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音祝
2020-04-01寒郁
寒郁
1
何芊慧踢开家门的噪声惊破母亲匍匐在三炷線香下的虔诚。母亲刚要对她做出一个嘘声,猛瞥见女儿头顶着一派“花红柳绿”,忍不住从蒲团上起身喝问:“过来,说清楚你这头发是怎么回事?”
女儿才不理会,撂下书包,拽开冰箱,捉住冷饮,灌了一气,打个冷噤,投身沙发,抱着iPad,划开剧情,沉溺其中。叶见秋掐着虎口,在心底说服自己,别发火,灵修课的老师说所有的烦恼都是修养不够;积云寺的大和尚也说一切法无所有、毕竟空、不可得,念识极微细,要放下,不可执持……叶见秋默诵了心法佛语,还是不行,压不住女儿那一头挑战的“万紫千红”,到底爆裂发声:“何芊慧你都快十四岁了转过年就要中考了还这么吊儿郎当的和一帮烂仔瞎混整天情呀爱的也不嫌磕碜我是上辈子做了啥孽你就作吧哪天我气死了也省得替你操碎了心……”连呼带喘,驾轻就熟,连个停顿都不留,骂完又心疼,哎呀这几个月烧钱的中年妇女灵修课算是白费劲了,赶紧对请来的观音像双手合十念了句“阿弥陀佛”,再瞅瞅女儿,人家翻个白眼,甩甩头发,浑然不觉,继续在那刷偶像的现场直播。
叶见秋事后必将懊悔,而当时唯恐气焰不盛,一把夺了电子设备,试图让女儿正视自己的愤怒,从而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可她低估了何芊慧的战斗力,女儿又从她手上夺过去,然后高高举起,摔在地上,然后仰起脸,眼角斜着。在愤怒的操纵下,叶见秋慌不择路,抬手迎着她挑衅的脸庞掴了一掌,那青春的明亮的脸庞溅起一道白光,其声铿锵,似是金属鸣响。何芊慧趋近母亲,脸仰得更高:“不就会打我吗,你打你打!”她浑身散发着烈烈青春,叶见秋浑身哆嗦,手抬起又沮丧下落,整个人打摆子似的发抖。女儿气势咄咄:“老公被别的女人勾走了,火气都撒在我身上,真有出息。怎么不打了,我还当有多大本事呢!”女儿嘴角挑起,像某种利器,钻进自己屋里,将门摔得地动山摇。
在喘气的涛浪里,叶见秋几近窒息,瘫倒在沙发上,还没等缓过来,就抓起手机,像在沉没的海浪里抓住一根浮木,以绝望的姿势破碎地喊:“何世顷,回来管管你闺女吧……我要死了,你称心如意了……”叶见秋咧着嘴,似哭似笑,两路眼泪脚步迟滞地走出来,颤颤巍巍地挂在暗沉的眼袋上,像是两滴凄凉的海洋。
颤抖完了,从废墟里收回一口气,叶见秋还是挣扎着从沙发上起身,把一早采买的排骨炖上。做完,敲敲何芊慧的门,然后装作出去打麻将,独剩她一人在家。她寄望于女儿被肉香俘虏,在食物面前卸掉敌对立场,哪怕理直气壮地认为她就是她吃喝拉撒的全职保姆,叶见秋也只得讨好女儿,万一离婚了,她是她唯一能拉拢的力量。
出了门,其实心头茫茫,不知去哪里,那些老闺蜜们大都还陷在为生活要全力以赴的泥淖里,早没了共同话题;而结交的那些麻将搭子,如果她坦白所处的困境,她们明面上敷衍安慰几句,暗地里浑不在意,还要看她的好戏。大幕凋零,也只有她一度看不上的戴春花还愿做她的听众。
戴春花长于市井,父母都是平乐坊的小商贩,一大家人带有一种菜市场属性,是腌臜的、粗鄙的、块儿八角的,也是热烈的、喧闹的、生机勃勃的,很长时间里,叶见秋一见她就感到一股子黏腻不洁的气息。那时候,叶见秋多骄傲啊,出落得娇娇俏俏,走起路来挺拔轻捷,每一步都踩在云头上似的,好像命运之绳特意提着她小肩膀,必将把她拔起于庸众。叶见秋常皱着眉头,对凑过来露笑的戴春花说道:“花儿,你的头发也该洗洗啦。”她的头发黄巴巴,油腻腻,透着排水沟的气味。戴春花便讪讪一笑:“我买了方家的卤羊蹄,你要吃吗?”方家羊蹄软糯筋道,麻辣鲜香,闻名遐迩,可看她黑乎乎的手,叶见秋倒了胃口:“又偷你爹的钱了?”“那能算偷?我帮着卸货运货,累得蛋疼,拿点小钱,该我的嘛。”也不管自身有没有那些零件,她说得粗俗坦然,自小流露出按劳取酬的天性。
可就是这么一位粗鱼笨肉的主儿,从掌管一个夜市摊到现在经营两家酒店一家餐馆,日子过得热气腾腾,更可气的是,到了中年,戴春花二次发育一般,原先的缺陷都熬成了优点,比如枯黄的头发后来发量多了,油润润的,打了波浪卷儿,天然的金黄,高级漂亮;肥嘟嘟的大脸盘子,瘦了一圈后呈现出珠圆玉润的福相;圆滚滚的身形和大而无当的胸脯也“水落石出”,有了自然性感的起伏。平日里,戴春花坐在吧台后面,修着指甲,金黄的头发映衬着白皙的脖颈,眼神半是热辣半是宁静,举手投足自带三分慵懒,但慵懒里透着生命的活力。这个肉案上长大的女人,被岁月打磨过,在时光里,粗石琢出璞玉,反倒更有风韵了。
反观叶见秋呢,本是为修建一幢精致大厦的工程,青春期一过,失去了时光的偏宠,大厦没修成呢,就仓皇停工了,徒剩下工地上一片狼藉,顾影自怜的工夫也没给,就得马不停蹄地跟老何到处抛头露面的生殖器做斗争。真他妈累,心累。
叶见秋奔到餐馆,奉上顺手带给她的Dior香水,劈面就说:“花儿,我要跟狗日的何世顷离婚!”
叶见秋说得火气冲冲,戴春花把玩着水滴型香水瓶,懒得做她的和声。她每次来吐槽都带些高级香水面膜之类的,以此彰显自己那点可怜的物质优越性,她不知道,戴春花几乎不怎么用,她自有肉香坐镇,不需化学品增香。戴春花脸上淡淡的,抽一支烟:“说一百遍了,听得起茧,离婚离婚,你倒是离一个给姐妹儿看看。”一句话将叶见秋噎得原地打转,“离了他,你吃风屙烟,坐个公交披个睡衣挎个篮子去平乐坊买地摊货,你能行?”
“可他到处发情,最近又勾搭上一个艺校的狐狸精,我没问一句呢,就冲我发火,要死要活的,你说我还能过吗?”
没强大到脱离了他活出一片天地,不过是祥林嫂式的啰嗦,抱怨完了,还不是夹着尾巴和姓何的过,我帮你一个鼻孔出气有个屁用呢?“你也找啊,谁拦着你吗?”
“你……算我没给你说。”叶见秋气呼呼的,要走。戴春花也不搭理,抽她的烟,发语音和地税工商蹭吃蹭喝的浑蛋们调情,她知道她不会走的,无非再气一层。戴春花连嗔带骂将那些老爷们口头上伺候完,转过身,摁灭烟蒂:“真要离也没啥,再不济我这也有你一口饭吃,关键是,叶美人啊,你可能放下身段?”戴春花调侃,“不想被生活强奸,就得被婚姻强奸,你总得选一个吧。”
她放不下。得到的都想攥住,她也做不来戴春花这样长袖善舞的圆转做派。她心里不平衡,觉得何世顷的成功里都有她背后的付出,好比一道宴席,她又是刷盘子洗碗又是切菜煎炒,席面开了,却一脚将她踹了出去,只何世顷在那里把酒临风欢歌笑语,怎么可以这样,他凭什么?她控诉的表情天真而破碎。
“按你那比喻,也对,可你见过几个厨子上桌的?”戴春花说,“还凭什么?多幼稚,男人得了点势,有几个能管住脐下三寸?”
“我做得还不够好吗,”叶见秋被呛得满脸通红,急于表功,“他这些年拈花惹草我还不是一边气得心口痛一边睁只眼闭只眼?”
“乖,别说得那么委屈,说白了,那是你管不住。”她一个养尊处优的家庭主妇,手里能握紧的就一张双联的信用卡,她消费的每一个风吹草动他都知悉,拿啥管住他呢?
“不呛我你会死,你是哪边的?”叶见秋上手撕她。
看她要急,暗沉的眼睛红通通的,她说:“不跟你闹啦,多大个事啊,你也就三十七八,别一天哭哭啼啼的,照我说,把你当年那股傲娇娇的劲儿拿出来,收拾得干净漂亮儿的,闻起来香喷儿的,摸起来溜滑儿的,扭着屁股往大街上走一圈,还不得有那小流氓冲你吹口哨,你就告诉他,我他妈是你奶!你要有这个心气儿,看那姓何的还敢在外面胡来?何必寻死觅活自贬身价求他的怜爱呢!”
叶见秋一怔,和所有“鸡汤”一样,乍见之下有所触动,想一想却行不通,她心说,你说得轻松,这会儿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先不说你当初离婚时也哭天抹泪的,就说长顺多聪明的一个孩子,还不是因为你俩离了他也失衡了,好好的学不上,在社会瞎混一气,打架斗殴的,现在还在少管所关着。这是戴春花云淡风轻下压着的沉甸甸的隐痛。就是为了芊慧,我也不能轻易离了。可这话她不能说。“我可没你这么提了裤子就翻篇的潇洒劲头。”
“啥意思?看不上姐妹儿破鞋作风呗,你要眼馋也给你介绍几个,活儿好着呢,给你八折。”
“还要脸吗?”
