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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典”时期的爱情

2020-04-01杨小凡

长城 2020年2期
关键词:丽娜

杨小凡

1

飞机落地,凯迪刚打开手机,咚、咚、咚,三条短信蹦出来。

凯迪在心里猜想,这三条信息都是谁发来的,是妈妈丽娜,是爸爸赵鑫,还是阿洋?但都没猜对。一条是电信公司发来的旅游信息,一条是北京机场的天气提示,一条却是汝婷:迪迪,我在新桥机场等你,落地回话。

凯迪有些失落,她觉得丽娜、赵鑫或者阿洋,是应该给她短信的。

正在这时,手机响了,她不想接,任机体振动。一是机舱里乱哄哄的,二是她判断是汝婷的接机电话。

走出机舱,上了出口廊桥,手机再次执着地响起来。她打开手机,见是赵鑫的号码,心情好起来。赵鑫有些激动地说:“小迪,准时落地了吗?几点转机呀?”

下午,飞机再次降落在合肥新桥机场时,还不到五点。

凯迪取了行车箱,径直向出口走过来。她边走边向出口处的人群里望,寻找赵鑫或者丽娜,快到出口也没看见他们的身影。这时,一个欢喜的声音叫道:“迪迪,我在这里!”

啊,汝婷。妈妈和爸爸怎么都没有来?凯迪心里有些不悦,但瞬间就被出口处接机人的欣喜呼叫声淹没了。

汝婷伸手去接凯迪的行李箱拉杆时,凯迪笑了一下说:“阿姨,我不累的!”

“怎么不累?都快30多个小时了。来,给我!”汝婷左手夺过箱子的拉手,右手抚了一下凯迪的左肩,又接着说:“小迪长成大姑娘了,真靓!”

汝婷毫不见外的言语和肢体动作,感染了凯迪。她觉得汝婷就像大姐姐一样,没有半点的生疏和做作,反而那种自然的亲切让她心里突然有些感动。

上车后,汝婷把一个崭新的水杯递给凯迪,她边发动车,边说:“小迪,这是玫瑰花泡的,我知道你喜欢喝热水的!”

凯迪接过杯子,感谢地说:“汝姐真好!”

汝婷咯咯地笑两声,然后才说:“叫姐才对呀。刚才你叫我阿姨,我一时都没有反应过来。”汝婷笑了一下,然后又接着说:“告诉我实话,是不是我这两年老多了?”

凯迪这才觉得刚才在出站口处称汝婷“阿姨”有些不妥,她也就刚大学毕业三年多,不过二十六七岁,叫“阿姨”显然是有点不合适。这时,她就笑着说:“你老啥,才比我大几岁呀!”

“几岁?有十岁吧。”汝婷眼望着前方,笑盈盈地接着说,“小迪,听说美国都喝冰水的,你习惯吗?”

凯迪想了一下,说:“我上课都是带热水的,还没习惯冰水。”

车子向前飞驰,高速路旁的瓦埠水库里,反射出粼粼的波光,波光撞到车窗玻璃上,斑驳跳动,有一种梦境的感觉。

凯迪拧开杯盖,喝口茶,想开口问一下丽娜和赵鑫为什么没来接她。正这时,汝婷开口了:“小迪,你爸正在公司谈一件大事。丽娜姐身体有些不舒服,这时候可能在休息。一会儿就见到了。”

“啊,没事。我还不稀罕他们来呢。一见面问这问那,像审贼一样的。”凯迪有些撒娇地说。

其实,凯迪这时心里是不舒服的,她觉得今天爸妈两个人,至少应该来一个吧。让汝婷一个人来接,这算什么事啊,像接客户一样的。

汝婷肯定是觉察到了凯迪的心思,但却装作毫不知情地聊起来。她充满好奇和羡慕地问凯迪一些有关美国的问题,比如天气,比如女孩的时装打扮,比如那里的肯德基和披萨。

从新桥机场出发也就半个多小时,车子就进了合肥新区。

凯迪看着眼前的楼群和工地上的脚手架,有些感叹地说:“合肥发展真快。就两年工夫,我都快认不出来了。”

“是啊,咱合肥人口马上就破千万了。沿江科技宜居城呢。”汝婷有些兴奋地顺着凯迪的话说。

车子下了高速,向滨湖新区转弯的时候,汝婷又说:“赵总现在正在公司谈一件大事呢!”

“能谈什么大事啊?不就是‘非典那年,倒来倒去地折腾点中草药,发了国难财嘛。”凯迪有些戏谑地说。

汝婷笑笑,停一会,才故作神秘地说:“你绝对想不到的,赵总要办大学了。而且,还要当名誉校长呢!”

凯迪一听这话,突然笑起来,笑得前胸一耸一耸的,笑声停了后,认真地瞅着汝婷说:“你真会开玩笑。他一个初中生要办大学?简直颠覆我的智商!”

汝婷看着还在笑的凯迪,也笑着说:“有句话叫什么来着,啊,对了,‘亲人眼里无伟人!你还别瞧不起你爸,在我眼里啊,他能把地球撬动。”

凯迪又一阵笑,而且笑得咯咯地不停。

她怎么也不相信初中没上完的爸爸能办大学,而且还敢去当名誉校长。这世界变化快,太匪夷所思了。这时,她又突然想到,也许自己对爸爸赵鑫了解太少了。

车子刚进药神集团大门,凯迪就看到爸爸正在大楼的台阶前站着,左顾右盼,急切的表情写在脸上。

见车停下,赵鑫小跑着过来,拉开车门,大声说:“小迪!快让爸看看!”

凯迪下车,一下子搂住赵鑫的脖子,娇声说:“想死老爸了!”

赵鑫的右手在凯迪的长发上抚了两下,然后说:“走吧,咱去接你妈!”

这时,汝婷從车头前绕过来,略带责怪地笑着说:“赵总,您真不疼女儿啊!”

“啊,这话咋说的呀!”赵鑫望着汝婷,有些吃惊,也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汝婷打开车后备厢,边拿箱子边说:“小迪都奔走三十多个小时了,也不让她洗把脸,喝口茶!”

赵鑫这才明白,他歉疚地看了看汝婷和凯迪,拉着凯迪的手,边走边朗声笑着说:“看我这当爸的。走,上楼去!”

这时,汝婷说:“赵总,我去医院接丽姐吧。您和小迪先说说话,我们一会就到了。”

凯迪望一眼发动的车子,心里犯起嘀咕,这汝婷好像能左右爸爸啊。真是一个有心机的女子。

“闺女,愣什么神啊。走吧!”赵鑫拉着行李箱,笑着说。

凯迪洗好脸出来,赵鑫已把茶泡好了。他拉凯迪坐下,倒了一杯茶,然后说:“今天啊,本来要招待钱院长的,可我借故让他走了。我得陪闺女呢。”

凯迪端起茶笑着说:“在老爸眼里从来都是生意上的朋友第一,今天怎么变天了?”

