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逢(短篇小说)
2016-05-14寒郁
寒郁
夜里,睡到一半,丽娜听见自己在喊他,一声声喊得急切。刹车似的,丽娜蓦地醒了。睁开眼,卧室里的吊灯、墙壁都忽而有些陌生,空空荡荡的,心里还回荡着刚才梦中的喊声。旁边的丈夫打着呼噜间或磨一下牙,睡得正酣。丽娜披衣靠在床头,慨然叹了一口气,这一口气息不觉间就贯穿了六年多的时光,丽娜想,原来有那么长时间了。快七年了,真是。一晃眼,就过去了。
丽娜靠在那儿,拂开脸颊上萦绕的鬓发,怔怔的,看着身边的丈夫,摇桨划橹般打着呼,在睡眠的河面上游弋。丽娜醒转过来,这床,这卧室,这丈夫,以及这呼噜,都是这样熟悉,熟悉得都有些油腻。丽娜心生一股烦躁之意,伸手推了推丈夫肥腻的后背。推了一下没反应,再推一下王卯昌就有了些含混的愠怒,“大半夜的,还不睡!”气愤地呼扇了一下被子,“前几天不是刚要过,又发哪门子神经!”他以为丽娜又要他温习夫妻间那些旧课呢。王卯昌现在哪有这个精力,自他老子被下属狗咬狗咬下了台之后,他的公司就一直不那么景气,操心费力死了,哪有那个闲心去垂钓谭丽娜这家庭妇女身体里深藏的那点儿高潮呢。她可以在家闲着,甚至找找事、发发火,他呢,预先就说好的,明天一早的飞机,得出差呢。王卯昌不耐烦地说,“睡吧,睡吧!”说着阖上被子,拿肩膀裹了裹,然后乘船一样就着还没消失的呼噜,又睡过去了。丽娜气得照他屁股上踹了两脚,心说死人你还好意思说,都一个多星期了,草草亲热了一下敷衍了事似的,还前几天?就那一次连个浮皮也没湿,真是,还有脸说呢!丽娜报复似的从王卯昌身上猛拽了一下被子,也负气扛着被角躺下。
躺下了,丽娜却再也睡不着了。
翻来覆去了几次,把那一点刚发芽的睡意也给折腾断了,续不上了。丽娜索性不睡了,起来,到阳台上,点一支烟,小朵的云彩被她从细脚伶仃的烟支里漫不经心地翻译出来,虚虚实实的,缭绕在脸前。窗外,少了灯光、霓虹、音响、人潮装裹的城市,在寂静中露出卸妆后的苍白和疲惫之态。像擦去了浓妆艳抹的大龄女人,是风尘之后铅青色的萧索,底色是惨白的,掩不住年华的凋落。丽娜觉得这景象也很像她自己。卧室的空调开得很足,丽娜抱着臂膊,感觉有些冷,冷得有些空。
一支烟抽完,丽娜返回床上。到底是三十多岁的女人了,熬夜一会眼皮就有些干涩的肿胀。闭上眼,才敢把心里装着的那个浮浮沉沉的名字喊上一遍,她喊:“大木瓜,傻丫头想你了……”这一句话,丽娜在想象中其实声音也极小,喊出来了,却感觉撕心裂肺一样,轰隆隆的,她这一喊,把自己逼得眼里浮起一层薄薄的泪花。
丽娜翻开手机,不用再看,她也记得那一句话:明天我路过这个城市,七年了,再一起吃碗面吧。——加上标点也一共也不过二十几个字,丽娜却读出千头万绪的心思。一起吃碗面吧。一起吃碗面吧。一起,吃碗面吧……黑暗里,似乎有阳光穿过玻璃,照到她脸上,她的脸因这温暖照耀而变得明亮,丽娜仰起脸,甚至听到某种喜悦而怅惘的叫声在风里回旋。丽娜把手机抱在心口,她想看到这一束光。做学生时,学校附近街巷里有家颇有名气的老面馆,他们都很穷,到周末快打烊的时候,人已经很少,他们才来买一碗面,放在角落的桌子中间,两个人对面而坐,几乎是头抵着头,桌子底下还手拉着手,一起把一碗面慢慢吃完。
他是个穷小子,但是他给她的温柔,从来不落窠臼。
