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里下河小说创作与发展概观
2020-04-18孙生民姜广平
○孙生民 姜广平
里下河小说创作源远流长,远的可追溯到施耐庵《水浒传》、吴承恩《西游记》、陆西星《封神演义》、李清《明珠缘》、蒲松龄《聊斋志异》、宣鼎《夜雨秋灯录》等等,诞生在这片地域的这些小说,已初步形成里下河小说创作的鲜明地域特色和传统。明代“泰州学派”“百姓日用是道”的主张,体现了里下河文人普遍关注大时代之下小人物的命运,醉心于日常生活的美学,他们的生存姿态与生活方式更多在民间传统与伦理里得以呈现;清中期的“扬州学派”,沉浸于义理考据辞章学问之余,更注重追求文人士大夫情调、讲究文人品行与节操,保持了知识分子心忧苍生的传统,这两种传统与居主流地位的庙堂政治传统形成微妙的对话与平衡关系。清代的“扬州八怪”,特别是诗书画三绝郑板桥,以“小品”方式着墨、行文,更加凸现了里下河地区文人艺术旨趣和审美风尚。清光绪年间刘煕载《艺概》,是一部古典美学的经典著作,既注重文学本身的特点、艺术规律,同时又强调作品与人品、文学与现实的联系,总结并提升了古代里下河文艺创作的审美特质。可以这样说,当代里下河小说就诞生在这丰饶的文学土壤里。
一、肇始阶段的当代里下河小说(20世纪40-80年代)
当代里下河小说创作,萌芽于20世纪40年代汪曾祺写故乡故人旧事的小说,如收入《邂逅集》里小说《小学校的钟声》《戴车匠》《鸡鸭名家》,这些不像小说的散文化小说,注重小城风物风情刻画,着意抒写小人物诗性的日常生活。1950年石言创作了中篇小说《柳堡的故事》,可以说是当代里下河小说的先声。这部小说歌颂革命战士的献身精神和美好爱情,表现战争中的人情与人性。小说里让人难忘的是里下河地区的风景风情描绘,以及具有里下河地区特色的地名“柳堡”,从此“柳堡”这个里下河地区偏僻的地方因这部小说走向了全国,乃至世界。
但是真正在文坛确立当代里下河小说地位与影响的是汪曾祺复出的小说创作。1978年12月,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胜利召开,汪曾祺深受鼓舞,创作热情逐渐高涨。1979年,小说《骑兵列传》在《人民文学》第11期发表,这是汪曾祺在“文革”后发表的第一篇小说。1980年,小说《受戒》在《北京文学》10月号发表,作品描写了小和尚明海与农家女小英子之间天真无邪的朦胧爱情,蕴涵着对生活、对人生的热爱,洋溢着人性和人情的欢歌。1981年1月,《异秉》在《雨花》发表。4月,《大淖记事》在《北京文学》发表,这篇小说获第四届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系汪曾祺以故乡高邮为背景创作的里下河风情系列小说代表作之一,展示出一个似水若云、如诗似画的纯美世界。与《受戒》类似,《大淖记事》采取的是民间化的叙事方式,以“有情人终成眷属+大团圆”的叙事格局,讲述了里下河地区一则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这些创作出现于伤痕文学和反思文学的潮涌之际,却没有政治话语的痕迹,没有浓烈的悲剧意识,没有一波三折的故事,而为文学界吹来一股清新之风。首先,在于对民族心灵和性灵的发现,以近乎虔敬的态度来抒写民族的传统美德,正因为他对传统文化的挚爱,因而在创作上追求回到现实主义,回到民族传统中去。其次,关注文体上的创新,在语言上强调着力运用中国味儿的语言,讲究文气。再次,选材的地域性特征,让里下河成为了一个被文学发现的地方。写于这个时期的小说《受戒》《大淖记事》《岁寒三友》《故里三陈》《鉴赏家》等名篇,大都取材于故乡小城高邮,他钟情于故乡里下河小城高邮的描绘,长于写旧人旧事,着力呈现一个消逝了的时代。汪曾祺的小说立足边缘和民间,充溢着“中国味儿”和里下河水乡气息,成功地将里下河的文化、风物、故事和人物都美学化了,风格化了,标志着当代里下河小说美学上的独立,预示了里下河小说无限写作的可能。
可以这样说,重返文坛的汪曾祺,以20世纪80年代发表的《受戒》《大淖记事》《岁寒三友》《徙》等短篇佳作奠定了其作为文学大师的地位,连接了20世纪40年代文学和20世纪80年代中断了的现代文学抒情传统,成为寻根小说的滥觞,呼应了对沈从文和“京派小说”的评价,同时也开启了当代里下河小说的文化风格,形成了当代里下河小说美学的特征和汪曾祺文学传统。后续的里下河作家们,大多是踵其文学踪迹,以其为文学旗帜,力图写出自己的里下河小说作品,不断塑造里下河,同时力图形成对汪曾祺的突破。
进入新时期,石言的短篇小说《漆黑的羽毛》《秋雪湖之恋》分别获1982年和1983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秋雪湖之恋》问世,熟悉石言的读者便立刻想起了《柳堡的故事》,把它们称之为姊妹篇。“秋雪湖”的恋歌,直接承接着《柳堡的故事》的余声,小说的背景秋雪湖,与柳堡一样,正是里下河地区寻常景地。当年的二妹子的“故事”,在新的历史环境下又复活、重演了。小说以“文革”为背景,以饲养班班长严樟明冒风险、搭救因莫须有罪名而落难的农村姑娘芦花一家人为中心,描写了他与芦花姑娘的爱情纠葛。小说是通过“我”——曾经在秋雪湖一带打过游击、长期在后勤医疗系统工作、动乱时代又下放到秋雪湖所在的一个饲养班劳动的老何来讲述故事的。从总体背景上,把对生活的反映扩大到了整个时代。十年浩劫,许多普通家庭被拆散了,无辜善良的人民横遭摧残,在这块大地上每天都有芦花一家那样的悲剧发生。正是在这时代悲剧的大展现中,严樟明、芦花的个人悲剧的描写才以其深沉的艺术力量深深地激起读者的共鸣。①小说一方面歌颂了人性和人情的美好,一方面又控诉了极左路线对人的尊严和生命的摧残,揭露了生活中的假丑恶。小说极具浪漫主义的笔触与极具地方特色的诗情画意般的情调,也成为这篇小说的重要元素。
