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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妮的假期

2020-04-01鬼金

长城 2020年2期
关键词:美兰指南针娜娜

鬼金

活着,像泥土一样持续,

带着血,在每一道河湾,每一片灌木丛里。

——茨维塔耶娃

暑假的第七天,李妮牵着“指南针”从宠物医院出来,已经下午三点多钟。街上热的气息,蛮横地扑向她,把她抱在怀里,让她的衣服和肌肤间有了黏稠感,桎梏着她,让她感到憋闷。

李妮想起陆桥北留给她的一本叫《莫菲》的小说。开头的一句话是:“太阳不分青红皂白地照在新的空无上。”“新的空无”是什么?她想不明白。也许陆桥北不在身边这个现实,就是“新的空无”。至于这“新的空无”是否引向精神层面,她不想深究下去,那样,她会陷入痛苦的宇宙深渊。

“伽点”超市刚开业,店门前彩旗和气球遮挡了半个天空,还有演出表演。一些退休的老头老太太们排着长长的队,已经站到马路边,就要挤到路中央,影响交通了。有几个穿着印有“伽点”字样红色马甲的年轻男孩和绿色马甲的女孩在分发着宣传广告。其中一个白净的男孩看到牵着“指南针”的李妮,跑过来,先是上前夸了几句“指南针”漂亮,还伸手要抚摸一下“指南针”,但“指南针”厌恶地扭过头去,从它的目光里可以看出它对喧闹的反感。男孩笑了笑,把广告传单递给李妮,说,“伽点”刚开业,什么东西都便宜,欢迎进去看看。李妮接过广告传单,没说什么,也没看。每次在街上遇到发传单她都会接下来,或伸手要一张,其实,那也是那些人的工作,发一天传单也就几十块钱或者按张数给钱,比如发出去一百张给多少钱。舞台上的一个中年男人腆着肚子,正扯着嗓子,吼一首叫《再活五百年》的歌曲。李妮问男孩,那些老头老太太站那么长的排,干什么呢?男孩说,免费领一斤大米。李妮说,哦。男孩说,你看看广告,还有很多东西适合你的,刚开业都打折,折扣很大,会省很多钱的。李妮说,哦。“指南针”看上去已经不耐烦了,躁动地挣了挣拴着它的绳子。它的前腿右面那只,在爪子上面一点儿的地方,缠着条胶带,里面埋着打滴流的针。它还要输四天液。是耳朵上有一个地方发炎了,近乎溃烂。那些老人的队伍在缓慢移动,让李妮想到某个动画片里看到的恐怖场景……他们在走向死亡,火焰将吞噬他们。男孩盯着李妮,说,加个微信吧。李妮笑了笑,一只手抚摸着“指南针”说,我有男朋友了。男孩笑笑说,那也加一个呗。李妮没吭声。男孩被冷落,悻悻地离开,手里握着一打广告宣传单继续给路人发放。有的人拿到手里,瞅一眼,随手就扔到地上。男孩害羞地弯腰捡起来。那些老人的队伍这时候已经延长到马路上,交通开始堵塞了。汽车发出愤怒的、抱怨的鸣笛声。但那些老人就仿佛没听见似的,他们的脑子里,只有那一斤白送的大米。汽车喇叭的声音变得更加尖锐,要把人的耳朵炸开似的。“指南针”恐惧地对着那些汽车“汪汪”叫了几声,被李妮呵斥一句,别叫。那《再活五百年》的歌曲还没结束,在半空中回荡,震得人头部很不舒服。由于天热,有一个老太太突然软绵绵地晕倒在地上。人群出现了骚动和叫嚷,他们以为老太太死了。老太太躺了一会儿,被人扶起来,搀到旁边的椅子上,躺下来。她身体蜷缩,伴着阵阵抽搐。她清醒过来后,缓慢地坐起,用广告传单扇着风。广告传单带来的微小风暴,让她看上去很享用。有人说,超市里面有空调,进去凉快一会儿吧?她倔强地说,不,我还要等着领大米呢。扶她的人说,那你把小票给我,到时候,我给你领,你坐这儿歇着。那个小票在老太太的左手心里,已经被握成了一个指甲大小的纸团。她把纸团打开,皱皱巴巴的,递给扶她的那个老太太。那老太太接过小票,要挤回到队伍中去。这一下,队伍炸锅了,人们身体贴着身体,连体人般,不让她挤进去,铜墙铁壁了都。人们吵吵嚷嚷着,说老太太加塞,让她到后面排队去。有个老头还语言粗鲁地让老太太滚到后面去。老太太开始解释着说,我原来就站在这儿,我前面是那边的那个老姐妹,她突然晕倒了,我扶她到那边,现在,我回我原來的位置,还不行吗?如果不行的话,我就不领了,我给那位老姐妹领,总行了吧?你们这样,就是不让我帮助那个老姐妹,让她就躺在地上,等死。那样,你们看着就好受了吧。她晕倒的时候,你们都看见了,你们给评评理,我是不是应该回到我原来的位置?她说着,还哭了。人们不听她的解释。她咧着大嘴,边哭,边一屁股坐在地上,呼号着,什么世道啊?马路上堵得更厉害了,水泄不通了都。远处有警笛的声音,从车上下来几个交警开始维持秩序,他们把站在马路中间的老人劝说到路边。整个队伍看上去已经成了一个弯曲着腰身的长龙。交警开始站在马路中央指挥着车辆过往。“伽点”门前的人更加密集,人贴着人,人挤着人,像是要把整个“伽点”超市举到半空中,再发射到宇宙中去似的。“伽点”超市的外形看上去,还真有点儿电影里宇宙飞船的意思。

李妮有些后悔走这条路了,她应该领着“指南针”绕路回家的。刚输过液的“指南针”看上去已经很疲惫了,坐在地上。有一个人问,这狗叫什么名?李妮说,指南针。那人哎呀一声,好像没听清,又问了一句,叫什么?李妮说,指南针。那人哦了一声,看着四周,仿佛在辨别方向似的。那人说,天热了,毛长了,该剪了。李妮没回话。“指南针”是阿拉斯加犬,有一米多长,半米多高,一百多斤。李妮牵着它,人们看到“指南针”,还是怯怕的。尽管“指南针”性格温和,但看上去还是很吓人,像一匹闯进城市的狼。人们因恐惧给李妮和“指南针”让开一条道,她牵着“指南针”迅速逃离这喧闹的场面。走出五百多米,还能听到身后不绝于耳的音乐声,震天动地的。“指南针”累了,坐在地上,吐着舌头,在那里喘。其实,陪着它输了半个小时的液,李妮也有些累了。当年,“指南针”被抱回来的时候,身体就不太好,是宠物医院的常客。

李妮看到前面就是她以前就读的望城中学,校门口有几棵大杨树,树冠看上去参差不齐,有几根树杈被锯掉,看上去不伦不类的,但粗大的树干还是在地面留下一片阴影。李妮对“指南针”说,走,到那树底下,凉快一会儿。她牵着“指南针”来到树下,说,凉快儿一会儿,就回家。“指南针”先是在树根底下闻了闻,然后,趴在杨树的阴影里。树上有蝉,嗡鸣着,但看不到蝉躲在什么地方。那嗡鸣变成了声音的树冠。“指南针”好奇地竖起耳朵。望城中学距离她家还有十几分钟的路。因为暑假,学校大门紧闭,操场空荡荡的。两个篮球架子呆头呆脑地立在日光下面,像两个外星人,可以看见架子上的蓝色油漆都已经斑驳掉落。篮筐上的网已经不见了,只剩下光秃秃的生锈的篮圈。几栋教学楼正在粉刷中,可以看到几个工人坐在移动的吊篮里,举着胶皮滚子往墙上滚着粉色涂料。李妮想不明白为什么选择粉色呢?这是一所让李妮蒙羞的学校。前不久,这所学校的操场下面挖出来一具骸骨。是一个冤死多年的校工。这件事被发到了网上,纷纷扬扬了都,说是多年前校长杀死了校工,把他埋在了操场下面(有人还虚构了“雨夜”,大雨滂沱,一辆推土机等)……

同学们都问她,你是望城中学毕业的吧?你知道不知道,你所在城市的望城中学出事了……同学们的异样目光,让李妮很不舒服,仿佛那杀害校工的人是她,那来自别人的罪恶污秽落在她身上,让她心理上不堪重负。她甚至被同学孤立起来,很多同学走路都躲着她,在背后指指点点的,好像她是一个邪恶的人。她慢慢变得性格孤僻,没课的时候,就躲在宿舍里。她考虑过那些同学只是出于好奇,看热闹,而不是真正关心那罪恶的存在。这么想,她释然很多,但内心对于那些同学的盲从、起哄,更加厌恶起来,像一群苍蝇,专挑有臭味的东西叮。她觉得那些同学的目光是轻浅的,不值得她如此……反倒是她在思考着那罪恶的根源……是什么呢?她也说不好,总觉得靠近了,但靠近后,又觉得那不是真实的,那真相隐没于烟雾样的内部,在各种眼花缭乱的内部,她又看不清,又无法靠近了。她甚至在网上连续跟踪那个事件的进展情况……罪犯最后得到了惩罚。为什么要这么多年?而不是在当时……这些年,李妮也注意到,很多事件都是无疾而终的,三两天就会被另一个事件淹没,人们随着每一个事件的出现,情绪潮水般汹涌着,但也仅仅是情绪而已,在他们的心里集聚成戾气,每个人都没有实质性的发言和真知灼见,都是盲从的。这些思考,让李妮变得空无,而新的空无迅速叠加着,繁殖着,在她心里,越来越大,滚雪球一般,从身体内部开始漫溢出来。她提醒自己做那个醒着的人……

李妮透过校门的缝隙向里面望着空荡荡的操场。一股阴森森的、阴冷的气息在操场上飘荡着,她仿佛看到操场上的某个地方坍塌下去,那冤死的鬼魂从下面爬上来。这么想,让她的身体不禁颤栗了一下。她的耳朵仍能听到“伽点”超市那边传过来的嘶吼的歌声,在半空中回荡,呼风唤雨般。李妮整个人烦躁不安起来。她看到粉刷墙壁的工人,有一个停下手里的活计,蹲在悬挂的筐里,点了支烟,在看她似的。

