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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译诗歌对早期“朦胧诗”的影响

2020-04-18贾鑫鑫

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 2020年3期
关键词:波德莱尔朦胧诗北岛

贾鑫鑫

内容提要:追究早期“朦胧诗”诗人怎样一步步从传统走向现代,不能不涉及20世纪五六十年代外来翻译资源(公开出版的译诗集、内部发行图书和《译文》等外国文学译介杂志)对诗人创作的影响和启发。本文力图在文学史梳理和诗人创作演变的基础上,深入揭示早期“朦胧诗”诗人的艺术接受和风格转变过程,确切把握早期“朦胧诗”产生、发展的脉络,呈现这一诗潮的历史演变过程。

从现有的当代文学史叙述和诗歌研究来看,对早期“朦胧诗”诗人所接受的层次多样的外来文学资源的了解并不够全面。本文力图在现有的“朦胧诗”研究的基础上,对早期“朦胧诗”诗人的阅读、接受和创作演变过程做出进一步的考察。北岛和“白洋淀三剑客”多多、芒克、根子等诗人是本文的重点考察对象,我想通过对“朦胧诗”诗人创作前期复杂多样的影响来源进行区分和爬梳,努力还原“朦胧诗”产生、发展的历史细节,揭示出早期“朦胧诗”诗人的艺术接受和风格转变,呈现这一重要诗潮的发展脉络和建构过程,以期达到更为接近文学历史图景的目的,并尽可能揭示出对当代诗歌创作有益的启示。

1968年大规模的上山下乡运动开始后,这些现在主要的早期“朦胧诗”诗人,作为“知识青年”也都陆续离开城市,来到贫困的乡村接受“再教育”。正是面对历史的动荡和青春的苦闷,面对繁重的劳动和单调的生活,从小生活在大城市的他们渴望对自己的内心世界进行表达。在这种情形下,早期革命民主主义诗人和浪漫主义诗人普希金、雪莱、拜伦、济慈、莱蒙托夫、密茨凯维支、海涅、惠特曼、希克梅特以及聂鲁达、阿拉贡、艾吕雅、洛尔迦等“红色现代主义”诗人的作品,正好应合了这一批文学青年精神上的需求。

据不完全统计,五六十年代公开发行的诗歌翻译集共计300多种,它们包括苏联诗歌、人民民主国家和亚非拉国家的诗歌翻译,另外还有少量的来自西方国家及其殖民地国家的诗歌翻译,其中“朦胧诗”诗人们经常提及和回忆的早期浪漫主义和“红色现代主义”诗集主要有20本左右(详细情况见注)①,它们都对当时处于文化荒漠中的年轻诗人的早期创作具有重要的启示和借鉴意义。这些在“文革”前即被翻译的早期革命民主主义诗人和浪漫主义诗人的作品充满了反抗的激情、对自由的向往和浪漫的想象,“红色现代主义”诗人则由于大胆新颖的语言方式,也对早期“朦胧诗”诗人产生了新鲜的刺激,从而引导他们把巨大的心灵痛苦和郁积融合在强烈的探索意识中。

普希金是被早期“朦胧诗”诗人谈论较多的一位诗人。生活在沙皇统治时期的普希金,后期遭受流放的经历,使早期的“朦胧诗”诗人最开始与他的相遇就多了几分“惺惺相惜”。从出版翻译来看,普希金也是被翻译最多的俄苏作家之一,在1950年代,查良铮(穆旦)在1954—1957年就从俄语原文翻译出版了7本普希金诗集。②经由查良铮等翻译家之手,普希金诗歌在中国形成了接受热潮,尤其是查译版《普希金抒情诗集》成为当时最为流行的版本之一。③细读“朦胧诗”诗人的早期作品,几乎每个人的诗歌中都有普希金的影子。舒婷曾在回忆文章中专门提到:“1969年,我与我的同代人一起,将英语课本(我的上大学的梦)和《普希金诗钞》打进我的背包,在撕裂人心的汽笛声中,走向异乡。”④