“这世间要脸你就得夹着,伏低做小,扮你那套贤妻良母的角儿,怪不得别人。”
“我就是气不过啊,”叶见秋说,“我付出这么多,老的不正经,现在小的也翅膀根硬了,芊慧那小狗日的没个狗年纪大呢,就会天天针尖对麦芒地跟我对嘴了,真没法活了。”
戴春花忽而想到一事,那天酒店楼梯上瞥见何芊慧和一个流里流气的男孩在街上溜达。叶见秋的糟心事够多的了,戴春花就没把这事说出来,事后她想,要是提早告诉她,有个预防,也许就没有后边的祸事了。而当时她只没心没肺地刻薄道:“那你不死去,还等啥?”她嘿嘿笑,揽住瘦成平板的叶见秋,“吧嗒”在她脸上口水肥沃地亲一口,“想那么多干吗,来吧,陪我睡一觉,放心,全世界都抛弃你了,姐还收你。”
戴春花的话让叶见秋感到慰藉又抽冷气,什么时候都轮到她来收留我了,世界颠倒了个儿。哎,她叹口气,不知何时从一个心怀虹彩的少女全面溃败成这副样子,叶见秋想来想去,都只能归结到何世顷身上,这狗日的,曾给过她好日子,又亲手把她葬送到这步田地。从戴春花那里出来,抹去腮帮子上戴春花留下的水迹,反手闻了闻,笑道:“真臭。”在超市溜达了一圈,叶见秋给女儿买了营养液,然后,只好去美容院维修自己那张各样化妆品兵家必争寸土寸金的黄脸。
2
这一年何世顷四十五岁,既不太老,也不太年轻,正是可以去死一死的年纪。
民间语系里,四十五是驴马年。现在生意难做,公司开着,上下要打点,一帮子人要养活,上有老的生养死葬,下有小的昂贵抚养,还有个探头一样盯梢的黄脸婆娘,到了这个年纪,家庭和社会就像两股绳套,紧紧勒在肩胛上,上坡的驴一样,必须步步紧蹬,不敢懈怠。何世顷气血渐衰,独自闷坐时,也常感到无奈。
过完生日,楚云岫便亲手为他做了一件大红内衣,避避腌臜,图个吉利。一针一线,由弹钢琴的手做出来,何世顷很感动,甚至孟浪地抱了抱她:“谢谢你,岫儿。”他谢的當然不是一件内衣,而是她肚子里的胎儿。何世顷早请两家私人医院查了,确认无误,儿子,八个月了。没承想奔五张了还能做父亲,还是给老何家传宗接代的男孩,正疲软的年纪,命运忽然让他重振雄风,何世顷是枯木逢春的惊喜。楚云岫和孩子都来得恰对时机,望望小女人恬静的侧脸和骄傲隆起的腹部,何世顷感慨地想,好啊,这辈子,圆满了。
其实在女人方面,何世顷一直都拎得清,他是有过不少荒唐的逢场作戏,可他眼明心亮,短暂也好,长久也罢,都不过是一场钱色交易,完事一拍两散,雨打风吹去。到了楚云岫这里,开头也是这个打算,占用她几年青春,一旦出现更合口味的,钱货两讫,各不相干。可楚云岫还是让他老马失蹄,动了真情。
那次是他们商会年末理事会,请了一些艺校的女孩做礼宾,楚云岫有一个钢琴独奏。年末,天气挺冷,租的创意园会场暖气临时出了点状况,楚云岫在候场区等待,一身草绿旗袍,挽着长发,卓然独立,青春凛冽,样子不疾不徐的,在寒天里,浑身散发着绿油油的生机。何世顷坐在主宾位上悄悄打量,她没有这行出身的女孩那种故作的风尘打扮,一颦一笑静气端然,好像身体里存了半顷月光,脸上舒朗明艳,就显出独有的惊艳来。
何世顷施展手段,费了点周折,将她骗入彀中。当时也不过想的是以她青草气息的身体陪葬自己几年岁月,然后给一笔钱打发掉。可这个傻女子,真把两人的关系当爱情来经营。之前的女人,肉身之间看似热闹缤纷,内里要么冷冷清清,要么金戈铁马斗智斗勇,眼珠子一转,他都能听见女人内心拨响的小算盘,费尽心思哄着宠着,也不过为了床上那几分钟操作,肉的躁动摁响马桶般哗地冲走了,疲惫和空虚开始变本加厉地反击,两具肉体并列紧密,却鸿沟千里。可说也奇怪,何世顷一身疲倦地到楚云岫这里,卸掉面具,抛却地位,丢掉烦心事,和这个女孩相处起来,很是放松。这就难得了,不单是世俗的男女关系,还多了一份心意沟通的可能,有一种叶落归根的踏实感。他想想,还是因为她那份单纯,不像前面的女人,一旦落实了肉体关系,就迫不及待地兑现利益,楚云岫没有,他给她就要,不给她也不索取,倒有一种水波不兴的大气。
有一回,她换上他出差买给她的牛仔裤,腰围买小了,她拽着裤子,嘻嘻笑着,上下蹦跳,试图拉上去,可爱之极。那一瞬间,何世顷凛然一惊,这不就是二十年前的叶见秋么?活泼的,也沉静的。活泼是对他的依赖,沉静自是她的心性。再仔细去看,楚云岫的眉眼之间,还真有点叶见秋年轻时的风韵。何世顷不禁感慨,兜兜转转绕了一圈,提着枪检阅完三军,下意识的审美还不出当初的范畴,弄得他都有些认命了。
何世顷总骗她,“等我离了婚……”,事实上离婚的念头他只在嘴上说说,并不打算落实,这是他的一套惯用说辞,给过许多女人画饼充饥,好让她们更死心塌地。楚云岫没步步逼紧,相处久了,倒是何世顷过意不去,主动交底:“快离了,快了,再给我点时间。”
何世顷不是没考验过她,他不信这个小县城出身的女孩心里会不装着算盘。他一直说公寓是给她租的,他实际上没那么多资产,他拍拍她的脸:“小姑娘,很不幸,你看走眼啦。”她正在剥一个甜橙,不屑地说道:“切,要傍大款我还没有人选吗?”这是实话,她这副身材脸蛋,要找个比他年轻比他有钱的可谓手到擒来。楚云岫扭下一瓣橙肉,塞他嘴里,“有没有钱,没关系啦,我又不是不能挣。”语气里透着缺心眼似的天真,“多少家音乐培训机构要我去辅导呢,我一节课,很贵的……大不了我养你呗。”何世顷忽然心中一恸,想笑,却感动得老眼迷蒙,一把抱过她,橙子洒落一地,破碎出过于甜腻的气息。何世顷心说作孽作孽,这回玩砸了,给陷进去了,咬一口橙子,甘之如饴。他拿出房产证,放她跟前:“我的小亲人,给我生个孩子吧。”
“想得美。”她点着他的额头,何世顷以为她要说你没离婚,我才不身份不明地给你生呢,楚云岫说的也确实不出他所料,“我可不想我的孩子是个上不了户口的私生子。”她说,“父亲去世得早,妈妈这几年也老了,总在我耳边念叨着催婚,你知道,没逼你的意思,我总得给她个交代。”
“我不是在努力吗,”他打断她,率先表态,很诚恳了,“女儿快中考了,不想她受干扰,你知道她妈妈现在歇斯底里的,逼急了,什么事都能做出来,你再等等,好吗?”
“你听我说完嘛,”她说,“我看上你也不是因为你有钱,我家虽然差点,但从小到大也没让我受一点委屈,我家以前有我爸,后边有我妈,凡事不用我操心,我成天傻呵呵的,所以才这么好骗,当初你追我的时候说自己单身,还信誓旦旦的,好不要脸。”她打他一下,“知道我什么时候愿意和你在一起的吗?”
何世顷搬着脑袋,想不起来。
“前年,我爸去世五周年,那一段我一想起他生前对我那么好,就总想哭,你倒卖乖,天天带我玩,我哪有心情呢,那晚上你开着车,去了爸爸墓前,你献花献酒也都平常,后来你跪了下来,给爸爸说,你会照顾好我……”
彼时不过是为谋取佳人,随口那么一说,她却当真了。楚云岫粉泪盈盈的,忽又破涕为笑:“我当时就觉得,你呀,虽然老了点,配不上我,人卻还不错,”她抱住他的头,“很多时候,我都把你当成……”
何世顷不让她说出:“我有那么老吗?”他胳肢她腋窝,“谁让你遇见我晚了呢。”
“你还没明白我的意思,我是说,我要结婚,就在今年,我不能让我妈再操心了。”
铺垫了那么多,还在这个坑里等着他呢,何世顷无奈地摊开手:“我也想,可是……”
“没说要跟你结呀。”
“那跟谁,”何世顷绷着脸,黑沉沉的,“你什么意思?”
她弹一下他脸上绷紧的弧线:“给我五十万,其它你就别管了。”
何世顷掠过一线失望,不是舍不得钱,说到底,还是不出窠臼。可是她憋不住那点心思,接下来的谋划,让他再次为自己奸商的本能度量而羞愧难当。她是打算找个同学假结婚,去县城办场婚礼,了却母亲的心愿,婚礼加上假新郎的酬金她都算好了,五十万足够,等孩子生下,随她的姓上了户口,再离掉,离婚的借口她都想好了:“他在我怀孕期间守不住,出轨了,被我逮个正着。”她嘻哈而笑,为自己的主意而兴奋,“怎么样,这回我够聪明吧?”
她哪会知道,诡谲的命运将会判定这是她短暂人生中做出的最愚蠢的决定,而当时楚云岫还觉得终于大事已定,眼睛里因为放松而呈现片刻的忧郁和虚空,近似呢喃地说道:“你以后可要对我好哦……”
何世顷真切地湿了眼角,将她抱紧,他什么也说不出了,只柔声喊她:“亲人,下半生,你是我的命……”
然后楚云岫瞒天过海地结了婚,老母亲很是欣慰,假新郎得了实惠,何世顷还帮他找了个称心的职位,没多久楚云岫就怀了孕,一时各方都欢天喜地。
这个晚上,何世顷看着她待娩的肚子,小心摩挲着,不够表达欣喜,再凑上头细听儿子的胎动。“看,他踢我呢。”楚云岫惊喜地喊。这小何大约也不是安分守己的货色,在母亲肚里左右腾挪,撑得薄如透明的肚皮上鼓凸出一道道转瞬即逝的印痕。何世顷喜不自胜,隔着一道门,逗弄着儿子。忽地想起什么,掏出一串精巧的木雕小观音:“为了小兔崽子,我在积云寺捐了一笔功德,庙里用山上最好的山桃木雕刻的,镀了金漆,大和尚亲自开了光,戴上它,护佑咱儿。”
转眼发现窗户没关紧,何世顷起身到窗前,在阖上窗帘的瞬间,似乎瞥见楼下有个陌生的青年,猫着身子,徘徊在绿化带的阴影里,不住地往他们窗口这边探看。
3
周致远曾对她说过,“刻舟求剑”这个词真有意思,谁的人生不是泛若不系之舟?涉江随流,舟行于水,宝剑也罢珍视的某人某物某段时光也罢,都有可能不小心丢了,水流个不停,可那道刻痕看起来还在原地,于是痴傻执念的人,照着刻痕跳到水里,还想把丢的再找回……我们哈哈笑话那人真蠢,可轮到自己,却一次次执迷不悔。
何芊慧后来所做的事都如刻舟求剑。
越过时间的水面,她努力打捞那些温暖的片段。父亲那时在外跑业务,一天下来,累得脸色泛黄,可到了家,看到守候在门口拿着拖鞋迎来的她,父亲笑了,眼睛明亮,将她抱在怀里,亲她额头,揉她头发,举着她转圈儿,她揪着父亲黑黑的剑眉,赖在他肩头撒娇。灶上的晚饭散发着香气,母亲系着围裙,看着父女俩,眼睛里水汪汪的,漾着温柔。父亲抱着她,回过身,和妻子的视线对上,两双眼睛融成一片,狭小的屋子里溢满了温馨和眷恋。那时候父亲多帅气呵,高高大大的,身板笔挺,将整个家顶天立地托起来……
何芊慧以为会一直这样下去。可人在船上,水把船流走了,她的笑声还没落地呢,父母不知什么时候就冷脸相向了。他们换了新房,房子很大,大得有些空旷,她不用和父母挤在一张铁床上了,有了带卫生间的独立卧室。父亲也不用她帮他拿拖鞋了,他们先是压低声音争执,当着她的面,临时拼凑个笑脸,展示幸福的假象。渐渐的,冷战升级后,伪装也顾不上了,几句话不对付,他们就能吵起来。最激烈的那次,他们提到了离婚,好像离婚这个词是一件具有杀伤性的瓷器,谁率先举起摔到地上,就能吓住对方。母亲开始娴熟地哭泣,父亲坐沙发上抽烟,她轻轻阖上门,躲在卧室里,摊开本子,涂抹漫画,空气里却绷着弦,心跳得紧锣密鼓。
何芊慧梦见一家三口在吃晚饭,是母亲最拿手的酸菜鱼,正吃着呢,话说岔了,父亲忽然就把桌子掀了,母亲一身淋淋漓漓,像雨天找不到屋檐的猫。一个激灵,她醒了,却迎面一个笑脸。是周致远。才想起刚才的美术课她睡着了,现在已是课间,下节是体育课,同学们都去操场了,周致远在讲台上收拾课件,冲着猛然起身的她,轻轻笑了一下。
周致远很少笑的,他大约三十多点,平日却总似老人怕冷的样子,略勾着身子,带着轻微的疲倦,嘴角挑上去一点,似乎看透这浊世的钻营手段而自己不屑于或是不能够厕身其间,只有报以旁观者的冷淡,整个人呈现出一种落魄的、要破罐子破摔又不够决然的拘谨感。何芊慧不怎么喜欢他,事实上对所有的老师,她都不喜欢。这些老师以任教课程在中考所占分值大小,比例分明地得了叶见秋的好处,将她安排在教室前排,对何芊慧的讨好都带着金钱的味道。她心知那些老师明面上对她特殊照顾,私下里无不对其摇头不齿:每科就那点儿分数,一天天还我行我素的,不是迟到就是早退,还和社会上的小混混勾勾搭搭,不就仗着家里有两个臭钱吗,真好意思!何芊慧不在乎,她其实底子不错的,就是不想按父母写好的剧本演出规定的套路,你们鸡飞狗跳的婚姻,不配享有优秀的女儿。何芊慧成心给他们添堵。
美术这科不考,不过是这般贵族学校为了所谓的素质教育装点门面,叶见秋也就没打点。那现在,他对她笑个什么呢?