李妮拉了拉绳子,对“指南针”说,起来,我们回家吧。“指南针”好像还没歇过乏来,很不情愿地四爪支撑着地面,那只被扎过针的爪子瘸了一下,才缓慢地站起来,看了眼李妮。李妮看了看四周,没有什么人。她把绳子从“指南针”的项圈上解下来。“指南针”在她前面摇摇晃晃地走着。它被埋针的右前腿,走起路来,仍旧有些瘸,让李妮心疼。从望城中学到她家是一段很长的上坡,道路两边水泥电线杆子竖立着,仰头看去,那些电线仿佛在切割着天空似的。路过一个电线杆子的时候,李妮耳朵下意识贴上去听了一下,什么声音也没有。小时候的那种木头电线杆子,耳朵贴上去是可以听到嗡嗡声的。至于那声音是否是电流的声音,没有考证过。“指南针”在一个电线杆子下面抬腿撒了泡尿。道路两旁都是些四层的红砖楼,听人说是日伪时期留下来的。从李妮上中学的时候,就说这片要动迁,直到李妮大学快毕业了,还没有动静。路过一个垃圾堆的时候,“指南针”想过去,被李妮喝住说,回家喂你。“指南针”才没有过去。“指南针”的脚天生有些歪,走起路来,摇摇晃晃,随时都会摔倒的样子。李妮在“指南针”走到坡上的时候,蹲下来,拿出手机对着“指南针”,这个时候,恰好“指南针”扭头看她,她给“指南针”拍了一张照片。“指南针”站在那里等着李妮,她们顺着路边往上走。

一个二十多岁的男孩骑着摩托车,突突地从坡下上来。颠簸不平的马路让摩托车几乎要跳起来。男孩赤裸着上身,干瘦干瘦的,两手紧紧抓着摩托车的双把,看上去像是摩托车的一部分。他的后背纹了一头活灵活现的老虎,张着大嘴,仿佛能听到阵阵虎啸似的。老虎图案的纹身给瘦弱的男孩带来一丝野性和凶猛。摩托车后面驮着一个铁筋焊的筐,看上去更像个笼子,里面装着货物。男孩骑着摩托车扭头看了李妮一眼,喊了声,李妮,你放假啦?李妮没认出是谁,男孩的摩托车已经到了前面转弯的路口,停下来,在那里等她。李妮想不起来这个男孩是谁。上大学后,她已经很少和过去的高中初中同学联系,小学同学就更不可能了。放假的时候,她大多时候在家呆着,听听音乐,看看书,帮着李玉民看看店。

李妮家在前面九号楼的一楼开了家“便民超市”。李玉民在轧钢厂出事后,她家才搬到这片来,房子是李玉民用一條腿换的。之前她家住在棚户区的平房里。李玉民为什么向厂里要这片的房子?这片的房子在房地产火热的时候,被轧钢厂买下来,打算开发楼盘,但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就这样一直僵着,房子看上去破败老旧,却是学区房,学区房就不一样啦,落架的凤凰,还是凤凰。也是考虑到李妮上学,望城中学是望城的重点中学。其实,更多是李妮她妈肖美兰的主意,都是为了李妮着想。刚开始,厂里不同意,肖美兰就告诉李玉民直接去找厂长。那时候李玉民刚在上海装了假肢没多久。李玉民刚开始还抹不开面子,但是想到自己在轧钢厂干了二十多年的轧钢工,一条右腿从膝盖齐刷刷就没了,他还是不能接受这残酷的事实。尽管装了假肢,但还处于磨合期,每次把假肢拿下来,都能看到肉在假肢连接处磨得血肉模糊。一个好端端的、五大三粗的男人,突然变成了一个瘸子。他心理上还是失衡的,甚至对活着失去了方向感。如果说之前的活着一直都是在惯性的道路上,那么,现在他时刻感觉到自己是站在悬崖上。来这片看过房子后,李玉民心里也肯定了肖美兰的想法。其实,李玉民心里还隐藏着一个连肖美兰都不知道的秘密。那是在他心底深藏了近十年的隐疾,时常想起来都令他心悸和窒息。这个隐疾也更坚定了他必须在这片弄个房子的决心。李玉民去厂里几次都没找到厂长,他火了。再去的时候,干脆背了行李卷和干粮,在厂长办公室门口吃喝拉撒几天。期间,保安几次要把他抬出办公楼,都被他赶走了。保安还威胁他,要报案,把他抓起来。李玉民坐在地上,裸露着那条已经卸下假肢的半截腿说,来吧,来吧,让警察来吧,把我关到监狱里,我倒可以衣食无忧了,我还在这儿和你们扯什么王八犊子。我也曾经两条腿支着一个肚子,人模狗样的,现在,我是一条腿支撑着一个肚子,还是人吗?我连人都不是了,我还有什么可怕的吗?他坐在地上抱着那半截残疾的腿,像举着机关枪似的,对着保安,嘴里发出射击的声音。厂长实在躲不过了,才答应见他。李玉民拄着拐杖,把假肢扔到厂长办公桌上。厂长让他坐,他没坐,就拄着拐,站着。李玉民说,相信我提出的条件你也听说了,你看着办吧!你不答应,我就不走了。我也可以跟着你,你到哪儿,我去哪儿,我没有威胁你的意思,你也可以让警察把我抓走。我以前不这样的,没想到丢了一条腿,我变了。我也恨我自己,像一个要饭的乞丐似的。我以前从来不给厂里添麻烦的……厂长还是讲了很多大道理,讲了厂里的困难,讲了当下的经济形势,很多事业单位都开不出工资了。李玉民站在那里,沉默。沉默。办公室里的气氛变得格外紧张,随时都要爆炸似的。有人敲门找厂长,都被李玉民挡在了门外,他把门从里面锁上了。他坐在地上,用手揭着肉柱上连着血肉的痂。出血了,弄得地上都是。厂长坐在办公桌后面,抽烟,盯着坐在地上的李玉民。李玉民把揭下来的痂扔到嘴里,吃了,咀嚼着。有的痂很硬,嚼起来,嘎嘣响,像嚼着豆子,嘴角是血沫子,看上去吓人了。就这样耗了三个多小时,厂长打了个电话,来人领着李玉民,去办手续。李玉民拿过那半截假肢,让来人给抱着。来的人很不情愿,他说,你就按上吧,这样抱着,怪吓人的。李玉民说,你没看到这肉都磨烂了吗?那人看着被李玉民揭过痂的肉柱上,还在滴着血……

李玉民走出办公室后,厂长愤怒地把一个红色茶杯摔到地上,碎片、茶水、被泡过的茶叶,四溅。有一小汪茶水覆盖了李玉民留在地上的血迹……他望着地面上丝丝缕缕的血迹,满头大汗了都。他突然吼叫着,喊着保洁人员。进来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弯腰用抹布,把地面上的碎片、茶叶和李玉民留下的血迹,清理干净。在她清理的时候,厂长看到她腰部露出的白皙的肉,闪电一般。他从桌子后面站起来,又坐下了。保洁人员清理完后,默不作声地退出办公室。他打了个电话,进来一个年轻的女人。年轻女人进来的时候,从身后把门锁上……

过了半个小时后,厂长从椅子上站起,来到窗前,用一块蓝格子手帕擦着脑门上的汗,瞄了眼楼下,正好李玉民从楼下经过。他已经把假肢按上了,拄着双拐的身影,艰难地向厂门外移动而去。厂长点了支烟,从窗外收回目光,看到年轻女人整理着凌乱的衣服,还在裤子的膝盖上拍了拍。她两颊红扑扑的,深瞳里藏着一汪浑浊之水,看了他一眼,轻声说,我走了。厂长没吭声。他盯着她的背影,身体里的余波未散,仍旧荡漾。听到门开了,又关上,他才渐渐让自己慢慢平静下来。他想到她在两人结合到一起的时候说,你就是一头狮子……他的脸上显出一种奇怪的表情,随之而来的是一阵笑声,先是男人的那种笑声,里面逐渐混杂着女声的假嗓,近乎……

李玉民拄着拐挪出了厂门,腋下夹着假肢。他回身,站在那里,望著工厂的大门,他想做点什么。但做什么呢?他的身体或者说生理没有反应,没有条件反射,他就木然地站在那里,木然,像被挤出来的,裹着脐带,从母亲的产道里被挤出来……连他自己都没想到,会是这样的,他变成了一个残疾人。恨吗?也许不。冥冥中,有一种叫命运的东西主宰着每一个生灵。可以听到不远处机器轰鸣,令他的残腿隐隐疼痛起来。那条腿从机器里被拉出来的时候,就只剩下半截了。他当时已经昏过去。他在医院的白色房间里醒来的时候,才发现身体缺少了一部分……身体仿佛变轻了。他揭开被子,看到那缺失或者说空下来的地方,整个人都随着那缺失,坠入到黑暗的深渊中。肖美兰在他身边,看到他的表情,是恐惧,是绝望。肖美兰紧紧握着他的手说,没什么的,你还活着就好。肖美兰的话音一落,他终于憋不住了,洪水般的哭声爆发出来。那是一个男人的哭泣……白色的病房刹那间变成了洞穴……他这头受伤的野兽正在接受着一头母兽的安慰……他的手突然充满了渴望……