几乎是受到汪曾祺小说创作影响与鼓舞,《故里人物三记》(刘仁前)、《街民》(沙黑)、《夜谭随录·三题》(朱辉)等一批反映里下河的小说创作如雨后春笋般出现,这些具有明显“汪味”的小说,使得里下河文学王国的小说文学样式,显得别样的枝繁叶茂,不但使里下河文学流派的小说发展有了一个非常坚实的基础,而且,对小说此后的发展起到了引领作用。我们甚至可以这样表述,此后,当代里下河小说的发展,某种意义上讲,都是对这一肇始阶段的回望与致敬。
刘仁前的短篇小说《故里人物三记》发表于1987年,次年获《中国青年》小说征文二等奖,并被记入江苏省文学志《1949年—1988年短篇小说》。小说塑造了祥大少、谭驼子、二侉子等三个鲜活的人物形象。将里下河地区三个底层人物描写得活灵活现,并且对他们的无告的命运作了深沉的揭示。文风亦庄亦谐,笑中有泪,泪在有笑,有着极强的文学感染力。《故里人物三记》单纯、朴素,以传统的白描,不枝不蔓的叙述和随手点染地方风情取胜。格局虽小,但折射了中国农村的沧桑之变。小说《故里人物三记》的意义在于,当代里下河小说在肇始阶段,便有了青年作家的摇曳的身影,小说中时常品味出浓浓的汪味。
沙黑的《街民》作为一组系列小说,其最显著的文学特色就是将“慢”运用到了极致。而慢,也因此成为当代里下河小说一个最重要的标志。慢的特征,一是速度缓慢,二是满蓄力量,如太极推手,形成的却是力量的场。小说中的人物设定尽管有别于通常里下河文学中的村民、渔民、市民,而是独具特色的街民,但都是大时代下普通的小人物。《街民》含30个小短篇,分别写了张二、子云、李少山、天福、豆腐等众多人物。《街民》长的三四千字,短的不足两千字,却勾勒出一个个家庭史或个人史。街头巷尾的纸扎匠、画师、泥瓦匠、抓药的、流浪汉或嫁过来的女人们,都是作品所描写的对象。沙黑不止于默然地旁观,而是在体会小人物的冷暖时弹奏出命运的感伤曲调。为普通人立传的《街民》,让人看到隐于其后的一个悲观者形象的沙黑。《汪家》里的老夫妻,《天福》里无后的天福,《胡驴子》里的胡老头,甚或是《阿春》里丈夫有相好的女人,皆非福命之人,却始终不以咆哮嚎啕去抗击命运,在无争中随波逐流。胡老头流浪到小城,带着幼子捡垃圾为生。时代变革与个人遭际的交错中,他没有朋友和娱乐,攒钱培养儿子是其毕生的追求。儿子考学、从医和娶妻生子,成了他内心的骄傲。然而,他总是强迫儿子不回来,更主动割断与儿媳及孙子之间的亲情纽带。这违背人伦的行止背后,人们看到的是贫贱者内心强悍的自尊。父子最后一面,儿子怎么也哭不出来,直至他走出屋,告诉老邻居没了父亲时,终于哽咽。“哀伤原来是很深的”,才达成了父子几十年来的理解。《填房》中的老刘先生娶了何云,这个填房为他添了第五个孩子“五儿”,最后五儿并没分到应得的“金子”。街坊们不解老刘时,沙黑只让其说了一句“刘云是填房”。这淡淡一笔,却隐藏着极深的内涵。“街民”这一系列形象的精魂业已随岁月的推移而渐行渐远。挑水的张二,独身的张瘸子,药店管事封永高或泥瓦匠田二,就像他们的老手艺一样永远消逝于时代的远景中。街民的身份卑贱境况穷窘,但活得沉着而安静。
《街民》是对汪曾祺的极好的继承与延续。随处的短句子、质朴的方言、入化的白描以及智慧的留白功夫,都可作为明证。这些都在文本的皮表保持了与汪曾祺的某种“貌似”。而对笔下人物持有悯怀,既俯瞰又平视,将沉重的生命之哀作淡淡的表达,这一点,又显然看出汪曾祺文学传统的深刻影响。
在20世纪80年代以文学评论名世的费振钟、王干,其实是文体上的多面手,散文、小说、评论兼擅,费振钟创作中篇小说《重新掩埋我的伯父》、短篇小说《水韵》(小说6题),王干创作短篇小说《让阳光叙述》《父亲》等等,表现的都是少年成长与现代乡土社会的人性蜕变这样一个非常重要的命题,这当然可以追溯到汪曾祺的《受戒》。张志忠在《少年成长与现代乡土社会的人性蜕变》里认为,少年成长故事也是当代里下河小说创作共性中的最大公约数。②汪曾祺的《受戒》氤氲于世外桃源的气息,也可以称之为“前现代”乡村的最后一抹余晖,它的旨归却是十年内乱结束以后伤痕累累饱经摧残而亟待抚慰的社会心理。对于“50后”“60后”作家而言,他们的少年生命记忆大多执着于“文革”经验,费振钟的《重新掩埋我的伯父》,王干的《让阳光叙述》,不约而同地凸显个中的沉痛与苦难。少年成长主题,以后我们在当代里下河小说家曹文轩、毕飞宇、楚尘、刘仁前、刘春龙、顾坚、鲁敏、朱辉,以及更年轻的“90后”作家费滢、庞羽的笔下反复呈现。
二、成长阶段的当代里下河小说(20世纪90年代)
中国文学进入了1990年代,当代里下河小说创作因更多青年作家的踊跃参与,很快步入了飞速的成长阶段。这一阶段的小说,显然饱受20世纪80年代先锋小说的影响。但是,一批潜心于创作的里下河小说家在汪曾祺开创文学传统的旗帜下,不断与大众化、本土化思维相互融合而开始接地气,仍然在先锋文学的包围中趟出了一条属于真正里下河文学生态意义的小说之流。这个时期的里下河小说作品,呈井喷状态涌现出来。杰出的小说家也已在全国产生了影响。在诸多作品中,曹文轩的长篇小说《草房子》等作品产生了全国性的影响。而在这支小说家阶伍中,已经成名的作家如沙黑、刘仁前、曹文轩等,继续有新作发表,继起的鲁羊、罗望子、朱辉、毕飞宇、王大进、朱文、楚尘等作家登上文坛并产生全国性的影响。
作为新生代作家代表的毕飞宇,以《祖宗》《哺乳期的女人》《怀念妹妹小青》等一系列中短篇小说惊艳文坛,可以说是这个时期里下河小说创作的重要收获。
