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逸如:图说“讲真话”
2020-04-05马信芳
马信芳
在上海画家中,戴逸如先生无疑是个另类。他是个画家,引进“卡通”,开水墨画新风;其塑造的“牛博士”是我国最早获得国家版权机构注册的卡通形象;他的“漫画”浸透了中国画的味,讲究文与画的融合,注重意境,追求哲理,独树一帜。更难得的是,他还是个作家,是多家报刊的专栏作家,2006年就加入中国作家协会。他已出版书籍《医圣张仲景》《创造博士》《天·人·书》《施舍阳光》《思想是舍利子》《蜜蜂叮癞痢》《左思右想》《我在天上读人间》《上海标记》《般若花开》《唱游俄罗斯》《狮子吼,茶花笑》《樱桃好吃》《航标灯》等,足足70多本。
毋庸讳言,当代中国画家大多曾经有过漫画和连环画的经历,这些扎根生活土壤深处的绘画艺术,恰恰就是之后绘画艺术巅峰的铺垫。而戴逸如又画又写,图说、图解、文并图,在他的作品中始终闪烁着智慧和意境,同时也传递了中国和世界文化的精髓。
与戴先生相识快20年,他原供职于《新民晚报》,我曾是他的作者。前年一天,没想到我们会在法华镇路上相遇,这才知我们两人近在咫尺——住处只相隔一条马路。我知道,在他所有著述中,有两本大书值得一提,一是《世界漫画大师精品图典》,虽是编撰,从策划到付梓出版前后十几年。上海图书馆和一些大学,成了他寻遍世界漫画精英的资料库,最后集成的美、英、法、德、俄、日及中国等二十多个国家的53位世界级漫画大师的2000余幅漫画可谓精品。作品风格殊异,创作手法多样。戴逸如用精当的文字介绍作者生平、成就和艺术特色,并结合作品,给出指点迷津的短评与赏析,使之成为国内首部荟萃世界漫画艺术杰作,集艺术欣赏和资料价值于一体的工具书。
另一本就是《随想录绘本》。这本为巴金先生100岁华诞而创作的“文并图”,为“讲真话”图说,精心绘制的画作就达一百幅。更有意义的是,十多年后被巴金故居相中,決定重版。故居常务副馆长周立民特别指出:“当人们享受到阳光和雨露时,不能忘记巴金和《随想录》在中国改革开放的洪流里所作出巨大的贡献和努力。”他称,《随想录》虽已出版了各种各样的版本,而戴逸如创造的绘本是一个特殊的具有开创性的版本。他将巴老《随想录》中的精髓用图非常形象地展示出来,图文并茂、相得益彰。为此,在推出平装本和精装本的同时,还举办了“讲真话,戴逸如图说《随想录》”的展览。
时间过得有些快,就在今年不平常的春节,我与戴先生电话中互致恭贺。面对时势,“讲真话”话题自然冒出。他十分感慨:讲真话、讲实话,应是理所当然的事,而李文亮医生却因讲真话被视为“造谣”而训诫,真是可悲之极。说到这里,他不由想到了巴金老人,想到那本被百姓称为“真话集”的《随想录》,想到自己为《随想录》作“图说”的不眠之夜。
作为朋友,戴逸如曾告诉过我他为巴金的《随想录》作“绘本”的前前后后。但在新冠病毒肆虐、牵动亿万国人之际,说到讲真话,他又激动起来。电话里虽看不到他的神思飞扬,但犀利的话语已感觉到他的正直和执着。
高峰之作
1978年11月25日,巴金迎来74岁的生日,一个星期后,巴金连续写下《随想录》的前两篇:《谈〈望乡〉》《再谈〈望乡〉》。这一年,思想解放掀起高潮、改革开放拉开帷幕,被誉为“新的长征”的历史行程,蹒跚起步。巴金融进了这个新的时代,以围绕《望乡》是否应该公映的争论,开始发出自己独立思考的声音。从此,晚年巴金的创作,在痛定思痛之后,达到人生的最后一个高峰。
巴金说,《随想录》的创作并非出于偶然,是“独立思考的必然结果”,是他用全部的人生经验所作的倾心写作。《随想录》的核心是提倡“讲真话”,晚年的巴金为中国知识分子树立了一座丰碑。他对过去的反思、追求真理的精神也赢得了文化界的尊敬。从《随想录》里,人们又见到了那个熟悉的巴金,以罕见的勇气“说真话”,他开始独立思考而不再盲目听命,挣脱思想枷锁而不再畏首畏尾,直言中国过去“太不重视个人权利,缺乏民主与法制”,痛感“今天在我们社会里封建的流毒还很深,很广,家长作风还占优势”。集中批判“长官意志”。
自1978年底巴金在香港《大公报》开辟《随想录》专栏,从1978年12月1日写下第一篇《谈〈望乡〉》到1986年8月20日写完最后一篇即第150篇的《怀念胡风》,陆续以每30篇编为一集,共出版了5集,依次为《随想录》《探索集》《真话集》《病中集》和《无题集》。其历时8年。