李玉民转过身,夹在右腋下的假肢掉在地上,他的左手在拐杖上移动着,保持着平衡,弯下腰,才把假肢捡起来。他身体倾斜着,摔倒在地上。他索性坐下来,把假肢装上,缓慢地站起来。他能感觉到假肢和肉的连接处刀割般疼痛着。他拦了辆出租车,向棚户区的家驶去。那些低矮的棚户区像一个个破烂的盒子,密密麻麻的,屋顶上的油毡纸,在炙热中散发着沥青的臭味和灰尘暴土的味儿。他站在巷子口,表情严肃,透着悲戚了。一辆三轮车载着一车煤,从他身边经过,司机喊着,哎,李玉民,看啥呢?是不是这次真的要离开这里了啊?这兔子不拉屎的地方,早就该他妈的离开了。我要是像你这样,在厂里掉了条腿,我就向厂里要一套大房子。上次,望城中学朱老师的儿子在轧钢厂被煤气熏死了,不是给了一套房子,还把朱老师调到轧钢厂技校了吗?李玉民没吭声。三轮车车轮带动起地面上的灰土,裹挟着一个皱巴巴的纸钱滚到他脚下。李玉民拄着拐向前走,那个假肢还是不敢着地,碰硬儿,离地一寸多高。穿在假肢上的鞋看上去一点儿生气都没有,好像跟着那半截腿的死而死了似的。他拄着拐走着,看到前面不知道谁家倒在马路上的药渣子。药渣子发出刺鼻的味道。他已经失去了半截腿,他不想再做那个“踩病”的人。他停了下,贴着路边没有药渣子的地方走过去。左面的拐杖还是沾了几个药渣,他把身体的重量移到右面,把左面的拐杖往旁边灰白的墙上磕了磕,发出空洞的声音。他使劲把沾在拐杖上的药渣磕掉。灰白的墙壁上,留下几道凌乱的划痕。有一块墙皮震落在地上,发出啪的一声,裸露出里面的一块石头,像狰狞的牙齿。路过熟食店的时候,李玉民走进去买了半斤猪头肉,又在一家利民小卖部买了瓶白酒,他把装在袋子里的猪头肉和白酒绑在拐上,靠双拐支撑着身体,慢慢移动着,回到家。

阴暗潮湿的屋子,在几天前的一场大雨中,差点儿塌了,还散发着霉味。他把猪头肉和白酒放到桌子上,坐在椅子上,把假肢拿下来。他龇牙咧嘴的。那和假肢的连接处,血肉模糊了都。他脱得只剩个裤头,坐在椅子上,用牙齿起开瓶盖,对着瓶嘴,来了一口,伸手抓了块猪头肉,他辨认出是猪的鼻子部分,他扔进嘴里,牙齿在切割着肉、脆骨。他咀嚼着,一点点嚼碎,下咽,拿起酒瓶子,喝上一口。吃着喝着,他的眼泪竟然顺着眼角流了出来。一长一短两条腿,那短的肉柱被他担在椅子上……旁边杵在地上的半截假肢看上去像从墙里面走出来的。他嚎啕着。这是他失去那半截腿后,第一次这样情绪失控。糊满了报纸的墙和天棚散发着霉味,之前被雨水浸过,已经发黄,留下一道道斑驳狰狞的水渍,像一群野兽随时都要从墙上和天棚上冲下来,把他吞噬掉。整个低矮的屋子,看上去犹如一个洞穴。在这个洞穴里,李玉民生活了快三十年。在这里为父母养老送终,也在这里结婚生子。此刻的李玉民是那么孤独……

半瓶酒很快就被他解决掉了。

肖美兰下班回来,看到他又喝酒,说,咋又喝上了?房子的事儿咋样啦?李玉民抿了口酒,语气重重地说,准备搬家吧。肖美兰怔了一下,说,玉民,难为你啦!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儿,你现在这样,不争的话,将来他们也不会管我们。只能这个时候,能争取,就争取,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活着,有时候,就是这样。你不争取,他们不会主动给你……你争取了,他们也不会给你,你如果用命去争取,才有可能得到你想要的。有些人即使命没了,也争取不到……

肖美兰说完,眼泪就噼里啪啦地落下来。李玉民说,哭啥啊?来,陪我喝一口。肖美兰说,高兴,高兴。你咋不给我打个电话,我买点儿菜回来,再给你炒几个菜。肖美兰坐下来,陪着李玉民喝了一会儿。李玉民望着肖美兰暧昧地笑了笑。肖美兰说,你笑啥?又憋着坏吧?李玉民说,哪有什么坏啊?还不是……他从椅子上站起来,拄着一根拐杖,一手搂着肖美兰,往屋里走。肖美兰脸红红地说,孩子要放学了。李玉民就像没听见似的。结束后,肖美兰嗔怪着说,咋还那么狠呢?像不是你亲媳妇似的,要把我杀了似的。把我用坏了,看你找谁去?李玉民傻笑着。肖美兰说,我得起来做饭了,孩子马上要放学啦,身体都要被你折腾散架了。她面带微笑地看着李玉民,把他的衣裤扔过来。他的一条裤腿也被剪成半截。肖美兰说,你睡一会儿,饭好了,喊你。李玉民穿好后,真的感到累了,他蜷缩着,睡着了,看上去像一只受伤的动物。

李玉民梦见巷子里在一次洪水中丧生的傻春被浸泡成巨人般的尸体,日光侵入傻春的尸体内,让苍白臃肿的身体,开始膨胀,膨胀,膨胀着,从内部开始炸弹般爆裂开来,先是肚子……肚子的爆裂看上去很正常,没想到随着肚子的爆裂,身体的其它部分也跟着飞起来,四分五裂了。其中一截小腿落在了李玉民怀里,他颤颤地拿起傻春的小腿,往自己的断肢上按,按上,又卸下来,怎么看都觉得别扭,等看清楚,才知道那是傻春的左小腿。他望着天空,祈求着那另一截小腿落下来,但等了很久,都不见那截小腿落下来……他把手里傻春的小腿扔到洪水中,瞬间变成了一条鱼,在洪水中游走……他听到半空中有人喊着,玉民,玉民……别睡了,起来,和我玩捉迷藏啊!他抬头看见傻春的头在空中,能有天空那么大,变形的五官看上去一点儿都不恐怖,竟然是傻春之前慈眉善目的样子。傻春看李玉民没动弹,在半空中哭了,眼泪滂沱,像下了一场急促的暴雨。傻春说,不跟你玩了。我找玉福去玩儿……李玉民在梦中喊着,等等我,傻春,你说什么?你看到玉福了吗?他在哪儿?傻春说,我不告诉你。李玉民说,你帮我问问他,是谁杀了他?是谁?半空中的傻春没了声音,从天空中消失了。几朵笨重的乌云,在天空上,缓慢地移动,从云朵里挣脱出来一只只野兽,开始在天空上奔跑起来。其中一只野獸的背上驮着傻春的头,两眼里满是迷茫的目光。野兽驮着傻春的头跑了一会儿,一只大手突然伸过来,横空出世般,把傻春的头拎起来……李玉民仿佛还听到有个声音在说,我终于找到你了,看你哪里逃?傻春的脸上显出恐惧、惊慌的表情,被那只突如其来的大手抓住……拎起来,悬在半空之中……那头颅变化成弟弟玉福的脸,他睁着眼睛,嘴里面喃喃着,哥,哥……

女儿李妮的喊声把李玉民从梦中惊醒。

李妮喊着,爸,起来吃饭了。

李玉民睁着惺忪的睡眼,暴躁地说,滚出去。骂完女儿,他有些后悔。他的暴躁来自梦中的玉福,他期待玉福说出更多,但被打断了。

李玉民慢慢爬起来,拄着拐来到厨房,看到女儿李妮在那儿哭泣。他说,对不起。李妮倔强地扭过头去。他想说说他的梦,说说他的弟弟李玉福,但他没说。一家人闷头吃饭。肖美兰为了调节沉闷的气氛,说起即将搬家的话题,并许诺李妮说,到时候,一定给她一个单人的房间。同时也说到转学的事情,李妮坐在那里没吭声。她吃完饭,打开窗户,开始写作业。偶尔,有凉风吹进来。肖美兰收拾桌子的时候,看了看李玉民。他表情严肃地虎着脸,脱了背心,赤裸着上身,拄着拐坐到了狭窄的院子里,在外面抽烟。

“指南针”在前面走着,李妮跟在后面,上了坡。那个骑摩托车的男孩站在那里抽烟,等她。男孩说,李妮你放假了啊?李妮站住,说,是啊!“指南针”回身看李妮站住了,也停下来,坐在一栋楼的墙根下等她。李妮看着男孩,还是没想起男孩的名字。男孩看上去有些害羞,不敢直视李妮。李妮问,你叫什么名字?男孩睁大眼睛诧异地说,你不记得我的名字啦?李妮歉意地说,记性越来越不好,想不起来了。男孩看上去有些失落,说,我是汪海啊!我们是中学同学。想起来了吗?李妮摇了摇头。男孩几乎是尖叫地说,咋会这样呢?你咋会不记得我的名字了呢?李妮说,不好意思。男孩说,你家是不是在前面那栋楼开个小超市,叫“便民超市”?李妮说,你说得都对,可是我还是想不起来你的名字。男孩把抽完的烟蒂扔到地上,用脚碾着,又掏出烟,点了一支说,有一次,我们班长跑比赛,我和人打起来,你帮忙拉架,脸上挨了一拳,你想起来了吗?李妮说,啊,记得啊!你变了很多,你要不说,我还真不敢认了。汪海咧着嘴笑着,说,是啊,倒是你还没咋变。李妮说,也老了。汪海说,切,你才多大啊!就说自己老了。李妮说,我说的是我的真实感受,我确实感觉我老了。我记得,你初二的时候就不上学了。汪海说,是啊,还不是那时候年轻,不懂事,老喜欢和人打架,被学校开除了。李妮问,你现在干什么呢?汪海指了指铁筐里的货物说,送快递。李妮说,我听说你离开学校后,跟一个铁矿老板混……汪海说,是啊!混了几年,有一天老板把人打伤了,我被弄进去顶罪,在监狱里面呆了三年。李妮说,哦。汪海说,出来后,我找老板要了些钱,开了个鲜花店,生意不行,就关了。老板让我继续跟着他,但我已经厌恶那刀尖上舔血的生活,就找了个送快递的活儿。去年,那老板因为涉黑进去了。我觉得我当初决定离开是对的。现在,这样活着,我觉得很好。只是这望城的经济越来越不行了,活着也一天天艰难……李妮说,是啊!我听说,很多初中同学都结婚有孩子了。有的还要了二胎。你……汪海说,我也结婚了,还没要孩子,也不打算要,真不想让孩子跟我一样。对了,你还记得你的同桌鼻涕吗?他结婚生了孩子,离婚了,媳妇跟了别人,他的孩子就放在他妈家。他去外地打工了。李妮说,哦,你媳妇在哪儿上班?汪海说,在一家美容院上班。你呢?有男朋友吗?李妮走神了一下,说,算有吧!汪海说,什么叫算有呢?李妮说,他去日本留学了,说等我毕业后,就把我也办过去。汪海说,哦。你家“指南针”咋啦?我送快递的时候,老是能在你家超市看到它。李妮说,生了点儿病,我带它去打点滴了。汪海说,哦。你放假都在家呆着吧,哪天我找同学们聚聚吧?李妮说,算了,我不喜欢热闹,见了面,也不知道说点儿啥。汪海说,那哪天我请你吃饭。李妮说,到时候再说。汪海说,好吧。我得走了,要把这些快递送完。李妮说,好。有别人放我家超市的快递吗?我可以帮你拿过去,省得你跑一趟了。汪海说,今天没有。汪海上了摩托车,走了。他还喊了声,指南针。“指南针”看了他一眼,他就消失在楼群之间。