何芊慧揉揉眼,发现他盯着桌上的漫画本,她刚要合上,周致远说:“我能看看吗?”她迟疑着,还是递给他了。他那温和沙哑的声音让她一时忘了拒绝。
“画得不错,”他说,“有灵气。”他平静的语气,让她相信赞誉可能是真的。她想,他又没得母亲的礼品,没有义务讨好于她。画面上是一座浮在空中的房子,一位父亲举着女儿,母亲在旁边看着,彩虹漫天盛开,可翻到第二页,是一汪水面,涂着黯淡的油彩,男人背对着河,女人在河的另一头坐着,河流就是从她眼角发源的。
“怎么没有彩虹了?”
“落在水里,淹死了。”她吹吹头发,不经意地说。
他望着她,旋出画笔,唰唰几下,将水彩从河里捞起,又挂在天上:“你还小,要快樂些,多笑笑,彩虹自然就出来了。”说完,他走出教室。何芊慧看着他的背影,心说,操,你谁啊,快不快乐关你屁事?可她坐在座位上,没多久,眼睛下了一串急雨,她反手照额头捣了一拳,矫情个蛋嘞。她才不承认被一个落魄老师的一句话给弄得心软呢。
再逢他的课,何芊慧仍然趴在那儿,睡眼蒙眬的样子,可心里支着耳朵,在听呢。但她不能让人发现,要不同学会说,哟,何小姐都在认真听了!——那多滑稽,不符合她一贯的风格。可这样欲迎还拒的听课方式反而更累。大家的意识里美术课不过是放松的驿站,在策马奔驰的中间,歇歇脚,遛遛马,撒撒欢,男女生之间传传纸条,前后桌吃吃零食,左右说说笑笑,一时格外热闹,反正脾气好到窝囊的周老师也不管。他也知道自己不受待见,你们玩你们的,他讲他的,各行其是。何芊慧要在嗡嗡作响的教室里接收周致远沙哑低沉的声音,两只耳朵天线似的支棱了半节课,就撑不住了。心里烦躁,何小姐才不忍呢,抄起字典,在桌面砸了几下,砰砰砰,天外惊雷,震得三界颤动,满室噤声。周致远也被惊住,话都停了,嘴还在嚅动,像拔了电源惯性空转的扇页。何芊慧大吼一声:“他妈的,吵死了你们,还让不让人睡觉?”擂完惊鼓,抛掉字典,她继续趴桌上了。周致远在这罕见的大静寂中继续讲他的课。到了下课,周致远对大梦初醒似的何芊慧眨眨眼,心照不宣的样子。她想,我去,这一本正经的老男人竟也有调皮的一面。何芊慧怔了半拍,嘴唇也不由自主地小幅度咧开,但听周致远说一句:“谢谢你,芊慧。”飘然去远。留下她在空空荡荡的教室里懵圈。
接下来好像怀着一份默契,她睡她的,他讲他的,下课了相视一笑,也不说什么,有一种你知我知的感觉。何芊慧本是御姐范儿,身上有股男孩子的霸气,谁惹了她,大眼珠子唰地瞪回去,向来是直来直去的,可现在,再看向讲台的眼神都平添了一份曲折。
这不是个好苗头,何芊慧回过神,拍自己一巴掌,何姑娘,你中邪了咩,怎么会这样?可她有点期待下课临末那一笑了,他眉毛淡淡的,笑得也温和,像是眼里含着两枚细小的落日,暖暖的,不存侵略性,是一种父性的笑容。
父亲的笑是一面宽阔温情的河,具有承载的、欣赏的、托举的功能,她是那小船,在河面上游弋。这笑容她太熟悉了,她拥有过,又失去了。何芊慧心里感到一种空旷,起风了,有点冷。
放了学,何芊慧不想回家,在路上游荡,顺着人声,来到城市最密集的城中村区域。一到夜晚,这里的广场就热闹起来。成片的啤酒烧烤大排档、露天的迪吧,昏暗的灯光、粗暴直接的音乐、简陋的舞池,舞池里挤满了人,他们眼神迷离,舞姿生硬而激烈,在刺激的音乐里发泄着廉价的快感。灯光、音响、欢笑、烧烤,散发着肆意的气息。何芊慧站在舞池边缘,就看见了陈飞,数他跳得最high,是那种不要命的疯狂摇摆,带着恶狠狠的劲头。他们是认识的,何芊慧对周边有点名头的小混混还算熟悉,她之前不怎么待见陈飞,觉得他太粗野,和她到底不在一个世界。可这次,一曲终了,在换音乐的间隙,陈飞一回头也发现了她,如同命定,他走过来上前一步,以夸张而蹩脚的绅士风度向她伸出手:“来,小妹,给哥个面子,浪一会儿呗。”陈飞神情明媚,鼻梁挺拔,一头红黄掺杂的头发,说话的时候眉梢一挑一挑的,看着很坏,但不讨人厌。灯光闪烁,打在他侧脸上,制造出一种朦胧的效果。周围有几个陈飞的朋友在叫好、打呼哨,很野,这氛围衬得何芊慧有些骄傲、有些虚飘,不由自主手就伸给他了。
陈飞大咧咧的,风趣幽默,笑得像一个炽烈又霸道的括号,眼神大包大揽却并不粗暴,裹挟着她,逢迎着她,扭动身子,带动她起舞,她跟着他的节拍,带着叛逆的快感,忘掉所有的烦恼,在音乐中,看到故事猝不及防地铺展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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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乐坊还是那个老样子。这个位于老城区一隅的夜市,总是泥沙俱下一团兴旺,混合着破旧肮脏和活色生香。下水道溢出的汁水,老巷子独有的岁月沉积的霉味,热烘烘的人的气息,混杂着煎炸烹炒的食物气味,置身其中,让人觉得爱恨难平、喜乐悲忧都抵不过柴米油盐现实运转的巨轮,即便死去的,也不过是在水面上短暂地留一个小坑,立马就被旁边的水填平,就如这平乐坊的夜市,人来人去,永远涌动着现实主义的激情。
戴春花立在餐馆门前,如同掌舵,接待食客一往情深地驶向火热的世俗生活。她一袭红裙,浅笑间百媚丛生,把笑容和情意均匀挥洒在每个新友故交身上,辗转腾挪,纵横捭阖,红裙竟如冲锋陷阵的猎猎铠甲,脸上笑吟吟的:“花甲半斤,生蚝五个,刘哥你坐。”“顾总喝什么,扎啤还是生啤?”“老胡你狗日的,你娘的屁股也是你摸的,一点零头也不抹,谁不知道你最近傍了个姐儿!”……平乐坊是水,她就是其中最生猛的那条鱼,什么叫如鱼得水,夜晚到花姐的“快香食亭”那儿坐一会儿就领略了。平乐坊是她的舞台,她喜欢这股子烈火烹油的劲儿,什么叫接地气,她就是那地气,并且在泥沙飞扬的地上开出壮丽的花儿。她这朵花是生活里长出来的,滋养她的是尘土油烟,是俗世的悲喜,是以根基实在,生机盎然。
叶见秋走进平乐坊一边感到头昏脑涨,一边不禁感慨地想,你妈的老春花,命运怎么独对你网开一面呢?
戴春花抛下生意,拉叶见秋到二楼,亲自给她做了一盘拿手的红烧肉。肉烧得香红酥嫩,颜色性感,筷子一搛,抖抖颤颤,为成全舌尖而肝脑涂地,咬上一小口,配一盅本地高粱酒,烧酒的作用是扶持肉香绽放在唇齿间,若康巴汉子搀扶小娇娘上马鞍。酒肉入口之后,再佐几道时令小菜,清炒茭白、凉拌马齿苋、酸甜萝卜皮,不为冲淡酒的烈和肉的腻,而是给舌头一些信马由缰的绿意,酒肉是山,小菜便是水,山水互为调剂,吃下去才风水调和。叶见秋平日间是修身养性的,又供养了我佛,却还是一口气吃了三块肉,然后才抬起头擦着嘴说:“小婊子怀孕了。”她把手机照片给戴春花看,“一个陌生号码,也不知是谁,彩信发我手机上的。”照片影影绰绰的,拍得仓促,可还是能看出何世顷挽着一个大肚婆,“我打过去,没人接。”她轻车熟路地六神无主,“花儿,你说我该怎么办?”
“又不是第一次发现他在外面胡搞了,还没习惯?”戴春花斟上酒,略过她的捶胸顿足,“先别拿他那点鸡巴烂事煞风景,姐我好不容易有心情下回厨,等吃完再说。来,再喝。”
一壶酒见了底,戴春花眼里蒙了上一层水晶質地的物什,亮亮的,指向楼下坐着的一人:“妹儿,你看那一桌男人怎么样?”叶见秋看不出什么,从穿戴上都像是有头有脸的,身后泊的车也都堪称豪华,“五个男人,我知道的就有四个在外面有姘头,看见没,那个红领带的做建材,两个私生子,他媳妇一概不知;那个灰衬衣是做绿化涂料的,包养了个电视台的小主持,正浓情蜜意,当初创业时他老婆可是把首饰都典当了支持他;还有旁边那个花格子休闲裤的,最落魄时欠了高利贷他躲出去,留下媳妇在家挡追债的,结果呢,现在翻了身吃喝嫖赌样样精通……”
“没一个好东西!”
“所以你那点糟心事算什么呢?”戴春花点上一颗烟,“他可以坏,你也可以嘛,给谁守身如玉呢?”