《祖宗》是一篇纯粹的小说,一篇黑色的小说,整篇小说透出的是黑色和从快要腐烂的棺木里面透出的霉气,但又是一篇玲珑剔透的精致的小说。美国研究东方文学的专家葛浩文先生将这篇小说选入了1994年的《亚洲最佳百篇小说选》中。这篇小说的一个重要关键词是历史。刚刚开始写小说的毕飞宇借以里下河地域的一个县城为背景,进行了历史方面的深刻思考,而且篇名本身就指向历史,因而在作品中也随处可见历史的痕迹。小说中多次描述到的明代建筑,也是一种历史。在这个短篇里,毕飞宇是以时空变异、时间与物质的嫁接的物质形态为时间进行塑形从而表现作品的生命感的。但细究起来,“祖宗”也可以作为时间的指称,是一种过去的物化形态——“展示了与物质完全等值的亘古与深邃”。所以,整部作品,是时间从过去向现在飞奔而来,但同时,作品又领着我们不断地往过去奔跑。小说叙述了作为太祖母孙辈的“我”的父辈们,以一种近乎“谋杀”太祖母的方式,完成了他们作为阻止历史或时间永续的角色。作为一个作家闯入文坛伊始的作品,《祖宗》表现出惊人的才气,虽然它带着非常明显的里下河生态的烙印,但是,《祖宗》甫一发表,便成为中国文坛上一篇关于家族叙事与死亡叙事的经典文本。
毕飞宇于1996年创作的《哺乳期的女人》以断桥镇为背景。这个断桥镇只要熟悉中国文化和里下河地区的人一定会心领神会。断桥镇上有两家人,一家是开杂货店的惠嫂,这是一个生过孩子不久的年轻母亲,另一家是她紧邻旺旺,是一个7岁的男孩。因为父母常年在外跑生意,旺旺一生下来便和爷爷生活在一起,只有在过春节时才能和爸爸妈妈相聚四五天。没有吃过母奶的旺旺,每次看到惠嫂给孩子喂奶时都非常羡慕与神往。后来,终于控制不住自己强烈的欲望,突然地咬了惠嫂的乳房,由此引起了镇上人的嘲谑与非议,并遭到了爷爷的殴打。应该说,旺旺在物质生活上并不贫困,他吃着各种丰富的营养品,长得结实健壮,可谓是名副其实的“旺旺”。然而,可悲的是在心灵情感上却极其荒芜与匾乏,几乎没有得到过母爱的呵护与滋润。春节期间,旺旺刚开始熟悉和喜欢陌生的爸爸妈妈,却又在他睡觉时扬帆起航,消失得无影无踪。当旺旺赶到河边时,“旺旺的瞳孔里头只剩下一颗冬天的太阳,一汪冬天的水”。
应该还有人记得,当世纪末来临的时候,人们已经不再指望文学上能再给人惊喜的时候,毕飞宇于1999年创作的短篇小说《怀念妹妹小青》横空出世,让很多人为之震惊。作品情节极为简单,写了“我”一个中年作家在深夜怀念妹妹——一个9岁的小女孩短暂而悲惨的一生。这是故事发生后31年的情感流动,因而,作品早已脱离了说故事,脱离了具体的人事,只是在叙说某夜一段无法排遣的情感和怆痛。所有的一切,是一声叹息,一曲挽歌。《怀念妹妹小青》将一个时代的悲剧浓缩在一个无辜的孩子身上,这部作品被认为是毕飞宇最好的短篇之一。毕飞宇这一时期小说创作里回望式的叙事视角、里下河独特的人文地理环境、感伤的情调,凸现了其小说本身的艺术魅力,也进一步彰显了当代里下河小说的审美特质。
鲁羊在20世纪90年代新生代作家中颇有影响力与知名度,他的短篇小说《鬓毛》发表于1996年。这篇小说的题目显然是来自诗句“乡音未改鬓毛衰”,因而,这里便暗含了“还乡”或与还乡反向的主题。《鬓毛》中的“我”显得冷漠而客观,面对家中至亲之人,他没有表现出融入,相反是一种淡淡的隔膜。“我”如摄影机一样拍摄了一个“返乡”的记录片,而背后隐藏的却是浓烈的亲情。这篇小说中,作家放弃了对语言刻意的无限追求,摒弃了那些复杂的充满意味和思辨的语言缠绕,文本坦白、诚实,如老实巴交的乡里人。《鬓毛》中,“我”带着的两本书——《亲爱的提奥》和《斯宾诺莎通信集》,在这两本书背后,其实隐含了两个人,一个是凡高,一个是斯宾诺莎。饶有意味的是,这两个人被作家刻意地用来注解小说中的“我”,也因此,这里显示了先锋文学的投影。这便使得20世纪90年代当代里下河小说,不可避免地接受了先锋文学的影响。
20世纪90年代,朱辉是里下河文学流派中出道较早的青年作家。朱辉从20世纪80年代开始发表作品,很多作品都是以里下河地域里的故乡兴化为背景的。短篇小说《暗红与枯白》发表于1996年。这是一篇叩问所从何来的小说。一个人只知故乡,却不知来处的焦虑,满溢于字里行间。暗红,指的是出卖自己地皮的手印,而枯白,可能正是那个摁手印的手指骨。这样的残酷被朱辉直观化地表现了出来。更其残酷的是,亲人间的算计、狠毒、怨恨,更加增加了几代人内心的飘零感。饶有意味的是两纸协议,一份是爷爷与天忠的,一份是父亲与叔叔的,一份充满了算计、舞弊,一份则充满了温馨与亲情。小说使用了小标题,小标题的设计更是意味深长,《土》《暗红》《芦苇飘絮》《枯白》。除“暗红”“枯白”指向了标题外,“土”与“芦苇飘絮”的两极意象,令人深思,它们一个指向了生命的归宿,一个则形象地描化出生命的过程状态。
1999年发表的短篇小说《红花地》是朱辉的力作之一。《红花地》则是以故乡漫漫无边的红花草地为故事的发生地,主人公李钦人生中诸多重大事情如将女友带回家、结婚、生子,其发生的地点都是红花地。小说以李钦与他的妻子回故乡生小孩子为主要情节,在写出主人公对故乡无穷依恋的同时,也暗示了李钦历经了都市生活的种种伤痛。在这篇小说里,红花地是故乡的象征,在作品里,母亲也是故乡的象征。而胞衣的意象,也非常有意味。里下河地区的衣胞之地的文化诱因,在这里也许是引发作品产生的灵感之一,因此,结尾处得知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吃了母亲为他炖的胎盘汤与母亲已经去世一年的交代就显得意味深长了。这里似乎在对生活发问,或是李钦在深深担忧:这以后,去到哪里寻找人生的“胞衣”?我们被埋进土地里的胞衣,还能不能再度吸引我们对故乡回望?