路边树上的蝉鸣不绝于耳,仿佛在喊叫着,热,热,热……这聒噪的蝉鸣,让整个夏天随时都会从内部坍塌似的,从地面之上开始,直到坠入地面深处,更深处。沥青马路被炙热的阳光烘烤得已经变软,踩上去,都要陷下去似的。

李妮移步到路边水泥砖铺的甬道走着,那上面有盲道。她闭上眼睛,用脚感知着地上的盲道,但走着走着,还是出现了偏离,差点儿走到了马路中央,惊出一身冷汗。

李妮喊着“指南针”,让她到甬道上走。汪海的出现,还是勾起了李妮对中学时光的回忆,那曾经还算自由的时光……

李妮没有让回忆继续下去,她切断了回到过去的通道,迎接着空无,是的,空无。空无中的日光是那么强烈,要把地面上的人都融化成液态……再重新被塑造成人形……赋予他们统一的生活……这是陆桥北曾经的思考,他不想重复父辈的生活,因此选择了留学。在空无的日光中,想起陆桥北,李妮的情绪变得感伤。陆桥北已经好几天没和她联系了。陆桥北在日本一边上学,一边打工。最近,陆桥北迷恋上街拍,他在微信里给李妮发来很多他喜欢的日本街拍大师的照片。李妮最喜欢森山大道和深濑昌久,还有中平卓马的照片。李妮从来不问陆桥北什么时候把她也办到日本去。她清醒地知道男女之间如果没有爱,纠缠是没用的,她应该独立去面对未来。如果还有未来的话。她是一个悲观主义者。李妮看上去有些怏怏不乐,“指南针”感觉到了,像被传染了,也怏怏不乐。在给“指南针”输液的时候,李妮看到医生给一只雄猫做绝育手术,打了麻药的雄猫像死了似的,被取出睾丸……她用手机拍了一张彩色的照片。

到了家门口,李妮看到一个中年男人站在路边。他穿着白色的半截袖衬衫,下摆掖在灰色的裤子里,棕色的腰带,紧紧扎在肚子上。李妮认识他,是楼里住着的医生,叫蒋付刚。他戴着金丝边的眼镜,尖下巴,笑眯眯的,给人猥琐的感觉。他常常到超市来买烟,有时候,也来取快递。如果李妮在看店,他会和李妮搭讪几句,目光色眯眯的苍蝇般叮在李妮年轻的身体上。李妮从他身边路过,他手机响了,他对着手机吼着,对,“便民超市”,大便的便……我正在超市门口,咋没看见你呢?好的,我等着。撂了手机,他又骂了一句,他妈的。李妮听到他的话,有些生气,心里说,你才是大便的便呢!蒋付刚看到李妮领着“指南针”,自来熟地说,遛狗去啦?李妮看了他一眼,说,是方便的便,不是大便的便。蒋付刚一脸慌乱,连忙解释说,对不起,你听到啦?我也是为了给快递员加深印象。不好意思啊!我老婆买的一个东西,都到货好几天了,也没送到,我有些生气,所以……对不起啊!李妮说,不用说对不起。以后说话注意点儿,如果说你家是厕所,你愿意吗?蒋付刚说,抱歉,抱歉。李妮再没理他,领着“指南针”进了超市的门。蒋付刚盯着她的背影,表情猥琐地笑了笑。一辆面包车停在路边,从窗户探出来一个头,年龄看上去和蒋付刚差不多,但头发已经斑白,他喊着,蒋付刚快递。蒋付刚说,咋整的啊?網上都说到货好几天了,再这样,我要投诉你。快递员连忙说,对不起啊!你的货物落在车内的夹缝里了,没看到,真的抱歉啊!你如果投诉的话,我会被罚款的,现在,干点儿啥都不容易,都为了吃口饭,拜托高抬贵手吧。快递员眼神里透着阴郁,把一个方形的小包裹递给蒋付刚。蒋付刚看了看上面的单子,确认是自己的名字,才生气地接过来,转身,朝着楼门洞走去。快递员喊了声,谢谢啊!蒋付刚在要进楼门洞的时候,停下脚步,斜着眼睛看了看“便民超市”的牌子。那是某商品厂家统一给制作的,在“便民超市”几个字下面是那个厂家的商品广告。蒋付刚想起刚才说的话,他摇了摇头,进了楼门洞。前一阵蒋付刚的老婆和肖美兰说要搬走了,他们在新区买了房子,但一直没搬,不知道为什么。他老婆在望城教育系统是一个很有能力的女人,还是个领导。他们没有孩子,年轻的时候,忙事业,做了几次人流,再想生的时候,生不出来了,生理上不允许。他们两口子只要在一起,总是手牵着手的,让整栋楼的人很是羡慕。有人说,看蒋付刚两口子,这么大岁数了,还这么相亲相爱。但在李妮眼里总觉得怪怪的。为什么?她也说不好。每次看到他们手拉着手出现的时候,李妮都会扭过头去。李妮有个发现,那就是蒋付刚的老婆是戴着假发的,而且她的脸部美容过度,厚厚的一层护肤品,像戴着面具,李妮不敢想象,蒋付刚老婆如果摘了假发和不美容的话会是什么样子,是否在那光鲜的背后隐藏着什么……蒋付刚老婆还有个明显的特征,两腿有些外八字。和蒋付刚手拉手在街上的时候,她看上去就像是一只害怕走丢的鸭子。

李妮进门的时候,李玉民光着膀子坐在门口和老陈头下棋。“指南针”跑到李玉民身边,贴着他和他亲近。李玉民说,回来啦?又花了不少钱吧?李妮没吭声。她喊着“指南针”去喝水。“指南针”离开李玉民,随着李妮进屋。李妮给地上的碗里倒上水,“指南针”伸出舌头,往嘴里舔着水。李妮又舀了碗狗粮,放到旁边。

李妮去了卫生间,冲了个澡。往身上涂抹浴液的时候,两手触碰到两只乳房,有肿胀感。从陆桥北离开国内,去日本之后,她的身体空无下来,空得随时都能听到风声似的。送别陆桥北的前夜,他们在一家旅馆内疯狂地“饕餮”着彼此……那种离别让李妮想到了死。在彼此“饕餮”之后,两人大汗淋漓地躺在床上,被更大的空无吞噬着。陆桥北说,冲个澡吧!在浴室内,他们给彼此擦洗着身体,每一个部位都是那么细致,像在彼此施洗着。在水流中,他们彼此亲吻着,再一次镶嵌到一起。那天,李妮有些感冒,在相互的运动中,她的感冒似乎好了。他们仿佛变成了温热水流的一部分……浴室成了他们唯一的伊甸园。她最后浑身无力,两腿都软了,手扶着瓷砖的墙壁,要被陆桥北撞到墙内似的。事后,他们用浴巾彼此擦拭着,陆桥北把她包裹在浴巾里,她撒娇地让陆桥北把她抱回到床上。窗外是无尽的黑夜,而他们醒着,他们的身体在黑夜里亮着,他们在凿空黑夜……临睡前,陆桥北还叮嘱李妮要照顾好“指南针”。他说她家的条件也不好,他会每月给“指南针”生活费的。第二天,李妮醒来的时候,陆桥北已经不在身边,她看了看时间,陆桥北的航班已经起飞了。陆桥北上飞机的时候,给她短信说,看你睡得那么香,不忍心叫醒你。爱你。李妮躺在床上,房间里空了。但那滞留在身体里的喜悦和满足还在。她把被单抱在怀里,紧紧地搂着……仿佛那被单是传说中的魔毯,可以把她带到陆桥北身边。她仍沉浸在身体的喜悦和满足之中……那股滋味是甜的,像置身在巨大的棉花糖里,伸出舌尖,就会舔到洁白如雪的棉花糖。随着喜悦和满足在身体里消退,她变得感伤了,觉得两人之间除了可以“饕餮”的身体之外,好像什么都没有了,包括彼此的情感……这么想的时候,她哭了。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只因陆桥北离开,到国外去了吗?还是他们之间从来都是肉体关系?她陷入空茫的悲伤之中。她甚至想退学和陆桥北到国外去,但这也只是天真的想法而已。她的父母没有送她出国的经济条件。

某一刻,李妮甚至怨恨自己出身卑贱、贫穷。怨恨归怨恨,但总是要面对现实的。她并不相信陆桥北会把她也办到日本去留学。这样的想法痛苦地折磨着她,让她不能自拔,但她又心怀期冀。如果陆桥北说的是真的呢?陆桥北大她一年级,毕业后,找了份工作,但他很不快乐,他总说自己在溃烂,没了灵魂,是行尸走肉。所以,他选择了逃离。陆桥北的父母在他很小的时候就离婚了,他跟着母亲。母亲再婚,继父是一个有钱人。母亲和继父又给他生了一个妹妹。李妮又睡着了,在梦中她哭了。醒来的时候,已经上午十一点多,她又冲了个澡,在浴室内,之前的画面还停留在脑海里,荡动着。她洗过澡,赤身裸体在房间里走着,闻着她和陆桥北留下的气味,她打开窗户,趴在窗台上,看到一架飞机在半空中……她对着天空发了一会儿呆,才收拾东西,看到陆桥北留下的那本《莫菲》,她把书装在包里,又检查了一下,洁白的床单上遗落了一根阴毛,是陆桥北的,她捡拾起来,夹在那本《莫菲》中。她退了房,坐地铁回到学校,整个人的魂都丢了似的。