“你这闺女,在老爸的世界里,啥也没有你重要!”赵鑫大笑着说。

喝了两杯茶后,没等凯迪问,赵鑫便给她说起丽娜的情况。他说丽娜这两个月来都疑神疑鬼的,精神时好时差,好像患了抑郁症。

赵鑫点着一支烟,看一眼凯迪,又把目光移到窗帘上,吐了一口烟雾才缓缓地说:“你妈呀,怀疑我与你汝姨有关系,真是瞎说。”

凯迪望着烟雾笼罩下的赵鑫,想了想,突然笑着说:“我看婷姐也不是那样的人啊。我妈应该清楚的。”

“是啊,是啊。汝婷是你妈亲自招来的,两个人表面上好得像姐妹,但总是背后怀疑。前一段我说让汝婷走,你妈还坚决不同意呢!”赵鑫有一种找到知音的解脱,解释说。

“这不就结了。看来我妈精神是受刺激了。”凯迪看了一眼赵鑫,又接着说,“爸,你也要多关心一下我妈。女人嘛,敏感着呢。”

赵鑫又吐一口烟,然后笑着说:“嘁,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俩的爱情故事,那可是经历过生死考验的!”

五年前的一天,在家里吃饭。赵鑫喝多了,丽娜也喝了不少,赵鑫第一次说了他与丽娜在2003年“非典”时期的爱情传奇,加上丽娜枝枝叶叶的补充,凯迪惊呼是琼瑶的爱情小说再现。

凯迪心里明白着呢,爸爸妈妈的婚姻是不大可能出问题的。

晚宴就在公司的三楼餐厅。

丽娜到餐厅,见到凯迪,两个人亲热得又抱又搂。松开手的时候,丽娜竟流了泪。赵鑫就说:“你这是干吗呢,闺女千里迢迢地回来了,高兴才对的。”

这时,汝婷伸手把纸巾递过来,瞅一眼赵鑫说:“丽姐是高兴得流泪呢!”

落了座,凯迪才想起礼物还在行李箱里,说:“妈,我给你买了礼物,你猜是什么?”

丽娜看一眼赵鑫和汝婷,骄傲而满意地说:“还给妈买啥礼物呢!”

“那可不一样,说明小迪懂事,疼你呗。”汝婷笑着对丽娜说。

丽娜想了一下,然后问凯迪:“给你汝姨买了吗?”

凯迪的目光从汝婷开始,把赵鑫和丽娜也都扫了一遍说:“你们猜呢?”

“那还用猜,反正没给我买。”赵鑫边点烟,边说。

“谁都不买也得给你买!闺女最疼谁我还不知道。”丽娜看着赵鑫说。

晚饭在说说笑笑中,吃得轻松愉快。

四个人都喝了酒,赵鑫喝的是古井贡原浆26年,酒意颇浓,话也渐渐多起来。凯迪端起酒杯又要敬他,丽娜就拦着说:“还让他喝?马上又该说他那段传奇发家史了!”

汝婷就起哄说:“有一段时间,没听赵总说他的传奇史了!”

主食端上来的时候,赵鑫说:“闺女,你妈早说想去西藏,这次你陪她去一趟呗,也让她散散心。”

“好啊。我也没过去呢。”凯迪大声说。

这时,丽娜看一眼赵鑫和汝婷,突然说:“要去我们四个一道去,热闹!”

赵鑫和汝婷都没有想到,丽娜会这样提议。赵鑫犹豫了一下,有些为难地说:“钱院长说学校的事要加快呢,我可能去不了。”

丽娜听赵鑫这样说,就扭过脸,不再说话。汝婷见场面冷下来,就端起一杯酒对赵鑫说:“赵总,这杯酒算我求你了。就听丽姐的,我们一道去!”

凯迪也端着一杯酒,站起身说:“妈,我们一起敬赵总一杯,看他给不给面子!”

这时,赵鑫就站起来,也端起酒,笑着说:“我故意看你们是不是真心想让我去。走,一言为定,从北京出发!”

顿时,房间里响起清脆的酒杯碰击声。

2

九点三十分,T27次进藏列车在北京西站缓缓起动。车厢广播里传来轻快悠扬的乐曲:“坐上火车去拉萨,去看那神奇的布达拉,去看那最美的格桑花呀,盛开在雪山下……”

火车出了北京城,凯迪望着车窗外向后飞去的夜空,突然有种时间在流逝的感觉。在这个封闭的空间里,似乎更有助于人们回忆、反思、咀嚼、探寻以前的过往。

凯迪觉得,她应该在这次旅行中,对赵鑫、丽娜、汝婷包括自己的过往进行探寻和反思。为什么不这样呢?是该到了解真相的时候了。

凯迪跟丽娜说:“妈,我出去坐一会,包厢太闷了。”

赵鑫说:“我陪你出去。”

凯迪和赵鑫坐在过道里的折座上,中间的小桌板把他们分开,但又触手可及。凯迪扭头望着车窗外的星空,心里想,这火车有一股强势的力量,不由分说地冲进前面全新的世界,人生的命运何尝不是呢?

赵鑫见凯迪长时间不语,就试探地问:“闺女,想什么呢?”

“没,没想什么。”凯迪依然盯着向后飞去的夜影。

赵鑫想了想,说:“我们聊一聊吧,有两年没在一起了。”

“好啊。”在凯迪说话的时候,她的手机响了一声,她转过脸,拿起手机,划开屏,看一眼,有些不高興地把手机放在面前的折板上。

见她不高兴,赵鑫小心地问:“谁啊,咋不回呢?是阿洋吗?”

凯迪脸贴着车窗玻璃,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我现在不想提他!”

“怎么了?你们不是处得挺好吗?”赵鑫有些担心地问。

“那是我们的隐私,我可以不讲吗?”凯迪望着赵鑫说。

“可以。不,不过,我觉得女儿在爸爸面前,还有什么不能讲的呢?”赵鑫低沉地说。

凯迪看看父亲,说:“爸,你在我面前就没有隐私吗?你所有的事都可以给我讲吗?”

“可以的,你是我的女儿呀。比如,我这次与江南医科大学联办学院,甚至,与钱院长等人的约定,都可以讲的。”赵鑫很认真地说。

凯迪狡黠地笑着说:“我说的不是你生意上的事,你明白的。”

“你这孩子,我明白什么呀。爸爸没有什么事不可以给你讲的。”赵鑫也笑着说。

凯迪望着父亲的眼睛,说:“比如,比如你与我妈,与汝婷的事,你愿意讲吗?”