长篇小说的兴盛,构成20世纪90年代的一大文学景观。在里下河文学生态中,长篇小说也渐渐走向成熟。其中有着广泛影响的是学者型作家曹文轩1997年出版的长篇小说《草房子》。曹文轩在文学上的努力,一直是以儿童文学为其标志与特征的。但是,论定《草房子》是一部儿童文学作品,毋宁论定其是对美好人性挖掘的作品。《草房子》写了一群孩子六年时光里或亲历或目睹的人世悲欢:开篇以残疾男孩秃鹤对尊严的执着坚守起笔,温情、感伤,非常动人。接着叙述了少女纸月的不为人知的苦难身世,以儿童视角观照了蒋一轮与白雀之间扑朔迷离又充满诗情画意的情感纠葛,刻画了垂暮老人秦大奶奶对家园的坚守和临死前所闪耀出的人性辉。在对那个特定的时代的描写与叙述中,作家并没有以政治动乱引发人物不幸命运这样的俗套写法展开,而是平静地叙述了近乎无事状态下的人生与人性。如红门少年杜小康,不幸地从小康而坠入困顿,并与厄运搏斗,塑造了一个既悲怆又优雅的乡少年。美丽女教师温幼菊的苦难人生所闪耀出的精神力量与光芒,则支撑了桑桑这一不幸的几乎不治的儿童。这一系列故事,前后历经六年时光,构成了这群儿童接受人生启蒙教育的全部。而这一切,均是以一个叫桑桑的儿童的视角展开的,他亲眼目睹或直接介入了一连串看似寻常但又催人泪下、撼动人心的故事。全书也因此构成了一个非常圆整的小说圆形结构,成为当代儿童文学及里下河文学领域里的长篇小说精品。值得注意的是,这一部长篇,写的是20世纪60年代中的六个年头。对这个极度敏感的年代,对这个给予人们更多黑暗与沉重记忆的年代,作家曹文轩却写出了一种美好、温馨,小说全文弥漫着恬静、唯美的气息。
20世纪90年代,新的时代精神还远远没有建构,文学界围绕人文精神的内涵、重建人文精神的现实性和可能性展开了广泛的争论。在这样一种特殊的人文环境中,薛序于1995年11月在江苏文艺出版社出版的长篇历史小说《秦少游》,真实再现北宋文坛婉约派词宗秦少游心路历程。这部四十余万字的沉甸甸的作品,作者历时十载,几易其稿,使一代词人秦少游的形象透过历史的层层迷雾清晰地呈现出来,使这位从高邮走出来的声名显赫而且在北宋文坛极其重要的词人有可能为更多的人所认知。作者实质上更是想借秦少游来讽喻20世纪90年代现实,表达对故乡先贤的致敬和人文精神的坚守。《秦少游》从小说技法上看,是对现实主义文学传统的回望与坚守,作者力图指出当代人救赎的途径,努力从文明赓续的观念和价值上来丰富现代人的情感,尽管有点堂·诘诃德战风车的味道,但人们仍然可以看到当代里下河小说中现实主义文学传统的力量。事实上,在书写从里下河区域走出的古代文人时,我们不妨认为,这毋宁是一种现实主义的一次回归与突围。
三、成熟阶段的当代里下河小说创作(2000年至今)
进入新世纪以来,中国社会发生了较大的转型。在全球化、市场化主导下,中国文学获得了前所未有的自由创作空间和平台,里下河文学流派在当代逐渐形成气候和影响。当代里下河文学成熟的标志之一,便是小说的发展与成熟。当代里下河文学中的小说,从诞生伊始便呈现出一种优美、忧伤的牧歌情调,并极具地方文化与地域风情美学特征,形成了新世纪中国小说领域不可或缺的重要元素与版块。在这一时期,几乎所有在国内有影响的里下河文学作家,都捧出了自己有影响的长篇小说作品,这也是这一时期里下河小说发展的重要特征。中篇小说与短篇小说则持续在国内产生重大文学影响。而且,小说领域里的领军人物已经产生并在全国具有相当的文学影响与地位,并已呈现出走向世界的势头。毕飞宇、朱辉、鲁敏、刘仁前、王大进、庞余亮等著名作家已越来越被全国读者所熟知。毕飞宇在中短篇小说《哺乳期的女人》《玉米》两度获得鲁迅文学奖之后,长篇小说《推拿》获得茅盾文学奖,鲁敏的短篇小说《伴宴》获得鲁迅文学奖,朱辉的短篇小说《七层宝塔》获得鲁迅文学奖,费滢的中篇小说《东课楼经变》获得台积电文学赏正赏。而更多的小说作者正在成长且日臻成熟。我们也看到,里下河文学队伍中,业已形成了一支庞大的小说家群体。
晓华、汪政在《里下河文学的多样性与阐释空间》里将里下河作家的小说创作分为“在乡”“离乡”“返乡”式写作三大类,③其中“在乡”式写作人数众多,作品数量庞大,是支撑里下河文学流派的坚实基础。刘仁前、庞余亮、顾坚、刘春龙、罗望子、周荣池、汤成难、肖德林、徐晓思、沙黑、曹学林、戴中明、谷怀、汪夕禄、李冰等等都属于“在乡”式写作。“在乡”式写作不是说他们没有离开地方,而是说他们写作的题材、写作的趣味,他们的写作与地方的关系。
刘仁前的“香河三部曲”再现了里下河地区的城乡变革,三部构成一个线性的完整的叙事整体而又各有侧重。《香河》以里下河地区的节气和农事为叙事线索,描绘了这一地区富有特征的生产方式和人们的生活方式。生老病死,婚嫁喜丧,完整地呈现了自足运行的“乡土中国”,也在后乡土社会为人们留下了具有实证意义与方志价值的华东平原水乡的典型风俗画,被誉为里下河版的“边城”。《浮城》侧重于这一地区的微观政治史,小说以里下河地区的乡村文化为依赖,生动地再现了县级政治运行的路径与复杂状况。《残月》将视点投向了城市,但这城依然与乡有割不断的联系,从而不仅是物质的城、商业的城,更是文化、心理与人格的城,从而展示出当今的艰难变革中的深层意蕴。而所有这一切的最终解释都离不开里下河的人际与伦理背景。
顾坚的“青春三部曲”《元红》《青果》《黄花》,故事时间相对集中在文革后期与改革开放之初,视点从农村向城市移动,带有浓重的自传的痕迹,真实展示一代人的青春与记忆、迷惘与追求,成功塑造了一批不断进取、永不服输的乡村新青年,其中弥漫的自然是这一地区的文化气质。《元红》通篇采用是回望的叙述姿态,以20世纪90年代功成名就的主人公丁存扣来回望自己一代人青春奋斗的历程,有理想的追寻,有青春的澎湃,有爱情的甜蜜,有失而不得感伤,有如诗如画的风景。美的风景,美的人物,美的故事,顾庄、吴窑、垛田等这些特定人文与地理空间,组成了人物活动的舞台,里下河的风土人情甚至也成了小说中流动的人物,而作家不加修饰、汪洋恣肆的叙述就像流动不歇的里下河的河水。《元红》被誉为又一部“平凡的世界”。