回到宿舍里,倒是六个月大的“指南针”给她带来了快乐和慰藉。也许“指南针”感知到了陆桥北的离开,它看上去也有些失落,现在李妮是它唯一的亲人了,它讨好地和李妮亲昵着。李妮是它妈啊!它是李妮的女儿啊!直到,有一天藏在宿舍内的“指南针”被发现了,她只好把“指南针”送回望城的家里。刚开始李玉民不同意,说,我们活人都难,还养一条狗,不行。李妮哭了,李玉民看着女儿哭就心软了,才答应把“指南针”留下来。“指南针”意识到李玉民对它的反感,总是找机会靠近他,讨好他。有一天,李玉民还是把“指南针”送人了。两个多月后,那家的女儿怀孕了,说不能养狗了,问李玉民是否还要“指南针”,如果不要的话,就送到乡下的亲戚家。李玉民是在乡下呆过的,想到乡下的那种环境,他不忍心“指南针”被送到乡下去,就把“指南针”又接回来了。虽然分开两个多月,但“指南针”见到李玉民的时候,还是飞奔过来,亲热地扑在他的怀里,撒欢了都。那一刻,李玉民被彻底击中了,心也柔软了,眼泪汪汪了都。他下决心,再苦,也不把“指南针”送人了,只要自己有口吃的,就有“指南针”一口吃的。在李妮的嘴里,他可是“指南针”的姥爷。姥爷爱外孙女也算正常。肖美兰的厂子破产后,在一家商场找了个保洁的工作,自己续缴养老保险。每天早晚遛“指南针”的任务都落在了李玉民身上。遛狗的过程中,让他更加喜欢这个异类的外孙女了。其实,把“指南针”送人都是在李妮上学期间,有时候李妮打電话回来问“指南针”的情况,肖美兰和李玉民都心虚地搪塞着,这回把“指南针”接回来,可以理直气壮地说话了。李妮会定期从网上买狗粮,快递到家,还叮嘱李玉民和肖美兰要给“指南针”洗澡之类的。有一次,“指南针”不知道偷吃了什么,拉肚子了。李玉民和肖美兰不知道咋办,给李妮打电话。李妮让他们赶快送“指南针”去宠物医院,别是细小病毒就完了。看着病恹恹的、消瘦的“指南针”,他们只好按李妮说的,抱着“指南针”去了宠物医院,挂了三天吊瓶,才缓过来。那次,花了三百多块钱,真是让李玉民和肖美兰心疼了几天呢。三百多块钱够他们俩人一个星期的生活费了。肖美兰给商场做保洁,一天也挣不到一百块钱。李妮把“指南针”送回家的时候,并没有说“指南针”是她男朋友陆桥北养的狗,撒谎说是她捡的。肖美兰问她在学校里是否交了男朋友,她也说没有。

温热的水流中,李妮抚摸着自己。她听到外面有人从楼上窗户探出半个身子在喊着,铁拐李,铁拐李。李玉民仰起头望着,问,有事吗?娜娜。那个叫娜娜的女人四十多岁,焗着红色的头发,胸前是两个呼之欲出的乳房,随时要坠下来,覆盖大地似的,让李玉民不禁吞咽了口唾沫。娜娜说,铁拐李,给我送一箱啤酒和两盒细杆的南京烟。酒喝没了,我这腿软,麻烦你给我送上来好吗?我多给你钱。李玉民说着,好的,好的,马上给你送去。李玉民本来想和娜娜打趣几句的,但还是收敛了。他和娜娜说完话,对着卫生间里面喊着,李妮,你洗好了吗?李妮说,马上,有事吗?李玉民说,你洗好了,出来再说。李妮说,好的。李妮关了淋浴,拿过浴巾擦干身上的水,换上裙子,拿了条毛巾,还在擦着头发,从卫生间里走出来。她问李玉民,爸,你刚才喊我,啥事儿?“指南针”跑到她身边撒欢,她伸手摸了“指南针”一下。李玉民说,三楼的娜娜让送一箱啤酒和两盒细杆的南京烟,你帮我送一下,这几天我这腿不舒服。你放假在家,我就依靠你了,你不在家的话,我就只能自己去……娜娜刚从南方回来,你送去就回来,别在她家多呆。李妮说,就三楼,她不能下来自己拿吗?李玉民说,顾客就是上帝啊!再说,现在这生意越来越不好做了,你没看到下面又开一家大超市吗?传单都发到家里了。等你大学毕业,有了可以吃饭的工作,我就不开这超市了,我和你妈的退休金够活了,到时候,我们把这房子一卖,到农村去买个房子。这房子是学区房,这些年也涨了几番。这么多年在这地方也憋屈得够呛,让人喘不上气来。李妮没吭声,从屋里面搬了箱啤酒,又拿了烟,抱着啤酒,向楼上望了望,进入楼门洞。“指南针”要跟着去,李妮说,在家等我,我一会儿就回来。

“指南针”乖乖地蹲在李玉民身边,望着她。李玉民还安慰着“指南针”说,你妈一会儿就回来。老陈头伸手抚摸着“指南针”说,过来,看我们下棋。老陈头也很喜欢“指南针”,把它也当成了孩子。老陈头和“指南针”说话的时候,李玉民指着棋盘上的棋子说,将死你了。老陈头说,你一定是趁我不注意,做了手脚。李玉民说,没,你看我是做手脚的人吗?明人不做暗事,我从来都是光明正大做人的。老陈头叹息着说,好吧,这局就算你赢了,我们再来一局。李玉民笑着说,好吧。两人摆棋子的时候,老陈头说,你家“指南针”可要看住了,别被那些狗给欺负了,怀上个野种,就不好玩了。李玉民说,每次遛狗的时候我都看得紧紧的,就怕你说的那样,我还是头一次知道母狗也来月经,跟女人似的,每次看到它来月经,搞得满地都是,像杀人现场似的,我又反感。我家丫头说,要给“指南针”做绝育的,万一哪天我遛狗的时候,没看住,“指南针”就很可能被……到那时候,真的生一窝不伦不类的狗崽子,更是拖累。我也同意给“指南针”做绝育。老陈头脸色苍白,身子在板凳上歪了一下,险些摔倒在地上,一只抬起来的脚碰翻了棋盘,棋子散了一地。“指南针”追赶着在地上滚动的棋子,把棋子叼回来。李玉民问老陈头,你咋的啦?哪儿不舒服吗?老陈头说,没。他叹了口气,掏出烟,递给李玉民一支,自己也叼了一支在嘴上,两人各自点了烟,坐在那里抽着。老陈头下意识用手指抠了下积在眼角的眼屎说,年轻的时候我也挨过一刀的,是替我的女人。本来是她挨刀的,但她身体不好,我只好替她……你刚才说到要给“指南针”做绝育,我突然想到了我当年……身上的刀疤跳跳着疼了一下……

老陈头沉浸在过去的往事之中,表情凄楚。

老陈头默不作声,他没有继续讲下去。他知道控诉是无用的。李玉民眼睛望了望楼门洞方向,对老陈头说,再来一盘吧。老陈头扔了烟,用脚碾碎,和李玉民在棋盘上摆好棋子,但少了一个“帅”,他们在地上找着,后来,在几个啤酒箱子的夹缝里找到了,沾了灰土,老陈头把棋子在裤子上蹭了蹭,摆放到属于它的位置上。

两人在棋盘上开始新一轮的厮杀。

老陈头边移动着棋子,边说,你说人死了到底有没有魂儿呢?

李玉民说,说不好。

老陈头说,要说没有的话,你说我最近咋老是梦见养老院里那几个被烧死的老哥们呢?是不是他们想我呢?

李玉民说,别乱想。

老陈头说,你不让我乱想,就说明你心里面相信人死后是有魂儿的。

李玉民说,我没那么说。

老陈头说,你就是这个意思。

“指南针”蹲在他们旁边,像一个观战者,又像一个裁判员。李玉民心不在焉,他们边斗嘴,边下棋,他连连被老陈头吃掉了好几个棋子。有人来买东西,李玉民说,不下了,明天再战。老陈头看上去正在兴头上,被李玉民中断,多少有些沮丧地说,你不要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陪我玩完这局,我就多买你家东西。李玉民说,你什么意思?明天再战吧。老陈头摇了摇头。他坐在那里看上去可怜兮兮的,他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只老鼠,被李玉民这只猫,游戏着。他生气的结果是,从矮凳上站起来,去了新开的“伽点”超市。“指南针”对着老陈头叫了几声,好像是在喊他,但倔强的老陈头没搭理它,气哼哼地把一个饮料瓶踢出老远。“指南针”想跑去捡回来,但它蹲在地上没动。老陈头身上有一种东西让它恐惧。来买东西的人走了,李玉民趴在柜台上抽烟。他喊着,指南针,去看看你妈,咋还没回来?“指南针”跑向楼门洞,“汪汪”叫了两声。金属般缄默的生活,让李玉民感到脆弱,很脆,很脆,随时都可能碎掉似的。也许,李妮的存在才会把他碎掉的部分粘合起来。在刚刚失去一条腿的两年里,他曾想过自杀的,但都没下去手,有一次,安眠药都准备好了,但看到女儿晾晒在院子里的衣服,他突然把那瓶安眠药扔了。

對于娜娜,李妮还有印象。她家刚搬来这里的时候,每天都能看到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娜娜。每次,从娜娜身边路过,都能闻到她身上化妆品的刺鼻香气。在邻居们的眼里,娜娜不是一个正经的女人。她从工厂下岗后,去舞厅里跳舞了,在望城的几家舞厅里跑场子。李妮偶尔听到邻居们对娜娜指指点点的,还说起舞厅里的那些男女。娜娜总喜欢穿一双红色的高跟鞋,那仿佛成了她的一个符号。有一次,娜娜在超市买东西,还和李妮说起她用高跟鞋刨过一个男人的脑袋,血哗哗地从那个男人的头上流出来。她还说,男人没一个好东西。当时,肖美兰下班回来,把李妮支走了。娜娜烟抽得很凶,每天都要两包。从父母的态度里,李妮看出来,他们怕娜娜把李妮带坏了。每次,李妮看到娜娜坐出租车回来,下车的时候,醉醺醺、摇摇晃晃的样子,她很同情娜娜。有时候,也能看到娜娜带男人回来,搂搂抱抱的,说说笑笑的,上楼去。路灯下,娜娜的红色高跟鞋看上去有些诡异。