赵鑫没想到她会突然冒出这句话,但话都逼到这儿了,他知道这孩子鬼着呢,她想了解的事躲是躲不过去的,于是,就故作轻松地说:“可以啊,反正,我不说她们也会说的。不过,我们得有个约定,你也得告诉我你与阿洋什么情况了。”

凯迪没想到父亲这么痛快地就答应,她心里猜想答应是答应了,但他绝不会说出全部实情的。

夜沉了,窗外越来越暗,火车就显得缓慢起来,车轮与铁轨摩擦的声响舒展而有节奏。

凯迪手托右脸,靠在车窗边静静地听。赵鑫也望着车窗外的夜色,小声说着。

赵鑫没有直接从与丽娜和汝婷的关系开始说,而是从现在的生意引出。他说,现在的生意太难做了,许多时候他就觉得像被绑在了一个摩天轮上,何时停下,自己作不了主。在这个轮子上转着,可能会有风,可能会有雨,可能会有飞鸟撞来,也可能被别人投过来的一个东西击中,但你躲不了,只能承受。这个过程充满恐怖、充满未知、充满极大的不确定性。生意、生意,要想生生不息的赚钱真是不容易呢。

赵鑫转头看一眼凯迪,见她正眯着眼听,就又接着说起来。

“小迪,你是知道的,爸初中都没上完,我能走到今天真是如有神助,或者说是上天的赠奉。过去,我从来也没想过能发财,能挣到这么多钱,根本没想过。这近二十年的经历真如梦一样,不知不觉好事就撞上了我,不知不觉就有人帮助我,不知不觉这钱就来了。我说这是祖辈积的阴德,可钱院长说我赶上了好时代,抓住了好机遇。

“机遇是什么,我弄不太清楚,我认为就是碰大运。钱院长曾告诉我说,这一个特殊的时代,这是一个可以直奔天堂也同时落入地狱的时代,这是一个什么奇迹都可以发生也都可以毁灭的时代。他说的这些啊,我真的是弄不懂、想不明。我特别后悔自己读书少呢。”

赵鑫突然笑了一声,然后说:“你说,钱院长让我办大学这事,我自己都觉得不靠谱得很。初中只读到二年级的人要办大学,这不是天大的笑话吗?可我又坚信在他的帮助下,这事一定能成!他是拿过我不少钱,可我这些钱都是他帮忙挣的,不给他咱心里也不踏实啊。再说办大学这事,没有汝婷的鞍前马后,我懂个啥啊。”

终于说到汝婷了。

凯迪动了动身子,睁开眼望一下父亲说:“爸,你说得真好。都是掏心见胆的话,真不知道你平时想这么多!”

赵鑫找到了倾诉对象,他苦笑一声,有些激动地继续着他的述说。

“汝婷真是个好女孩,如果当初不是你妈从大学里把她招过来,我真不知道这两三年的生意如何做下去。她对咱家真是一心,对你妈亲姐妹一样,对我也知冷知热地贴心,更不要说对公司的事了。

“我和你妈都试验过她,她没有私心,也没有计较,一心一意帮咱做事,这样的人哪里去找呢?我有时想,她肯定是上天派给我的,就是来帮助我、体贴我的。

“男人啊,其实最受不了女人的关心和体恤。哎,怎么说呢,这就是天性吧,日久生情。一来二去地天天在一起,时间长了,人咋能没有感情呢。”

赵鑫停顿了几秒钟,又接着说:“我知道,在你妈心里我肯定不是个好男人。我是喜欢汝婷,但不是你妈想象得那种喜欢,我把她和你一样当闺女,可你妈就是不信。可能连你都不相信。”

这时,车笛响起,车速减缓,估计前面到站了。

凯迪把脸转过来,望着父亲问:“你能保证以后对她的感情不转化?”

赵鑫有点惊奇:“你这孩子,怎么能这么问呢!”

火车在一个小站停下来。

站台上灯光昏暗,并没有旅客上车。也就是一两分钟的时间,火车又缓缓前行。

赵鑫和凯迪都站起来,面对车窗,活动着身子。

火车速度越来越快,转眼间小站就飞得无影无踪。列车仿佛与原来的世界一刀两断,又开始了新的征程。

两个人相视一笑,又扳下座板,对面坐下来。

“说说阿洋吧。我和你妈真的挺担心的。你才十八呢。”赵鑫望着凯迪。

凯迪的脸扭向窗外,叹口气,然后才缓缓地开口。

“认识他的时候真不知道他爸是副省长,知道这些后我就觉得不是一路人,曾提出过分手。可阿洋不肯,他妈也找我几次,看得出来他们是喜欢我的。但我不想被人说成是攀高枝。

“半年前,我下决心要和他分手的时候,没想到突然传来他爸被‘双规的消息。他成了人们眼中的‘贪二代。在美国,‘贪二代‘官二代真的不少,只不过平时别人不知道罢了。

“这些‘官二代一旦成为‘贪二代,都像换了个人一样,不仅无法像过去一样任性和奢侈,更重要的是,他们在同学面前抬不起头来。自我放纵的有,抑郁的有,加入黑社会的有,自杀的也不少。

“这个时候,你说我该怎么办呢?”

凱迪连连叹气,像在诉说又像在自语:“上火车时,他给我发微信,说要出去旅行。到哪里旅行呢?我真担心他把车开得太快。这半年来,他像变了个人一样,以前他不是这样的,像个普通人家的孩子,可现在不一样了,能看出他心里有股狠劲了,像跟车有仇似的,上车就开到一百八。唉,你说,我该怎么办呢?”

凯迪转过脸,求助地望着父亲。

这时,列车员轻轻地走过来,她小声说:“不早了,休息吧!”

赵鑫望了一眼车窗外,正好一座山丘扑过来,挡住了他的视线。

他起身说:“我们休息吧!”

凯迪站起身来。

3

凯迪一觉醒来,已是7:40。

她折起头,向窗外望去:连绵的黄土、沟壑向后退去,又迎头扑过来。

她想,火车应该进入了陕西境内。

这时,丽娜拿着洗漱包和毛巾进了车厢。她看一眼凯迪,说:“昨晚和你爸都说的什么啊,什么时候睡的我都不知道。”

凯迪打开手机,刷着屏,慵懒地应道:“聊天呗。”

又过了十几分钟,凯迪才磨蹭着下床。她拿出自己的洗漱包,趿着鞋,出了车厢,向前面的洗漱室走去。

她边走边看,这时才注意到这辆火车与普通火车的不一样。

火车上所有的标牌都有藏、汉、英三种文字;每节车厢都有海拔高度表、弥散式供氧装置,设在每节车厢的车窗上方;每个铺位上方,都有一个装着供氧管的长方形小盒。

到了卫生间,她注意到马桶和飞机上的一样,是真空坐便器,不像绿皮火车,随排随流地污染环境。

洗漱回来,凯迪慢慢腾腾地打开瓶瓶袋袋,开始涂抹化妆。丽娜放下手机,看一眼走廊上过去的一对母女,小声说:“快点吧,餐厅的饭都要凉了。”

“急什么呢。我不太想吃。”凯迪嘟哝一句。

丽娜声音软了几分说:“这孩子,不吃饭咋行呢。我等你!”