丽娜回想那时吃面的情景,想笑,眼泪却兵分两路而下。其实也不是多难过,就是忽然很怀念那种感觉。怀念他的笑脸,他让她脸红心跳的誓言,他看她时坏坏的傻乎乎的眉眼……他叫杜顶,眉目炯炯然,很聪明,也很要强的男生。只在她面前才把这一切都收回,只傻头傻脑听她指挥,她就倚侍着喊他:大木瓜,大木瓜,大木瓜。喊一声他应一声,哎,哎。丽娜喜欢玩这个霸道到几乎无聊的游戏。喊一声杜顶在她面前点一下头,杜顶在丽娜跟前点头点得很顺手。
她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他,爱她。
……他说他明天就要来了,来看她。七年了,丽娜想,杜顶,你还是那个大木瓜吗?丽娜想象不出。正如她想象不出他是如何硬凭着一点心念,从一个点头哈腰看人脸色的跑单业务员,听说现已成为南方一个规模不小的外贸公司的总经理。丽娜也想象不出他答应着“大木瓜”时“哎哎”的憨傻样子,是如何对手下的人发号施令的。丽娜还想象不出此刻他的婚姻他的情感是怎样的状况……她唯一清楚的是,即便过了七年,她依然暗自对他,心有亏欠。
天亮了。
和往常一样,这其实是一个平凡到有些厌倦的一天,平凡到就像结婚七年之后一睁眼看到身边丈夫的睡脸。王卯昌九点多的飞机,快七点了他还不起。搁在往常,丽娜也不会起来,因为知道起来也没什么事情。
王卯昌的老子还在位的时候,丽娜兼了一个旅游规划局的主任,很清闲,专车接送,说出去也有脸面。但谁承想老头子临了要退了出了这档子事,半辈子攒的那点儿脸面算是挂不住了。大家都在贪,用王卯昌的话说就是“你不贪,不弄,是轮不到你,你自个儿没有本事!”本来因为贪和弄权出事的几率就像飞机失事,可就是这么低的概率还是让老头子撞上了,只能说是流年不利。老头子出了事,丽娜的主任位子还在,工资什么的都照常,但丽娜却不再上班去了,没意思了。原来她也很少去办公室几次,但是她知道那是属于她的,现在,她就是像个小白领一样每天准时准点去打卡上班,她知道这位子迟早也是保不住的。一切没意思了。
没意思丽娜也不敢和王卯昌明目张胆地吵吵,一是她被豢养了这么些年,翅膀都退化完了,早没有在风浪里搏击一下的能力,现在把她推到社会上,再叫她像大学兼职时大冬天冻得哆嗦得什么似的去做礼仪小姐,她已经做不来了。二是,和王卯昌结婚这么些年了,她的肚子一直没有起色,开始的时候王卯昌还常常戏谑着叩击她的肚子,像是敲打西瓜的成色一样,拍拍说:“看样子,地是块好地啊,怎么就长不下种子呢?”那时候王卯昌不等说完就又重新出大力流大汗翻、耕、耙,热火朝天地播撒。现在王卯昌早已心灰意懒,像是买到了假种子的老农,常常对着她依然绷紧平滑的腹部叹气连连地看上半天,丽娜的肚子永远是那么无可救药的平坦和好看,王卯昌看一眼,眼里就全是积攒的疲惫和失望。
谁承想是这样呢,当初做那个决定的时候,当初王卯昌一路风驰电掣赶来的时候,当初丽娜看着杜顶转过身走开的背影涨满秋风的时候……谁会想到七年以后是这样的局面?
七点半,丽娜终究挺不住了。床若一旦不是盛放睡眠的地方,就变得如针毡一样。丽娜不敢反常地起来太早,怕王卯昌多想,以为她盼着他赶快出差呢。做了这几年的小主任,她算是总结出一点为人处世的经验,情深情浅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场面得做圆。但在她翻身的时候,枕头底下的手机不时地硌她一下,每硌一下她想着那条短信,心里就要鲜红地跳动一下,一下一下这么多殷红的心跳,像挂满树的樱桃。她有些忍不住了。看看时间,丽娜咳嗽了一声,王卯昌没有反应,丽娜喊:“卯昌,卯昌。”她有点惊讶,因为音色温柔得有点反常,到底是着急了。丽娜清一下嗓子,大喊一声:“王卯昌!”然后是一串扫射,“九点多的飞机你还赖着不起,你是猪啊,你说你什么事能不让我操心?!”