那时候,楼下这条二马路是一条烧烤街,娜娜还开过几天烧烤店。李妮上高中的时候,每天早出晚归的,也就很少看到娜娜了,偶尔路过烧烤街,娜娜看到李妮还喊她吃点什么,但去接李妮的肖美兰说,不行啊,现在李妮的学习任务很紧,回家还要写作业呢,我可不想李妮将来也在这烧烤街上讨生活。娜娜没说什么。后来,烧烤街上又多了很多小歌厅、足疗按摩馆之类的。烧烤街又叫二马路,当时,在望城很有名的。一提二马路,好像地球人都知道。但因为秩序很乱,后来被政府取缔了。那段时间,也是李玉民“便民超市”的黄金时期,每天进账都有几千的。李玉民“便民超市”的营业时间也跟着烧烤街直到深夜,甚至凌晨。他坐在超市门口,望着喧闹的荡动着欲望的烟熏火燎的烧烤街上,人们隐没在昏黄灯光中晃动的身影,这给他一种不真实的地狱般的幻觉。李玉民时常会想起他的弟弟李玉福,那件事情仍旧没有进展,他去过几次派出所,也没有答案,就像从来没发生过似的。他搬到这里,偶尔和附近的人聊起来,很多人都记得那次杀人事件,还过度渲染,但关于那个逃跑的凶手,没有人提供丝毫有价值的线索,仿佛那个凶手从人间蒸发了似的。李玉民每次和人聊过之后都会对烧烤街荡动无序的世界充满了憎恨,是它吞噬了他的弟弟,但李玉民对超市外面这个世界,又是那么无力,心里面莫名生出绝望来。他在二马路这一片竟然也有了点儿名声,人们常常会叫他“便民超市的铁拐李”。

二马路的烧烤街被取缔后,“便民超市”的生意也一落千丈,要不是自家的房子,也就关了。这样不咸不淡地开着,李玉民也有个营生。夜晚的二马路变得寂寥起来,李玉民的生活作息很是调整了一段时间。那些歌厅、足疗馆之类的也转移了地方。二马路除了生活在这一带的人,少了很多人气。有一天,肖美兰和邻居聊天说了一嘴娜娜的事情,她们说,娜娜去了南方。她们的语气里带着鄙夷。是啊,她们对娜娜的语气从来不都是这样的吗?话里话外都是冷嘲热讽的。也有人说,娜娜是因为蒋付刚才离开望城的,说是蒋付刚老婆发现娜娜勾引蒋付刚,被她抓到了,娜娜才离开的。是啊,邻里间的这些关于娜娜的流言蜚语,又有多少是可信的呢。现在,娜娜回来了,不知道又要滋生出多少流言蜚语,好的坏的,涂着蜜汁和毒液的。

李妮抱着一箱啤酒到了三楼。在二楼的时候,她把东西放在台阶上歇了一会儿。她看到老陈头家的门口放着一口缸,里面的水发出刺鼻的臭味。她听见楼上的娜娜和一个男人说话的声音。

娜姐,这次回来,不走了吧?

不走了,老了,折腾不动了,看看有没有可以做的。

娜姐是挣到大钱了吧?

哪有什么大钱啊,够吃饭而已。

我要是你就不回来,这望城的经济形势一点儿都不好,钱老难挣了,晚上九点多钟,路上连个人影都没了……

咋会这样呢?

谁知道呢?你还记得,你当年开烧烤店的时候吗?这二马路是多热闹啊……

对了,你那时候在足疗馆认识的那女孩哪去了?

别提了,烧烤街取缔后,就消失了。那时候的烧烤街就像是望城的一块臭肉,招了太多苍蝇,肉没了,苍蝇也散了……

话咋能这么说呢?我那时候还在烧烤街呢,我也是苍蝇吗?

那咋说?娜姐当然不是苍蝇啊!

应该说都是为了一张嘴,讨生活的人。

娜姐说得是。

你应该把她留下的。我看她对你不错,还给你花钱。你看你,游手好闲的,我记得你喝醉后,还打过她,你这样,让她伤了心了……

不说这些了,都过去了。你叫的啤酒咋还没送来呢?说真的,我有时候还真挺想她的……不怕娜姐笑话,我还真按她说的农村地址去找过她,但他妈的那是一个假的地址,那个村根本没她这个人……要不就是她告诉我的名字是假的……

这也许就是命吧。你也不要怨恨,毕竟人家在二马路这段时间对你很好,给你洗衣做饭,像过日子似的,照顾你,你不要没良心,你要在心里面感恩的。

娜姐说话文绉绉的啦,看来去了南方,就是不一样。

哪有啊?你有时间帮我踅摸个地方,我想开个美容院什么的。

没问题,这事儿包在我身上。这啤酒咋还不送来,娜姐,你催催。

李妮在楼下喊了一声,来了。她抱起啤酒箱子上了三楼。只见,娜娜家的门开着,那个男人光着膀子,穿着短裤坐在沙发上。娜娜穿着件粉红色的吊带睡裙,背对着门。裸露的左肩膀上,纹了一朵玫瑰花,像从皮肤里长出来的,红花绿叶,是那么逼真,让人想用手去触碰,又怕上面的刺。听到脚步声,娜娜转过头来。李妮看到娜娜脸上的皱纹,娜娜也老了。烧烤街火爆的时候,娜娜可是被叫做“二马路天使”的。男人抬起头看了眼李妮,说,咋才送来呢?你是铁拐李的女儿吧?李妮说,嗯。娜娜站起来,接过李妮抱着的啤酒,说,你叫妮妮吧?没想到,几年不见出落成大姑娘啦,看上去就让人稀罕。上大学了吧?李妮说,嗯。要不要坐下来,喝点儿啤酒?李妮说,不了。她说着,从兜里把烟掏出来,递给娜娜。娜娜给了钱,李妮说,那我走了。娜娜笑着说,从你爸那儿论,你该叫我姑姑的。李妮笑了笑,她注意到娜娜有好几双红色的高跟鞋,在鞋架上摆着。她黑色帆布鞋里的脚趾下意识动了动。她叫了一声,娜娜姑姑。娜娜答应着,唉!心里面像有蜜在流淌。她抓着李妮的手说,常来姑姑家玩儿。李妮说,好的。娜娜看出李妮对那些红色高跟鞋的兴趣,说,你要是喜欢,如果合適的话,你挑一双,回去穿吧,只要你不嫌弃。李妮说,不了,谢谢姑姑。

此刻,蒋付刚正站在自家的门口,从里面透过猫眼,窥看着娜娜、李妮,还有那个光着膀子的男人。在李妮没上楼之前,他站在门口已经窥视了很长时间。

李妮听到楼下“指南针”的叫声。

李妮说,我得下去了,我家的狗叫了,不知道咋的了。

男人说,喝一杯再下去吧,狗让它叫好了。

李妮说,它这几天病了,我得下去了。

李妮说着,往外走。娜娜不舍地说,来玩啊!李妮说,好的。李妮走到二楼的时候,还听到娜娜对那个男人说,这丫头出落得真招人稀罕。男人说,有能耐,你自己生一个啊!娜娜说,生不出了,年轻的时候做过几次,现在,想想真是作孽啊!来,喝酒,不提这些啦!

李妮看了眼二楼老陈头门口的缸里面,浑浆浆,水面上还漂浮着无数只苍蝇的尸体,不知道里面是什么。她几乎要吐了,捂着鼻子,快速跑下楼,仿佛那缸里面会突然跳出来什么似的。“指南针”在她还没出楼门洞时就摇晃着尾巴,跑了过来,扑在她身上。她摸了下“指南针”,说,好了,咋这一会儿不见,就想妈妈了呢?走,回家。你姥爷干什么呢?还在下棋吗?

李玉民看到李妮回来问,咋这么长时间?李妮说,说了几句话。李玉民说,哦。对了,你妈晚上有个同学聚会,你看看晚上我们吃点儿什么,要不我们去外面吃吧?李妮说,我看看冰箱里有什么,随便做点什么吃吧,这天太热了,下火了都,不想出去。李玉民说,好。李玉民说,吃饭时间还早,你陪“指南针”打滴流累了吧?歇息一会儿去。李妮说,不累,要不你歇一会儿吧?李玉民说,我成天这样都习惯了,这超市还真把我绑得死死的,几年都没离开这窝。李妮说,等把“指南针”这几天的液输完,我看店,你出去转转吧?李玉民点了支烟说,我这腿,能去哪儿呢?再说,这些年也多亏了有这个超市,算有个营生,要不我还不憋死啊!虽然进钱不多,但总还是进钱的啊!也说明我不是个废物。我这一条腿的人比很多两条腿的人能干多了……李妮说,你那假肢应该带着的,你要习惯。李玉民说,算啦,都不知道扔哪儿了,落灰了都。

也许是输液后的药物作用,“指南针”趴在地上睡着了。

李妮说,你应该学着适应新的东西。李玉民说,算啦。现在虽然看上去少了半截腿,但我没觉得咋的,这也是适应了吧?