关上包厢门,准备去吃饭的时候,火车减速了,头顶的广播也响了,说前面就到西安站了。

正在这时,赵鑫和汝婷吃过饭,回到车厢。

赵鑫对凯迪说:“闺女,西安站到了,下去透透气吧。”

丽娜皱起眉,盯一眼赵鑫说:“真是的,我们正要去吃饭呢。”

“一会儿吃不晚的,我们下去站站。”凯迪兴奋地说。

站台上,赵鑫连抽两支烟,看来他憋坏了。

车笛响起,汝婷笑着对赵鑫说:“赵总,赶快再抽几口,下一站早着呢。”

凯迪也看着父亲笑。丽娜却叹着气说:“烟就是他的魂!”

餐厅里没有几个人了。

凯迪和丽娜坐在对面,边吃边聊。

丽娜说:“你们昨晚聊啥呢?兴致那么高。”

凯迪吸了一口牛奶,笑一下:“还能聊啥,聊你和我爸的浪漫史呗。”

“你这孩子,没大没小的。我们有啥浪漫啊,我是被你爸骗了。”丽娜装作生气的样子说。

“怎么骗的?说说呗,也让我吸取点教训。”凯迪笑嘻嘻地说。

丽娜望一眼窗外,哼了一声,把头伸近凯迪,小声说:“你爸是个游医,就是江湖骗子那一路。”说罢,丽娜也忍不住笑起来。

凯迪也笑了,差点把嘴里的牛奶喷出来,她用纸巾擦了一下,然后说:“给我说说,给我说说。”

丽娜兴致不错,给凯迪聊起了她与赵鑫相识的那段往事。

“2003年春节刚过,对,就是‘非典那一年,那一年发生的事儿可真多。”丽娜边回忆边自我感叹,“那年的雪下得可真大,雪停了十来天,城里的树上、绿化带上、楼顶上还都积着雪呢。

“正月初六我就從家里回到学校。我们的售楼部初七开门,几乎一天也进不来三五个人,我的心情灰灰的,经理又不让开空调,感觉世界就只剩下冷了。

“实在没有事干,我就在电脑上查星座玩。那时手机不智能,不像现在比电脑还好用。查来查去,觉得好像与自己都不符合,就懒得再查。你想,那星座是外国人玩的,肯定与咱中国人是不符的。”

“老妈,你也玩过星座?”凯迪笑着问。

“看你说的。你妈也年轻过,那时大学还没毕业,才二十一岁呢。”丽娜脸上泛起一层得意的笑。

“接着说,接着说,感觉故事才开始呢。”凯迪有些撒娇地催促着。

“情人节那天中午,对,就是正月十四那天中午,经理见没人进售楼部,就宣布放假一天。

“到哪里去呢?学校里也没来几个人,空空荡荡的。我索性就沿着长江路向前走,毫无目的地闲逛,走着,走着,就到了五里墩立交桥下。嘿,这里还挺热闹,一排卦摊和十几个摆摊的游医。前面几个摊子前都有人在问这问那的,我继续向最里面走去。

“快到尽头了,看到一个摊前挂着一个布幡:神算周知天。

“我正在犹豫时,布幡下那个戴翻毛瓜皮帽的老头冲着我说:‘这位姑娘,你过来一下。我当时心里是有些害怕的,但脚不听自己的使唤,就走过去了。

“你还别说,这老头还真神。他问过我的生辰,眯着眼,拇指掐着其余四个指尖,掐过来掐过去,十来分钟后他突然睁开眼说:‘姑娘,你少年不顺啊。

“我正想问咋个不顺,他举起左手制止我说话,接着又说:‘如果我没算错的话,你命中十岁丧母!

“啊,我又要开口,他又制止住我,然后接着说:‘你身体也不太好,少年风寒,性格嘛,有些孤傲。好自为之吧。

“当时,我的脊梁沟被他说得一紧一紧地凉。我真的是十岁丧母,平时也多感冒。我完全信他了,就问道:‘那我以后顺吗?

“周知天又掐指算了一会儿,然后笑着说:‘顺呢,今年是癸未年,你流年大顺,要交桃花运了。

“我被他这么一说,脸腾地红了,那时我还没有谈过朋友呢。

“接着,这个周知天又说:‘姑娘,放心吧,你这一生啊有贵人相助,先苦后甜,最终是福禄绵延呀!

“他又说了一番什么,我都记不清了。只记得给他十元钱的时候,他转动身子用手指着旁边那个摊子说:‘姑娘,如果你要信我的话,让这位先生给你看看风寒。病要及时治啊。

“我当时就意识到可能是个圈套,他一定是在给旁边那个医摊拉生意。就站起身说:‘我没事的。

“这时,旁边那个男人笑着说:‘来吧。我不会骗你的。

“这个人是谁啊?就是你爸这个骗子啊。也就是从那时,我认识他了。”丽娜说到这里,突然笑起来。

“啊,从此你就栽在我爸手里了!”凯迪也笑出声来。

丽娜环视一下,见旁边并没有其他人,就接着说起来。

“可不是嘛,我像是受了神鬼指使一样,就坐到你爸面前。他装模作样地在我脸上瞅了一会儿,才开口说:‘你是早年命苦,受了风寒,病在肌理,非针灸不可根治!

“我当时心里在想,你也会看相啊。后来,你爸给我说:‘医易相通,古代的医生都懂易经的。这是后话。

“当时,你爸就要取银针,给我针灸。我是害怕呀,起身要走。这时,他又一字一板地说:‘风寒之邪外袭,肺气失宣所致,气机开合受阻,你怕寒、头痛、鼻塞。可取印堂、太阳穴针刺,三次即可根除。

“听着听着,我就觉得他说的有道理,自己还真是常常头痛、鼻塞,也许真能治好呢。于是,就怯怯地答应了让他针刺。说来也神,他那银针在我印堂和太阳穴上来回刺了十几分钟,我就感觉轻松气爽了。”

“我爸真是中医啊?”凯迪有些吃惊地问。

丽娜转眼望着窗外向后飞动的山峦,停了十几秒钟,才开口:“他会的,在老家跟老中医学过。”丽娜又停顿了几秒钟,才接着说:“就是这学医啊,使他这一生才稀奇古怪的!”

“妈,你这话啥意思啊?”凯迪不解,急迫地问道。

丽娜起身,兀自笑了一下,然后说:“你去问他吧,故事多着呢。”

这时,火车进入隧道,呼隆隆地向逼仄而神秘的前方冲过去。

4

晚上七点半左右,一位年轻的男列车员,走进软卧包厢。

列车员很认真,要求凯迪他们四个人都报出各自的信息:单位、住址、电话,最后还要他们报上,如遇紧急情况,可以联系到的亲属联系方式。

凯迪笑着说:“你没看到我们是一家人吗?”