普希金像“荒原上自由底播种者”⑤,不仅直接在《自由颂》中赞颂自由:“骄傲底自由底歌手……我要给世人歌唱自由”⑥,而且在《致大海》《纪念碑》等作品中,将大海作为“自由的元素”进行礼赞。对早期“朦胧诗”年轻诗人来说,“上山下乡”期间,也正是他们最渴望呼吸到自由的空气的时期。芒克就曾说过:“我们这代人,在那个时代里,又偏偏读了点西方的作品,就倍儿热爱自由。”⑦从北岛的早期作品里,我们能清晰地看到诗人对“自由”的觉醒和追求过程,如《雨夜》:“枪口和血淋淋的朝霞/让我交出自由、青春和笔”⑧,如《宣告》:“我只能选择天空/决不跪在地上/以显出刽子手们的高大/好阻挡自由的风”⑨等等;正如诗人王家新后来在谈论普希金与中国诗人时所说:“只要存在着大海、爱情、忠诚与背叛,只要存在着冰雪、权力、广袤的大地和对自由的渴望,普希金就会来到我们中间!”⑩

面对“那些迷途的惆怅,失败的苦痛”⑪时,带给早期“朦胧诗”诗人慰藉和精神激励的,也不止普希金一人。那种常见的青春幻灭、抗争与希望等主题和旋律,在其他浪漫主义诗人作品中同样存在。莱蒙托夫诗歌名篇《帆》:“它下面是澄清的碧色的水流,/它上面是黄金色的阳光:——/而它,不安的,在祈求着风暴,/仿佛是在风暴中才有安详!”⑫在食指的早期诗作中有其明显的影子。北岛诗歌中“我不相信天是蓝的;/我不相信雷的回声”⑬的质疑,似乎就是对海涅“我不相信百合花的纯洁”“我也怀疑那只夜莺,/她唱的是不是她的实感”⑭的一种反响。雪莱《西风颂》中的名句“要是冬天,/已经来了,西风呵,春日怎能遥远”⑮,在下乡知青中到处流传。而极力张扬自我、有着更宏伟追求的惠特曼,也深深打动了当时的中国年青一代,给他们困顿的人生带来光亮。楚图南译惠特曼《草叶集选》(人民文学出版社1955年版),应是早期“朦胧诗”的一个源泉,特别是被称为“自然诗人”的芒克以及后来的江河、杨炼,就俨然继承了惠特曼的“衣钵”。芒克对自己23岁的生日祝福“漂亮,/健康,/会思想”⑯似乎是对惠特曼“强大,健壮,可爱的青年哟”⑰这一类生命赞美的回应;同时芒克也像惠特曼一样抒写大地、海洋、天空:“伟大的土地呵,/你引起了我的激情!”⑱他似乎也要像惠特曼那样,将一个“从不穿衣服的、肉感的、野性的”⑲“我”无所顾忌地展露出来。江河后来则在惠特曼雄浑声音的指引下,重构另一种类型的民族史诗形象。在《纪念碑》一诗中,他着重以“大写”的自我来表达民族的苦难历史和希望:“我想/我就是纪念碑/我的身体里垒满了石头/中华民族的历史有多么沉重/我就有多少重量/中华民族有多少伤口/我就流出了多少血液”⑳,从内而外流露的英雄情怀和民族史诗追求与惠特曼的某些诗篇如出一辙。

1950年代,一批外国的“红色现代主义”诗人,如智利的聂鲁达、法国的阿拉贡和艾吕雅、西班牙的洛尔迦的作品,由于中国当时的政治文化需要和接受条件,得以翻译和出版。罗大冈在《阿拉贡诗文钞》的译者序言中认为,在法国,阿拉贡和艾吕雅是“反法西斯的战士,爱国主义的歌颂者”,并指出“这样的诗歌是人民所需要的”。㉑而聂鲁达作为“和平与自由的歌唱者”㉒,曾以亲近“社会主义阵营”的进步作家的身份,于1951年9月和苏联作家爱伦堡共同来到中国为宋庆龄颁发斯大林国际和平奖,还专门写有《新中国之歌》(1951)、《致宋庆龄》(1951)等诗篇。洛尔迦作为被西班牙右翼军事组织杀害的反法西斯诗人,也得到了中国文学界的肯定性评价,所以这些诗人的作品在五六十年代成为翻译的一个热点。1954年出版的《艾吕雅诗钞》(罗大冈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56年出版的《阿拉贡诗文钞》(罗大冈译,作家出版社),1956年出版的《洛尔迦诗钞》(戴望舒译,人民文学出版社)和在五六十年代先后出版的聂鲁达的4本诗集:《聂鲁达诗文集》(袁水拍译,人民文学出版1954年版)、《伐木者,醒来吧!》(袁水拍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葡萄园和风》(邹绛等译,上海文艺出版社1959年版)、《英雄事业的赞歌》(王央乐译,作家出版社1961年版),对这些“进步作家”的具有一定现代主义性质的诗歌进行了集中译介。这些“红色现代主义”诗人,也因为政治原因,即使在“文革”开始后,也并未受到严格的封杀,因而会传到当年的“朦胧诗”年轻诗人的手中,并对他们的早期创作产生了重要的、实质性的影响。