李妮还记得李玉民出事那天,肖美兰打电话告诉她,你放学了,自己在外面吃点儿,你爸出事了。李妮问,我爸咋啦?肖美兰说,在厂里……李妮问,你在哪儿?肖美兰说,医院里。李妮背着书包,拦了辆出租车去了医院。在白色病房内看到父亲李玉民的时候,她扑上去。肖美兰说,妮妮,你咋来了?不是让你回家写作业吗?李妮说,我爸这样,你让我写作业,我……李妮哭了。李玉民刚做完手术,还没有醒过来。她握着父亲的手,眼泪噼里啪啦落下来。平时,李玉民倒夜班,她上学,见面的时间也不多,要么看到李玉民的时候,就是李玉民在睡觉。李玉民醒来的时候,看到李妮在身边,他笑了说,闺女来啦?现在你爸变成“独腿先生”了。他这么一说,李妮哭得更厉害了。肖美兰在旁边也眼泪汪汪的。李玉民说,你回家写作业吧,有你妈在这儿,就行。李妮说,不。我要在医院里陪着你。李玉民说,听话,你要好好学习,要不将来……你爸我当初就因为学习不好,才考了个技校,进工厂的……别哭了,眼睛哭疼了,咋写作业……李妮说,我就在这里边写边陪着你。李玉民哽咽了,没说话。李玉民还记得李妮出生那天,他和小姨子等在手术室外面,直到医生开门告诉他们是个女孩。小姨子说,女孩好啊!将来可以管你。李玉民就笑。是啊,他这个脾气很不好的人,也许将来只有女儿能管他。他知道这是小姨子在安慰他,其实他心里并没有重男轻女的想法,生出来,就好。本来想顺产的,但医生做完B超后说,脐缠脖了,只能剖腹产。他签字的时候,手是颤抖的。现在,母子平安,他对小姨子说,我出去抽支烟。等他抽烟回来的时候,看到幼小的李妮,还闭着眼睛,好像不想看这个世界似的。他抱着李妮,能感觉到他的血液在她身体里流淌的声音。肖美兰手术前的麻药过劲了,睁开眼睛第一句话就是,给我看看女儿。李玉民把李妮放到肖美兰怀里。肖美兰说,手术的时候,恍惚听医生告诉我,是个女孩。你还记得临来医院的前一天晚上我跟你说的我做的梦吗?我梦见好大的一朵花,那个好看啊,是我从来没见过的花,我就预感是个女儿。小姨子在李玉民旁边说,女儿好啊,是你们的小棉袄!

李妮说,新的东西,你不适应的话,就会被拋弃的。你不觉得你是被你的假肢抛弃了吗?李玉民说,还真没那感觉,我倒觉得没了那假肢,让我很轻松,尽管看上去我是一个残疾人,但这样不是更真实吗?不会你也厌恶我这样吧?李妮说,爸,你咋能这么说呢?我是为你好。李玉民说,本来那假肢也不属于我身体上的……把我还剩下的这些伺候好了,我就满足啦!李玉民笑着又说,那天在网上追了一个以前的电视剧,什么名字,我忘记了,好像是说1937年的上海的,我就觉得那时候的人真是有信仰啊!想想我们现在……我们活得是多么,多么潦草啊!看看我,看看大街上的这些人,认识的和不认识的,都在疲于奔命……李妮突然对李玉民刮目相看了。尤其是李玉民刚刚说的“潦草”,给她的心上猛地一击,自己难道不是也在潦草地活着吗?把自己的情感和命运寄托在那个远在异国他乡的男人身上……

李妮还记得在陆桥北离开一个多月的时候,她发现自己怀孕了,她告诉陆桥北。陆桥北在电话里果断地告诉她,做了。做了。她在同宿舍二姐的陪同下去医院把孩子做掉了……刚刚父亲说到的“潦草”两个字,确实刺疼了她,她竟然不敢去看李玉民的眼睛……她觉得很累。她对李玉民说,我回屋休息一会儿。李玉民说,好。

李妮回屋后,躺在床上,越想父亲说的“潦草”,心里面越难过。她突然很盼望开学,回到学校中去。这假期却是那么的悠长,这是她最后一个假期,下学期上完后,她就毕业了,结束大学生活。她突然想好好享受这个假期。去年放假的时候,她去打工没回来。想到这最后的假期,想到未来,她突然浑身无力……难过了一会儿,李妮睡着了。

无数的纸飞机,在洪水上漂浮着,被雨水打湿。水面下涌出一群黑衣人,举着雨伞,在水面上行走……在黑衣人们身后的水面下又浮出来一头衰老的大象,跟随在那些黑衣人身后,看上去像是他们硕大的灵魂,在跟随着他们……看不清那些黑衣人们要去什么地方,他们只是在浑浊的水面上举着黑色的雨伞,洪水在他们脚下慢慢变成了一条泥泞的道路,看不到尽头……她出现在黑衣人们的队伍中,她没有雨伞,她穿着一件黑色的衣服,赤着脚,在泥泞中,身体在冷雨中,瑟瑟发抖。没有人注意到她的存在,没有……她渐渐被黑衣人们落下,她走在那衰老的大象身边,大象用鼻子把她卷起来,送到背上……她骑在大象背上……她回到了少女时代,周围很像她以前生活过的棚户区,那些低矮的屋舍已经被拆迁……是狼藉的。在断壁残垣中,已经长满了荒草,雨仍旧在下着。她看到那些从黑衣人雨伞上坠落的雨滴,是缓慢的,在每一个雨滴里都藏着一个鬼魂,其中一个雨滴开始变得硕大起来,像一个气球。里面出现的竟然是叔叔李玉福……他在喊着,妮妮,妮妮……夜黑下来,那些闪亮的雨滴变成了萤火虫,萤火虫和磷火在湿漉漉的暗夜里舞蹈……

色彩,是的,梦开始变得色彩瑰丽、明亮起来。那些黑衣人们开始从黑色变成灰色,由灰色转向红……是的,红。还有她,也变成了红衣少女,而她骑着的大象变成了蓝色,是的,蓝。蓝色的大象驮着她,向天空而去,渐渐大象变成了天空……出现一把蓝色的椅子,她爬过去,坐在蓝色的椅子上,突然来了一阵狂风,把她从椅子上掀翻,仿佛倾倒着她,从天空……她开始坠落……坠落……坠落……宇宙混沌起来。她在和星球摩擦着、碰撞着。她看到自己的身体在流血……她在坠落的过程中,回眸那些一掠而过的星球,都变成了一个个椅子,颜色各异,上面站着一个个举着雨伞的黑衣人,他们对她发出嘲笑的声音……他们说,回到你的世界,成为尘埃……成为尘埃……卑微而倔强地活着吧……舌头的道路被禁止,还有其它器官变成道路……你身上流淌的血会引领你……

李妮醒来,感觉来月经了。父亲李玉民在外面喊着,妮妮,起来吃饭了。她从抽屉里拿出一包卫生巾去卫生间处理了流血后,回到小院里。李玉民说,我切了个香肠,还拍了个黄瓜,做了绿豆粥,随便吃一口吧,这天热,也吃不动什么。李妮说,你咋不等我起来做呢?李玉民说,我看你睡得很香,就没叫你。你爸,就这手艺了,随便吃一口吧。李妮说,你应该叫醒我的。李玉民说,咋的?李妮说,噩梦啊!我还梦见叔叔了。她没有说那些黑衣人、大象、还有椅子……李玉民表情沉重地说,是吗?他还好吗?李妮说,我梦见他喊我,再没什么了。李玉民说,哦,想想他也走九年了,现在还没有找到那个凶手。李妮问,咋回事?李玉民说,你上初一的时候,有一天,我夜班,凌晨的时候,我正在厂里干活,突然接到一个电话问我,李玉福是你什么人?我说,是我弟弟啊,咋啦?电话那边说,我们是派出所的,你过来一趟。我问,干啥?那边说,你弟弟在烧烤街被人杀害了。我当时吓得腿都软了。我从单位打车到烧烤街,看到的是躺在一个角落里的尸体,一大摊血,都凝固了,上面落满了苍蝇。看样子身上的血已经流尽了。我有些晕血,差点儿摔倒在地上。警察说是早起的清洁工发现的……经过了夜晚喧闹的烧烤街看上去是那么狼藉,十几个清洁工在清理着人们留下来的垃圾。警察说,我们找到他的手机,看到的第一个名字是“哥”,就给你打了电话。我看着躺在那里的尸体,他的眼睛还睁着,死不瞑目的样子。我走过去,把他的眼皮抹下来……几条流浪狗在清洁工扫起来的垃圾堆里,找吃的。四周的居民都很安静,人们还在睡眠中。一个星期,也没找到凶手的任何线索,那时候你爷爷奶奶还活着,我们只好把你叔叔海葬了,免得两位老人看到你叔叔的坟,伤心难过,毕竟白发人送黑发人,总还是要活人啊!他被杀的案子渐渐变成了陈年旧案,我多次去派出所找过,但警察说,没有线索。这不,我这腿出事了,我为了你上学才要了这里的房子,其实,我心里也是想是否能在这一带找到杀害你叔叔的蛛丝马迹,但没有……

李玉民说着,眼泪汪汪的。他从旁边的啤酒箱子里拿过一瓶啤酒,用牙咬开瓶盖,对着瓶嘴吹起来。

李妮说,叔叔就这样白白死了吗?那些……是干什么吃的?难道养着他们是吃闲饭的吗?

李玉民说,能咋样?找不到线索,谁也没辙。你叔叔学习好,考上了北京的学校,那年假期回来,没想到……再也没回去……我也做过找到凶手的梦,但……

李妮沉默,望着外面的街道,又望了望天上,有几朵乌云,像是要赶着復仇似的,在天上急促地移动。李妮拿过一个杯子对李玉民说,爸,给我倒一杯啤酒吧。李玉民给李妮倒了杯啤酒,李妮说,咱父女俩喝一口……

李妮眼中的父亲看上去又苍老了很多。

李玉民喝了口啤酒,又从货架上拿过来一包花生米,说,我总觉得那个杀害你叔叔的人还隐藏在这一带……但我找不出是谁,找不出……找不出啊!这一带,每一个来超市的人,我都觉得可能是杀害你叔叔的凶手……可是,老天不长眼睛啊,它就是不把那个人找出来……

李妮说,你什么时候领我去叔叔被杀害的地方看看。

李玉民说,那个地方早没了,前几年被一个城管的亲戚占了,盖了房子,开了一家五金店。

李妮说,哦。

李玉民说,没盖房子之前,我在每年清明的时候,还去给他烧点纸钱什么的,现在,逢年过节的,我只能在十字路口给他烧些东西……

李妮说,也许凶手在某一天会浮出水面的……

李玉民说,某一天,是哪一天呢?但愿老天长眼睛吧,在我有生之年能看到凶手的样子……

李妮问,是在卡尔里海海葬的吗?