刘春龙的长篇小说《至爱深痛》和《垛上》,也都是很确凿而典型的里下河书写,都是在里下河乡村人伦、文化与政治背景下展开的,又都随着故事的展开而展示出这一地区的自然与人文风景。长篇小说《垛上》可以看作是一部带有强烈成长意味的社会风情小说。就艺术结构而言,主人公林诗阳高中毕业后一直到他退居二线成为县人大主任的人生历程构成了整部作品的结构主线。这个过程中,林诗阳从一个初始涉足生活的懵懂少年发展蜕变成为一位颇有社会政治经验的基层官员。因为小说叙事始终聚焦于林诗阳的人生历程,所以《垛上》自然可以被看作是一部成长小说。小说让人印象深刻的是点染描写极具地方色彩的民情风俗,从乡间的鱼事农事到婚丧嫁娶、节庆时的民俗表演、湖神庙会所牵系出的民间信仰,一直到那首曾经数次出现几乎可以被视为《垛上》主题歌的民歌《三十六垛上》,这些民情风俗的展示水乳交融地穿插整合到了小说的故事情节之中。
庞余亮长篇小说《薄荷》散发着浓郁、鲜明而又强烈的诗性,并具有鲜明的地域特征和年代气息。作品表现了20世纪80年代到本世纪初苏中里下河水乡小镇人们的生活姿态和生存方式,着力描写了以王丽萍、刘琴和林翠香为代表的女性在残酷的现实中挣扎的人生故事,贯穿小说全篇的是对女性命运的悲悯和思考。这部小说采用散点透视,展现开来,如同一幅苏北里下河小镇风俗水墨长卷。在这幅长卷中,作者以诗性优雅、细腻传神的文笔描绘了里下河地方风俗人情,深得汪曾祺小说的神韵。诗意化的语言,个性化的人物,绘声绘色的故事,分散在风俗画卷中,形成了弥漫全文的一种淡淡的忧伤和温暖的诗意。
罗望子的中篇小说《我们这些苏北人》是一篇有着“还乡情结”的半自传体家族小说,从“我”曾祖父开始写起,重点写了父辈及“我”这一辈的情感纠结与命运轨迹。小说以第一人称视角和“还乡情结”两种方式显现出来,叙述者“我”带着读者进行了一场还乡漫游,把过去与现在,亲情、爱情与友情交织糅合在广袤的里下河原野上。第一人称叙述视角抒情而又诗意,不疾不徐,随着“我”的成长也在不断发生位移,从童年、少年到青年,这种成长式第一人称叙事视角,充分拓展了小说主题,给小说带来了无限的张力。小说没有简单地把里下河乡村生活写成苦难,随意取消日常的喜怒哀乐,以及这种日常生活自身的意义和丰富性;同样,也没有把乡村写成虚幻的伊甸园,构筑作为知识分子逃避现实的精神归宿地。作家努力展现乡土世界的生存滋味和生存姿态,发掘日常生活的诗性美,表现那种温暖的情感蕴藉和超越性的精神追求。同样写乡村底层,很少触及暴力和死亡,而是抓住日常生活的温暖和普通人的坚强,平凡的人性,却有着恒久的意义,这种意义最终超越了今天残酷的城乡对立的现实。这是否是书写中国社会现代转型过程中乡土中国和“农民心灵的秘史”必然走向?
沙黑的《四月南风》是对1981年以来的历史进行回望与叩问的长篇小说。小说通过汪小英这一个农村姑娘的视角,观照从农业文明走向工业文明这样一个转折点上的苏中里下河农村,奏出了一支农村走向改革开放伊始的乡村爱情交响曲,也是农业文明转向衰败的绝唱,呈现出人与人的关系在这一历史的巨大转型中发生着巨大的、无声无息的嬗变,深切表达了对农民命运的思考与悲悯。
谷怀的长篇小说《南瓜花》也属于真正的青春叙事作品。青春的爱情、青春的悸动、青春的激情,在谷怀的笔下摇曳多姿地呈现出来。但是,应该看到,作者写作这部作品的目的,诚如他在作品的扉页上所特别写的“谨以此作及一颗感恩的心献给我的家长——一个地处里下河名叫北蒋的村庄”,作品在努力构建一个叫作蒋庄的史诗性的内容。
徐晓思的长篇小说《母亲望着着我》是以作家的童年、青少年为原型的成长小说。这部小说反映了农村贫孤儿童、留守儿童、单亲和空巢家庭儿童的成长过程。主人公“我”历经艰辛成长为优秀教师,用爱的阳光照亮单亲家庭和空巢家庭的留守儿童,让这些孩子得到爱和温暖。小说可能正好切中当下里下河地区农村留守儿童教育问题,受到世人广泛关注。世界给“我”以苦难,“我”却报之以歌。这种文学原型本身并不新鲜,故事本身也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徐晓思如何以“我”的成长来怎样呈现现实以及呈现怎么样的现实。
李冰的中篇小说《梦幻人生》营造出一个充满魔幻色彩的非真实世界,从而传达出“本质真实”的深长意味。作者显然深切关注底层民众的精神境遇和心灵世界。这一点,体现了当代里下河小说家关注小人物境遇的传统。
周荣池扎根于里下河平原广袤的土地,以村庄为现场,以新时期新农村新农民为原型,以转型时期人际关系、人与土地关系、城乡二元关系以及乡村基层治理为着眼点,推出了长篇小说《李光荣当村官》《李光荣下乡记》、短篇小说集《大淖新传》等乡土题材小说,在塑造里下河新农民群像的基础上,接续了里下河书写的代际传承,也是“城乡表达”面向未来的尝试。《李光荣当村官》意在呈现乡土社会新的文化主体和具有主体性的乡村生活。近年来学界开始探讨新农村建设中“新乡绅”的作用,周荣池小说中的大学生村官李光荣、乡镇干部、传承乡土文化的老教师、具有现代管理理念的乡镇企业家、新农民正是对“新乡绅”形象的最佳诠释。《李光荣下乡记》是以小说文本形式对地方传统文化与生活意境的一种找寻与保存,甚至在小说中可看到里下河人民独有的心性和品质。
汤成难的小说着力于日常生活的艰难、温情与诗意的描写,展现时代变迁中普通小人物的命运,关注他们的生存状态,他们的喜怒哀乐,他们的苦难与坚韧,他们的孤独与欲望,他们的不幸与追求,对笔下的人物充满了悲悯和爱,具有理想主义和浪漫主义情怀。故事背景大多数发生在里下河地区,主人公基本上都是从乡村进入城市底层百姓。短篇小说《软座包厢》《搬家》《鸿雁》《摩天轮》《奔跑的稻田》《月光宝盒》无一不是如此。
肖德林的中短篇小说集《里下河的杨树村》里二十多篇小说内容涵盖成长、挣扎、逃离等主题,以少年的眼光看待光怪陆离的世界,杨树村是小说人物的舞台,更是一个社会变迁的生动标本。作者通过对杨树村的描写,记录了社会进程中悲欢离合。在讲述杨树村故事的同时,更是把目光延伸至许多杨树人进城的故事,他们身上无一不烙上杨树村印记,因为他们的灵魂早与这里的草木河流融为一体。中篇小说《父亲的河流》通过歪把子、田丰、刀老板的纠葛,反映了里下河地区“第一代乡村出走者”的命运,也是里下河地区改革开放以来的一幅风俗画,反映了中国第一代农民工走出去的迷茫与奋斗,也反映了人与自然的鱼水关系。