作为反法西斯主义的进步人士,这些“红色现代主义”诗人的诗是“愤怒的、战斗的呼声”㉓,符合当时的意识形态规约和需要。作为早期的象征主义诗人和超现实主义诗人,聂鲁达、阿拉贡和艾吕雅等人经过思想艺术转变成为人们所说的“左翼诗人”,但作品中仍带有鲜明的现代派色彩,意象新异,想象丰富,语言富有现代质感。像聂鲁达的“北亚美利加啊,像野牛皮一样伸展”㉔这样的充满激情和新鲜想象力的诗句,洛尔迦的“在远方,/大海笑盈盈。/浪是牙齿,天是嘴唇”㉕的令人心醉神迷的超现实主义歌吟,艾吕雅《自由》一诗中的诗句“在充满惊奇的眼睛上,/在小心翼翼的嘴唇上,/冲破了周围的沉寂,/我写你的名字”㉖,都对早期“朦胧诗”年轻诗人具有一种强烈的、天然的吸引力。受过聂鲁达、洛尔迦影响的顾城直言不讳对他们的赞美:“他们的声音里有一种白金和乌木的气概,一种混血的热情,一种绝对精神,这声音震动了我。”㉗受到震动和启示的,恐怕远不止顾城。多多在1972年6月19日送友人去北京站回家的路上,想出了他人生中的第一句现代诗:“窗口像眼睛一样张开了”㉘,而这一句跟聂鲁达作品中“窗口上睁着战争的眼睛”㉙这样的诗句是何等的相像。

“红色现代主义”诗人对早期“朦胧诗”诗人的艺术影响的确需要深入探讨,聂鲁达在诗歌中显现的神秘野性和磅礴力量,以及经常出现的天空、大海、火焰、旗帜、纪念碑等意象,对江河、杨炼的早期创作具有明显的、强有力的影响。北岛的早期诗歌中,常用大地、海洋、天空、乌云、星星、树林、帆、桅杆、子弹等意象,也多少能看出聂鲁达和艾吕雅等人的影响。北岛著名的诗歌《回答》,初稿完成于1973年3月15日,最初的名字是《告诉你吧,世界》,诗歌的第一节是这样的:“卑鄙是卑鄙者的护心镜,/高尚是高尚人的墓志铭。/在这疯狂疯狂的世界里,/——这就是圣经。”㉚后来北岛经过多次修改,定为:“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看吧,在镀金的天空中,/飘满了死者弯曲的倒影。”㉛其他的重要变化不说,那天空中“死者弯曲的倒影”让我们很容易想到聂鲁达的“让死亡遮盖你的天空吗?”㉜和艾吕雅等人在作品中表达的类似的死亡幻觉。

至于戴译洛尔迦对早期“朦胧诗”诗人的影响,研究者们都已充分注意到。经施蜇存整理、在1950年代中期出版的戴译《洛尔迦诗钞》,虽然只有薄薄140页,30余首诗,却对早期“朦胧诗”诗人产生了难以估量的影响。洛尔迦擅长于把传统的民歌要素和现代先锋派的技艺结合起来,其歌咏爱与死的声音,俘获了北岛、芒克、多多等一代年轻诗人的心。特别是当时盛传一时的《梦游人谣》中的“绿啊,我多么爱你这绿色。/绿的风,绿的树枝。/船在海上,/马在山中”㉝这一节主题句,成为唤醒当时中国年轻一代的不可抗拒的声音。据北岛推断,芒克失传的《绿色中的绿》,灵感就得自《梦游人谣》,北岛自己的《小木房里的歌——献给珊珊二十岁生日》(“春天在歌唱/草绿了,花红了/小蜜蜂在酒浆里荡桨”)等早期诗作,也明显受到洛尔迦歌谣诗风的影响。方含的“知青诗歌”《在路上》《谣曲》所受到的洛尔迦诗歌的直接影响以及洛尔迦诗歌《哑孩子》对“童话诗人”顾城的艺术开启,人们都已知道,这里不再赘述。正如王家新所指出:“这种影响,使新诗现代性的历程被中断了多年之后,又重获了自己的声音和语言。在我看来,这也远远不是一般性的影响,这带动了一种被压抑的语言力量的复苏,‘吉他琴的呜咽/开始了。/黎明的酒杯/破了。/吉他琴的呜咽/开始了……’这是戴译洛尔迦《吉他琴》的著名开头,就在这种奇异的声音中,那暗中涌流的力量,又找到了中国的一代诗人。”㉞