读着这套42万字的散文巨著,巴金直面内心,反思过去,对个人、民族以及未来进行深刻解剖与思考的场景一幕幕映现在他的眼前。
巴金为自己曾在“文革”中为了不连累妻儿,“保全自己”而说过假话深深自责,认为“正因为有不少像我这样的人,谎话才有畅销的市场”;“十年浩劫”中“说谎的艺术发展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我也有责任”。
因此巴金提出,“要澄清混乱的思想,首先就要肃清我们自己身上的奴性。大家都肯独立思考,就不会让人踏在自己身上走过去。大家都能明辨是非,就不会让长官随意点名训斥。”(《究竟属于谁?》)。
读到这里,戴逸如不由想到了初次拜访巴老的情景:李小林开启了武康路的门,我随她进去,尚未进楼,通过门洞,看见巴老已坐在他的小写字台前。逆光,巴老已然全白的头发变透明了,成了一圈银白的光芒……
戴逸如知道,巴金受俄罗斯、法国文学等进步文学的影响,他心中有个非常崇敬的俄罗斯文学中的人物“丹柯”——这是一个部落,在黑暗的大森林中行走,迷失了方向,找不到光明,这时是勇士丹柯用手抓开自己的胸膛,拿出自己的心来,高高举在头上,像一把火炬,照亮着部落走出黑暗的道路。
巴金是个内敛的人,话很少,惜墨如金。讷于言,敏于思,他把话都变成思想,变成语言,变成文字。
巴金就像我们时代的丹柯……举着自己的心,在引领一个民族走向光明的道路。
借用绘本
然而,戴逸如实话实说:
我读《随想录》,读时却不断走神。不是书不抓人,而是太抓人。读着读着我从《随想录》里跳回到10年现实中去,随即又从10年现实跳进讲真话、诉肺腑、滚烫的《随想录》里去。如此这般,进进出出,出出进进,一次次叫我这个不轻易泪下的人鼻酸眼热。
如读《怀念胡风》一文,当巴金说看到自己写的那三篇批判胡风的文章时说:“我好像挨了当头一棒!印在白纸上的黑字是永远揩不掉的。……可是想到那些‘斗争,那些‘运动,我对自己的表演(即使是不得已而为之吧),也感到恶心,感到羞耻。今天翻看30年前写的那些话,我还是不能原谅自己,也不想要求后人原谅我。”
戴逸如从《随想录》里,“看到好些熟人,也看到了我自己”,因为巴金记录的不仅是巴老“感受最深的事情”,也是经历过那段日子的人不能忘记的事情。
戴逸如承认,40余万字的《随想录》要通读确实不容易。他也曾问过不少朋友,许多人表示有同感。但是,他还是断断续续读下去,读了一遍不够又补了一遍。读着读着,他感觉这中间有很多非常精彩的思想,就像金沙在沙里面。怎么把金沙提炼出来,让一般的人看到,他觉得是件极有意义的事。
此刻,戴逸如想到,何不借用绘本?熟谙美术史的他知道:随着明代的雕版术成熟,套印术出现,多色彩印成为现实,于是,在童书、小说书、戏曲唱本,甚至方志、地理等书籍里加进了插图,最初绘本由此诞生。叙事的故事书,还有诗配画或纯图画的画谱、笺谱,曾经遍布城乡的黑白线描连环画就是发展后的绘本。从《三国演义》《红楼梦》《水浒传》《西游记》《封神演义》到《悲惨世界》《红与黑》《复活》,乃至《铁道游击队》《青春之歌》《山乡巨变》《林海雪原》……古今中外的名著基本都借着连环画的东风而得以广泛传播。因看了连环画而吊起兴致,再去读原著的人数量不少。
于是,他想到了《随想录》,何不精选警句配图,以图为阅读前之“诱饵”,阅读时之助兴?《随想录绘本》由此而来。当然,他说,这个读起来不免沉重的绘本,与叙述好玩故事的常见绘本很不一样,也与常见的小清新、小忧伤的绘本很不相同。戴逸如称它是“现实版的荒诞、现实版的魔幻、现實版的真实”。
为了光大巴金追求真善美,鞭笞假丑恶的精神,他欲将图说《随想录》的想法,告诉了李小林,获得了支持。
一个好的构思和策划,得有机会去践行。也许是上苍太眷顾这位画家,为庆贺巴金先生百岁华诞,相关方面准备出一套书。当时有两本已经出了样书:一本是四川美术家协会根据巴老的《家》改编的连环画,另一本是当代文化名人给巴老的信和题字等汇编而成的线装本。不过,他们觉得这两本书分量不太够,还不足以表达他们的心意和满足读者的需要,希望有一本更有分量的书出来,于是找到了戴逸如。那本《随想录绘本》就此呼之欲出。