汪夕禄的小说《李雅的爱情》本意想写一个被侮辱与被损害的故事。然而,在讲述过程中,在呈现落入风尘的女人李雅被侮辱与损害之后,作品将“伤害”都转为了“成全”。这种转化的合理性在于:有多么痛的伤口就可能带来多么痛的领悟,侮辱与损害从来都是个人意识快速成长的契机与通道。小说里有风尘女子薄情郎,有世态炎凉、人间冷暖,这是一条小人物自我救赎的忧伤之路。从这层意义上来说,《李雅的爱情》也是一部成长小说。小说的背景从里下河乡村来到了小城。
曹学林的长篇小说《船之魅》将现实悲欢、历史返魅与祛魅的书写榫接在一起,形成了一种文化观照下的历史与现实的互嵌与渗透、历史与文化的双线耦合,而昨天的故事与当下的故事拱顶结构的艺术,则又表现了作家在小说结构艺术方面的追求。小说以大堰县扬剧团编辑赵吉的视角展开,并以赵吉与东垛学校的田采薇的爱情纠葛这条次生性的线索,引出了龙湖镇三代人在特定的地域文化背景下的文化生态和日常生活,同时,借助于对篙子会历史文化的挖掘与想象,展示了东垛、龙湖以至大堰这一片紧邻上河地区的下河区域的文化与历史。
戴中明的长篇小说《沉浮》以苏中里下河故乡的历史事实为背景,营构了20世纪40年代里下河地区的一座水城,这里洪灾兵灾频繁,四方势力互有渗透,水城四易其主,乱世里的城市沉浮、命运沉浮浓缩着一种特别的历史。小说并不直接着墨战争,而是把主人公放置于乱世背景中,着重考察其在命运沉浮中的精神起伏、人性变化、人格与尊严的完好与缺失,考察其如何找寻生命和情感的着落之根。小说以主人公蒲生在世事洪流中三个女子的感情纠葛为主线来演绎故事,考察其精神状态、人格与人性,表达一曲成长的青春之歌。随着主人公的成长,作品描绘了20世纪40年代水城的市井风俗画、水城人的生存状态,写出了一组上至官员、富豪下至伙计、流民的精神流变图,并试图形成对一个时代、一个地域人性的、精神的、历史的观照。
相对于“在乡”式写作而言,毕飞宇、鲁敏、朱辉、王大进、楚尘、姜广平、王树兴、林苑中等人在里下河文学中就是一种“离乡”式的书写。这些作家远离里下河故土,寓居都市或者他乡,在城乡穿插对照里,在对人的生存的勘探里,展现往昔故乡和故乡人生的存方式。这些作品的人文内容、价值设定并不都指向里下河,里下河更多的是素材、载体,他们在作品里试图表达的是另一种社会与人生的思考。小说里的里下河描写,可能更多的是他们追求的叙事与美学策略。④
毕飞宇在这一时期奉献了与里下河生活密切相关的长篇小说《平原》以及《蛐蛐 蛐蛐》《玉米》《玉秀》《玉秧》《地球上的王家庄》等中短篇小说,这些作品是确立毕飞宇审美风格的重要支撑,也是体现当代里下河小说创作另一路向的重要收获。无论是《蛐蛐 蛐蛐》《玉米》《玉秀》《玉秧》,还是《平原》,小说关注的是权力与人性之间的冲突,刻画现代人生的悲剧。尽管也有里下河的风情描写,表现也是20世纪70年代初少年的成长叙事,但这些都是人物生存的背景和叙事策略,是为了体现作家对人和不可知的未来思考服务的。
鲁敏“东坝系列”小说奠定了她在当代里下文学流派的位置。她的小说既没有同构于城乡对立的宏大叙事,也没有耽于对乡土的诗意想象,而是关注特殊年代生活在“东坝”这个地方的人,进而探寻人性的微妙与深刻。小说《思无邪》主人公兰小的痴和瘫与来宝的聋和哑,在鲁敏看来,已不再是现代人眼中的“愚”,而成为了回归人性之初的“善”的本性。《逝者的恩泽》真正的主人公其实就是那个“逝者”陈寅冬,他的亡故,使得他深爱着的两边的家,两边的女人、两边的孩子,这些活着的亲人换来了物资上的抚恤金,还有生活上女人们的怀念和相互关照,以及孩子们的光亮的未来。这种肉身不在场的主人公形象,无疑是这篇小说在艺术上的一个富于智慧的大手笔。《风月剪》充盈着淡淡的悲剧色彩,散发出浓郁的乡土气息。宋师傅是东坝出名的裁缝师傅,技艺精湛,是东坝女人们的“大众情人”。但是,这个“大众情人”又是个“阴阳人”,女人引不起他的欲求。然而,他偏偏又对尚未成年、不谙性事的徒弟产生了暧昧之情。这超越了东坝人伦理常识的极限,触犯了众怒,宋师傅的名声便一落千丈。这部小说的不同寻常就在于,它还写到了宋师傅性格的另外一面,即他对自己所作所为是悔恨的,他曾向徒弟小桐表白了自己内心深处的这种矛盾和混乱,他甚至尝试与另一个粗陋的女人苟合……这个悲剧性人物最后走向毁灭的根由,他试图以自戕结束这段蒙羞史。从鲁敏的笔下,可以看到对沈从文、废名、汪曾祺以来的乡土文学传统一脉传承之处,小说提供了另一种我们不曾体验的充满魅力的民间生活,并着力发掘人间的友善和暖意,在方寸间写出了浩大的天地人心。
朱辉的《白驹》是以里下河地区的白驹镇为背景的长篇小说。在战争背景之上,展开了与历史既疏离又扭结的小人物的悲欢,书写着里下河地区的“小传统”——婚丧嫁娶,红白喜事,收徒拜师,砌屋上梁,乃至商贾农事、时令节候。方言,民俗,构成了《白驹》这一长篇小说的文化生态,充分显示了这一代作家正在走向成熟。短篇小说《七层宝塔》敏感地抓住时代的痛点,以“世情小说”的形式,将笔触伸进乡土中国城镇化转型进程的肌理深处,力图展示中国正在进行的“城镇化”过程中产生的矛盾和问题,以及新农村建设过程中的乡村伦理变迁与道德式微的现实。他的小说创作,被一些论者称为“日常生活的样本”,体现的是一种精准的现实主义。如果说朱辉的《红花地》中怀着温柔刻画乡村,那么到了《七层宝塔》中带着悲悯缅怀乡村,如果说《暗红与枯白》写的是我不知道从哪里来,那么《七层宝塔》涉及了不知道往哪里去,都带有点儿迷茫、悲悯与恐惧。由此我们可以清晰看到创作主题的进一步升华与深化,对时代与人心的更深层的挖掘与揭示。