1960年代初中苏关系恶化,为了配合当时意识形态斗争需要,1961—1966年和1971—1979年两个时间段,我国宣传部门指定作家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等集体翻译并出版了一大批外国政治、历史哲学和文学著作。此类图书作为“内部书”,出版目的是“供批判使用”,并有严格的发行购买限制。这些“内部书”封面装帧简单,仅仅以单一的灰色、黄色或白色等封皮来区分内容,其中,“灰皮书”以政治、哲学著作为主,“黄皮书”以文学类著作为主。经常出现在早期“朦胧诗”诗人回忆书单里的“黄皮书”基本集中在出版的第一个阶段(1961—1966)。这一阶段译介的十几种西方现代派文学和苏联文学,内容涵盖了荒诞派、存在主义、“垮掉的一代”等流派和苏联“解冻时期”的作品。在多多著名的《被埋葬的中国诗人(1972—1978)》这篇回忆文章中提到的为北京青年带来精神早春的塞林格的《麦田里的守望者》、阿克肖诺夫的《带星星的火车票》以及他在这之后提到的叶夫杜申科等的《〈娘子谷〉及其它》、贝克特的《椅子》㉟、萨特的《厌恶及其他》、加缪的《局外人》以及爱伦堡的多卷本回忆录《人·岁月·生活》等,都是在这个时间段被译介的“黄皮书”,它们改变了这群年轻人对社会现实的认知态度,改变了他们的语言方式和诗歌创作的表达手法。

整个内部书发行时期出版过4本诗集:《山外青山天外天》([苏联]特瓦尔朵夫斯基著,飞白、罗昕译,作家出版社1961年版)、《焦尔金游地府》([苏联]特瓦尔朵夫斯基著,丘琴等译,作家出版社1964年版)、《〈娘子谷〉及其它》([苏联]叶夫杜申科等著,苏杭等译,作家出版社1963年版)、《人》([苏联]梅热拉伊梯斯著,孙玮译,作家出版社1964年版)。这仅有的4部诗集对早期“朦胧诗”诗人的创作也产生了很大的直接影响,特别是后两本诗集《〈娘子谷〉及其它》《人》和爱伦堡回忆录《人·岁月·生活》里关于俄苏诗人的介绍和具体诗歌引文,对“文革”早中期的北京“地下文学圈”和早期“朦胧诗”诗人都产生了重大的影响。

需要提及的是,这种非正式出版的内部读物只有通过内部购书证才能获得。这群或出生于高级干部家庭,或出生于高级知识分子家庭㊱的“朦胧诗”诗人们为了尽多地掌握这种“垄断资源”,往往在自己的小圈子里“各显神通”。与早期“朦胧诗”诗人一起插队的诗人林莽在回忆白洋淀知青生活时提到,“有个知青叫杨桦,他爸爸是总政文化部的干部,有特别购买证能买到此类似的书……杨桦把家里的书拿出来让大家读。多多最早接触的一批黄皮书就是从他家来的”㊲。这些书数量少,读的人数多,所以传阅得非常快,一到两天内,必须读完。后来,到了1971年——这一年被称为“地下文学圈”“具有某种里程碑意义的年代”㊳,经历了前期的苦闷、彷徨后,农闲时节,下乡知青纷纷从插队的村庄和农场回到北京,并形成了一个个交流的小圈子,即以徐浩渊、鲁双芹、史康成家为据点的多个文学沙龙,当时的年轻诗人北岛、多多、芒克、根子等都参与其中,接触到各种文学资源。在西方文艺思潮和现代诗歌的刺激下,这一批年轻诗人们的自我意识被进一步唤醒,他们不仅追求思想情绪上的反叛性表达,同时开始追求艺术上的创新。

