗经》离开历代的“注”“疏”,撇开《毛传》《朱注》等,便与圣经“风马牛不想干”,也不再有“后妃之德”与“文王之化”等,只是钱玄同所说的白话歌谣集。70而《论语》如没有“笺”“解”等,顿失“三统”“四始”之价值,只成为钱玄同所讲的“古代的大学者的言论”。71再如剔除《易》的“注解”后,它就不再是“明道之书”,也没有“三王以德”与“五霸之功”,仅是原始的易卦。72
钱玄同将“六经”还原成“原经”的方式,对顾颉刚、胡适等有所启发。顾颉刚曾致信钱玄同指出中国的历史是“层累造成的”,并且“时代愈后,传说的古史期愈久”73,而后他在《春秋时的孔子和汉代的孔子》认为“春秋时的孔子是君子,战国的孔子是圣人,西汉的孔子是教主,东汉后的孔子又成了圣人,到现在又快要成君子了”74。胡适也在《〈国学季刊〉发刊宣言》中指出,整理“六经”等国故,需要“以汉还汉,以魏晋还魏晋,以唐还唐,以宋还宋,以明还明,以清还清;以古文还古文家,以今文还今文家;以程朱还程朱,以陆王还陆王”,从而还原本来面目,评价各家各人的“义理是非”。75
钱玄同“黜经为史料”要旨之二,就是将“六经”学科化。钱玄同坚持,“六经”并非“圣经”或“教典”,只是古代社会的历史材料,为前人遗留的“几篇文学作品”“几本档案黏存”“几张礼节单子”“几首迷信签诗”以及“几条断烂朝报”而已。76所以他对其进行整理后,按不同的性质,分别归入文史哲科目,从而分学科类别地探求“经”的真实面目,重估不同“经”的价值,使“经”归属于学术的各个部分,最后让“经学”不复存在。
这一点在钱玄同日记中多有体现。他在1922年12月24日设想了“六经”的学科类别:《易》应是“孔丘哲学”;《书》需归入“历史”;《诗》可纳为“文学”;《礼》须视为“历史”;《春秋》可当成“历史”。77他在1925年2月26日也写下:“《易》——哲学。《书》——历史。《诗》——文学。《周礼》、《仪礼》、《大戴礼》、《小戴礼》——法制史(但两《戴记》尚应裁篇,别出《曲礼》、《王制》之类入此,《礼运》、《乐记》、《大学》、《中庸》之类入哲学)。《春秋》、《国语》(《左传》)——历史。《公羊》、《榖梁》——哲学。《论语》——哲学。《孝经》——哲学。《尔雅》——字典。《孟子》——哲学。因而论‘经’之名非打消不可。凡拢着说‘六经’是什么东西都是胡说,因为此几部书其性质不一致也。”78
“六经”被“史料化”后,被纳入到文、史、哲三科中:(一)《诗经》本是“经国之大典”,而钱玄同将其归入文学学科,并使它成为中国白话文学的历史源头,为五四白话文学找到强大的历史理据;(二)《尚书》又称《书经》,是追慕三代之治的法典,而钱玄同剔掉《尚书》的“王道”与“圣治”,强调它“勉强可以说是历史,严格的说,不过是一些不甚可靠的古史史料”79;(三)《礼》被奉为“圣人之典”,是圣人为后世的宗教、制度及风俗的制法之作,被钱玄同归入历史学科;(四)“乐本无经”80,不需讨论;(五)《易》是孔学的“明道”之著,钱氏认为它只是“原始的易卦”,其中的《彖传》《象传》也只是“孔丘以后的儒者借它来发挥他们的哲理”81,蕴含着那些儒家的“政治观、人生观、道德观”82,故属于哲学学科;(六)《春秋》被纳入历史学科,钱氏认为它只是历史“流水账簿”,为“一部最幼稚的历史”,而《春秋左氏传》“不仅是史料,而且是一部叙事有条理的古代的好历史,文笔也很优美,可以比得上元明间得《三国演义》”。83