王大进的长篇小说《欲望之路》讲述了一个农村出身的大学生邓一群如何在社会上挣扎并且最终“成功”的故事,真实展示了现代化转型时期农村文化与城市文化的差异、碰撞以及农民在现代化进程中脱离乡土、融入城市的行为两难选择与艰辛心路历程,体现作者在这一历史进程表现出的复杂情感与价值取向。这种“乡下人进城”的文学主题,便与时俱进地成为现代化进程中城乡二元结构的一种文学阐释。其实,“乡下人进城”文学主题的小说主人公,要么像大多数小说家描写的那样,最终被城市所吞噬,或者被迫返回乡下,要么就像邓一群一样,在城市的五光十色中迷失自己,沦为欲望的奴隶。邓一群的欲望之路,其实正是时代和现实的象征。小说笔触充满同情,始终坚持向暖、向善的价值观,这是一种从文学道德层面对个体的关爱以及正义价值观的胜利。其实,这正是里下河文学一贯坚持的“人间送小温”的向善传统。
姜广平以文学评论立身,近年来投身到小说创作,他的一系列小说创作都可以看作是成长叙事小说。长篇小说《蚌蜒河畔的爱情》以20世纪70年代至80年代之交里下河地区蚌蜒河畔蒲塘村为背景,以主人公金蕙兰与三个男人不同时期三段爱情为主线,写出了人物无法把控自身命运的主题。《蚌蜒河畔的爱情》是快节奏时代的一部慢小说,既荡气回肠,又细致入微,既一波三折,又有人性之痛。那样的年代背景,那样的风情风韵,那样的方言俗语,真实得直逼人心,又哀婉凄伤致人心碎。
王树兴小说创作是从学习汪曾祺开始的,这与里下河地区许多作家一样。但王树兴独特的人生经历决定了他的小说创作的走向。他的小说以讲故事见长,世俗平凡人生,温情而不失诗意的书写,主人公更多的是日常生活里的声色男女,小说贴近现实,有着人间烟火气,小城高邮地名、菜名、方言在他的小说里俯拾皆是,语言幽默俏皮,是一位以经验见长的小说家。长篇小说《咏而归》反弹琵琶,以少见的殡葬题材,通过殡葬工这一特殊群体的观照,呈现现实生活中各色各样的死别,思考人应当如何面对生存与死亡的沉重话题。小说既有铺排细致的记述,也有画龙点睛的议论,跌宕起伏地讲述一个个死别的故事,笔墨貌似轻松,其实蕴涵对人情世故的深切洞察、对当下中国现实关怀、对生死大事的人文思考。
林苑中小说创作坚守了里下河文学流派关注日常生活中小人物生存境遇的传统,以现代叙事触及生存和人性,语言的质感透射体验的深度,在这方面又很好地接续了现代主义传统。中篇小说《铁皮鼠》叙事非常单纯,是关于一对老夫少妻的单纯故事。说它单纯,是因为想象中的这类人物关系中的哪怕是稍微曲折一点的情节其实也没有,但是,“老夫”(男主人公裴祺阳,是前印刷厂厂长)的心理故事却是始终连绵不断、波澜起伏。小说以第一人称(“我”即为“老夫”)的视角展开故事,“我”絮絮叨叨的讲述,随着主人公的意识不断流动,现在与过去交替迭现,老夫“我”和少妻若英琐碎无聊、毫无诗意的日常生活,“我”与前妻及一双儿女的复杂难言的关系,“我”的家族故事,“我”的知青生涯,亦真亦幻的青城之旅,庸常生活中增添情趣的鹦鹉、铁皮鼠等等,这些一一得以在小说中呈现,也使得人物的内心活动无所掩饰地暴露在读者眼前。这种主观化的叙述视角又十分成功地获得了客观化的阅读效果。于是,故事中人物所体验到的无奈和悲哀,便慢慢地一点一滴地渗透出来,而非一下子扑到我们的面前。琐碎、平庸的故事(心理)细节构成了一次不寻常的文学叙述过程。林苑中的小说具有里下河文学流派所特有的精致、从容,同时保持着一贯的先锋姿态。他从容不迫地掌控着语言的节奏,叙述节制而别具一格。作品中那种自然而然地散发出的醇和气象令人有着迥然有异的阅读体验,它既关乎语言,也关乎叙事和故事,更是作家自己的气质所在。从这层意义上来说,林苑中的小说创作,对未来里下河文学的发展不无启迪意义。
评论家晓华、汪政认为,介于这“在乡”与“离乡”两者之间的是“返乡”式写作。⑤这可从20世纪八九十年代汪曾祺小说、散文创作体现出来。费振钟20世纪90年代以后的小说、散文也可列入到里下河文学中的“返乡”式书写中。他的理论的积累、学术的立场都使他将故乡的书写置于新的视角下。
费滢、庞羽是两位当代里下河文学流派的后起之秀,她们的小说创作出手不凡,引起小说界广泛好评。
费滢中篇小说《东课楼经变》获得2013年第二届台积电文学赏正赏,2017年《东课楼经变》一书由台湾INK印刻文学生活杂志出版有限公司出版,除了辑录同名中篇小说,同时收入《naga》《朝天宫》两个短篇。作为“80后”作家费滢曾获得多项华文文学奖殊荣,她以其独树一帜的风格在中国文坛令人注目,也是里下河文学流派后起之秀当中的“异数”。关于《东课楼经变》,许子东说它是“后现代哈利·波特”,朱天心评价说,“费滢具有我觉得最理想的小说配方,我不知道她如何办到的(她年纪还小海盟一个月),却有双比我老灵魂的眼洞察世事。”其实,《东课楼经变》可以说是中国式的《麦田守望者》,费滢为我们提供了一份不落俗套的理想中的现代青春书写,也是当代里下河小说少年成长叙事之一种吧。小说叙述了一个喜欢在校园中闲晃的中学生小费,漫游在即将被拆除的民国初期建筑群之间,漫无目的游走其中的同时也让自己从人群前消隐,和那些被人遗忘的废墟一起,在自外于时间的世界里兀自窥视着人间的种种。这样故事的内里暗暗指向生命中被忘却、遗留下来的残余之人或物,带引人们窥见在时光的意义被消解之后,事物本质安静而纯粹的存在。对于小说中的有些事物,小说家的兴趣也并不在于给出确定的阐释,而是着迷于时间和空间,对于时空的探寻一直是费滢小说永恒的追求。
也许作品叙述的重心,并非是汲汲于对意义的抓取,也没有一头栽入作家自己营造的超现实世界,而更多地在于语言本身及其所传递的人意识中的瞬间微妙情绪与状态。费滢的短篇《鸟》获台湾时报文学奖时,作为评委之一的骆以军评价这篇小说,“将文字的物质性表现得非常妩媚漂亮”。从《鸟》《归游》到《东课楼经变》,正如汪曾祺,她小说的情节总是淡而又淡,却充满考究而极度个人化的意象与生活细节。
费滢在关于时间与空间的魔幻般的探寻中,是用老夫子式的静观诗化语言杂以“新人类”腔调所处理的,仍然是某种现代主义精神,笼罩小说的那份巨大的孤独,也是现代主义的孤独。她的腔调是“玩赏”式的,对于东课楼,她的态度都是调侃的,中性化,甚至带些“痞气”,然而这种态度与那些诗化语言相间,形成了一种奇怪的观感。在城乡发生着巨大割裂的当代,她笔下的乡村和城市其实并无明显的分野,她所描摹的场域都来自记忆的深处,传递出淡淡的乡愁。她构建了一座记忆与文字的七宝楼台,那是属于她这一代的田园牧歌,也是永恒的诗意和美的所在。正如《东课楼经变》中小费与苗笛去鬼市,“走在大大小小杂物山里面。此处决计不会是每日生活按照原来位置照搬的复制版。物品喧嚣重组,反倒编织出某种乡愁”。所以,更准确地说,作品的腔调,“哀而不伤”,旁观者的冷静疏离,有汪曾祺的闲适平和之风,是那种林语堂主张的“热心人冷眼观人生”,也是朱天心评价的“心很热,眼睛也敏感”,一热一冷,外冷内热,热得发冷。这倒又有些像《红楼梦》,有着不避世俗、又玲珑剔透的诗与梦的世界。也许,费滢是在向着一个文体家的方向前行,“将散文变成诗的精神”,将生活活成类似对艺术的“赏玩”姿态。其实,这种对待生活和艺术的态度,也是深得汪曾祺之传吧。