《〈娘子谷〉及其它》(苏杭等译,作家出版社1963年版)收入苏联诗人叶夫杜申科(现在通译为叶夫图申科,或叶甫图申科)、沃兹涅辛斯基、阿赫玛杜林娜的作品30余首,是被早期“朦胧诗”诗人提过频率最高的黄皮书之一。叶甫图申科作为当时苏联“解冻时期”的重要诗人,北岛曾说过他自己能大段地背诵叶甫图申科的《娘子谷》,食指也曾说过叶甫图申科对他的影响最大,《娘子谷》中的痛苦呐喊和“犹太民族多大年岁,/今天我也多大年岁”㊴这种句式影响了他们此后的创作,而沃兹涅辛斯基《戈雅》一诗中的“我是那/身子像钟一般挂在空旷的广场上/被敲打的、被吊死的女人的喉咙……”㊵也成为北岛诗歌中“我被倒挂在/一棵墩布似的老树上”㊶的鲜明启示,阿赫玛杜林娜在《深夜》这首诗中赋予“窗子”以特殊的情意:“我异常宁静、温柔,走到你的窗前。∥我要用手掌遮住街头的喧闹——/街头融雪滴水发出清脆的声音。/我要熄灭灯火,/不让你的眼睛惊醒。”㊷经过温情的接受后,在北岛这里化为这样的诗句:“而你的微笑将印在红色的月亮上/每夜升起在我的小窗前/唤醒记忆。”㊸这完全相异于当时主流诗歌标语口号式的程式化写法,表现了北岛早期诗歌中那种被唤醒的人性内容和个人性表达。

另一本重要的黄皮书诗集为梅热拉伊梯斯的《人》,作家出版社1964年出版,共收入31首,均为赞美“人”的诗作。“关于人的使命、人的劳动和不朽、人的不屈不挠的意志的思想,贯穿整个诗集,使全书具有乐观精神的调子”㊹,而这些无疑在早期“朦胧诗”年轻诗人那里唤起一种“人的觉醒”。代表作者巨大成就的《人》自不必提,诗中这个脚踏地球与太阳比肩的“人”:“我双手踏住地球,/手托着太阳。/我就是这样站着,/站在太阳和地球两个球体之间”㊺,正是早期“朦胧诗”诗人希望成为的拥有改变现状能力的“健美,聪明,坚定”的人。江河早期的以歌唱人的觉醒为主题并具有英雄主义激情的诗作,显然受到《人》的巨大感召。“血在肉体的每个细胞里高响,歌唱……歌唱最后的痛苦、最后的地界的消灭”“嘴唇,像一个彩虹似的拱门,/出现在脸的晴朗的天空上”㊻,诗人不仅在描写人的“血”“嘴唇”“眼睛”等单个元素时表露积极乐观的情怀,同时也描写人在瞬间的感受和美好:“小小的钟摆的滴答声/许多年代间从不曾沉寂。/像一群飞向南方的鸟儿,/一天一天地闪过许多的瞬息。”㊼多多在《能够》(1973)这首诗中也试图抓住这样的瞬间:“能够在中午/在钟表滴答的窗幔后面/想一些琐碎的心事……能够这样活着/可有多好……”㊽当然梅热拉伊梯斯的诗歌更多的是通过对正常权利的诉求来寻求人之为人的尊严和价值:“我赞成迫切需要的巨大的爱情的角色,/我赞成肉欲的渴望,光明的渴望。”㊾这样美好的渴望同样也是早期“朦胧诗”诗人的向往,北岛在《结局或开始》(1975)中同样提到这样的诉求:“我是人/我需要爱/我渴望在情人的眼睛里/度过每个宁静的黄昏。”㊿在这些诗歌中,“朦胧派”诗人们找到了“人道主义”“博爱”“善良”“人情味”,也揭开了创作探索的另一个方向。

除了以上提到的几本诗集外,《人·岁月·生活》对于早期“朦胧诗”诗人,可能是更重要的一个精神来源。苏联著名诗人、作家爱伦堡于1960年开始创作《人·岁月·生活》,并在苏联《新世界》杂志上陆续发表,这一长篇回忆录引起苏联和国外的强烈反响。1960年代作为内部发行的“黄皮书”系列,这部六卷本的回忆录仅仅翻译出版了前四本,因此当时进入“朦胧诗”诗人视线的只是前四部51,但这丝毫没有影响处在文化沙漠中的年轻诗人对于这部“启示录”的追捧,大家争相传阅,无缘“传阅”者甚至以听“传说”为快。

作为苏俄文学的历史见证人,爱伦堡与20世纪的许多苏联政论家、文化界人物以及西方许多作家、艺术家多有交往,其中就包括俄苏著名诗人曼德尔斯塔姆、阿赫玛托娃、茨维塔耶娃、帕斯捷尔纳克等。爱伦堡以历史见证人的眼光和饱经沧桑的文学阅历描述了他对这些天才诗人的记忆和印象,比如帕斯捷尔纳克“诗歌无须乎到天上去寻找,必须善于弯腰,诗歌在草地上”52的令人难忘的演说,曼德尔斯塔姆作为流亡诗人在他那个严酷时代的命运,阿赫玛托娃的忍耐和反讽、茨维塔耶娃的倔犟不屈和激情四射,都为人们勾勒出了那些俄罗斯天才诗人们的真实命运和光辉形象。