王卯昌其实也憋得够呛,他心底大抵也等着丽娜这样大呼小叫地喊他呢。他说是出差,洽谈一单建材业务,但到底是人去出差还是心去出差,大概也只有他自己说得清楚了。
王卯昌年轻时就有些虚胖,现在经过时间的发酵,身上的肉更显臃肿了,走路的时候肚子总是率先摆在人前面。他能力虽不强,但之前一直有老子杵在那儿,凡事罩着,做什么都顺风顺水的,他便有一种鲜衣怒马的内在得意衬着,连笑都是枝叶葳蕤背景深厚的。现在呢,王卯昌觉得自己好像一下子老了——不是年龄上的老,而是没有了那种气势。他有些蔫。他那个建材公司,外面看着一二百号人兴兴头头的,但里面的财务溃烂和经营不善,总是让他心力交瘁仍无法圆活运转。一二百号人都得吃饭,都有小算盘。他心累。
丽娜猛喊一阵,王卯昌顺着喊声磨磨牙,睁开困倦的两眼,看看表,“咦,这么快,还没睡够呢!”四肢铺展在床上伸了个懒腰。伸手的时候碰到丽娜胸前的浑圆,就顺势谙熟地流连了一下。丽娜打开他,他笑了笑,也就收回了,并没有深入性的打算。想着手机里的内容,想着即将和杜顶见面,丽娜看着王卯昌的脸忽然有些隐隐的厌恶,厌恶完了,再去看,补偿似的,眼里就有些做贼心虚的柔软,竟然言不由衷地喊了一声:“卯昌……”王卯昌的眼神和丽娜碰撞上,一时没赶上丽娜的想法,王卯昌愣了一下,眼睛里有些疑惑,但出于夫妻间几千个夜晚的惯性配合,还是顺水推舟上了丽娜的身子。丽娜也有些茫然无措,事出偶然,这项亲密本不在题中之义,但丽娜很快就带过去了,交叉揽住王卯昌的腰,给他进一步的鼓励。王卯昌将她搂进怀里,丽娜也配合地依偎着。她看到王卯昌的头发明显稀疏了,还夹杂着几丝白发,脸上的肉松垮垮的;王卯昌看到她眼角的鱼尾纹早已繁衍得几世同堂了,挂着一道眼圈,脸色是隐隐的青灰色,当年汁液青嫩的丽娜也在由内而外的塌陷着。王卯昌喊了一声:“丽娜……”丽娜喊了一声:“卯昌……”好久没有这么亲近地看着对方,喊着喊着,两个人的鼻子都有些发酸。王卯昌的身体大不如前,没有眷恋多久就结束了,在最后的一瞬间他发死劲抱着丽娜,那感觉像是把一件东西要扔掉了临末再留恋一下。七年来夫妻间是爱人也是敌人,说不清日常琐碎的爱恋与仇恨纠缠,王卯昌在最后的关头,闭着眼,却从丽娜眼中看到另一个女人的倒影……
客厅里,保姆早做好了早餐,鸡蛋饼、八宝粥、炸春卷、牛奶、青菜,很丰盛。丽娜不饿,但也陪王卯昌吃了一点。王卯昌劝她,“再吃点”。两个人对坐着,因为刚才的亲热,突然有些拘谨和热情过分。好在王卯昌终于吃完了,就着牛奶嚼了几粒维生素片,拉了行李箱,过来拥抱一下丽娜,亲了亲她的脸颊,“我走了。”说不出怎么了,丽娜眼窝竟然一阵潮湿。王卯昌走过来拍拍她的头发,“傻老婆,又不是生离死别,喏,过两天就回来了。”王卯昌还给丽娜擦了擦参差的泪。擦的时候王卯昌一手拉着杆箱,想,这样做,是不是太残忍了些?
送走了王卯昌,看着他胖乎乎的身子走出小区,天空慢慢明亮起来,丽娜的心忽然跳得有些快,像一只鸟从笼子里跑了出来。她按住胸口,闻了闻,身上依稀都是王卯昌黏糊糊的味道。她得好好洗掉。
保姆放好了洗澡水,收拾妥当了,丽娜在掩上浴室门之前,对保姆说:“今儿放你假,出去转转吧。”丽娜不知她这话已很沉不住气了,但是没有办法,她管不住自己了。保姆老实巴交地温吞答应一声:“哦。”
丽娜接下来把自己泡在百合和玫瑰花瓣里足足洗了一个时辰。在水里,她把自己的一颗陈旧的心洗活泛了。洗到最后,丽娜看着墙上的镜子,看着看着,丽娜清楚地看见自己的心,在跳,扑棱棱的,像攥不住的鸽子。擦干身子,丽娜不知道已有一朵笑兀自漫步到嘴角。她对着梳妆台思考,不确定该用那一款香水。以前上学的时候,她没用过香水,抹一点雪花膏她的大木瓜都能闻上半天,说:“香!”像个小狗一样,特别爱把毛茸茸的脑袋泊在她的长发上,闻她天然的发香。他说她的头发像开花的植物一样,有一种特别的清香。可是现在,丽娜不敢确定他所说的那种清香是否还在,这些年她化妆化得太厉害,身上有的都是化学的香,那些清香大约也随着她的青春一去不返了。想到最后,丽娜还是在脚踝和腋窝的地方洒了一点“一生之水”。这种香水,它的味道,很清。妆她也没敢使劲化,丽娜想,除了简单的护肤品,不化妆了,再穿上一层淡淡的香味,应该就足够了。对着衣橱,踌躇很久,终于选择的是一件许久不穿的浅白色对扣裙子。鞋子呢,就穿最平常的朴实款式。头发当然是梳成直发。手上的钻戒当然也要摘下,换成什么呢,丽娜近乎一场冒险,摘下镶钻的翡翠戒指,从老木盒子里拨拉了半天,寻出一枚暗黄的铜戒指,戴上中指。