庞羽以其丰富的中短篇小说创作成为“90后”作家中的佼佼者,被誉为里下河文学流派小说创作新的传人。曾获第四届“紫金·人民文学之星”短篇小说奖、第六届紫金山文学奖等奖项,出版小说集《一只胳膊的拳击》《我们驰骋的悲伤》。庞羽作品有一种比较纯正的现实主义品格,她对人与自我、人与他人、人与世界的关系有比较明晰的理解,并且非常坚定地将她的写作理念付诸实践。她试图去发现广阔的人群,发现人心的秘密,尤其是怀着悲悯去体察那些生活中的弱者与失意者的心灵温度。从迄今为止公开发表的小说来看,大致上可分为“青春物语”和“生存困境”两大类。第一类是青春写作,以少女视角或青年女性叙事讲述少年的趣味、成长中的危机。比如《真草千字文》《我们驰骋的悲伤》《操场》。第二类是现代人生存困境叙事构成了庞羽小说叙述的主题。这类叙事以人的存在境遇作为核心内容,这类小说有《福禄寿》《我是梦露》《一只胳膊的拳击》。
小说《福禄寿》,是一篇典型的表现现代人生存状态的复调小说。表面上写的是雇主和保姆的关系,但揭示的却是当代人普遍的生存境遇这样的大命题。小说有两个叙述视角,传达出的是不一样的声音。这就让庞羽的小说表现出一种朦胧性、暧昧性、多义性,给读者以广阔的想象空间。以华玉卿这个知识分子为视角来看,这几乎是一幅关于知识分子的凄凉的晚景图。成果等身、德高望重的老教授华玉卿晚年丧妻,下身瘫痪,儿子远在国外。保姆元嫂一家寄居其家。按理说本可颐养天年,但华教授的悲剧才刚刚开始:元嫂的丈夫偷教授的金奖杯,女儿马兰色诱教授并觊觎华教授的家产,华教授毕生的心血被自己的学生推翻。当华教授识破元嫂一家的真面貌试图解雇元嫂时,遭到了元嫂的报复。在华教授的悲剧中,元嫂、元嫂的丈夫和女儿以及华教授的学生无疑都充当了这个杀人主体。华教授善良热情,为华嫂的老公找到了保安的工作,积极为元嫂女儿介绍对象,然而,这些人无一例外地“背叛”了教授。贪婪自私的人性令人愤恨,病残孤寂无助的老年困境令人动容。小说题为《福禄寿》,是对传统中国人憧憬的晚年天伦之乐的解构,也与华教授晚年凄惨境遇形成了强烈的反讽。但是,如果从元婶一家的视角来看,华玉卿就是萎缩了的知识分子代表,他身体瘫痪,精神开始无能和大幅退化。他以为自己一直站在精神与道德的制高点,需要保姆和学生满足其不断膨胀的虚荣心,不屑于元婶一家在其面前的猥琐、低三下气的行为,对元婶一家精神的长期压迫造成的潜移默化的伤害远远大于物质得不到满足而造成的心理扭曲,这种虚伪最终被元婶识破并揭露。小说从华玉卿和元婶的依赖关系开始叙事,到最后华玉卿恼羞成怒解雇元婶,一步一步推进。最后,元婶把华玉卿捆绑在华府里,不管不顾地离去。“外面的世界剩下一条缝时,元婶又把头探进,愤愤地说:‘你这可怜虫。’”元婶这里的反戈一击,是全篇最富有张力的描写,写出了元婶的真实人设,也写出了真实的合理的人性,表现出作家对于生活的观察力,也体现了扎实的描摹能力。
小说中这两个视角呈现的主题互相矛盾,又形成对彼此的解构。这种人如囚徒般苟延残喘又相互设限虚耗的生存困境,恰恰呈现的是卡夫卡式人类生存困境的“墙壁——徒劳”的主题,而不同年龄、不同阶层的痛楚而绝望的形象,却是新时代语境下真实的底层肖像。从这个层面来说,庞羽的小说没有为我们这个时代歌功颂德,而是真实地再现了普通人的生存境遇和底层精神图景。这种与生活肉搏式的小说描写,不与生活和解的写作姿态,正是庞羽小说在当下的文学魅力。
庞羽的小说语言清丽优雅,有古典韵味,抒情性较强,这使她的小说文本散发着浓浓的书卷气。此外,小说的细节抓握描写能力比较强,大量丰沛的细节感受、人物塑造的自觉性、超强的现实关注意识等等,这些都是庞羽小说特点。其实,这些也正是延续了里下河文学流派一直坚守抒情雅致、细腻诗性的写作传统。
纵观当代里下河小说创作,尽管不同的作家呈现出不同的小说创作个性,但是在多姿多彩的当代里下河小说创作里,我们仍然不难归纳出里下河小说创作大致的审美倾向和特质。一是描绘日常生活的诗意美,做到“人间送小温”,体现泰州学派的“日用即道”的精神,呈现日常生活美学意蕴,着力表现一种有意味的充满诗性的人生形式。二是从“小”处着手,“以小见大”,以日常生活及细节为特征的叙事美学,关注底层小人物的悲欢离合,更多的是少年成长小说,主人公身上有强烈的艺术气质或者说文人气质。三是回溯的叙述视角,悲天悯人的挽歌调子,没有西方式惊天动地悲剧(或者说没有大喜大悲),却有东方式地久天长的悲凉,形成了淡淡的喜悦与淡淡的忧伤的美学风格。四是注重童年经验和地域特征,长于河湖的描绘,强调民俗风情的描写,讲究氛围的创造,写童年、故乡,写记忆里的人和事,力求淡泊,脱离外界的喧哗和干扰,精心营构自己的艺术世界,在浑朴自然、清淡委婉中表现和谐的意趣,形成了散文化小说或诗化小说风格。五是注重文体创新,讲究语言的经营,追求诗性的文体。可以这样说,当代里下河小说审美特质就是平和雅洁、温暖诗意的抒情风格。当然,这与其说是当代里下河小说的审美特质,不如说是当代里下河作家的一种人生态度。
①费振钟《摇曳多姿的艺术笔墨——评石言的四篇小说》[J],《当代文坛》,1985年第 1期,第 18页。
②张志忠《少年成长与现代乡土社会的人性蜕变》[N],《文艺报》,2019年7月5日,第07版。
③④⑤晓华、汪政《里下河文学的多样性与阐释空间——兼谈文学流派研究的观念与方法》[J],《小说评论》,2015年第5期,第124页,第125页,第12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