这个嘴上一丛绒毛的列车员,认真地说:“这是规定,必须按要求办的!”

“好吧,别难为这小伙子了。”赵鑫看了一眼汝婷,又接着说,“你帮他填一下。”

这个小伙子临走的时候,向四个人笑了一下说:“凌晨就到可可西里了,早点休息,明天好看风景!”

“还不到八点,怎么能睡着啊。”凯迪看着汝婷,接着说,“婷姐,我们出去聊一聊呗。”

“好啊!”汝婷爽快地答应着。

其实,汝婷是有心理准备的,她知道凯迪会找她的,甚至,她想到了凯迪会跟自己聊啥。

两个人走到这节车厢的尾部,选择最后一个车窗前坐下。

汝婷轻松地笑着说:“想问什么?你说吧。我保证有问必答。”

凯迪被汝婷这话弄得不好意思起来,她看着汝婷说:“姐,瞧你这语气,咱这还像聊天吗?”

两人对视后,都咯咯地笑起来。

最终还是汝婷先开的口:“从机场接到你时我就想告诉你,就在半年前,你爸把公司10%的股份给了我。”说到这里,她停顿下来,注视着凯迪,等待她的反应。

凯迪笑了,然后說:“这事,我爸告诉我了,那是你应该得的。再说了,有你的股份,他才能把你当长工使啊!”

汝婷笑了笑,才又接着说:“你是不是觉得我太贪了啊?占了股份,还想占人?”

凯迪没想到,汝婷说话这么直接,转念一想,你扯开了,我也就不遮盖了。

她望着汝婷的双眼,认真地说:“你和我爸真的没有工作之外的关系吗?”

汝婷又笑了一下:“我压根就没想过,也是不可能的。你信吗?”

凯迪说:“那你为什么对他那么好?”

“因为我喜欢他,难道还有比这更好的理由吗?”汝婷说。

“他都快比你大一半了。”凯迪追问。

“有了爱,年龄还是问题吗?更何况,我喜欢他的善良和真诚。”汝婷望着窗外的远方。

凯迪想了想又说:“你知道他还爱着我妈吗?甚至心里还有另外的女人。”

“我当然知道。他都告诉过我。也许别人会说我图他的钱财,他图我的年轻,我们在一起就是一笔买卖。其实,都错了。他没有这么龌龊,心里有爱情和真诚,甚至诗与远方。”汝婷像在演说。

凯迪的思路跟不上汝婷的话语了,她真没想到,汝婷会这么坦率。

这时,汝婷说:“你知道,他和你妈的故事吗?他们的故事感动了我。”

天越来越暗了,说话间,辽阔的天空就繁星点点了。

汝婷和凯迪都平静下来了。

她们一个讲一个听,说着别人的陈年旧事。

“‘非典那年四月下旬,虽然春暖花艳,但却成了一个白色的春天。

“大街、商店、学校,所有的公共场所都空荡荡的,只有戴着口罩、穿着白色防护服的专业人员,四处喷洒福尔马林,不时有救护车和警车在大街上穿过,高音喇叭里喊着:‘请注意通风,保持空气流畅。

“车站和路口,更是如临大敌一样,布满警察和身裹白色防护服的检查人员。所有发烧的人都被强制送到指定医院,作为疑似SARS病人留置观察。

“就在这时,你爸阴差阳错地赚到一笔大钱。”

汝婷看了一眼凯迪,继续讲下去。

“可你妈,对,我就叫她丽姐吧,这时失踪了一样,手机关机,怎么都联系不上。你爸说,那时他判断丽姐是得了SARS,或被当作疑似病人关在医院里。因为,十几天前丽姐发烧时,他去给他买药,回来的时候人就不见了,从此就再也联系不上。

“你爸是天生的生意人,而且,他又懂点中医。那段时间正推行中医治疗,清热、消炎类的中草药成百倍地向上翻着价。这时,他敏锐地感觉到这是赚钱的绝好机会。

“找不到丽姐,他就又回到了药都市,那里是全国最大的中草药交易中心。他想到那里进一批藿香,贩运到南方城市。

“第一车藿香很顺利,四天时间,倒手就赚了一百多万。

“当他再从南方回到药都市时,这里村头也都设了岗,白天想进药农家收药根本进不去。就是晚上,也得先给药农交了押金,才能进村。

“他交了十万块钱的押金,夜里十点多才进了村子。一进村子,你爸说真是傻眼了。村子里家家灯火通明,切药机在屋里轰响,院子里还有人手工在切。

“他被人领到院子里看货,差点被吓得坐地上。这哪是藿香啊,都是辣椒秆、茄子棵、菊花秆切片,他当即就拒绝收货。

“这时,院子里就蹿出几个年轻人,威逼他必须收货,而且,必须立即把货拉走。实在逼得没有办法,他说押金不要了,求他们放自己走。

“围着他的几个人说:‘怎么能放你走,让你去告官啊!”

“有这样的事?”凯迪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惊诧地说。

“这都是真事。那天晚上按说好的价每公斤20元,你爸装了一车,整整10吨假藿香,20万呢!”汝婷有些激动地说。

“那这些假药呢?我爸真卖了啊!怪不得人家说商人都有原罪。”凯迪无奈地叹着气。

汝婷见凯迪叹气,深呼了两口气,平静地说:“如果真卖了,就没有他与丽姐的故事了!”

“啊,你是在编小说吧。”凯迪急切地问。

汝婷故意停顿一会,才又开口说:“要不,我怎么这样佩服你爸呢。你猜怎么着?”汝婷又故意停顿一下,才接着说:“出了村子,他就让司机直接拉到涡河边,倒涡河里了。”

“啊!老爸还真不是见利忘义的小人呢。”凯迪骄傲地说。

她俩都坐累了,站起身来,走到车厢连接处的过道里,舒展起胳膊。

凯迪伸了一会胳膊,突然靠近汝婷,小声地说:“婷姐,我爸这么好的人,你真没想过?”

汝婷扭脸看看凯迪,又转过头望着火车外的夜空,有些失落地说:“不可能的。他都把股份给我了。”

见凯迪没明白过来,她又接着说:“再说了,为什么非要完全占有呢?这样不挺好吗?”

凯迪意识到刚才的话不太合适,就笑着说:“也对,也对。要是我可做不到呢!”

“傻丫头,说的什么话啊。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汝婷笑着说。

“那后来呢?肯定更有故事啊!”凯迪搂着汝婷的肩,问道。

汝婷点了一下凯迪的额头,卖着关子说:“真想听啊?”