“你……可我爱他啊……”戴春花一口水喷了一半,看她一脸悲愤的样子,只好憋住笑意,“你以为我割眼袋祛皱纹是为谁?”叶见秋拉皮后不自然的脸上写满幽怨。这个时代还对女色事君的观念抱残守缺,也活该你修成怨妇。可在这感官流行的年代,多少年没听过还有人这样告白了,竟让戴春花有一丝轻薄的感动,但她就是要摧毁她的执念,才能实现她隐秘的目的。
“得了吧,一把年纪了,也不嫌酸。你那哪是爱呀,是没得选择。”戴春花弹弹烟灰,说,“一切都搭他那艘贼船上了,沉没成本太大,你不想葬身海底,怎么办呢,只好自欺欺人,说服自己爱他,哪怕他是个渣,然后扯着爱的大旗抢占了道德制高点,便于你这个正统的糟糠妻精准打击小三,是吧?”戴春花摁住她作势要泼来热茶的右手,“别不爱听,就这么回事儿,还告诉你一句,弃船没啥,婚姻这艘破船上跳下来的多了去,跳之前都怕淹死,跳了后才发现河面他妈的好宽,大家游得欢腾着呢。”
“弄得跟离婚专家似的,其实你懂个屁,不搁你身上你当然可以天高云淡的,你要知道,这么多年我们也曾互相扶持走到今天,这时候婚姻还是那一张纸吗,还能容得背叛吗?”戴春花作瑟瑟发抖状配合她捍卫婚姻主权似的宣讲,把叶见秋逗得哭笑不得,“你咋个胳膊肘总往外拐,不会是何世顷收买了你替他说话吧?”
戴春花耳尖诡谲地一动,顺势打她一下:“嘁,要说有私心,姐也是想整个儿把你占了。”她捏捏叶见秋的脸,“老美人儿,你是我的呀。”
“去,谁有心给你闹。”叶见秋道,“听说长顺在里面打伤了人?”
戴春花怔了一下:“别提他,就当我没这个儿子,和他爹一样,不成器,就会惹事,再关他几年也不亏。”可她眼神明显黯淡下去,喝了几杯酒,她话题一转,取出一幅画,是她的一张画像,不过穿着古装,提着剑,踏着月光,“有意思吧,一个美术老师画的,特别有才,可惜不会混,那股清高劲儿和你当年有一拼,我酒店重新装修,想订他一批画,狗日的还拿腔拿调的,不咋情愿接商业性的活儿,好像嫌我拿钱强奸他的艺术了,我操。”戴春花嗔骂的语气里,没有愠意,反倒怜惜,“待会儿他来,你帮姐跟他谈谈,务必要把他奸了。”
“我可不帮你拉这个皮条。”
“那拉给你自己成了吧,”戴春花笑道,“他还没结婚哦。”
没多久,周一放来了,背着个双肩包,没有惯常小艺术家马尾络腮奇装异服长指甲的做派,言谈有礼,语气温和,挺正常的。添酒回灯重开宴,安排了酒菜,拿了碗筷,戴春花借口楼下还要招呼,让他们继续边吃边谈。
周一放守着几碟小菜,喝得很安静,人也儒雅,一番下来,叶见秋觉得他挺可爱的,像个略带拘束的大男孩,身上有一丝干净的落寞气息,只是在话题过渡的停顿里,偶然会捕捉到他眼神里的游离,那是不善交际的人打起精神参与谈话时,在冷场的间隙里本能地不知所措地逃离。也没戴春花说得那么不识抬举,他当然明白她们赏识的好意,给她倒酒添茶,聊得还算愉快。
接下来,他们又见了几次,当然是在戴春花的拉拢下,说是帮她斟酌下酒店画作的主题,大堂、走廊、楼梯等等各处,戴春花过几天兴起一个主意,每个主意都要把两人叫来,却往往吃到一半,她被其它事绊住,起身忙去了,留下他俩继续。如此聊了几次,也就熟悉了,渐渐放开了。
上大学时,叶见秋选修过中外美术史,对画画自是心存热爱,闲聊下来,很多艺术见解、画作心得、前人掌故,谈得竟颇为投机,这是两人都没想到的。原来一个预设是风尘怆情的金主物以类聚的闺蜜,一个预设是酸文假醋潦倒偏激的小画家,没想到超过了预期,这就有了一种互认同类的感动。到了这个年纪,感动也只能是平静的、压着的,正因为如此,才是珍贵的、深刻的,它是冷不防绽在心里的烟花,啪,亮了一下。
在一间烟火缭绕的夜市餐馆里,漫无边际聊一些形而上美学话题,两人都笑了。说是朋友有点轻薄,说是知己有点早了,二人都有些无法归置这份交浅言深的关系,那就索性喝酒了。
好久没这样有人陪着喝酒了,叶见秋多了聊天的欲望。话语是一泓溪水,它有语流,有方向,在交谈中,周一放不争不抢,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有时引出一个话题,也让她先流淌,很有耐心。于是整体的场面是她主导着话语的流向,周一放衬托得很自然,润物细无声了。叶见秋悠然回望,才发现自己说了那么多,想想在家何世顷对她的不耐烦,或是横眉冷对,或是当她的唠叨如狗吠,两相对比,叶见秋对周一放的体贴无以为报了,几场下来,发现心里的冰层解冻,她感到某种东西被唤醒了,似春风吹过,草芽儿在心壤里拱动,痒痒的,麻麻的。
喝酒过程中,他是照顾着她的,为她添酒搛菜,纸巾都叠好,放在她趁手的地方。他做这些是不经意的,娴熟的,似乎顺理成章,这里面当然是对她的体贴入微,但也可以看出他平时在宴席上的位置,是为人添茶加水的角色,大约没谁重视过,他习惯了。说不出为什么,叶见秋猛地搅起一阵没来由的心疼。
“你可不能便宜了戴总,怎么样,趁机宰她一把,到时候我们买酒喝。”
周一放笑,说:“好,听姐的。”
酒是过路的风,话头是窗口的被单,风诱引着被单出走,在风里,很摇曳了。
最后一场,终于确定了主题风格,戴春花下楼接电话去了,剩下他俩,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似有许多话,却不知从何而说,临末,好像下了很大决心,他从背包里掏出一只泥捏的小鳥,他自己做的,镀了釉,小眼睛灵动圆润,翅膀栩栩如生,很精巧,似乎吹上一口气,鸟就能扇着翅膀起飞了。
叶见秋把玩着,喃喃地说:“我这辈子大概是飞不动了。”
周一放忽而眼目灼灼,从包里掏出另一个更大的泥鸟,看着她:“让它引着你,”他说,“一起飞呀。”
5
陈飞撸起袖子,露出麻秆般细瘦的胳膊,要大干一场的架势。他最后向何芊慧确认:“你决定了,真要这么做吗?”
何芊慧望望天边的斜阳,有鸽群呼啦啦地飞往日落的方向,她年少的脸上写满与年龄不相称的苍茫:“开始吧,教训下他们。”她说,“这些个大人,长着长着就废了,也该教教他们如何做人。”
陈飞打个榧子:“好嘞,芊慧女王,小的得令,好戏上场!”他一跃身,跳出围栏,开上车,驶出为接下来的“演员们”选好的场地,在暮色中奔往故事的核心。
在陈飞走后,何芊慧的手开始颤抖,她握着手机,给母亲发信息:可怜是没用的,我厌恶你的唠叨和亲情高压,但你总还是我妈,我会帮你,让他们付出代价。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摁了发送。她挂掉叶见秋随即回拨的电话,对母亲的询问信息置之不理。何芊慧想,你还不知道你多可悲可怜,被自己信以为真的闺蜜摆了一道,还蒙在鼓里呢。你活成这个样子,有什么资格指导我的人生?算了,帮你出口气,没用的女人,你就等着坐收渔利吧。何芊慧装着这份大义,手不再抖了,心也硬了不少,像是刀子要出鞘。
她是三天前下这个决心的,那天她和母亲爆发了一场规模空前的争吵,原因是班主任告密她逃课和校外的混混“处朋友”,在对其进行了盯梢、确证后,叶见秋决意逼供,连辅助刑具都准备好了:一把鸡毛掸子。等何芊慧放学到家,观音像前线香袅袅,沙发上的母亲头顶好像也在冒烟。叶见秋内心的导火线噼里啪啦,离爆炸仅丝毫之差,何芊慧嗅嗅鼻子,知道敌我之间即将面临一场恶战。叶见秋沉不住气,率先发难:“下午干什么去了?”在敌方逼问到第三遍时何芊慧才懒洋洋地回答:“能干什么,上课呗。”“上的什么课?”何芊慧不吭了,倒不是为没上课羞愧,而是进门前忘了瞅一眼课表以应对,战略上失策了:“叶侦探,有什么要训的您老人家就直接开骂,行吗,绕这么个弯子耽误咱们双方时间,有必要吗?”“你……”叶见秋虽然训斥经验丰富,可临场应变能力明显不足,本来她攥着把柄占据优势,被对方这么胡搅一下,就乱了阵脚。“你什么,还跟踪我,一家庭主妇演什么地下党呢,我看你就是见天儿闲的,但凡你有自己一份独立的事业,老何至于这么嫌弃你?”“你,你……”“拜托,多从自身找原因,别整天挂着一张弃妇脸,看多了谁都烦的。”“你住嘴!”“我就说,偏要说,别以为供我上个私立学校,让我上一些高端的兴趣课程,就觉得是对我好了,告诉你们,做父母你们根本就不及格!我不是你们手里炫耀的名牌包包,也对你们上流名媛的设计方案不感兴趣,为什么你们就不愿接受这个现实呢:我何芊慧智商一般,中人之姿,并没什么了不得的天赋,不爱学习,载不动你们要夸耀四方的虚荣,你很普通,我也很普通,别老把你都没实现过的人生规划强加于我,我有自己的人生要过,哪怕是普普通通的,至少我还能落个开心。我们各自管好自个的事儿,好吗?”像是即兴演讲,何芊慧发挥得慷慨激昂,“没别的事了吧,那我先回屋歇着了。”何芊慧旗开得胜,笑了。
叶见秋反应过来,才发现被小狗日的带偏了战线,眼看兔崽子要班师回朝,急忙拦到何芊慧跟前。这么比肩一站,叶见秋才发现什么时候女儿这么高了,几乎和她持平。何芊慧身上那份青春的活力和破坏性,让她深切地感觉到动态的老,她在一天天老下去,女儿在一天天拔地而起,她这疲劳的司机已经驾驭不住女儿这台加速度的车。“还没说清楚呢,你下午干什么去了?”
“我去哪儿关你什么事呢?”
叶见秋捧着一颗稀烂的心,悲愤地质问:“什么叫不关我的事?”