钱玄同以西方的学科意识重建“六经”,让中国“经学”成为西方学术的一部分。“六经”被分别归入哲学、史学、文学等学科后,“全知全能的教主”孔子随之成为哲学家、历史家等专门家,“为往圣继绝学”的“治经”也被解构成单纯的学术工作。章太炎的其他弟子也有过类似的尝试,例如朱希祖在《章太炎先生之史学》中,主张废除经学之名,采用各项学术分治的方式来研究“经学”,即:对《诗》三百篇要以治文学的方式来探求当时社会的现象及心理;对《易》要以“哲学的眼光去探求”;对《尚书》《仪礼》《春秋》应用治史学的方式去探求。84周作人也在《论八股文》认为,对《易》《诗》《书》等孔学经典,需要以现代科学知识来诠释它的“意义”,以社会人类学来讲明它的“本相”,看清它“到底是什么东西”。85
综上,钱玄同先将“六经”还原成“原经”,继而把这些“原经”史料化,归属于不同的学科,让“经学”不再是“圣典”,更丧失了“天经地义的教条”以及“治国平天下”的政治精义。换言之,“六经”只是杂乱无章的“史料”,那些依附于“六经”的道德也是混乱的,需要被挑选、清理。譬如钱玄同指出,《春秋左传》只是“史料”而已,并没有什么“鸟道理”,同时硬将《论语》“里面的话”作为“现代道德的标准”,也是“混蛋”之行为。86这可看出,“六经”丧失纲领地位后,附庸于“六经”的道德伦理也失去立足的根本。
从五四文化史上看,钱玄同的“黜经为史料”是五四思想革命的一大特色。特别是在整理国故运动中,他又将此扩大化,提出“一切古书,皆史料”87。这是以“史料化”的视角重估一切传统,意味着“经书皆史料”“诗文皆史料”“小说皆史料”等,让中国的传统文化都成为平等的史料,从而打破门户之见,不分高低地审视中国文化,消解了传统社会里的正统观念。中国传统文化是以孔学思想为正统,视其他派别为旁门左道。而史料平等的眼光对一切派别的思想一视同仁,颠覆传统文化中的正统观念88,有解放思想之效果。
小结:问题与局限
钱玄同的“黜经为史”观诚然具有新文化的解放意义,但把他的“黜经为史”放在学术史里来考量,便多有过激之处:(一)否定六经的发展史与研究史。六经是中华学术的核心,不同朝代的人们都用当时最高的学术智慧去解释它,让它获得数千年的活力。而钱玄同将“六经”还原成“原经”,抛弃掉历朝历代对它的“笺”“注”“解”“疏”。这等于弃绝了历朝历代关于政治、文化、思想、制度等方面的智慧。(二)忽略中国学术的特殊性。钱玄同将六经从“经”贬为“史料”,以西方的学科来划分这些史料。但中国传统学问不讲究截然分类,要求读书人博识各种学问,而经学便是中国传统多种学问相互碰撞、融合之结果,凝聚着中国的政治、思想、文化、哲学、文学的精华。换言之,经学已自成体系,是独立的整体,无法被分割。如果仅用西方的文史哲概念简单地割裂“六经”,只会将其简单化,无法领会这些文本背后的多重意蕴,导致一些有价值的部分遗落。
面对钱玄同等弟子在“五四”对“黜经为史”的极端借用,章太炎在1922年写下了这样一段意味深长的话:“前声已放,驷马不及舌,后虽刊落,反为浅人所取。……不意后生得吾辈书,视为满足,经史诸子,束阁不观,宁人所谓‘不能开山采铜,而但剪碎古钱,成为新币’者,其弊正未极。”89章太炎这段话语,虽常被一些弟子讥为“落伍”“复古”,却是对五四激进主义的反思。
注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