“肯定啊,正着迷呢,婷姐快说。”凯迪把她搂得更紧了。

汝婷深情地望凯迪一眼,然后才缓缓地说:“就是在那天夜里,你爸在河边捡到了生病的你!这些事你都知道的。”

接着,汝婷告诉凯迪:“那年6月3号,中央电视台曝光了药都用辣椒秆等冒充藿香的事件后,那个货车司机,说出了你爸往河里倒假药的事。

“后来,药都市的公安机关,动用了特殊手段才找到你爸。警察找到他时,他吓坏了,以为卖药赚钱犯了大事。恰恰相反,是树立他不卖假药的正面典型。电视采访在省电视台播出时,丽娜正好在医院的过道里看到了。”

講到这里,汝婷对凯迪说:“你说巧不巧,这分明是天定的姻缘,他们就这样又联系上了。”汝婷突然流下泪来。

凯迪抱住她,小声地说:“姐,别伤心。人生啊就如这火车,上帝早给设计好了轨道。”

汝婷也抱紧了凯迪,望着车外的星空,喃喃道:“我没伤心,是被感动了。你看,那颗星多亮啊!”

凯迪转过脸,目光向夜幕中那颗最亮的星星追去。

5

赵鑫从厕所出来的时候,见那个年轻的列车员正和检修工在过道里说话。

“到哪儿了?”赵鑫问列车员。

“刚过格尔木,快五点了。”赵鑫“嗯”了一声,向里走。

这时,列车员又接着说:“现在列车的供氧系统启动了!一会儿就到可可西里。”

赵鑫抬头看供氧管,里面正嗞嗞地,向外放着氧气。

赵鑫睡的是下铺,他小心地关上包厢门,侧身慢慢地躺下,他怕惊醒了上铺的汝婷。

昨天晚上,汝婷和凯迪聊天快到十二点了。她们回来睡的时候,赵鑫并没有睡着,但他却闭着眼,一动不动,他是不想影响她们睡觉。

说真的,在赵鑫眼里凯迪是女儿,汝婷在他眼里也差不多。但他对汝婷的感情又很复杂,既有长辈对晚辈的那种体恤和关爱,又有相融相亲的渴望。许多时候,他心里都很矛盾。这算什么呢?

他依恋于对她的信任。汝婷确实是他的好助手,公司这两年迅速发展,如果没有汝婷,那绝对是不可能的。

赵鑫怎么也睡不着了。

他慢慢抬起头,拉开车窗玻璃前的布帘,向窗外望去。

夜色开始泛亮,由漆黑渐渐地变成暗蓝色,远处的雪山、沟壑,近处的冰河轮廓映入眼帘。列车在这万古荒原上飞驰,赵鑫的思绪起伏飘动。

此刻,他望着车窗的旷野,心里却纠结成一团。

自己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他回忆着,自己与菱子、丽娜、汝婷三个女人的往事。

汝婷比丽娜更能干,而且看问题、看事情更通透,办起事来比男人还爽快利朗。现在,赵鑫觉得自己公司的业务真的是离不开汝婷,对她也越来越喜欢了。给她10%股份,既是对她回报,也是想拴住她的心。

但许多时候,他心里有一种不祥的感觉,觉得汝婷可能最终会离开自己的,也正是心里有这种隐忧,他才越发对她好。

社会上都说商人喜欢把下属变成情人,其实,也许不少人有时更是希望用感情,拴住助手的心。赵鑫望了一眼对面铺上的丽娜,她正均匀地呼吸,安然地睡着。

他自己确实想过把汝婷变成自己的情人,但是,理性又告诉他,这是绝对不行的。现在,丽娜就怀疑他与汝婷的关系,如果真有了那种关系,她肯定是受不了的。毕竟在一起十几年了,一日夫妻百日恩。这不,她精神上有了压力,为了让她高兴起来,硬是把办学这样的大买卖推后,也陪着她来了。

赵鑫高兴地走出车厢,站在过道的窗户前。

这时,一群藏羚羊从火红的太阳下向火车奔来。

6

赵鑫接了钱院长电话,是有关与药都市政府签订合同的事。

汝婷打开手机,接收合同草稿。她与赵鑫一起对照条款,一条一条地在商量着。

丽娜与凯迪走出包厢,来到车厢过道里聊天。

列车翻过火山口,没多远便上了一座铁桥。

那个年轻的列车员正好路过,他停下来,指着窗外对凯迪说,对面那座桥是沱沱河公路大桥,是万里长江第一桥。沱沱河的水是格拉丹冬冰峰的雪融化的,这可是长江的源头呢。

年轻列车员告别时,凯迪并不热情,只点了点头。

丽娜觉得她不对劲儿,就试探着问她是不是没有休息好。凯迪“嗯”了一声,继续翻看手机。大概又过了几分钟,她开始在手机上回复。

手指如鸡啄米一样快速,一会儿,手机屏就写满了密密的英文字母。

丽娜想,肯定是给阿洋回的。从凯迪回来,丽娜就觉得她哪里有些不对劲,出发的前一天晚上,她主动问了凯迪,但凯迪只是简单地说了阿洋的状况,并没有详细说。

她想跟凯迪交流,甚至想劝一劝她要冷静处理,但凯迪是个有主张的女孩,凡事都有自己的主张,也不会轻易表露自己的想法。相反,凯迪还开导丽娜要想开点。

那天晚上,凯迪与丽娜谈得很晚。

凯迪甚至劝丽娜对赵鑫与汝婷不要疑神疑鬼,同时,她劝丽娜也应该反思一下自己,许多时候男人与婚外的女人相好,其原因多少都与妻子有关。

凯迪这些年轻人对感情的想法,虽然丽娜不能完全接受,但有时觉得说得似乎也有些道理。

正是凯迪的直接点拨,加上这两天旅行的愉快,丽娜的情绪好多了。夜里醒来的时候,她还在想,看来是自己多想了。这样想着,她的心结竟突然开了,许多事是可以暂时放下了。

现在,见凯迪心里郁闷,丽娜便想劝慰一下她。

火车在向前行驶,一个小站突然露出轮廓。

丽娜指着前方面对凯迪说:“人生多像这列火车啊,一路上有许多站口,没有一个可以自始而终地陪你走完,来来往往、上上下下的人,只能陪你走过一段。钢轨的岔道口很多,一转身也许就是一辈子的错过,沿途再美的风景都会过去,真的要珍惜缘分呢。”

凯迪听丽娜说完,突然笑了一下。她想,丽娜一定是那种心灵鸡汤书看多了,漂亮话都可以说,但真正落到自己身上时,这“鸡汤”是治不了病的。

凯迪明白了丽娜的用意。这次出来是帮她解脱精神压力的,不能让她再为自己担心了。凯迪就开始调整自己的情绪,有些撒娇地说:“老妈,给我讲讲你与老爸的传奇吧。你还真没给我说过。”

丽娜笑了,然后说:“你爸都怎么说的?肯定把自己说得很高大上吧!”