爱伦堡不仅提供了他们的许多生活细节,还引用了他们的许多诗行,比如曼德尔斯塔姆《彼得堡》一诗中的:“彼得堡,我还不愿死去:你有我的电话号码。彼得堡,我还带着死者的地址,我要在那儿听一听死者的声音……”53以及阿赫玛托娃、茨维塔耶娃、帕斯捷尔纳克的许多诗歌片段,在那个精神匮乏的年代,这些散落在回忆录里的片段诗行显得弥足珍贵,对早期“朦胧诗”诗人起到如化学反应的触媒作用。在北岛、多多等人的回忆中,他们都曾多次提到《人·岁月·生活》对他们的重要作用。北岛说他大约是在1971年就读到了《人·岁月·生活》,“这套四卷本的回忆录,几乎是我们那代人的圣经”,“这书我不知读了多少遍”54。而对于多多来说,《人·岁月·生活》中所引用的茨维塔耶娃的许多诗歌片段,直接触发他写下了他早期名作《手艺——和玛琳娜·茨维塔耶娃》:“我写青春沦落的诗/(写不贞的诗)/ 写在窄长的房间中……/被咖啡馆辞退街头的诗……”55多多还有一首诗歌叫《日瓦格医生》56。作于1974年的这首诗提到的茨维塔耶娃等诗人,在《人·岁月·生活》中都有重点介绍,仔细阅读爱伦堡对这些诗人的描述,会发现多多这首诗就是对《人·岁月·生活》中相关片段的节取和阐释。比如对于茨维塔耶娃来说“她那桀骜不驯而又惘然若失的神态令人惊奇;她的仪表倨傲——仰着头,前额很高;而两眼却泄露了她的迷惘”,“玛琳娜在这首诗中描写了自己未来的葬仪:莫斯科的街头留在后面,我的马车向前走去……”“她生活得很不好:丈夫有病,不能工作。女儿一天编织帽子赚五个法郎……”57这些细节便是诗歌中“依旧尊贵,依旧悲惨的玛琳娜……目送着载走青春的马车……挎着女儿编织的花篮”等诗句的基础来源,诗的后半部分提到的布柳索夫、叶赛宁等人,也都能够在这本回忆录中找到具体线索。在一次采访中,多多明确表示:“很早我就从岳重那里读到了《人·岁月·生活》,爱伦堡写的……不过是征引了她一两行诗,还有一些身世的描述,但已经足够了,非常震撼我。”58而这种震撼最终化为诗行,成为一位中国杰出诗人的最初发声。

总的来看,《人·岁月·生活》对于早期“朦胧诗”诗人的影响,正如王家新所指出:“正是通过这样的追忆,爱伦堡给人们带回了那些不朽的诗的声音,并使普希金之后俄罗斯诗歌一个神奇的、苦难而光荣的时代第一次展现在中国读者的面前。他所引用的诗,也像陌生而奇异的种籽一样落在了北岛那一代人的心中。”59当然,不仅是这些诗人和诗篇吸引了人们,王家新还指出爱伦堡这部“见证了数代俄罗斯作家、诗人和艺术家悲剧命运的回忆录,本身就是一部启示录……这种对‘人,岁月,生活’的感叹,包括它的叙述文体和语调,也深深影响了‘朦胧诗’那一代人。在北岛后来的《失败之书》与《时间的玫瑰》两部散文集中,我们就听到了这种音调的回响”60。

《译文》是1950—1960年代中国大陆唯一公开发行的专门译介外国文学作品的期刊,1953年7月创刊,由中华全国文学工作者协会(中国作家协会前身)创办。1959年,刊物改名为《世界文学》,1964年改由中国科学院(今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主办。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后,翻译工作被组织化、计划化,《译文》成为当时中国读者了解外国文学和文艺动态的最主要的渠道之一。目前早期“朦胧诗”诗人回忆文章里提及最多、认为对自己影响最大的是《译文》1957年7月号为纪念《恶之花》初版百年而推出的波特莱尔(现通译为波德莱尔)专辑。