她今天要在虚构中再和某人热恋一次。就像当初那样,丽娜想。
弄了一番,对着落地镜子,她想起发梢现在是烫成花卷的,像是给一个稍显平淡的新闻配上的花边,其实也很好看。可丽娜把发梢撩在手里,反复抚弄,都不安心。她用指尖把梢部打旋儿的发丝拉直,一放手,又蜷曲了。丽娜使劲梳了几下,倒把头发梳得更乱了。举着梳子,丽娜叹了一口气,到底是回不到从前了:剪着刘海一头清汤挂面似的乌黑长发,和他在春天校园里的花树下打闹奔跑的芬芳时光。回不去了。
但不管怎样,到最后,她算是尽力了,把自己捯饬回去,尽量打扮到大学时候的样子。
收拾好,已经上午十点多了。手机就在旁边,保持着沉默,她忍不住打开看看。看也什么都没有,并没有发来短信也没打来电话。按说他应该坐上飞机了,也应该给她说一下,但是没有。手机空空的。号码都拨出去了,犹豫了一下,手指却又收回。她到底不能太急躁了。毕竟已过了这么些年,时过境迁,她在他心里能否保有一份自留田,她现在没有多少把握。
丽娜心里清楚,毕竟是她亏欠在先。
坐到了十一点,丽娜过一会就拿起电话看看,还是没有响动。站在阳台上,丽娜看着远处天空虚无的一个点,一颗心像是被风诱拐出去被单,一半挂在屋内,一半在风里交织着惊喜、猜测、期待和失落,等待的焦灼让她整颗心都变薄,经不住一点的风吹草动。她觉得自己再这样等下去,很快会枯萎起来。
好像就是为了故意折磨她,足足到了十二点半,电话才姗姗来迟地响了起来。丽娜赶忙转身跌跌撞撞扑向铃声,像溺水的人抓住一棵稻草,贴在耳蜗里,脱口一声“喂”,本能的急切和意识到后的急速收尾,简单的一个音节竟有前升后坠的崎岖味道。丽娜按着心口,暗自吐纳一口气,几乎出于惯性,低低喊一声,“大木……”急忙切换成“杜顶,你……在哪儿,到了吗?”
迟迟,那边才回话:“我在路上,去找你。”
丽娜一时惊喜得措手不及,说了所在的小区附近一家咖啡馆,“就在那儿见面吧,你看好吗?”
杜顶说:“好,等着我。”
这样也好,离家近,进退她都有章法。丽娜抚了抚裙角,看来是对的,万一发生点什么,裙子真是再好不过的选择。是啊,万一发生点什么……丽娜被这个好像是突然而至的念头给弄得心里凭空乱了一下。心里却清楚得很,这个想法一直都在那里。丽娜眼睛里水茫茫的,起了一层雾,绷紧的心,化了冻,像活蹦乱跳的鱼。
这一次等得不久,没过一刻钟,杜顶就赶到了。丽娜放下咖啡,站起来,弯腰时掩一下头发,看着他,一时不知说些什么。
他也老了。更有味道了。那是时光在一个男人身上打磨出的安静和芳香,惊涛骇浪、艰难困苦都历练过了,所以心底即便有海洋,也是安静而内敛的。他的身材依旧颀长,不似王卯昌那样早早就不负责任地腆起了啤酒肚,他没有,瘦,瘦得恰到好处,眉宇间的英气还在。杜顶的脸上带着一些疲倦,胡茬子冒出来,清癯之中更添一种沧桑感,在丽娜看来,三十多岁了,这个男人仍然不失性感。
杜顶坐下来,看着丽娜。开口第一句话却是:“我坐火车来的。”
他坐火车来看她。这一句话,太复杂了。往事涌来,丽娜几乎要泪下,“你还恨我哪!”
他笑,不置可否。“好久没坐火车了,忽然就想再坐坐。”他看着丽娜,眼神像一张网。这张网落下来,有点凉。
丽娜躲避了几次,她的目光,终究是迎难而上,对视着他,泪水从眼角像一条讨厌的虫子往下爬,“你来就是为了告诉我,你还恨我,是吗?”丽娜有些激动,擎起脖子,“你是不是以后也会每隔几年就坐火车来提醒我一次,提醒我欠着你的?”