“这你就不要管了,我听听你的版本,自有判断。”凯迪搂住了丽娜的肩膀。

凯迪坐下来,丽娜也坐下来,母女两人面对面,牵着手,如同姐妹。

丽娜注目车窗外,有一分多钟,才转过脸,开始讲述:

“我与你爸的事啊,比传奇都传奇。

“那年4月20号左右,SARS已经把全世界都弄得人心惶恐,北京市长、卫生部长都被撤职了。我所在的大学里不时有发烧的学生被隔离,学校规定只出不进。

“那时,我正一边在售楼部兼职一边写论文,与同学租住在校外。售楼部关门后,我想回学校但进不去了,学校不准进入,就只能住在出租房内。与我同租的那个大连女孩,提前回家了,出租房内就只有我一个人在那里窝着。

“就在卫生部长被撤职后的第二天,我突然觉得浑身发懒,感觉可能是发起烧来了。赶紧用温度计试,一试吓坏了,竟37.8摄氏度。虽然温度不算高,但也是起热啊,这可怎么办?我怕被街道上的大妈发现给送到医院,但又担心烧退不了。

“我窩在房间里睡了半天,这时,突然想到你爸了。他曾给我针灸过的,而且效果也不错。我想,他也许能帮我呢。幸好那天要了他的手机号,于是,就拨他的手机,连拨三次都没有通,我有些丧气地想,他一个游医终究是骗子,说不准现在在哪里行骗呢。

“下午的时候,我的电话突然响了,竟是他拨回来了。当他听到我的情况后,就让我别急,他正在从药都市去九华山的路上,还没过合肥呢,一会从合肥下车。那一刻,我突然觉得这一辈子可能就与他分不开了。人的感觉真是这样奇妙,第六感觉很准的。”

丽娜很动情。她停下来,让情绪平静了一会,才对凯迪继续说。

“你爸还真有点神,夜里,竟凭我电话所说的位置找到了我的出租房。

“那时,没有手机定位的,也不能发位置图,能拐弯抹角地找到我,真是奇迹。他来的时候,拎着一包草药,就用烧饭的锅给我熬的。我喝过以后,当晚感觉身体好多了。

“都快凌晨了,他要走,我说你到哪里去啊,现在住旅馆都要检查身体,根本没处住的。他想了想就留下,在室友的床上躺下来。现在想想,我也真是胆大,就见他一次面,就敢留他同住。那时,真没把他往坏处想,也是在那个‘非典环境下吧,人只想到活命,其它的事好像都没太多想。”

这时,凯迪插话说:“老爸与美女同居而不生邪念,真是传说中的传说!”

“这就是我佩服你爸的根本所在。”丽娜又接着说起来。

“第二天,我又起热了,虽然还是37.8度,但我心里害怕了,感觉说不定真得了‘非典。可你爸后来说,我那是紧张性肌体反应,不是真正的发烧。这都是后话了。接着说,第三天第四天热起了退,退了起,我在心里就断定自己一定是感染了SARS病毒,就开始作打算了。我决定回趟老家,见一面我爷爷。凯迪你知道的,我从小父母去世得早,是爷爷养大的,那一刻,就是想回老家看看。

“开始时,你爸他不同意,说那太危险了,而且一路上坐车也要查体温的。一旦被查出来,就会立即被送医院,想出来都不行了。

“那时候,我感觉你爸他心里也有事,有些坐卧不安,好像要去南方进草药。后来他给我说了,当时他刚靠那垛泽兰,鬼使神差地赚了钱,正要去南方再进货。我那几天是耽误了他挣几百万呢。

“这样看,你爸他真是个好人,为了一个并不熟悉的女孩,竟放弃这么好的挣钱机会。”

这时,凯迪突然笑了,笑过之后,用开玩笑的口气说:“我爸真是老谋深算呢,他是最终赚得美人归。你想啊,一个初中没上完的人,娶回一个年轻女大学生,这不是大赚特赚了吗?”

“怎么啥话到你们这些孩子嘴里,就变味了呢。”丽娜也笑了。

凯迪神秘地问:“我爸给你说,他是怎么得到那垛泽兰的吗?为什么突然去东南大山的?”

“我当然知道,他没有什么事瞒过我。”丽娜打断了凯迪的问话,又接着回忆,“大概是第五天吧,我这热老是不退,你爸就说草药不行,说是去药房给我买些西药。可他去了半天也没回来。后来,他说那天去药房后就被带走到医院查体温了,一直到下午才放回来。就在这段时间,我有些等不及了,就从出租屋里出来,想看个究竟。

“那时,我戴着大口罩,加上焦急,就有些病态。可我刚一出门,就被巡查的街道大妈发现了。她们不由分说地把我弄到街道办,一量体温,坏了,立即把我推进防疫车,送进了医院。当时,慌乱中我的手机竟丢了。从此,就与你爸失联了!”

“嗬,还真够传奇的,这桥段比电影里还不可思议!”凯迪又笑起来。

丽娜皱起眉,沉思了好一会,才又说:“‘非典那段时期,啥事都能出现,可惜现在也没有一部电影或电视拍出来!”

丽娜叹口气,突然又笑着说:“我那时是疑似病人,与你爸失联一个多月,我当时想可能他也被我感染上了吧,真是消息了断,生死茫茫啊。”

丽娜停顿了一会,才又接着说:“后来你爸说,那一个多月他也急坏了,知道我被弄进医院后,对我的生死真是担心,甚至都绝望了。后来,我在医院过道电视上偶然看到你爸成了模范人物,这才又联系上。”

说到这里,丽娜和凯迪都开心得笑起来。

正好,这时车厢广播传来曲旦卓玛的歌声:“山有多高啊水有多长,通往天堂的路太难,终于盼来了啊这条天路。”

凯迪和丽娜和着这优美的曲调,也哼唱起来:“载着梦想和吉祥,幸福的歌啊一路地唱,唱到了唐古拉山……”

7

藏北最大的淡水湖——措那湖,就在眼前了。

这里的景观与可可西里截然不同,铁路两侧散布着湿地的牧场上,草肥水丰,帐篷四散,成群的牦牛、白羊安然地散步和嬉戏,瓦蓝的天空不时有孤鹰掠过。

赵鑫望着车窗外的风景,心情很好,回想起这两天丽娜、汝婷、凯迪她们快乐亲昵的样子,他觉得这次西藏之旅,其实就是一种和解。她们仨之间的相互和解,她们与自己的和解,更重要的是赵鑫觉得自己与自己达成了和解。他觉得心里的压力没有这么大了,一切都摊开了,反而轻松了许多。

此时,他又想起了菱子。菱子虽然到现在没有音讯,但她却是自己生命中的重要一环,甚至是原点。如果没有她,自己就不可能离开白家屯,也不可能遇到丽娜;如果不听信周知天的话,就不可能碰到那垛泽兰,如果不是那垛泽兰,就不可能去药都市,也没有机会捡到凯迪;如果不是经商,也不可能与汝婷有缘相识。以他的认识和理解,觉得这一切,似乎都是命中注定。

这两天,菱子一直在他脑海里,挥也挥不去,赶也赶不走。

其时,他确实喜欢菱子,而且,菱子也喜欢他。菱子是个命苦的女子,结婚两年,丈夫白明就突然得急症死了。那时自己有着一身使不完的力气,就常常帮着白家做田里的农活。这样一来二去的,就与菱子好上了。后来,事情败露了,他提出要跟菱子结婚,招来菱子的叔公一顿痛打。

從此,他就离开了屯子。后来,菱子也走了,而且无影无踪的。

后来,丽娜出现了。赵鑫不止一次地想,这也许就是上天的安排,自己一个跑江湖糊口的游医,怎么可能就发财了呢?又怎么可能娶上大学毕业的丽娜呢?

