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沈浮导演“迟到的采访录像”
2020-04-05赵家耀
赵家耀
一
“沈浮导演,打扰了,您好,您看我是谁?”
当时已卧病在床的我国著名电影导演、剧作家沈浮先生尽力睁开双眼打量着我,半晌方勉强道出:“小……小张……”当时我不由一震,误以为我听错了,待向我身边的摄像师等核实后,顿时我满脑海里一阵阵发懵,“沈老病得好重啊!”
“晚了,抢拍决定得太迟,太迟了!”我不停地喃喃自语。这可怎么办?“这沈老的电视片怎么编?”摄制小组的成员们始料未及面面相觑,一时也乱了方寸,他们不断将目光投向了我,示意我当机立断快拿主意:撤退,还是怎么办?即使拍,怎么拍,拍什么?我是惊惶失措,左右为难!
考虑我国电影界著名编导演等老艺术家大多年事已高,当尽快抢救总结他们为中国电影艺术创作终其一生的宝贵丰富的创作经验,上影厂领导决定责成我任编导牵头组个班子,抓紧时间抢拍约几十位电影界戏剧界杰出人士和老领导老前辈,他们有的还远在北京等地。
筹备许久终于开拍,首先便遭遇此等意外,真是让我手足无措,时间、经费皆是大难题。尤其是不少老艺术家的健康每况愈下,故要争分夺秒抢拍。
影视导演要用一个个内容清晰的镜头、一个个生动的画面,用声画、用视听来向观众表现人物、传情达意的,可如今竟无法开机。
一个导演、一个诗人应该讲述那些少了他永远没人能讲述的东西,这些至上的艺术法则在此已无从谈起,几近侈谈。
对于抢拍沈浮先生,摄制小组全体成员对沈老的人品艺品充满了由衷的敬仰,根本用不着动员,他们有满腔热情激情。然而激情是很脆弱的,轻轻一敲就会是一道沉沉的伤口,作为导演只能全力保护调动大家的创作积极性。虽说此刻我的脑海一如蜂房嗡嗡嗡,但我始终告诫自己千万要镇定,我似乎在祈祷,冥冥中我期盼着奇迹尽快出现!
手持拍摄提纲望着病榻上的沈老,我的思绪又闪回到多年前的那一天。
沈老当时是上海海燕电影制片厂老厂长、著名电影艺术家,我是他的晚辈。一天中午我早已等在四号摄影棚楼上的厂长办公室门外,當他走出办公室准备下楼时,我不免战战兢兢地手持拎包迎上前去:“沈厂长,打扰了,有个问题要请教您。不好意思,您已忙了一个上午。”“没嘛,走,小赵,我们边走边聊。”他满口浓重的天津家乡话。到上海工作许久突然听到乡音使我倍感亲切,顿时觉得和他的距离拉近了,我立即一口气将去东北吉林延边、图们等上海知青点下生活的情况向他汇报完毕。听罢,他说不论你是写小说还是写剧本,那位吉林延边朝鲜族阿妈妮,以自家攒下的百余只鸡蛋,给这些从千里之外远道而来的上海知识青年,用高盖铁锅蒸制百枚美味可口的鸡蛋羹,这个细节千万不能漏掉,都可作为小说或剧本的发端发轫。
时间不允许他过多分析其缘由,但沈老以他自己的实践经验启发开导我,意思是完全不难想见:几十个像她这位鲜族阿妈妮儿女的知青们,团团围坐在她的身旁欢声笑语,老人乐不可支,以至叽叽喳喳每个人抄着餐具敲着盆钵,兴味十足地品尝着她精心蒸制的“百蛋宴”,那场面、那情景,该会是多么富有生活情趣!以此柔软又令人欣慰的开局发轫,使得作品有升空的发端和能力,这是一个气场,定会牵引男女主人公携手朝前推动情节的舟船不断朝前。沈老鼓励我抓住这个细节不放,继而倒叙、闪回、展开、层层推进。我记得他还关照我,故事情节要紧凑,无论写剧本还是写小说,人物、故事情节都要力求打动人心。那些亲切的乡音,至今难忘,终身受益,有如天赐。
由于我和沈老是天津同乡,听起他的谆谆教诲毫不费力,深感亲切又温润,他从容不迫像聊家常,绝无锋芒毕露之感。那天中午聆听沈老一席经验之谈之后,不禁有些茅塞顿开。令我不安的是上述一席深谈,都是在他用中饭之前进行的。之前我多次恳请沈老先用中饭再谈,他就是不肯。此事我记忆犹新、惴惴不安。
在离开他家返回集体宿舍的小路上和窄巷里,我在揣摩沈老上述一席谈的本意:热闹的场面,只是故事的序与发端,无需赘述,当由“简单”里引出事件和人物,引出矛盾,引出“复杂”,否则不过只是有着地域与时代感的纪录片。
我思索在我未来要写的剧本中,沈老借此为我推开了一扇维系上海知青同鲜族阿妈妮之间的情感之门,她是剧本中一位不可或缺的人物,以至能将这些上海知青们串联起来,喜怒哀乐会向这位慈善的老妈妈倾述,剧情走向会显得很是温馨。起、承、转、合,连贯生动,是我必须做好的功课。
我以为撰写电影剧本并不比写小说容易,它不需要更多的心理描绘,它只要“干货”。