杜顶点着了烟,刚抽了一口,丽娜就劈手抢过去,架在唇上,一颗透明的眼泪仍然横亘在她的眼帘中间。杜顶无奈地笑,像是当初恋爱时她从他手上抢走零食。
现在,隔了数年的时光,她就坐在他面前,桌子上铺着柔软的绒布,她吐出一口烟,看着桌子,桌布如同恍惚的水面,他们都努力克制,揉揉眼睛,却仍看到水面上泛起许多波澜。
杜顶抬头凝视她。丽娜的皮肤已不那么白皙细嫩,在他看来,却依旧动人。她没法不让他动心,他在她身上花费完了最好的青春,她身上的每一个地方,他都知道他花费了哪些时光。这个女人,用尽了他青春里的莽撞、浪漫、争吵、哭和笑。她是他的时光博物馆。
想起追丽娜的时候,他还记得心里那种排山倒海般的张灯结彩,脸上的那种笑逐颜开,完全把持不住。她跟他随便说说话,他就明亮起来;她一笑,他的心就满了起来,还变得很轻,飘飘的,心里都是七色的云彩……那种感觉真美好。
但再没有了。
现在,他混了出来,许多女人主动投怀送抱,他偶尔会光顾她们的身体,但不再爱,爱就像害的一场大病,在丽娜身上都害完了。
丽娜抽完了那支烟,在烟雾没散去之前,一张脸躲在暗处,说:“我常常会做梦,梦见和你一起走路,路好长,好黑,我唱着歌,因你在我身边,我不怕。可走着走着,一转身,你却忽然不见了,我找不到,怎么都找不到,我急得站在那里喊,一声一声喊你……夜那么黑,路那么长,我站在原地,不敢往前走。大木瓜,我把你弄丢了……”烟雾扩散成氤氲,丽娜揩了一下眼角,抿一口咖啡,烟气散去,她脸上已平稳得看不到波纹。丽娜问:“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杜顶一直在对面安静地听她入戏一样说话,这时心里忽然有一个诡谲的想法。他趁着丽娜的问话,锁起了眉头,点一支烟,抽了几口,又在烟缸里摁灭,眼睛低垂,声音沉沉的,吐一口郁积的气息,他说:“不怎么好。”他忽而抬起头,盯着丽娜陷入久别重逢虚构戏路般伤感的眼睛,杜顶沉默的眼里有了主动而邪气的光彩,“处了三四年的女人,前一段吵了一架,散了,大约再也不会回来,我没有房子,她也就没有爱。我还在跑业务,跑了七年了,还只是个业务经理,每个月那点儿工资,不敢吃不敢喝,到现在还没攒够首付呢。”他说得很流利,一说到那些曾经灰暗挫败的日子,他就有些悲愤的亢奋,杜顶盯住对面的丽娜,眼神有些逼视的挑衅。
——这一次,我就不按着功成名就后再来和旧情人插叙一下温柔的路子来,可不可以呢?杜顶想,看你怎么收场。这么一想,杜顶有些快意,也有些悲哀。杜顶甚至从衣兜里掏出几粒“胃康灵”,要了一杯开水咽了下去,对丽娜笑笑,“跑业务时饥一顿饱一顿,陪客户喝酒喝得,伤着了,没办法。”
他已不再是当年那个连买车票的钱都是问同事借的穷小子了,该有的他都有了,甚至包括不该有的屈辱、脸色、胃病等等,他也有了。杜顶想起和丽娜别过的场景,心底隐隐的,酸楚又愤恨。忍不住。
丽娜的脖子长长的,线条优美,像天鹅的侧影。她擎着的脖子,忽然松懈下来,杜顶的几句话仿佛一片肇事现场,直接抛给她,丽娜临时有些慌张。在他的直视下,她的眼神有些躲闪,这样眼神继续短兵交接了一会,丽娜觉得有些沮丧、有些累。他把他的灰败和不堪撕开给她看,她猝不及防。丽娜嘴里近乎退缩地说着:“天哪,怎么会这样……”她听说他混得不错,原想着见了面叙叙旧,重拾那一段爱恋,动点情,当然,在感伤又怀念的情绪里,能上上床是最好不过的了。
可现在,怎么会这样呢。他说他坐火车来的,她就应该想到他现在的处境啊,丽娜看看自己身上浅白的裙子,觉得近乎透出一种愚蠢的矫情。但是丽娜还不甘心,接近穷途末路地问:“我不是听徐元他们都说,你现在开了一家很大的外贸公司么?”
杜顶连眼皮都没有眨,表情纹风不动。这些年他经历过多少事呵,足以变得像一枚镜子一样冰冷又分毫都拿捏得清楚,他一笑带过,“哪个男人不在老同学跟前吹吹牛呢,我总不能说你谭丽娜不要我了,我在南方租着城中村活着。你说呢?”