“我虚度的是我的青春,花的是老何的钱,哪一点与你相关?”何芊慧涎皮赖脸,盯住母亲,对手跟她显然已不在一个量级,她决定结束这无趣的争吵,瞪大眼逼视过去,像要火并,升级了武器,迫击炮似的,轻飘飘地打出最后一拳,“我不过是你俩争抢到各自阵线的一个棋子,一个拿钱一个打着爱的名义,母上大人,您是不是入戏太深了,你真像口口声声说的那样爱我关心我吗?还不是怕跟老何离婚了,一个人形单影只,拉上我垫背罢了。”女儿一张满不在乎的笑脸,鲜妍的唇齿却如枪管,吐出的每个字都是子弹,每一颗都命中在母亲心坎上。
叶见秋愕然,然后痛苦地闭上眼睛,摇摇头,再睁开眼已是泪水满眶。她目光破碎,悲哀已极,撕心裂肺地喊道:“不是这样的,你是我女儿啊……”
母亲哭了。
女儿赢了。
可这一次成功击败了母亲,她却没预想的高兴。何芊慧躲进浴室,任水从水龙头冲刷而下,在水流中,她终于放肆地哭出声。
等洗完澡,开了门,趿拉拖鞋时才发现母亲以往的用心,叶见秋每次都是将她进去时的棉拖掉个头,方便她从浴室出来就能顺脚穿上。这一回母亲没顾上。何芊慧心硬,咕哝一句,我还不爱穿呢,索性光着脚走来走去。饭在灶上,母亲出去了。何芊慧边玩手机边吃,人参虫草煨牛腩,带着一股营养大全的味道,热气哈在脸上,如母爱,天经地义,自以为是。她戳戳捣捣的,吃了几块便推开。煲了半天的“母爱”被打入冷宫,向隅而泣。何芊慧爬到床底,拽出偷藏的泡面,将母亲恨之入骨的垃圾食品泡上一碗,放点辣椒,大逆不道地吃起来,口角生津,额头沁汗。
叶见秋去了茶社。
隔三岔五她会来这儿坐坐,不为喝茶,为见他。茶淡,情厚,和对的人一起,喝杯水也能微醉。什么是对的人呢,无非是聊得来,有话时是藤萝缠绕着开花,噼噼啪啪,一簇簇的,你说说,我说说,也热闹,也安静;无话时相对坐着,平分一席沉默,这沉默也是好的,不空洞,有层次,有味道,恰当的留白,是中年人的神游物外,也如粤菜里煲过的老汤,看着寡淡清亮,实则滋味绵长。
平日在二人的关系里,他是承接性的,她若说,他就听,她不说,他不问,为她把冷茶续成热茶。一杯茶,几块点心,一下午,聊得很素,也很舒心。可这次,喝下周一放捧上的第一杯茶,叶见秋眼泪就不争气地发了芽。
他递过来纸巾,没等她接,周一放探过身子,给她抿去眼角的水痕。这罕见的主动,加上他的叹息,很怜惜了。也很要命。叶见秋指尖一颤,就势握住他的手,眼前一阵眩晕,摇摇欲坠的样子。周一放过来,在她腰上扶了一把,幅度很小,动作也轻,叶见秋心头却轰隆隆的。周一放肯定也感觉到了,他们对望了一眼,视线里的微火无可挽回地接上了,一下子火树银花,人抖抖颤颤的,要决堤了……两人后来也分不清是谁打破那燃烧的寂静,那寂静是储存在罐里的钢水,扑通一声,兜头洒下,寂静排山倒海沸腾起来,眼睛、嘴唇、手、身体、鼻息……全乱了,乱得张灯结彩,乱得手舞足蹈,两个人带着极大的体贴和懂得互相诠释了起来。
肉身瘫软成时光,孤独的长河里,不停流逝的时光,这是灿烂的瞬息。两人极力吞着喉头的呜咽,这幸福来得过于压抑,过于剧烈,恰如痛苦。两个可怜人那种忽然心意相通的感動,彻底打开门,互认知己,一时忍不住涕泣,搂抱在一起……
门忽然开了。
浪潮退去,海水消失,满地狼藉。水里的泳者被晾在原地,被岸上的人笑看着赤身裸体……门口一字排开,何世顷、代理律师、何芊慧,还有一个伙计,叶见秋认出是戴春花酒店里的。
她被暗算了。
却可怜周一放也要陪演。
何世顷此刻心里一定在笑吧,你不是自诩为道德标本么,怎么也堕落了,这回离婚协议你还有脸不签吗?
叶见秋把茶壶朝何世顷掷过去:“你费了这么大劲,连戴春花都买通,这下终于栽赃下罪证,你满意了?”何世顷隔开,措手不及,还是被茶水弄得湿淋淋的,他没有叶见秋想象的得意,他在心底默默说一句:“好合好散你不放,非要弄到法院起诉离婚,让芊慧亲眼目睹我的不堪,你休想。只有这样了。”他转头走开,留下一声苍然的叹息。
何芊慧要到再大几岁,才能体会父亲的恶毒,他让她亲眼目睹叶见秋的狼狈,连同母亲这个形象彻底摧毁。而在当时,她只是捂住嘴,眼睛瞪着,眼神里含着难以置信的质问:“周老师,怎么会是你?”
周致远是他的本名,周一放是他写字作画时署的。
叶见秋望着女儿,她唯一的女儿,她的亲人,她的叛军,她开宫口一整天才生下的七斤六两的小人,她十四年鞠之育之却日渐与她敌对的闺女,像是落水的人望着岸上远去的身影,叶见秋怆然满面,绝望地,怯怯地,喊女儿的乳名:“囡囡救我!妈妈是被冤枉的……”
6
陈飞驾车而来的鸣笛打破她的思绪。何芊慧冲出屋子,想替母亲向那解押而来的蒙面女人扇一巴掌,却瞥见她肚子隆起的规模,她收住了手,啐一口唾沫,狠狠骂一句:“不要脸,做什么不好呢,非做小三。”一使眼色,陈飞将女人推到里边储藏间,关上门。
她鼓着个肚子,揍是没法揍了,何芊慧心说,老何保密工作做得可以啊,这么大月份了,她竟然一概不知。
“监督这么长时间,怀孕了怎么不跟我说?”
“你也没问我啊,我还以为你早知道呢,毕竟是你家的事么。”陈飞挠着头,一笑带过,心说,要是给你说了哪还有这出好戏呢,陈飞嬉皮笑脸,“指不定转正了还是你后妈呢。”
“你妈!”何芊慧踢他,“弄来这么个孕妇,底下咋办?”
“你不是要出口气吗,人我给你费劲带来了,教训一顿呗,你要下不了手我帮你,好了吧?”说着解下皮带就要去里间。
“你他妈干啥?”
“帮你出气呀。”陈飞眨眨眼。
“裤子提上,滚,滚!”
“还护上你小妈了?嘿,到底是一家人嘛。”陈飞磕出一支烟,“那你俩好好聊吧,顺便商量着谁把我这些天的误工费给出一下。”说着,坐门口放风去了。
这里是汽修店老板早年在远郊盘下的一小块地,建了一圈铁皮房,充当仓库,堆放着报废车、轮胎、零件之类。更重要的是老板爱吃点野味,屋里总不间断地养着从山民那里收购的麂子、狗獾、山鸡、斑鸠等违禁野生动物。老板给他把钥匙,陈飞明白其用意,并非做事机灵信任他,而是出了事拿他顶包。日常飞禽走兽的饲养由他打点,想吃时让他宰杀分割后送到指定的私家菜馆。有了这么个隐秘的据点,做起坏事来确实得天独厚。
事后调查,据陈飞的同事和狐朋狗友说,谁也没想到他会走这一步险棋的。平日里,陈飞神气活现的,给几家连锁汽车美容店送送配件,替老板开个车办点事,有时间呼朋邀伴撸个串蹦个迪,日子也过得摇头晃脑挺快活。他桀骜不羁,对世界是不在乎的,当然除了鄙夷、冷漠、羞辱之外,世界也没给过他什么好东西,世界有它一套前倨后恭锦上添花的运转法则,他也有他瞎胡混穷乐呵的抵抗政策。何芊慧看上去和他一样,对一切都有股子满不在乎的劲儿,其实这不在乎是不同的,他什么也没有,在底层的眼色里辗转,不在乎是他最后一道护身符,以此向命运翻翻白眼;而何芊慧的不在乎是拥有了之后随时可丢。他们的人生,一个是在高楼上丢肉骨头,一个是楼下饥饿的流浪狗。
最近不知哪个同事嫉妒他,把他私下倒卖公司润滑油的事儿告密给老板,陈飞手忙脚乱,赶在老板清查仓库前借了高利贷补上了货源,才算没露馅。他想着鞍前马后伺候这么久了,老板应该不会计较,谁料上次老板喝完酒他去接驾,老板和供应商道别盘桓时,也怪他一向轻浮嘴贱,在车前和老板刚好上的一个雏儿调笑几句,想着向新主儿卖个殷勤,却被老板隐约望见,到他跟前,当着几个经理的面甩他一巴掌,并骂道:“给你点脸你他妈能上天,不想干滚蛋!”陈飞捂着脸,懵了,才明白在老板那里事儿还没过去,几个经理以眼神窃窃私语,憋着笑意。他平时嚣张惯了,同事们幸灾乐祸,及时发扬墙倒众人推的精神,再见了他连一句“飞哥”都喊得犹豫,此时借的高利贷也紧追不舍,他的处境岌岌可危。
陈飞脸上笑嘻嘻的,却急得满嘴燎泡,甚至去积云寺拜了菩萨。没想到果然灵验,没过多少天就搭上了何芊慧。相处久了,抽丝剥茧地从她嘴里套出埋藏的积怨,陈飞做了前期调研,这一跟踪才发现,妈的老何这么有钱。陈飞欣喜不已,他推演出这么个计划,并添油加醋地推销给她:“既教训了小三,又拯救了你父母亲的婚姻,何乐而不为呢?”
陈飞积极推动计划的进展,为了把楚云岫骗来,他租了和何世顷同款的车系,网购了假牌照,追踪了十来天,才在今天趁楚云岫去小区附近的婴幼儿店买东西时,将车开到她跟前,“我是公司新来的司机,何总在银河路出了点事,现在医院里,让我开车来接您……”说这话时陈飞面色凝重,真跟死了领导似的。他在心里祈求楚云岫千万不要打电话求证,虽然他在车里装了手机信号屏蔽器,却是从网上买的便宜货,他测试过了,时而管用时而不灵,万一打通他可就白忙活了。他一边准备驾车逃掉一边等着楚云岫下一步的动作,可这傻女人一听何世顷出了车祸,拉开车门就上了车,还不停催促他快点开。陈飞笑了,想,这他妈简直真爱啊。等上了车,楚云岫再要打电话给老何,被陈飞一把夺过,开到监控盲区,给她绑了手腕,戴上头套,一路呼啸,奔赴远郊。
這边何芊慧进了里间,将楚云岫脸上蒙着的头套揭去,自此,楚云岫才算完整地出现在她跟前。何芊慧被这个女人给惊了一下,也不单是姿色,是那份由涵养、天性、气质总体呈现的东西,不是想象中小三狐媚算计的伶俐钻营状,她坦坦荡荡的,美得和风细雨,这是一个被爱呵护得很全面的女人,眼睛清澈,没有戾气。何芊慧促狭地想,这一比,母亲真是老了。那老很大原因是自找的,有种自暴自弃的怨气。她为母亲感到悲哀。
“知道我是谁吗?”
楚云岫竟然对她笑了笑。她笑的样子,似曾相识,何芊慧想了想,她小时候母亲笑起来也好像是这样的,先是弯弯的眉梢一挑,拉开幕布似的,然后放出脸上的笑,到了后面,脸上的笑意渐消,眼睛仍亮晶晶的。何芊慧再仔细打量,这个不要脸的女人,眉眼身型真和母亲年轻时有很多相像的地方。
“你比照片上还漂亮呢。”楚云岫说。
这就是对她很了解了。估计是老何给她看的。这拉家常似的镇静模样激怒了她:“跟谁套近乎呢,带你玩儿来了?还没认清你的处境吗!”
“那,美丽的小绑匪,你好。”
“严肃点,不许笑!”
楚云岫立起眉梢,做出害怕的样子。直到气急败坏的何芊慧从兜里掏出折叠刀,一下钉到桌面上,楚云岫才真正意识到不是跟她闹着玩的。刀柄在嗡嗡摇晃,刀尖的碎光映在她脸上,楚云岫慌了:“可别做傻事,慧姑娘。”
“这就怕了?”何芊慧冷笑道,“你不是对我很了解吗,那就应该知道我还差三天才到十四岁生日。”她踏着楚云岫逐渐惊恐的目光,一步步走过去,落日从身后的玻璃窗照过来,加重了何芊慧逼迫而来的危险阴影,她晃着手里的折叠刀,做出一个凌厉的手势,“我现在就是一刀子把你杀了,你也是白死!”