这次登门请教是我在上影几十年工作期间为写些东西第一次向这位老艺术家请教,这是不需要讲义,不需要黑板的剧作课,我终生难忘,受益匪浅。
思绪又回到现实。
面对眼前重病在身的沈老,我想若要以镜头来记录他一生那些宝贵的创作经验,已是不可能了。正当摄制小组制片欲请示厂领导是否撤离时,我忽然看到一筹莫展的沈导的大女儿沈丽琴,在帮她那沉沉地躺在病床上的父亲忙着服药等,一个念头倏然闪过:即请她大女儿“介入”,请她充任“编译”“解说”“阐述”的任务。我立即将此突如其来的念想告知她,这时愁上心头的他女儿闻听后,即答:“哎,这不失为一个办法。”
我立即扭头对摄制组的同志们说:“赶快准备抢拍。”
我为沈老的重病而焦虑,同时我又在喃喃自语,无论如何不能放弃。我有一种预感,只要摄制小组撤退,从此就不会再有机会为沈老拍片,一个镜头都留不下来了。
紧接着我和沈老女儿磋商之后马上行动,迅速挑选沈浮先生解放前后编写的话剧及电影剧本,如《狼山喋血记》《大皮包》《无愁君子》《小人物狂想曲》《金玉满堂》《重庆二十四小时》《万家灯火》《乌鸦与麻雀》等,或话剧与电影海报、剧照,如《草莽英雄》《两面人》《雾重庆》《万紫千红总是春》,以及有关的电影文学剧本、分镜头剧本、他的手稿、工作手册、老花眼镜、钢笔等。还记得似有1957年毛主席在上海亲切接见沈浮导演和著名电影演员金焰等艺术家的重要彩照,人民政府颁发给他的委任状,重要的证书、奖状、纪念品等。
极富艺术史料价值的物件找得差不多,我担心沈老年事已高坚持不住,得争分夺秒抢时间,继而我们马上齐动手,将沈老从病床上慢慢、轻轻地扶起,搀扶到长沙发上,立即关照照明师开灯,摄像师开机。先请沈老女儿按着我那拍摄提纲、拍摄内容视情况想方设法引导发问,替沈老解释,之后或问答中间,我俩就物件内容等尽最大努力唤起沈老对当年的回忆,摄像师全神贯注不失时机地捕捉,记录沈老全部的追忆与反应。当时我已顾不到坐在监视器前监视所抢拍的镜头效果。
摄像机马达不停地运转,我要抢拍下那些绝唱的镜头,与此同时我更担心沈老的病况突发意外,我是忧心忡忡……
二
“采访”及临场补救只能提前抢拍完毕,我还是深感缺憾太多,这时我忽然想起他编导的经典影片《万家灯火》,这部极富艺术感染力的作品是20世纪四十年代中国现实主义电影最重要的代表作之一。于是我便同沈丽琴商量,最后能否请沈老在他的书房为我们用毛笔写几个大字,最好是写一部他编导的代表性影片,如经典影片《万家灯火》《乌鸦与麻雀》的片名等。
我认为沈浮这位中国著名电影艺术家是艺术大师,于是全片第一个镜头我准备用一个完整的长镜头表现他,切忌太琐碎,摄像机先候在大门外,门开机过,继而见书房的木门缓缓开启,摄像机缓缓推近(代表观众的主观视线,视向),再见沈老伏案仔细专注书写,为此摄制小组成员、安全员(现场督查)各有任务,拉门、关门、举灯、拖导线、捧抱监视器……我要求大家各司其职、恪尽职守,任何岗位不得有误!
摄像机、录像带、电池、备用电池、声画同步录音话筒需再行认真检查实验等等,成败与否,最后在此一举,必须一气呵成!鉴于沈老的病况,抢摄的时间要压缩到最短。
当摄像机的焦点推近至沈老的写字台前时,只见他第一笔一横已经写好,收笔。我好高兴,好兴奋,那就是我的构想终于实现了,稍远看,沈老像似在写影片《万家灯火》的片名。可是接下来,一个毛笔书写的“零”字跳入大家的眼帘,摄制组全都惊呆了。此刻,只见沈老端详着那个“零”字,似乎不满意,便又写了一个,看得出,他依旧不甚满意,皱了皱眉头,定了定神,蘸了蘸墨,润了润笔,于是又认真专注地出现了第三个“零”字!此举,全然出乎我们每个人的意料。
沈老的父亲是扛着百余斤沉重的麻袋盐包等奔命在“过山跳”的码头工,他自小家境贫寒,但他肯吃苦,勤奋好学,小学辍学后去照相馆当学徒又被辞退,他不断地陷入重重的人生困境。可他扳住黑夜的肩头,同命运抗争,自学成才,无师自通,最终功成名就,成为杰出的电影艺术家,成为中国影坛德高望重的一员宿将。他一生创作了那么多传世的经典之作、里程碑式的影片,使中国电影宝库更加璀璨,后人难以逾越。然而却在晚年将一切归结为“零”。
零,是过去之结束,还是忘记过去,从今天起重新开始,轻装前进,而今迈步从头越?此乃灵魂的密码。这是多么令人敬佩、多么通透的精神世界!我忽又作一想,或许他在寻找丢失的日子,于生命的末端,人说出来的故事、写出来的文字是有智慧的,思想睿智才是一个伟人!