丽娜掩了掩胸口的白雪,喃喃地说:“杜顶,怎么会这样,七年了,我以为你早就混出来了……”她重复地念叨着,像在后退中借助这几句话变成可以扶住的栏杆,不至于让自己摔倒。
杜顶负气地笑,“是啊,怎么会这样呢?我原以为我很有能力,和你分开时,我心里赌气对自己说,几年之后我一定要出人头地!一定要出人头地!可是,你看,七年过去了,我还是没有混出来。这个社会,一个没背景没关系没钱的人,想混出来,真是太难了……”说到最后,他是一副伤痕累累疲惫认命的口气。
在丽娜听来,近乎心有余悸,隐隐地想,好险,差一点就被他拖到这样灰暗的生活战线里,好险!丽娜想,当初的选择,或许就是对的。丽娜储蓄的那一点遥远的愧疚,也更加稀释了。
不能再耗下去了,她怕杜顶也问她“这些年过得好么”之类的,丽娜忽然不想跟他推心置腹了。得换个路数。丽娜站起来,“你还没吃饭吧,走吧,先吃饭要紧!”
杜顶就跟着她走,像是一个投奔而来的穷亲戚,跟随丽娜上了她玫瑰红的小车,并对车子适时赞叹了一下。丽娜对杜顶的赞叹也照单全收了。只奇怪的是杜顶并没有一点表情变化。
他现在如果愿意的话,一天可以买一个,而且是比这车更高级精致的。杜顶刚给新任女友小乐买了一款天蓝色的保时捷Panamera,等小乐生了孩子,他打算让朋友从香港那边再给她弄一款轻型跑车。这些年从一个业务员一路咬牙切齿地摸爬滚打,他经见的故事和女人实在太多了,之所以最后选择了小乐,是因为她的安静和温柔,处时间久了,让他觉出一份细水长流的温暖。怀孕做了母亲的小乐就像一个油足捻丰的小油灯,恬静地亮着,让杜顶工作劳累之外感觉到生活的家常滋味。另外,小乐蓄起长发,笑起来,下意识的,在他看来,和丽娜的侧脸,有点相像。
在车上,杜顶想,这样是不是对丽娜太残忍点了呢?他数千里遥远,从南方到北方,和当年一样坐着十来个小时拥挤的硬座赶来,就是为了向她展示自己的潦倒吗,就是为了让她怜悯又厌恶自己的窘迫吗?杜顶觉得他突然旁逸斜出的这个伪装,近乎无聊。丽娜从后视镜里看到杜顶在冷笑。像一个叛逆的演员在嘲笑一个蹩脚的导演。丽娜握着方向盘,心里荒草丛生,拿不准接下来应该把这场故事往哪个方向引导。丽娜本来想着,让惯性的日子从平庸里宕开一笔,在和王卯昌乏味的婚姻之外,以爱的名义和旧情人一阵闲聊,哭一哭笑一笑,背叛的愉悦中加点道德愧疚,想来是一场很好的戏。
钱她是有的,丽娜想,当然如果他要的话,在她可以忍受的数目范围,她也会给的。但丽娜总感觉气氛不对,万一这个三十岁出头仍没有希望的“业务经理”慌乱中把方向弄丢了,就赖在她这里停靠,如何是好?丽娜转念想,应该不会吧,他这么骄傲和自负的人。当初丽娜说我想好了,我们分吧。他也就是问她,丽娜,你真想好了?她点了点头。他就背着包走了。他哭也不要让她看见。他就是这么骄傲的人。丽娜还记得杜顶走时,她站在公寓的阳台上,看到他远去的背影仿佛涨满了初生的秋风……
开着车,丽娜忽然有些心疼,她想,要是她选择一直跟着他,陪他风雨无阻,他是不是会混得好些呢?想到这儿,丽娜心说,吃了饭,就陪他进楼上的包房吧,他要是缺钱,只要不过分,她就给他。就这一次,她还清。以后就谁也不欠谁了。
到了酒店,这一顿饭吃得很没意思,两个人各怀心事,再也不可能把情绪对接起来,说话有一搭没一搭的,都是无关痛痒的话。丽娜靠在椅子上,不停地说:“这道菜是店里最拿手的,你多吃点。”
杜顶在心里冷笑,在这个城市所谓最好的酒店里,她是把她虚弱不堪的优越生活表演给他看。开始丽娜推荐哪一道菜他还吃上一点,吃了几次就觉出了无聊。他忽然很想喝一碗小乐在家给他熬的米粥,他觉得吃了这顿饭,他就该回家了。
婚礼之前,他只想再来见她一面,现在,见也见了,再没什么好说了。这个曾给他最痛快的笑和最彻底的哭的女人,隔了这么些年,在他决定年底和怀了孕的小乐结婚之前,他终于要将她彻底忘了。
这些年,每一天他心底都憋着一股气,临走时丽娜肯定的点头刻进他的脑子里,他就是要混得出人头地!有许多钱,有地位,有事业,然后来她面前,让她为当初的选择感到羞愧!