楚云岫尖叫一声,心头发冷。她确实给吓住了。
终于取得预想的效果,何芊慧还算欣慰。
楚云岫盯着她手里的刀子,看她那样子真要扎她几刀呢,情急之下,她笨拙地转过身,努力将背部对住她。何芊慧愣了一下,偏要绕到她前面,拿刀尖抵住她的腹部:“这会儿你母爱泛滥知道护住自个的孩子了,你勾搭老何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他也有个孩子?”她吼了起来,“就因为你这个坏女人,把一个家给毁了,毁了!……”
“对不起……”
水珠滴落在刀背,何芊慧才发觉自己哭了,怎么能在她跟前哭鼻子呢,太他妈不争气了!她恨自己,可汹涌的委屈让她管不住泪腺:“自打有了你,父亲不再像个父亲,母亲也不像个母亲,他们成了仇人,丢掉了亲密、温暖、体面,像狗一样,撕咬着,样子丑陋、凶狠,不停地在争执离婚,我是最大的受害者,你知道吗,你体会过吗,我实际上成了孤儿……”
“对不起……”
她哭得打噎。楚云岫也哭了,不停地说对不起,要帮何芊慧捶捶后背,被她打开。何芊慧甩了一把眼泪,恢复了冷静和狠相:“老何的钱是我妈做后盾才挣来的,你往那儿一躺,钱就哗哗地来了,你还不满足,还要取代我妈,咱还能要点脸吗?”
“不是这样的,”楚云岫急切地在这点上反驳她,“我爱你爸爸,我没勾搭他,他追求我的时候没说有家室,后来他又说会处理好你们的……”
如果她继续道歉何芊慧可能还会原谅她一些,可死到临头她还在辩解,无耻!“还‘他会处理好你们的,有了你这个狐狸精,他会怎么处理?——把我们丢垃圾一样,遗弃!”何芊慧怒气冲冲地,推了她一把,“我现在就先把你处理了!”
陈飞及时推门奔过来,拽住何芊慧的胳膊:“发那么大火干吗,犯得上吗,鼻子都气歪了,再这么着可就变丑啦。”他刮一下她的鼻尖儿,“我煮了面,你先去吃点,歇会儿,我帮你来教训她。”
劝走何芊慧,陈飞扶住趔趄的楚云岫,让她在椅子上坐下:“看你对芊慧的伤害有多大吧,要不是我拦着,她今儿能把你吃了。”
“你们……要怎么办,才能放过我?”她哆哆嗦嗦地说。
“是这样的,”陈飞转转眼珠,说,“她呢,在这里感觉不到家庭的温暖,也失去了父爱母爱,伤了心,刚才她那小暴脾气你也看到了,要打要杀的,我真保不准她会对你做出什么过激的事儿。我呢,就比较平和,想着怎么把问题解决了,我计划呢,带她去别的城市,离开这伤心之地,她离开了,你也称心如意,是吧?可去别的地方就要花钱……”
“你要多少?”
“不多,一百万。”
“一百万?”
“你是觉得万一有个好歹你这一尸两命重要呢,还是这点钱重要?你也知道,她现在不管做什么都不用负刑责,要不,还让她来给你谈?”
“不,不要,”楚云岫摆着手,她是被何芊慧的样子给吓着了,“可是,我没有这么多钱……”
“哪能要你出呢,”陈飞拿来她的手机,“录个视频,发他,再打个电话,就这么简单,等他往账号里打了钱,就放了你,回家接着做你的何太太去。”陈飞边录像边说,“你不是说他这么爱你吗,这点钱对何总来说算什么呢,肯定分分钟的事儿,你就权当来这儿兜了个风。”
何芊慧端着一碗泡面过来,一份放在楚云岫跟前,然后又去端另一碗。陈飞还冲楚云岫挤挤眼:“看到没,被我劝的,气消了不少。”陈飞大喇喇地跷着脚,等着何芊慧把面也端到他跟前,刚要伸手去接,何芊慧兜头泼他脸上。陈飞当即炸了,顶着一头泡面,烫得龇牙咧嘴,蹦跳得分外滑稽,口不择言地骂道:“为了帮你出气,我这些天可睡过一个安稳觉,刚把人给你弄来,你这算怎么回事?”
“你自己清楚,”何芊慧一脸霜雪,“我给过你钱了。”她付他一万块钱作为启动资金,只说教训楚云岫一顿,让她知趣,自觉离开父亲。她抢了折叠刀逼问陈飞,“我说你这么热情撺掇我落实计划呢,原来你心里另有算盘,胃口不小哇,一张嘴就勒索一百万。”
这是刚才跟楚云岫的谈话被她听到了,陈飞反而淡定了,往后退着,躲开她手里的刀具。心说,不为钱我绑她当祖奶奶伺候呢?他晃晃手机:“已经给你老爸发过去了。”陈飞脱下湿淋淋的外衣,忽然团起来,朝何芊慧掷过去。趁她躲避衣物的间隙,他飞速夺门撤离,然后闩緊屋门,隔着铁栏杆的窗户,像面对笼子里的动物,笑嘻嘻的:“刚我还怕老何不愿为了一个骚货出血呢,这下好了,多了个致命的砝码。”
7
叶见秋坐在饭店门前像一尊石像。
今晚远远瞥见她走来,在柜台前戴春花就悄悄把首饰腕表卸下,掠起鬓发袒露脸颊,像是腾空沙滩,等着巨浪来拍打。她准备好了,叶见秋怎样打,她都该。可叶见秋不打也不骂,拉开椅子,坐在回廊下的角落里,不看她,也没有动作,就那么坐着,呆呆的,愣愣的,神色木然。戴春花亲自做了饭菜,安排人端过去,过了半天,也没动筷子。
这是很不屑了。
如果她摔摔砸砸,破口大骂,扇耳光踢裤裆,大闹一番,戴春花心里头还有点底,罪恶感也会减少一点。可叶见秋好像是摸着了她的心思,不争不吵的,这静坐本身就是一场审判,她多坐一秒戴春花心里举着的石头就重一层。读过书的人到底心里阴。到了后半夜,戴春花已扛不动积攒的大山,她趋身到叶见秋跟前,匍匐下来:“我服了,”她半跪着,“姐妹儿,要杀要剐,给个痛快的,行不?”
叶见秋样子十分可怖,眼睛通红,眼窝里像是埋着两座坟,目光发白,神情飘忽,要哭,又似在笑:“老何帮你把长顺弄出来安排好了?”戴春花嗯嗯点头:“我就这一个儿子,他再混蛋,我还得管。”“那就好。”她说,“至少我还不是一无是处,还能被你利用一下。”叶见秋语气平静,可随即的一抹苦笑泄露出内心的苦痛。
“你别说了,这次姐对不住你,不求原谅,为了长顺,我给你磕一个吧。”戴春花说着,以头触地。旁边食客和服务员都要拉住,她摆摆手,继续跪着,叶见秋没拉起的意思,甚至都没看她。戴春花迎着她冷笑的眼神,自己爬起,拍拍手,落座,点上烟,对坐在桌子另侧。
她一支烟抽完,叶见秋表情仍然冷淡,一副“还有什么招数,怎么不接着表演了”的样子,戴春花突然抬手,掴向自己的脸,一下,一下……有人要拉,还有后厨雇员对叶见秋指指戳戳的,要替老板出气。戴春花将啤酒瓶子掼在地下,凄然一笑:“和你们无关,我不是东西,伤了我妹子的心,今儿……”说着还要狠掴自己。叶见秋终于大吼一句:“够了。”她呜咽着,“别演了,你是不是还要说是为我好,免我一生断送在这劣质婚姻的泥坑里,对症下药似的介绍个男人,下好套,等着我往里钻!”
戴春花不恼,冲看热闹的做手势:“没见过姐妹俩撕逼的?喝你们的吧,今儿全场,酒水免费。”她揽住叶见秋,一抹脸,忽而笑吟吟的,“妹妹,你又不傻,老周突然出现的那天,你就该知道是我故意安排的,那你告诉我,后边你动心了,也是我安排的吗?”
叶见秋气短,落了泪,掐她。戴春花任她掐。她点上烟:“你是这些年被豢养傻了,到现在还看不清形势,老何那边儿子都要生下来了,铁了心要离,你觉得就凭你,还能扭转结局?”
“那你就设个圈套拿我和何世顷交易?”
“为什么不呢?”上帝目力所及,皆可交易。戴春花飘然吐一口烟,“我卖你之前,还能和老何谈谈价钱,真弄到起诉离婚公事公办,翻了脸,凭他暗地里的手段,你能得到什么呢?”
叶见秋噙着翻卷的泪意:“你想得可真周到哇,我还没离呢,下家你都帮我拉好皮条了,是不是我要对你感激涕零呢?”
“没事,你大可恨去。”
“说说吧,老何开出了什么价码?”
“房子、车子、店铺他都答应给你,外带一大笔补偿。”
“辛苦你替我争取到了最大的利益,我好感谢你啊,花姐,真不愧是菜市场长大的下贱玩意。”
“啪”,戴春花冷不防抽了她一嘴巴子:“你说得对,我是生得贱,你骨子里看不上,姐不怪你,可我的人生是自己挣来的,至少没被男人养过,每个日头都活得硬气,你还没资格说我,明白吗?”年轻时娇俏,后边嫁得好,叶见秋半生并未曾经历命运的炎凉煎熬,可她花姐呢,一分一毫都得赤膊上陣自己去挣,笑脸下面都是腥风血雨,经营着这一摊子,背后要照顾一大家子,一个女人哪有那么容易。戴春花嘴角夹着香烟,抚摩着叶见秋的脸,“老实说,你小狗日的,命好。”她说,“姐嫉妒你。”
叶见秋呜呜咽咽地哭了。
哭了就好了,戴春花拍着她,像安抚一个失落的孩子:“好了,妹妹,你得到的够多了,还为满手抓不住星光哭个什么,收拾收拾,和你的周知己开始下一段无忧无虑的人生吧。”
哭到一半,叶见秋抬起脸:“他打算让芊慧怎么办?”
“这点放心,我知道,她是你的命,不管老何怎么打算,我都会让他尊重你的意见,你要就跟你,你不要送她出国上学。”
“你们倒是爽利,就这么手起刀落把我们分割了,可你们征求过我和芊慧的意见了吗?”
戴春花无声笑了。在白眼狼嘴边,两脚羊持什么意见,还重要吗?
“你们才是一样的人……都够狠。”
“他狠,我不是,”戴春花掐灭烟蒂,叹口气,“逼到这一步的。”
8
陈飞蹿出去得太仓促,一时疏忽,忘了收缴何芊慧的手机。再要去武力夺取,力有不逮。所以现在两边的装备是,屋内一方有折叠刀一把,手机一部;屋外面的有打鸟的气枪一挺,屏蔽器一台,扳子扶手等可做凶器的钢件若干,更重要的是,他囤积了一堆水和食物,而屋内两人,饥肠辘辘。
陈飞在窗户前探头探脑的。
何芊慧举着刀,“衣服脱掉!”她命令身后的孕妇,“别磨蹭!”楚云岫哆嗦着,依令脱了外衣,递给她,挨上她攥着的刀子,手抖了一下,衣服掉地上了。何芊慧瞪她一眼,捡起来绑在铁栏杆上,封住被外面察看的窗口,再锁死窗闩好门闩。
灯灭了,屋里一片漆黑。陈飞扳了电闸。何芊慧打开手机,没信号。他开了屏蔽器。
“陈飞你大爷的,老子出去饶不了你!”她冲着外面骂,“你就是个人渣!”