图说“真话”
一位曾经人云亦云、放弃独立思考的巴金,因《随想录》而得以改变,他在《随想录》中倡导的“说真话”、自我忏悔意识、历史反思精神等,为当代中国知识分子找回了久已失落的社会良知,也以个人流血的灵魂诉说确立了知识分子的当代精神传统,这就是自觉继承“五四”新文化传统,自觉地成为现实社会的清醒的批判者,用现代文化来战胜社会上各种丑恶、落后和黑暗的事物。戴逸如以他独特的视角和领悟,欲对《随想录》进行二度创作。
戴逸如不敢懈怠和粗制滥造,他收集了多种版本进行比照阅读,并做了上千张卡片,才从中撷取了100段精警之句,为其用心配上100幅画,隐喻巴老百岁之喜。在文章排列的顺序上,他反复推敲,作了精心编辑,前后连贯,形成了博大的结构和一气呵成的气势。
开卷第一篇,他选取《随想录·重来马赛》中的一段话:
海风迎面吹来,蓝色海水开出了白花,船身在摇晃,我也在摇晃。看见平静的海面起了浪,看见船驶向古堡,我感到兴奋,感到痛快。我不晕船,我爱海,我更喜欢看见海的咆哮。海使我明白了许多事情。
这段话非常抒情,带有哲理,把读者引领到了一个特殊年代的氛围里。
我没有权利干涉别人把自己装饰得更漂亮。每个人都有权随意化妆。但是对装腔作势、信口开河,把黑的说成红的,这样一种文章我却十分讨厌。《随想录·探索之三》
戴逸如将巴老对十年“文革”的反思,提倡说真话,反对“假大空”,热爱读者,热爱祖国,热爱生活的思考,一一加以集中梳理,以给读者留下《随想录》的完整印象。
父亲就只做过两年县官,但这两年的经验使我终生厌恶体刑,不仅对体刑,对任何形式的压迫,都感到厌恶。古语说,屈打成招,酷刑之下有冤屈,那么压迫下面哪里会有真话?《随想录·说真话之四》
以史为镜,“讲真话”之难有各方面的原因。
在《随想录》150篇文章里,巴金不但随处重复强调“讲真话”,而且他还有五篇文章专门冠以“讲真话”“写真话”“说真话”为题。他认为,爱不爱听真话,愿不愿讲真话,敢不敢讲真话,是一个人的品格和精神境界。
我就是这样地争取到一点时间来写《随想录》的,我还想写一点别的东西,有时候真是想得如饥似渴。究竟为着什么?我自己分析,眼睛一闭一切都完了,我还有什么可以留恋的?有!那就是我的祖国,我的同胞,真想把心掏出来给他们。(《“从心所欲”》)
刻骨镂心的《随想录》给戴逸如以极大的震撼,他认为巴老此时的大声疾呼,是他对华夏民族和人民的真诚渴望。
全书的收尾篇是《随想录·鹰之歌》中的一段文字:
我的《随想录》好比一只飞鸟。鸟生双翼,就是为了展翅高飞。我还记得高尔基早期小说中的“鹰”,它“胸口受伤,羽毛带血”,不能再上天空,就走到悬崖边缘,“展开翅膀”,滚下海去。我想,到了不能高飞的时候,我也会“滚下海去”吧。
这不仅仅是丰富的联想,而且是无尽的哲学思考……意犹未尽。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心向往之。”戴逸如正是怀着这样的崇敬之心和炽热真情,用他智慧的画笔,以“图说”的形式,带领读者走进这部“讲真话的大书”。
与众不同,戴逸如以他画家和作家集一身的特有身份,以他的思路和文采,将巴老的箴言内核加以引申、提炼,运用水墨画的语言,表达出通俗易懂的道理。他独具匠心的是将每幅画都画在“被烧焦了的宣纸”上,好似刚刚从“文革”的灰烬中抢救出来的文物,更增加了它的历史悲壮感。戴逸如擅长中国画,早年学过油画和版画,这使他洋为中用、古为今用,使图说的漫画散发出浓浓的海派风。
中国佛教协会副会长茗山法师,佛学造诣高深,精诗文、擅书法,其生前曾给戴逸如题词“毫端大千”,戴逸如将其视为座右铭。他要把对大千世界的领悟,化作笔端的浓墨重彩。他图说《随想录》,正是“借用”巴老的如椽大笔,将他对这部伟大作品的再认识奉献给读者。
诚如戴逸如自说:“我只是把《随想录》中的文字选摘出来,把其中很多精彩的思想观点摘出来,变成了一本比较通俗易懂的、大家能够看的书。我把这两本书比作‘钓鱼,如果大家看了这本书有感觉,就去看巴老的原著,原著比我这里面画到的要形象得多,如果能够达到这一点,我的心愿就达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