但真的到了她的面前,看见她手指上的那枚铜戒指,他却恨不起来了。他想起的只是大一军训时,她正步走总是不规范,教官让他给她示范,他初见她宛若桃花般的脸……还有,他第一次吻她时她娇羞又欢喜的模样,在学校的湖边说的那些誓言,和她一起去摘草莓的春天,她例假来了肚子痛他给她揉小腹,每个周末两个人在老面馆里分享一大碗面……这些场景,杜顶以为在和客户声色周旋中自己粗砺的心早都忘了,看到丽娜,却一幕幕又都涌起。记忆这种老实的反应,让他感伤又厌恶自己。
丽娜掠头发时,手上那枚廉价的戒指泛着钝钝的普通金属光泽,很柔和,却刺痛了他,他的眼泪几乎落了下来。那时候,他到底连一个像样点的戒指都没买给她。
那时候,他买不起。
丽娜在做出决定时曾给他说,我只是厌倦了每天公交车上的气味。隔了这些年,他终于觉出丽娜这句话的道理。——她那么美,而那时的他初到遥远的深圳,飘飘摇摇站不稳脚跟。丽娜每天转公交上班,每天都是疲惫。周末的时候还要去做礼仪小姐,即便是冬月,也要穿着旗袍一站半天,就为了多挣点钱。他最初的两个月,在陌生的城市,没有门路,跑电子业务跑不到单,连生活费都是丽娜寄给他的。他不知道丽娜为了挣那点钱,是多么辛苦;他也不知道丽娜崴了脚,是怎样一瘸一拐去赶公交,最后还是迟到了,被领班骂时的心情;他不知道下了班丽娜在公交上拽着吊环就站着睡着了,却还被变态的男人骚扰……当然丽娜也不知道他为了拿下一个签单而在厂区采购经理的办公室等了整整三个小时,就为了等得一分钟时间向经理做产品推销介绍;丽娜不知道他为了省下一顿饭钱而徒步从梅林关走到租住的城中村去用白水煮一锅面条;丽娜不知道为了让客户开心他花钱请客户“足疗”而不得不陪着和小姐搂搂抱抱时他的心里是怎样撕裂般的难过和愧疚……他们都不知道彼此的喜怒哀乐,隔得太远了。他为了超额完成订单,累得都顾不上累。而丽娜,不论是美和寂寞,都太荒废。
那时候王卯昌追她追得正紧。王卯昌说他在展会上第一次见到丽娜就忘不下了。结婚的前几年,王卯昌一说起来还记得清清楚楚,那是个冬天,外面还下着薄薄的雪,是一个展览,丽娜在台角含笑站着,暖气根本达不到外面的礼仪台子,那么冷的天她还穿着葱绿的露袖旗袍,浑身的曲线自上而下顺流而下,在臀部那里富饶地云集。大冷天里,丽娜是那样生机勃勃的美,散发着芳香凛冽的绿意。展会上是什么王卯昌没记住,倒是台上的丽娜让他看得惊艳不已。
王卯昌自恃要风有风要雨得雨,对丽娜展开攻势。开始丽娜宁愿每天瘸着腿拖拉着崴伤的脚去挤公交也不要坐他等在楼下的车。丽娜动摇过。但还是觉得她和大木瓜会好起来的。但是呢,每每丽娜心情不好时给他打电话,他都不接,或者匆忙说一句“在陪客户”就挂掉了,丽娜委屈得直想哭,就算哭,也没人看在眼里。慢慢的电话就少了。她其实是愿意和他一起去南方的,虽然家里不会愿意。但是杜顶不愿她来,因为他和同事合租。彼时他连个像样的单间也租不起,他想着等他站稳脚跟,再让丽娜来。
可没有谁会一直在原地等着。他徒手赤脚奔跑,而王卯昌则开着车拿着鲜花,目的都是为了获取丽娜那颗心的绿卡。杜顶注定总是迟到,好在丽娜偏向他。可是,在最后一次,他仍然迟到了。
杜顶清楚记得那一天,他和销售经理在陪客户吃饭,经理拉上他只是为了挡酒罢了。其间手机响了多次,他没去看,后来索性关机了,以为丽娜又是小女生脾气犯了,缠着他陪她,他想等吃完饭再给丽娜打电话好了。但那天他喝得实在太多了,等他坐地铁把自己搬回出租屋的床上睡到半夜时才猛然想起丽娜的电话,打开手机,是23个未接电话,还有两条短信,一条是:我阑尾炎要手术了。另一条是隔了三个小时后发的:大木瓜,傻丫头不等你了……
两条短信没有因果,但组合在一起了。他就都明白了。明白了他就猛扇了自己一个耳光,问合租的同事借了钱打的往火车站赶,买了最近一班的站票一路二十多个小时站了回来,最快也要第二天下午才到。其间丽娜的电话打不通,一直关机。
而杜顶不知道,王卯昌同样接到丽娜的电话后,人正在外游玩,开车一路超速,回来虽然也晚了,丽娜说她已经自己去医院做了手术,但王卯昌租了豪华公寓,把她搬过去,不让她上班,吃的喝的储备了半屋子,公主似的照顾着。
杜顶赶到后,已经什么也做不上了。王卯昌已经抢在前面。
丽娜病好后,把身上所有的钱,都夹在电脑包里给了杜顶,还有他们所有的共同财产——一台笔记本一个双插孔的情侣随身听一起淘来的小物件——都给他,给他买了返回深圳的机票。
然后接受了王卯昌。
临走时杜顶还问她,“丽娜,你都想好了?”