“你是不是傻,你觉得咱俩,一个千金小姐,一个穷屌丝,能做长久朋友吗?”他嘿嘿笑,“没错,我是把你骗了,就冲着你的钱来的,谁让你傻呢。”
“还他妈在古塔上红口白牙做下承诺,我就是个傻逼,早该识破你……陈飞,你不得好死!”他还曾口口声声要保护她呢,就这么保护的吗?情感积累作废后被骗的空落感,让她感到一种由衷的伤心。
“哈哈哈,接着骂,我坐门前听着,让你骂个够。”他搬一把椅子,在何芊慧的大骂中敲着铁门,像是为她打节奏。何芊慧把掌握的那些污言秽语全都批发给了陈飞,骂得五彩缤纷,酣畅淋漓,陈飞也听得兴味盎然,“还有没,我还没过瘾呢。”何芊慧就又重播一回,骂得唇酸舌累。“没词了?小妞儿,你一向伶牙俐嘴,再来再来!”她实在无力回击了,令她意想不到的是,楚云岫捡起话头,骂了开去。虽然都是拾她牙慧,没一点新意,且更可气的是她骂人的语气还溪水潺潺似的,没一点凌厉。陈飞笑得肚子痛:“姐,你骂得人好舒服,不过呢,我还是建议你消停会儿,待会儿有你饿得说不出话的时候。”
何芊慧瞪她,可屋里黑暗,她瞪眼她也看不见,训斥她:“得了,老实待着吧,别丢人了。”
楚云岫怯怯的,噤了声。把椅子上泛凉的泡面拿给她:“我不饿,你吃。”
“向我卖好呢?”何芊慧说,“就凭一盒泡面?”她用脚拨过去,“猪才吃这垃圾玩意儿,呱嗒呱嗒吃饱了好下崽。”每个字都硬邦邦的,砖头似的砸向楚云岫。她忘了每次母亲给她炖了“食补大全”,她最好的抗议就是从床底下拉出私藏的泡面。
楚云岫不敢吭。何芊慧又恼了:“不吃,还等我喂你?”她嘀咕道,“老何也不知怎么瞎眼看上你这么个傻了吧唧的东西。”
她们俩天生存在古老的敌意。
面都快泡腻了,楚云岫只好揭开盖子,含恨吃起来。她分明听见何芊慧肚子很响地咕噜了一声,吃着吃着,楚云岫的眼泪落到面里,却极力忍住,怕惹了这小姑奶奶发飙。吃了一半,她说:“我饱了。”不敢多加一言,把面碗悄悄往她那边挪过去一点,抱着胳膊,趴在椅背上,作势要睡。过了一会儿,从胳膊缝隙里见何芊慧窸窸窣窣地捧起面碗,喝了几口汤。楚云岫笑了。她汤喝得有些急迫,在喉咙里泛出回响,大约觉出惊动了楚云岫,何芊慧大声武气地说一句:“看个屁,我渴了!”她知道她饿,却还是没动剩下的面,楚云岫喉头发黏,想说什么,却又不敢。
何世顷首先想是不是妻子报复呢?越想越有可能,他能算计妻子一道,鱼死网破,她又为何不能雇人绑架呢?夫妻做成这样,已成仇雠,何世顷肝火催动,一接通,他吼道:“叶见秋,是不是你做的?”
“做什么了我?”
“你心知肚明。我告诉你,她要是有一点闪失,你也好不了,什么也别想再得到。”
“你发神经吧?”叶见秋把电话撂了。
何世顷气急攻心,团团转,浑身冒烟,咬着香烟过滤嘴,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往楚云岫手机上回复:“钱可以给你,正在准备,不要乱来!”
对方回了个笑脸:“这么爽快?”
“事既然都做了,能不能告诉我你是谁?”
“无名小卒,陈飞。”
何世顷向彪哥咨询,道上呼风唤雨的彪哥表示没听说过这籍籍无名的鼠辈,有可能是假名。“最怕这种愣头青,行事鲁莽,不懂规矩,急眼了什么都敢胡来,既然他这么做了,肯定要得逞,你也不能轻举妄动,要不小嫂子……”他建议何世顷,“先打一半钱给这狗日的,稳住他,放心,只要有这号人,事后我保证把他薅出来,钱一分不会少。”
何世顷宽心一些,对方却发来诘难:“怎么还没转钱,还没打探完我的底细吗?”
“刚凑了五十万,这就打过去。”
“到这时候还跟我讨价还价?好吧,现在涨价了,情人身价一百万,再添上个她,你看着给加多少吧?”
何世顷又收到一条视频,何芊慧和楚云岫一道被关在屋里。
“天可都快黑了,你想今晚让她俩和我共处一室的话,就再拖延会儿。我不急。”
“你到底是谁?想干什么?我操你妈!”他绷不住了。
“骂吧,再磨叽,待会儿有你哭的。”
“要多少?”
“你觉得你女儿值多少呢?”
这就没法聊下去了。
何世顷很疑惑,他怎么能单枪匹马把何芊慧和楚云岫都劫持了,他肯定在说谎,绝无可能是一个人,而应是一个团伙,这就难办了。何世顷几下摁下110,却一次也不敢拨通。他出口气,决定孤注一掷,罢了罢了,流年不利,破财消灾,看来四十五岁确实是个坎,就当遇了恶狗。“银行快要下班了,你给个数,咱们都痛快点,我这就去转。”
“急了?对女儿还挺上心的嘛,不错,不错。刚我手下一傻屌还在嘀咕,说我要多了,你不舍得,我说何总才不会,毕竟是亲闺女,要是在这上头还打艮,那他也太畜生了,是吧,何总?我还记得看过你个电视访谈,现场当着几百号人侃侃而谈什么家庭才是最重要的,亲人是生命中的无价之宝,既然都这么‘宝了,也就别怪我多要哈……”
“多少?”
“五百万。”
“没那么多!”何世顷掐着虎口咬着牙,极力让自己不发作。
“那有多少?”
“最多,一百五十万。”
“你看,正他妈夸你呢,你又拐回去了,先不说你这天上一脚地上一脚的还价,就说这是亲闺女吗,怎么还不如个三儿值钱呢?”
“你要得也太多了……”
“嫌多了?这样,你女儿的我一分不要了,行吗?”
“你想怎样?没说不给你,你别胡来……”
“你这让我很为难啊,我说要,你不买账,我说不要,你紧张,儿子都快生了,女儿还值什么钱,撕票不正合你意?”
“她也一百万,我给你!”
“钱出得很心疼吧?”他冷笑,“晚了,爷们儿生来就倔,这钱还就真不要了。”他说。
“你想干什么?”
“别急呀,听我说完,钱是不要了,可不要你点儿其它东西,你也不放心,别紧张,不伤筋动骨,知道你女儿手机屏保是什么吗,机器人,木头的,听说是你做的,很有意思,我挺喜欢,这样吧,再做一個,我有个妹妹,拿去哄她,啥时做完啥时放了你女儿。”
何世顷一脑门的疑惑,不知对方又出什么招数耍他,咆哮着说:“我给你钱还不行吗……”对方已经挂了电话。
何世顷无计可施,赶去银行转了一百万,想买个木头机器人凑数,让员工询问了几家超市却没找到,只好让人选购钢锯、凿子、量尺、锤子、砂纸……一应工具扛到家里。
女儿到现在没回来,电话也打不通,叶见秋心神不定,跪在廊下蒲团,自言自语,祈祷默念。播放机里是佛乐低徊的观音咒,既是祝福,又似咒语。很多次何世顷回来,见她也是如此,孤夜深灯,对着供奉的观音默诵,地上留下一团恍惚的身影,何世顷没觉得她可怜,这场景,倒觉得凄厉。
何世顷将菩萨、香炉、供品一股脑掀下,要拆那精雕细镂的高脚长案。叶见秋惊觉过来,已不及阻拦,白石雕刻的观音怆然坠落,支离破碎一地,叶见秋慌忙跪下求菩萨宽赦,地上残缺的观音石像仍不悲不喜地悯然笑着,似在祝福,似在叹息。
叶见秋哭了,欲扯拽何世顷的胳膊,被他黑着脸甩开:“姓叶的,你还有脸要女儿跟你,你就是这么照顾女儿的吗?”他翻开手机视频,戳在她脸上,“要是出了一点意外,我要你死!”
叶见秋想起女儿下午发给她的莫名其妙的短信,再看着手机上被关押在屋子里的录像,她叫了一声:“天哪!”
10
黄昏中忽然响起一阵敲门声。
陈飞支棱起耳朵谛听,扒着门缝窥视了一会儿,开了门,一顿训:“敲什么敲,敲坏了你赔?这不贴着‘私人属地,闲人莫进,眼瞎,没看到?”
来人唯唯诺诺,把缠着的围巾放开,露出最大范围的笑:“来这边写生,贪图风景,误了去城里的班车,想着能否在这儿留宿一晚呢?”他背着帆布包,拎着画夹,沾满颜料的手递上烟,望着陈飞,还举着火机等待给他点上。
陈飞来回觑他几眼,心下稍安,接了烟:“按说呢,你这要求实在也不过分,可哥们儿今个确实不太方便,你来得不巧,对不住了。”
“你难道不在乎你爹的评价吗?”黑暗中看不清她的表情,但从她劈裂的声音中可以想见她怒气填膺的心碎。楚云岫想起自己的父亲,不吭了,不知道他老人家知道自己在婚姻和生活中是这个处境,会作何感想?
“我算是明白了,老何不是个东西,你更不是个东西,你俩,一对,狗男女!”带着控诉的意味,字字血泪。她揿亮手机,从书包里掏出纸笔,丢在她跟前,“写吧。”
“写什么?”
手机光源照一下刀尖,再照一下她的脸。“你说呢?”
“我不知道。”
“好,那我告诉你。”何芊慧抓耳挠腮,在手机上推敲出几行字,戳在她脸前,让其照抄:
我是楚云岫,破坏别人家庭,罪有应得,做出以下承诺:保证离开何世顷,不索取分文,如有违逆,天打雷劈,孩子遭报应。
她扔了笔:“我做错了什么?”楚云岫睁大的眼睛,质问的表情,在手机惨白的光源下,更显无辜和惊恐,“你不能这么逼我……”
何芊慧将刀子架在她脖子上,厉声叫道:“那我做错了什么呢?就该承受这烂摊子吗?”她的手在颤抖,楚云岫也在抖,她猝然一笑,抱着何芊慧的手,往自己肩胛处扎下去:“你不是恨我吗,这一刀够不够?”何芊慧始料不及,去拔刀子,楚云岫却攥着,红色洇满肩头,二人都落了泪,纠扯在一起,难解难分。
忽然,屋门大开,最后一抹余晖溜了进来。陈飞乜着眼,像个蹩脚导演,挥一下手里的气枪:“卡,结束啦!”