通观1953年7月创刊到1957年7月号的50期刊物,《译文》以苏联及人民民主国家作品为重点译介对象,欧美文学作品数量较少,尤其是西方现当代文学作品更是凤毛麟角,这样的选材范围和角度在译诗中同样适用。经统计,在《译文》最初四年650余篇总翻译量中,诗歌翻译有100首左右,其中苏联和其他国家(土耳其、保加利亚、越南、阿根廷、智利、阿尔巴尼亚、波兰、匈牙利、南斯拉夫、捷克斯洛伐克、埃及、古巴、巴西、委内瑞拉等)诗歌达到80多首,大都为马雅可夫斯基、希克梅特、纪廉、密茨凯维支、斐多菲、聂鲁达等诗人有“革命倾向”的相关诗作,而欧美现代诗歌翻译仅有20余首,主要集中在美国、法国,且重在揭露资本主义国家腐败和罪恶的批判现实主义作品,像1957年7月号为纪念《恶之花》初版百年而推出的波特莱尔专辑实属罕见。

《译文》的这期波特莱尔专辑,刊登有波特莱尔画像、波特莱尔亲自校订的《恶之花》初版封面、苏联评论家列维克的《波特莱尔和他的“恶之花”》、阿拉贡的《比冰和铁更刺人心肠的快乐》和陈敬容选译的9首波特莱尔《恶之花》中的诗(《朦胧的黎明》《薄暮》《天鹅——致维克多·雨果》《穷人的死》《秋》《仇敌》《不灭的火炬》《忧郁病》《黄昏的和歌》)。

夏尔·波德莱尔(1821—1867),出生于巴黎,1857年诗集《恶之花》出版后引起大哗,但却受到大诗人雨果的盛赞,称它给法国诗歌带来了“新的战慄”61。波德莱尔作为西方现代主义的先驱诗人,他的作品之所以能够在1950年代中后期的中国大陆正式译介,除了“双百方针”在那一时期的推行,也在于在波德莱尔诗中包含的对于资本主义社会的批判精神,在于被中国十分认同的法国大诗人雨果、阿拉贡等人对他的高度评价。雨果和阿拉贡的评介、波德莱尔本人的诗、女诗人陈敬容的杰出翻译,对当时处于饥渴年代的早期“朦胧诗”诗人产生了某种决定性的启蒙意义,注定要在他们那里唤起新的“战慄”。多多曾坦承波德莱尔对他自己的重要影响:“我在很早就标榜我是象征主义诗人,因为我读了波德莱尔,没有波德莱尔我不会写作,所以说波德莱尔影响极大。”62北岛则说:“陈敬容是我所敬佩的九叶派诗人之一。她译的波德莱尔的九首诗散见于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的《世界文学》,被我们大海捞针般搜罗到一起,工工整整抄在本子上。那几首诗的翻译,对发端于六十年代末的北京地下文坛的精神指导作用,怎么说都不过分。”63波德莱尔成了这群诗人走向现代主义之路的一位关健的“领路人”。波德莱尔式的从“恶”中发掘出美的美学颠覆性和现代感性,令人惊奇、震撼人心的语言效果,对早期“朦胧诗”诗人“从传统转向现代”起到了某种启示性作用。在小说《波动》(1974)中,主人公萧凌说:“我喜欢诗,过去喜欢它美的一面,现在喜欢它鞭挞生活和刺人心肠的一面。”64显然,这是作者北岛自己的心声和创作态度。这出自波德莱尔诗中的“比冰和铁更刺人心肠的快乐”和语言震撼,引发和促成了早期“朦胧诗”诗人们的美学蜕变。