“零”,是一种至高境界,是一切的起点。
三
在为沈浮抢拍录像片的过程中,他的朋友、家人向我追忆起难忘的往事……
抗日战争爆发,沈浮参加组织上海影人剧团赴西南进行抗日演出,刚到重庆,当地军阀便动起剧团女演员的念头来,立即派人捧着大红请帖跟踪而至。剧团以“都得集体行动”为由拒绝邀请,军阀不甘心被拒,再下请帖,再邀剧团全体12名女演员赴宴,剧团成员对此等卑劣纠缠气愤异常。剧团领导考虑初来乍到人地生疏,更要讲究斗争策略,于是便提出,要请就得请全体剧团同仁。后来,当地军阀只得同意。剧团同仁也打定主意借宴会这个机会宣传抗日。席间,沈浮导演义正词严地说道:“我们影人剧团背井离乡,托妻寄子,目的只有一个——为抗战!我们虽然身在后方,但是不敢忘记东北的同胞、家乡的父老和前线的弟兄。”沈导忧国忧民的炽热情感和慷慨陈词,同那些沉湎于歌舞升平的军阀、官僚设宴的本意大相径庭,达官显贵只得一个个无趣地离席而去。
沈老对那些民族败类冷若冰霜,但对那些需要助上一臂之力的人,尤其是对年轻人却是尽力相助,电影界不少同仁都称他为“沈大哥”,便是赞赏他厚人薄己。
沈浮十分质朴,他的身上找不到任何矫揉造作的痕迹,沈老把内心和人格全部呈献在你的面前。从重庆返沪后,不少人得知他的为人,遇到困难都愿意去同他商量。譬如鲁韧导演在离开剧团之后,生活陷入窘迫,当阳翰笙将鲁韧的情况讲给沈浮听后,他更是多加留心,不久就邀请鲁韧参加自己导演的《万家灯火》《希望在人间》的拍片工作。“沈浮看不得一个人饿饭,如果他得知有人饿饭,自己首先就心慌了。他有著菩萨心肠,是名副其实值得信赖的‘沈大哥。”在我为鲁韧导演拍电视片时,他曾充满感情地对我介绍。
沈浮待朋友如一团火,那么他又是如何对待自己和家人的呢?三年自然灾害期间,厂里有困难,当时身为海燕电影制片厂厂长的沈浮以身作则,首先动员自己的妻子高依云离开剧团回家,率先为国家分忧解难。当沈老年事已高,尤其是他老伴高依云故世后,有同志建议让当时在外地工作的大女儿沈丽琴和女婿调到上影演员剧团,以照顾沈老。可沈老听说后,立即表示反对。
“见利不伸手”,沈老做到了,他是我们的表率,一代楷模。
四
最后,我拍下了沈老书房那张大写字台上的一些物件。拍完之后,我还禁不住想看看写字台一角那个蜡染的蓝底白花土布包里究竟包着什么东西。打开一瞧,里面是他的一些拍片笔记,记载着他那布满荆棘的艺术生涯的创作心得。沈浮已经卧病在床,当时他会不会觉得世界一下子变小了,面对苍白的墙壁,从此再也不能重握他手中那支犀利的笔,不能再走向拍摄现场,或许他在这土布包里裹进了自己认为的一生中最具价值的创作经验和体会。
遗憾的是,当时考虑要让沈老快些休息,我来不及细读毛蓝粗土布包里的那些文字。沈老的女儿说,她得空会对父亲的文字进行整理,我期盼着。
虽抢拍完毕,但心头始终忐忑不安。告别沈老父女后,立即回厂,连忙回放当日所有抢拍镜头。坐在监视器前的我,目不转睛,一口气看罢所有镜头,悬在我心头的一块巨石终于落了地,也算是对得起沈浮先生吧。
大约在我们摄制小组抢拍沈老电视片的两年后,这位以毕生精力不懈的努力、自学成才、为中国电影作出了杰出贡献的电影导演和卓越的艺术家,于1994年4月27日与世长辞。噩耗传来,大家无不为之扼腕长叹!
他的名字,他的成就会永远铭刻在我的心头!除了继续学习沈老宝贵的创作经验和佳作之外,借此,我要用文字将沈浮导演的为人和故事告诉更多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