随之,院门攻破,警察冲了进来。在这一刹那,何芊慧哭着,呼啸着冲出去,飞跑着,将手里的折叠刀扎进陈飞的腹部。她大骂着:“骗子,都是骗子……”陈飞捂住肚子,还没来得及看一眼咬牙切齿的何芊慧,夜色哗地从天而降,铺盖下来。
天黑了。
倒地之前,他又想起带她去积云寺的那个黄昏。
认识何芊慧是陈飞最无力的年纪。他已十八岁,瘦巴巴的,在工地上都出不起力气,除了巴结着给老板喂养个野物,没什么出路,看不到未来。抱着混一天是一天的心态,挣点微薄的工资,吃吃玩玩,一年一年的也能过。在倦怠的生活里,期待着虚无的奇迹,如此便草率地挥霍了年月。不知命运是看不下去,打算将他置之死地倒逼一把,抑或是出于单纯的恶意,突然向相依为命的祖母下达了死亡通知。父母在东莞打工,一个家具厂一个毛纺厂,父亲没什么本事,跟着师傅们做点简单的组装,却好买六合彩,沉迷到山穷水尽的地步,陈飞再过些年才能体谅父亲的恶习,那是经年陷在泥坑里的蚂蚁渴望某一刻上天开眼,从打哈欠的命运恶龙身边猛抓一把,搂一堆钱,金光闪闪,自此人生翻盘,亮瞎向来看他不起的婆娘的狗眼,可没等他做完梦呢,媳妇就跟别人跑了,留下陈飞这个麻烦,在老家由奶奶带大。
也许是这些年吞下了太多生活的苦水,奶奶的胃终于受不了,激变成癌。他去省肿瘤医院咨询过,及时做胃切除饮食得当还可有十来年的生命呢。他做不起。奶奶倒无所谓,还乐呵呵的:“你都长大了,奶奶活着也没啥用了。”吃一块他买的奶油面包,奶奶幸福得眉开眼笑,含在嘴里,一点点小心咽完,才喃喃说一句,“就是将来你的孩子可就没奶奶帮你带喽……”他的眼泪流下来。奶奶在一寸一寸死去,他两手空空,拽不过死神手里的缰绳。陈飞拼命喝酒,极力疯闹,或许奶奶说得对,每人各有其命运,他对此无计可施,只好让自己麻木点,或是装作快乐些。
像一颗流星,何芊慧闯入他的生命轨道,她有明亮的眸子,青草样的目光,鹅黄初覆的脸庞。陈飞带她去玩,对她大包大揽,在他那些小兄弟跟前介绍:“这是慧姑娘,外国语中学的学生,画画获过大奖呢,都给我伺候好喽!”陈飞语气里透着骄傲,好像她是微服私访的公主,下来与民同乐。陈飞结交的那些难兄难弟,无非是保安、酒店小厨师、服务员之类,身份低微,对她这金丝雀儿,他们这些野鸟客客气气的,有种分属不同阶层不同人生境遇的生分。她不自在,他们下三路的笑闹也放不开。为了打成一片,有次何芊慧拎过啤酒瓶就喝,喝了几口,呛住了,她还纳闷这玩意有什么好喝的。他们笑了,确实都放松不少,可她再要喝,陈飞就夺过酒瓶,她还要去拿烟,被他用力照手背敲了一筷子。她负气,偏要抽,陈飞霍然起身,把烟盒踩扁踢飞。何芊慧下不来台:“你他妈凭什么管我,你算什么?”陈飞脸上黑一块白一块的,真想给这不识好歹的小犟驴一个嘴巴子,可看到她眼里白花花的泪光,陈飞眉头舒开,笑了,言语柔软下来:“你能和我们一样吗?”他说,“你不过是偏离一段主线,过了这点儿叛逆迷茫期,还有上好的人生等着你呢。”他摩挲她的头发,“别犯傻,你这个阶段哥又不是没经历过。”
那次父亲本来答应她班级进步十个排名就带她去看航展,却以公司有事而爽约,最可气的是父亲的语气,好像区区小事一桩再不依不饶就是胡搅蛮缠了,父亲轻描淡写地转了五千块钱作为道歉,把何芊慧恶心坏了,她爆发道:“你是在陪其他女人抽不开身吧,除了钱你还会点别的招吗?以后我喊钱叫爹吧!”她把書包丢路边垃圾箱里,还学个屁呢,给他们长脸,他们可也配!打电话给陈飞,“马上出现,带我去玩!”
陈飞踩着电动平衡车,风风火火的,潇洒现身了,带她抓娃娃、打台球、滑旱冰,却都激不起她的热情,陈飞黔驴技穷,束手无策,往两边拨开她的眉毛,恨不得给她固定住:“就不能别老这么往中间锁吗,姑奶奶?”“我锁我的,碍你啥事?”“看着就添堵。”“那就别看呗。”陈飞摊摊手:“好吧,我犯贱。”踩着车要走,她从后面喊一声:“你敢!”他刹住:“你愁你的,我乐我的,两不相干,也不行?”不过陈飞说着,还是返回来绕在她身边,“姑娘,说真的,陪你玩不起了,我还要上夜班呢。”何芊慧从兜里掏出一把钱,撒在地上,红彤彤的一片,在落日下,格外惹眼:“够不够?”她问,“买你今个一天。”陈飞一愣:“日你大爷,”他说,“再理你爷们儿不是人!”陈飞气冲冲地走远,一扭头,却见她蹲在一片钞票中抱着头哭呢。陈飞叹一口气,妈的,遇上你,真是作孽。他弯下身段捡钱:“谁跟钱过不去呢,傻啊,还有没,这点儿太少,不够我身价。”何芊慧踢踢他,破涕笑了。
陈飞扶她上平衡车,他一边跑着,一边气喘吁吁打电话叫他一帮穷哥们儿,在城中村的一个出租屋集合:“都滚过来,老子请客,打火锅,给我们火爆的慧姑娘来点乐子!”不多时,人聚齐了,一锅漂亮的红汤出场,何芊慧从没在这样破落的环境里吃过如此粗糙刺激的东西。母亲做的菜讲究营养搭配、荤素兼备、清淡爽口,根本容不下这生猛的“民间”。肉丸、海鲜、蘑菇、土豆片、玉米、豆腐“前赴后继”跳入锅里,奉献出一身香气……肉和海鲜是从酒店里顺出来的,其它都是便宜食材,他们喝着啤酒,她喝冰汽水,众人七手八脚在她面前捞了一堆食物,何芊慧对着面前的小山,吃着吃着,眼泪吧嗒吧嗒落了下来。
上帝终于开了一次眼,给他送来了这个小精灵鬼。想起她任性淘气的笑,他嘴角不由地就上扬起来,想起她的寂寥和委屈,他的心疼得丝丝缕缕……上帝这次派送的礼物过于昂贵,他得下血本才能报以回馈。
陈飞看似大大咧咧的,其实心思细腻,何芊慧被他照顾得“润物无声”,她知道,他使出浑身解数,不过就想让她开心起来,可她有时兴致高昂,有时萎靡颓唐,起伏不定,像是有什么东西一直压在心头,上一秒还笑呢,下一秒眼睛里就蒙了一层阴翳,当她发现自己情绪没跟上现场的节拍,就赶紧附和着大笑一场,那笑容匆忙披挂上阵,过犹不及,突兀而刻意,反而更凸显出她的落寞。被逼急了,陈飞问她:“妹妹,你到底有什么心事,说出来嘛,哥帮你解决。”灯光下,他看到她眼角湿润,似乎有什么要说,却又摇了摇头,一笑带过。陈飞徘徊无门,走不进她的内心,有不被信任的恼火,“我们结拜为兄妹,行吗,有什么事,跟哥说!”
那天去积云寺,是他要以菩萨作证,结拜为异姓兄妹。这个结拜却虎头蛇尾,何芊慧不愿在菩萨注目下磕头,仪式自始至终没郑重起来,两人嘻嘻哈哈的,像一场游戏,由陈飞潦草默祷几句,就算结拜了。
在佛堂前,她还问他:“你为什么要对我好?”陈飞刮她鼻尖儿:“你是我妹嘛。”她显然不满足他这大而无当的回答,“那今天我就告诉你一个原因,我奶奶拾到过一个弃婴,女孩,两条腿一长一短,我们买不起奶粉,洋芋晒干磨成粉,调成糊糊,喂她,我天天放学最期待的就是亲亲她的小脸,喂她汤水,养了两年,都会叫哥哥了,腿也没那么瘸了,主家寻来,抱走了……”阳光洒进他的眼睛,他想起曾喂养过的弃婴,她都会咯咯笑了,娇滴滴地喊他哥哥,有时梦醒时分,他衷心希望她会有一个幸福的人生。他说,“你知道吗,也不知是巧合还是怎么,你俩鼻子很像,都是扁扁的,超可爱。”“嫌我猪鼻子就明说嘛。”她打他,笑得泪光闪动。他揪她的脸颊:“对嘛,就要这么常笑才好。”“那还有什么原因呢?”“不告诉你!”他拉起她的手,去登古塔。
到了塔上,两人背靠背,看风景。风很大,从四面八方无遮挡地吹来,如刀剑齐鸣。他说:“我们像不像电影里的那种生死兄妹,在敌人丛中,背对荒原,彼此挡剑?”她反手拍拍他肩:“真要有这么一天,哥,你可不要丢下我不管哦。”他捉住她的手,心说,傻丫头,要是真到那时,不管这世界洪水滔天,我也要抽刀断水,为你劈出一条生路。
12
被警察带走的时候,临上车,回望一眼破败的仓库,陈飞捂着殷红的腹部,笑了。
伤口愈合后,陈飞认罪态度很不好。倒不是对所犯罪责不承认,反而是认得太迅速,和谁争抢似的。“都是我干的,就为了勒索钱,”他挑着嘴角,“政府,能不能赏支烟?”
经手审问的警察老孟目光如水,水是冷的:“你一个人能绑架路线完全不同的俩人,嘿,能耐够大的哇。”
“没想到吧,谁让咱脑子好使呢。”
“绑架为钱,很好,可卡在哪儿呢?”
“明说吧,在朋友那儿,我不能把他卖了吧?”
“这么一大笔钱是打算给谁花呢?”
“为我奶治病,胃癌。”
“倒挺孝顺,可你奶去年就死了。”
“没有,她没死,还活着,我每天都能梦到她呢,”他说,“我不会让她死的。”
“老人家要是知道你做这事会怎么想?”
“我下手晚了,所以说凡事不能犹豫,我一想起就后悔。只好给自个花,这点钱,也就够糟践几年的,等花完,打算再干一票呢。”
老孟往后仰着脖子,撤开一点距离,眯着眼看他:“有个女孩一直在旁边等你呢,你要不要见她?”
陈飞闭上眼睛,不再回答。按住腹部,呼吸变得凌乱而急促,似乎旧伤复发,蹙起眉头,要求被关押进去。他心里在骂,妹妹,你怎么这么傻呢?
老孟合上笔记本,审问告一段落:“底下这几句话不会记录的。”他说,“我知道你会这样回答,也知道女孩要来承认什么,当然她那手眼通天的父亲也会让她的承认不算数的,我就想问你,你这样担着,有必要吗?”
陈飞望着他,摇摇头,又点点头,他笑了。他永遠记得那天他倒下时,何芊慧哭了,她说:“你这个骗子……”陈飞咧咧嘴角,攥住她握着刀把的手:“嗯,傻瓜,上当了吧,哥就是骗你的。”
他被警察拖走后,她低头,发现手里的纸条,拙劣地画着一座观音像,在菩萨后背的砖缝里,潦草画了个笑脸,旁边写着她的生日后六位,还有歪歪斜斜的一行字:那天结拜,菩萨在笑,你在佛光里,也在笑,真好……妹妹,只有在你面前,我才觉得不全是废材,至少还能偶尔让你开心一下,以后你要多笑哦……
陈飞想,哥哥没用,费那么大劲,即便如此,大约还是不能修复你父母之间的旧情。就像奶奶曾经说的,人各有命,我们尽力就好。
而他不知道,此时在接待室,有个女孩将她能醒悟到的案件本末都仔细交代了,并呈上了那张银行卡,末了她请警察将一张折叠的宣纸转交给他。是一幅画。画上是一位老奶奶,男孩和女孩分坐身边,老人仍端坐在豫东村庄那座旧院的木槿树下,给他俩讲过去的琐碎事,白发巍然,言笑晏晏,夜空炸着烟火,人间开着红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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