丽娜看着他,迟迟,还是点了头。
……
这一个点头,成了杜顶心底一生暗藏的痛。虽然后来丽娜托同学向他解释,妈妈病了,需要钱,她没有办法。杜顶还是不能释怀,一想起来,心里就韧性地,他疼。
丽娜看着杜顶吃完了,陪他喝了一杯清酒,说:“坐了一夜火车,你上去休息一会吧,订了房间的。”丽娜说完,就自己先起身了,像是怕他不愿去似的。
杜顶也只好跟随她。
到了房间,丽娜在沙发上坐下,“你去洗洗澡吧,解解乏,我在这儿坐一会,你洗好澡,我就走。”丽娜用潮湿的眼神看着他,和恋爱时的口气一样,指挥他。
杜顶依着她,想,洗完澡,就给小乐打个电话,说事情处理完了,该回家了。杜顶回身看一眼丽娜,默默叹息一声,就洗浴去了。都结束了。洗洗澡,把往事都洗掉它,就该走了。
水声哗哗啦啦响着。
客厅里,丽娜的一颗心也被水声撩拨得叮咚流动起来了,她想了许多,又好像什么都没想,她想起是她那时候生病了,只想让他抱着,枕在他胸口前,听着他的心跳……丽娜想,这回是真的病了,不知道还有没有人抱呢……丽娜看着手上粗劣的铜戒指,按着虎口,心说,别哭,别哭。眼泪却还是不由自主。
电话响了,她看了一下,是王卯昌。她软软地卧在那里,没接,一任它响着,响了一会也就不响了。有一片刻,丽娜心里还疑惑,这个时候他应该在飞机上,怎么可以打电话呢?
她不知道,王卯昌根本就没上飞机,就在僻静巷子里的车上。王卯昌想,谭丽娜,你以为我傻吗?这么些年来总是对着那一串电话号码出神,总也进不了你的心,你以为我傻啊?他让手底下的人,查了几个月都没有任何线索。他不相信丽娜会这么清白,你想啊,她这么漂亮的女人,虽称不上风情万种,总是风韵诱人,怎么会没有情况呢?王卯昌想起早上临出门的那一刹那,丽娜红着眼圈哭了。那一瞬间,王卯昌想算了吧,不往下玩了,就这么和丽娜过日子算了,没有孩子也罢,她脾气坏点也罢,就这么凑合着接着过吧。但紧跟着一种疲惫感又来了,日子太闷了,他总要弄出点水花。何况,那个叫燕燕的女孩子,跟他在外面好了半年,肚子已经有明显的弧度了。王卯昌从公司里把车停在僻静处的街巷里,手机响了,是一条短信:在跟踪。他知道,是底下的人已经拍照。他望着手机,不知是悲是喜,一种终于被落实了的情绪,但紧接着更大的空虚便袭卷而来。思前想后,王卯昌眼中逼出翻卷的泪意。
丽娜斜卧在酒店房间的沙发里,拉开窗帘,任午后的阳光打在她身上。太阳光太强烈,白晃晃的,她一闭眼,就感觉有许多红蝴蝶在眼前飞……用手擦一擦,才知道自己落了泪。想一想有什么伤心的呢,好像也没有,丽娜就是想哭一哭。想哭丽娜就哭了,慢慢地,哭声很大,受了许多委屈似的,两只手不停地擦着,却怎么也擦不干。洗浴室里的水声还在响着,等一会杜顶出来了,看着哭泣的她,丽娜想,他还会抱我吗,还会着急而又憨傻地讲蹩脚的笑话逗她吗?丽娜把手上的铜戒指从中指转移到无名指,并且扶正,然后她打开身上为他准备的白裙子,赤脚走向那一片水声。她没想到原来自己有这么多寂静而丰沛的眼泪,像是那一句在心底压抑了六年又二百七十三天的话,和眼泪一起都在此刻开成花,她走向他,终于要把那一句歉疚的话,说给他:
——对不起,大木瓜。那一场阑尾炎,是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