他想不明白这些,就认定是命里注定的。他对丽娜,是心存感激的,他们结婚后她便成了他的助手。不然,就靠那偶然得来的一百多万元,再怎么也变不成今天的亿万富翁。

作为四个人中唯一的男人,而且是她们三个人的轴心,赵鑫觉得自己的责任很大,他必须把公司越做越大,而且不能出现风险。

赵鑫的思路又回到了办医学分院上。

赵鑫相信钱强的话。与江南医科大学合资在药都市办一个独立学院,他不仅可以与医科大学分成学费,而且还能向药都市要一些商业开发用地用作房地产投资。这样一来,他就可以轻松地跨入两个更赚钱的行业:教育和地产。

而且,钱强酒后也说明白了,承诺会在幕后帮自己。

想到这里,赵鑫在心里暗自笑了:我的命怎么这样好呢。真不知道上辈子积了什么阴德啊!

进入那曲后,海拔就升到了4500米。由于火车一直处于供氧状态,再加上年轻,凯迪和汝婷两人几乎没有任何不适的感觉。

窗外的太阳近乎直射,在太阳的白光下,天就显然特别蓝,蓝得不太真实,像梵高笔下《罗纳河上的星空》那种蓝。

凯迪和汝婷靠在两节车的连接处,聊着天。

两个女孩都是聪明绝顶的人,表面看都向对方毫无遮拦地敞开着,但心里却都设着防。她们各有各的心事。虽然这两天她们聊得不错,也都探得了对方的一些想法,但女人的心绣花针般细着呢,都还要继续探刺着对方的心机。

到这个时候,两个人的谈话就越来越形而上了,有一点高山罩云雾的感觉。

车过那曲站。这是到拉萨前的最后一站了。

汝婷回头看一眼后逝的站台,兀自地说:“人生就像我们这趟旅行,目的地并不是特别重要,重要的是沿途的风景和看它的心情。”她看一眼凯迪,又接着说:“风景太多,旅途太短,各有各的所爱,各有各的选择,真是不能强求。”

见凯迪并不接话,汝婷笑了一下,又发起感叹:“有时真想停下来,可火车却一直向前,并不能按自己的想法随时停靠,除非主动下车!”

凯迪此时正在想着阿洋的妈妈发来的微信。她是希望凯迪尽快回去,或者劝一劝阿洋。凯迪回来这十几天,阿洋更烦躁不安,有几次通宵都没有回到家里,真不知道在外面做什么?

凯迪这时想,我又算什么呢?不就是恋人关系吗?何况在美国,男女生在一起并不能说明什么,喜欢了就可以在一起,不喜欢就分开,那是分分秒秒的事情。可现在不同了,阿洋家出事了,自己似乎要承担起照顾阿洋的责任。

怎么会是这样,自己家里都乱得麻窝一样,还顾不上呢。再说了,就是现在不与阿洋分开,那将来就一定能一生一世在一起吗?真是太沉重了。人生真如这前行的火车,车站、城市、山谷、河流,一切都扑面而来,但又都会一闪而过。

汝婷看出了凯迪的心事,就笑着说:“小迪,你不要心事太重,有些事该放下就放下。比如阿洋,你真的不要太操心。”

凯迪见汝婷猜到了自己的心事,就故作轻松地笑了笑,然后才说:“是啊,谁说过的话,我记不清了。反正就是说缘分这事就是刚刚好,早了不行,晚了也不行,深了不行,浅了也不行。爱情这事常常是不按道理出牌的。”

其实,凯迪想说的是这几天关于爱情的思考。自己与阿洋,老爸赵鑫与他的初恋菱子、与丽娜,甚至是汝婷对老爸的暗恋,哪一对爱情是按道理了呢?就像那年“非典”一样,许多人的爱情,包括人生都是非典型性的。

火车经过一条小河,窄窄的,但却看不到源头和去处。

汝婷望着这小河,对凯迪说:“唉,人生啊真像一条河。佛家说,人生苦短是条苦难河,儒家说,人生一世建功立功就是条淘金河,可道家说,人生如梦就是一条睡眠河。”汝婷摇了一下头,又苦笑着说:“不知道说这些话的人,有没有苦?”

凯迪沉默十几秒钟,突然开口问:“婷姐,你心里很苦吗?”

“谁人心里不苦呢。只不过苦中有甜,苦到极致五味俱生而已!”汝婷的话越来越玄妙,像在讲经又像在说道。

凯迪拉住汝婷的胳膊,然后说:“看着我,告诉我实话,你能不能爱我爸一辈子?或者,有没有这个打算?”

汝婷苦笑一下,沉默良久,才开口:“守得初心,也未必走得到尽头!”

“你这话啥意思?”凯迪觉得汝婷这句话的含义太多了。

汝婷转脸望一眼窗外那行渐行渐远的小河,又笑着说:“其实啊,很多时候终点所得,也并非出发时所想。不確定性,才是人活着的动力和理由。”

凯迪对汝婷这番话的真实所指不清楚,但她觉得这话一定是有所指的,也许是针对爸爸赵鑫和妈妈丽娜的。于是,就装作一副究根探底的样子,问道:“婷姐,咱不能这样啊,话要明说,不能老考验我的智商。”

汝婷想了想,就直接地说:“比如你爸和你妈。”话刚出口,汝婷又觉得不该用这语气,就改口说:“我相信当初赵总救丽姐时,肯定没想到要跟她结婚,但最终还是琴瑟和鸣。”

凯迪突然笑了:“真应了那句老话:‘男追女隔座山,女追男隔层衫!”她停了一下又笑着说:“真不知道我爸这么老实的人,咋过了婷姐这座山的?”

“去!你这小妮子!”汝婷握起拳头,在凯迪肩上轻轻地连砸了两下。

两个人都咯咯地笑起来。

8

车到拉萨河,便见一河的蓝天和白云。

火车减速,两层斜体、白红黄三色相加的布达拉宫式火车站,向火车徐徐而来。车站虽然不高,但因依山而立却显得气势磅礴,蓝天下低得触手可及的白云,宁静而神秘。

人们都起身向车窗外望去,每个人心里都装着自己的虔诚和期盼。

车厢内韩红的歌声更唱到高亢处:“那是一条神奇的天路,带我们走进人间天堂……”

责任编辑 张雅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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