波德莱尔的阴郁与残缺之美,在主题上、在形象体系上、在诗句的组织上,都对早期“朦胧诗”诗人们的创作产生了重要影响。诗人根子和多多在诗中,一再用“乌鸦”“伤疤”“葬礼”“殡列”“血泊”“枷锁”“娼妓”“尸体”等呈现死亡、血腥、苦难、阴暗、颓废等意象。北岛的《云呵,云》(1972)中“你为死去的秋天送葬,/默默地垂下一缕哀悼的月光”65,多多的《万象》(1974)中“像火葬场上空/慢慢飘散的灰烬/它们,黑色的殡葬的天使”66等描述都与波德莱尔的语言形成回声。江河的《祖国啊祖国》中“一群群喘息的灰色房屋/留下强烈的对比、不平”“乌云在我的叫喊和闪电之后/降下疯狂的雨/像垂死的报复/落下阴惨惨的撕碎了的天空”67,明显是对陈敬容译波德莱尔《忧郁病》的化用。再如根子的《白洋淀》,写了一个“伤得不轻”却“仍由我自己主宰”生死的海难者,他有比波德莱尔飘忽、震颤“发红的眼睛”还要恐怖的“伤口一样的眼睛”,比波德莱尔的“沉重的肠子流在大腿上”还要“大胆”68的刻画:“心脏/从胸上的伤口里被摔出,/湿漉漉地/流在我的头旁,现在/也皱巴巴,裹满了沙粒。”69这种属于波德莱尔的元素甚至在称为“自然之子”的芒克的诗中也时隐时现,他把果子比喻成“红色的血”,把黑夜比喻成“放肆地掠夺”的强盗,把太阳描述得“满头花白”,特别是“太阳升起来,/天空,/这血淋淋的盾牌”70这样的描写,简直就是对波德莱尔的“太阳沉没在自己浓厚的血液里”71的遥相呼应。同样,昔日红彤彤的太阳,可能正因为波德莱尔的影响,在北岛、多多等诗人手中也变换了其象征色调和内涵:“亿万个辉煌的太阳/显现在打碎的镜子里”72“你像一枚四海通用的钱”73“太阳闭上了明亮的眼睛”74这些似乎都与波德莱尔“太阳把蜡烛的火燃照黑了”这句被阿拉贡称为“不近情理的诗句”75一脉相通。

在波德莱尔《穷人的死》中,死亡被描述成“仙丹”“天使”“神灵的光荣”“美妙的谷食”,是“生命的目的,唯一的希望”,是“漆黑的天涯颤动着一道亮光”。76这种利用悖论直逼存在本质层面的诗作在根子这里得到应和,《致生活》中:“我虽然穷,却已经积着珠宝”的荒诞,《三月与末日》中:“三月是末日”,春天是“狡黠”的、“血腥”的,是“毒舌的荡妇”“残忍的姘夫”“冷酷的贩子”“轻佻的叛徒”,这与我们印象中温暖的三月大相径庭,除此之外,夏天也是“凶狠”的,而平日里灵动的“心”也成为“暗褐色”,并“永远不再闪烁”,这强烈的颠覆和嘲讽使我们看到了根子诗学的反叛意味。多多曾用“叼着腐肉在天空炫耀”77来表达根子对波德莱尔精神的继承和化用。而纵观多多的早期诗作,波德莱尔对他的影响不仅是词语上的和情调上的(如他在1973年创作的《万象》中频繁使用“颓废的巴黎”这样的意象,他同年创作的《手艺——和玛琳娜·茨维塔耶娃》,从某种程度上看几乎就是一篇颓废主义宣言:“我写青春沦落的诗”78),更是精神上的。写于1973年的《致情敌》在开头就提到:“在自由的十字架上射死父亲,/你怯懦的手第一次写下:叛逆。”79这种大逆不道的悖逆行为和对社会公序良俗的冒犯,明显带着一种波德莱尔式的挑衅意味。

在那样一个文化荒漠时期,在一代下乡知青处于普遍的苦闷和迷茫时期,像波德莱尔这样的“集现代地狱的挖掘者和语言的炼金术者为一身的诗人形象”80,无异对多多、北岛这一代人产生了莫大的刺激和激励,也使他们体会到何谓“现代艺术精神”。在一首题为《技》(1985)的诗中,多多曾写道:“阅读,发生了奇迹/——崇高,即无言的凝视。”似乎就是回顾这样的“阅读”在跨过“无言的词语废墟”时的作用。早期“朦胧诗”诗人的创作大都经历了从旧体诗词、时代的主流诗歌和革命诗歌模式,到受外国浪漫主义、苏俄诗歌、早期“红色现代主义”翻译作品影响下的青春抒情,到最后转向现代主义这样一个历程。他们的创作呈现出启蒙主义、个性主义、存在主义等思潮交互混杂的状态,待他们几经蜕变后,对审美经验的表现愈加个人化(尤其是多多的诗),再加上运用意象、象征、隐喻、悖论、通感、变形等现代艺术因素,使得他们的作品在那时充满了新鲜的陌生感,具备了与那时的主流诗歌大相径庭的异质性,正因为如此,“朦胧诗”在后来被称为“新的美学原则在崛起”81。而之所以有这样的转变,在于历史带来的震荡和唤醒,在于外来现代诗歌(经过翻译)的冲撞、刺激和艺术激励,当这些外来影响如多多所说的“以瞬间就能击中的力量”82袭来时,它们不仅唤醒了那个时代的年轻一代中国诗人,也使封闭了多年的中国现代诗歌重新回到了对“现代性”的追求之中,回到了如歌德所说的“世界文学”的怀抱之中。

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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