李玉民说,是,我找一家殡葬公司操办的。

李妮说,哪天,我们去海边玩一次,顺便看看……

李玉民说,那次把你叔叔的骨灰撒到卡尔里海后,我就一次都没去过。那时候的海边还是一片荒凉,不知道现在变成什么样了,听说现在都抓旅游经济,相信会不错……

李妮说,我还是小学的时候和同学们去过。

李玉民说,哪天你妈歇班,我们一起去。

李妮说,好。

这时候,肖美兰打来电话问他们吃饭了吗,李妮告诉她正在吃。肖美兰说,要不要给你们爷俩要两个菜?打包回去。李妮问李玉民,要吗?李玉民说,不要了。就要吃完了。

“指南针”醒了,趴在他们身边。李妮检查了一下,它耳朵发炎的地方,还有脓肿和溃烂。她说,还要打几天点滴的。

李玉民说,天热,不好愈合。

李妮说,刚才看,天上还有几朵乌云,现在,又没了。这雨都下在南方了。我南方的同学说,她们家都遭灾了,泥石流什么的,还有人死亡和失踪……

李玉民说,是有些反常。

老陈头右手拎着一大方便袋东西,左手还抓了把韭菜,路过“便民超市”的时候,他喊着,铁拐李,下面的大超市东西可便宜啦!我看你的超市还是别开了。老陈头还在忌恨李玉民不陪他下棋。李玉民笑着说,那你就去那儿买吧,以后,别来我这超市了。你来,我也不卖你。老陈头鼻子哼了一声,说,我要广泛宣传下面那个“伽点”超市的好,叫人们都不买你的东西,让你的超市开不下去。李玉民说,嘴长在你鼻子底下,随便你咋说。再说这么多年,我这店是靠口碑和诚信维持下来的,你以为你一两句话的蛊惑,人们就会相信你吗?你还是省省吧!别老了老了,还晚节不保。多活几年,多开几年养老金。这样心怀忌恨,可不行……李妮厌恶地盯着老陈头,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戾气……她望着老陈头拎着东西进了楼门洞。李妮说,这老头咋这样呢?李玉民说,他之前呆着的养老院着火了,烧死人了,他没烧到,跑出来了,可能是脑子受了刺激。李妮说,哦。他这样的人要注意了,看上去什么事儿都能做出来的,别对“指南针”下手了。李玉民说,借他个胆儿,他也不敢。李妮说,还是防着点儿好。李玉民说,好吧。如果谁真的敢对“指南针”下手的话,也让他们知道知道我“铁拐李”在这二马路上不是白给的。李妮说,你话不能这么说,那些要坏你的人都是躲在背后的,是不讲规则的,他们不按常理出牌。你跟他们讲道义什么的都没用,你只能小心提防着……李玉民说,好的,听你的。李玉民又嘟囔了一句,其实,老陈头也蛮可怜的,孤零零的一个老头。李妮的话让李玉民的心情坏了,他没有想到这么个丫头片子却把世上的人看得如此透彻,他不免为女儿担起忧来。再想,李妮能有如此洞悉人心的能力,他又是欣慰的。这说明什么?只能说这个世道坏了,更多的人没有信仰,只是行尸走肉般活着。他知道自己已经没有什么未来了,但他希望女儿有个好的未来。那个未来是即将到来,还是遥遥无期,他也处于一片茫然之中。何止他呢?有一次遇到厂里以前的劳模范金忠,范金忠也很茫然。他已经退休了,可他不愿意退休啊!他当了劳模后,到处讲演,现在,退了,没人请他讲演了,他倒觉得整个人空了,觉得整个人在社会上没有价值了。以前,一看到台下那么多人,他就兴奋,就有说话的欲望。现在没人喜欢听他讲那些陈芝麻烂谷子,他只好每天早上去公园,对着那些树木和花草开始他的讲演……李玉民听着都觉得荒诞,但范金忠已经不能从他过去的光环中自拔出来,想想也是悲哀。后来听说范金忠在一座桥上对着拥堵的车辆讲演,进入了忘我状态,拥堵的车辆通畅后,他不知晓,被一辆失控的车辆撞了,成了植物人。

在小院的一角有一棵桃树,在当地叫“血桃”,熟的时候,果实很小,但味道特正,酸甜适中,咬开后,里面是红色的,像血,要从里面流淌出来似的。但今年树上的果实不多,再加上干旱,很多果实都掉了,落在地上,干瘪着。有的已经发霉变黑,看上去像一个个小煤球。

李妮洗过碗筷后,拿了把扫帚,把桃树下那些掉落的发霉变黑的果实扫到一起,看上去像一个小坟。她说,看来,今年吃不到几个桃了。

李玉民说,天旱,开花的时候,就没几朵花,现在树上还有几个果儿,已经不错了。你妈说,如果明年还这样的话,就要砍了,在这个地方种几架葡萄……我说,也许今年是“小年”,说不定明年就果实累累了呢。你妈说,那就等等看,不行,就砍了。

一个男人从楼门洞出来,喊着,铁拐李,给我来包烟。能叫他“铁拐李”的人应该都是熟人,但李玉民想不起来这个男人是谁,他突然觉得浑身的汗毛竖立起来,身体周围的事物也都发出簌簌的细微响动。他坐着没动,倒是李妮认出这个男人是和娜娜喝酒的那个。她从货架上拿了包男人要的烟,递给他。男人看了李妮一眼,把烟揣起来,走了。李玉民脸色苍白地坐在那里,身上的血都要凝固了,想喊什么,喉咙里却发不出声音。他感觉身边有一股阴冷的气息,变成了一股风一样的东西,追赶着那个男人……那男人走了好久,李玉民才缓过来。他对李妮说,妮妮,你看一会儿店,我出去走走。“指南针”也站起来。李妮没放假的时候,晚饭后都是李玉民遛“指南针”的。李玉民看着“指南针”说,你和你妈在家呆着。“指南针”仿佛也感觉到了李玉民的不对劲儿,它很乖地趴在地上。李玉民拄着拐杖出了院子……

李玉民在巷子里,并没有看到那个刚刚买烟的男人的身影。他怔怔地站在路中央抽了支烟。一个孕妇身后跟着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孕妇看到李玉民,走过来问,李叔,你在这里干什么?李玉民没听见,目光还在巷子里搜寻着。孕妇又喊了一声,李叔,你干什么呢?那个小女孩拉了拉李玉民的衣襟。李玉民啊了一声,才看到孕妇和女孩在自己身边。孕妇说,咋啦?李叔。李玉民说,是淑梅啊,没事儿,没事儿。你领着“小火柴”干啥去了?淑梅说,小火柴有些不舒服,我领她去医院看了看,也没看出什么。对了,李叔,欠你店里的钱,等过几天老庚回来,就给你。李玉民说,不急的。淑梅说,谢谢你昨天给“小火柴”的棒棒糖。这孩子就是不会说话,如果会说话的话,她一定会说谢谢你的。李玉民说,都一个楼里住着,客气啥?再说,我也喜欢“小火柴”这孩子。“小火柴”听懂了似的,用水汪汪的眼睛瞅着李玉民。李玉民说,小火柴,今天没棒棒糖了,明天,你去店里,我再给你。淑梅说,小孩子,不能老是惯着她的。李玉民笑了笑说,没事儿。淑梅说,那我们回啦。李玉民说,好,我再走走。淑梅说,回来的是你女儿吧,真漂亮,如果“小火柴”长大了能有你女儿那么漂亮,我就满足了。只可惜“小火柴”是个哑巴。李玉民听到淑梅叹了口气。

淑梅是二楼租房的,在老陈头对门。丈夫老庚在外面打工,她一个人带着“小火柴”。上次,老庚回来,让她的身体又出了“事故”。

李玉民站在巷子里,天已经黑下来,路灯都睁开了“眼睛”,看上去虎视眈眈地注视着有些空旷的二马路。他闻到了烧烤的味道,浓重的烤韭菜味儿。小时候,家里是不允许他和弟弟烤韭菜或者蒜皮之类的,说那样身上会生疮,没想到,现在烤韭菜和烤大蒜竟然成了城里烧烤的两道美味。二马路的烧烤街取缔很长时间了,但还是有一两家和城管打游击,偷偷地在角落里摆起了小摊。他又站了一会儿,转身往店里走,他的身体尽管有拐杖支撑着,但看上去还是有点儿倾斜,让他身处的街道也出现向左面歪斜着的视觉。

几个孩子拿着水枪在玩着“战争”游戏。有一个孩子把李玉民当成了靶子,向他的身上射击,水的“子弹”射到李玉民身上,他回过身,那些孩子嬉笑着,跑开了。他没有生气,望着那些孩子,他内心里倒充满了担忧。

两天没看到老陈头,李玉民倒有些想他了,心里面像少了点什么似的。李妮带着“指南针”去宠物医院后,李玉民按捺不住,还是对着楼上喊着,老陈头,老陈头。但没有人回答。倒是“小火柴”从另一侧的窗户里探出头来,向下看着。李玉民喊“小火柴”下来,要给她棒棒糖,但听到淑梅对“小火柴”的斥责声,话里面说了李玉民的坏话。李玉民听了很生气,想接过话茬,但想想,还是算了。做母亲的如此教育孩子对外人警惕也许是对的,尤其是一个小女孩。“大灰狼”是无处不在的。

李玉民喝了口沏好的茶水,站起来,拄着拐杖,进了楼门洞,来到二楼老陈头的门前,敲门,边敲边喊,里面都没声音。他叹了口气,下楼,回到超市里。太阳毒得厉害,他已经满头大汗,身上的衣服被汗水浸湿,像第二层皮。他干脆脱了湿哒哒的半截袖,光着膀子,坐在院子里,身后是堆满了货物的超市,但还是让他感觉到空荡荡的,心里面像少了点儿什么似的。他抬头看着老陈头家的窗户,找来一架梯子,一只手一条腿向上爬着,爬得艰难,好在只是二楼,他站在梯子上向里面瞧着。他啊地叫了一声,从梯子上摔下来,摔得很重,在地上趴著。听到叫声,淑梅家的窗户和楼上娜娜、医生家的窗户都打开了,看到李玉民趴在地上,问,老李,你咋啦?老李说,出事啦,老陈头上吊了。你们赶快打电话。他说着慢慢从地上爬起来。只见窗户里的几个人瞬间消失了,可以听到楼道里他们急促的脚步声和踹门的声音。等李玉民拄着拐出现在老陈头门口的时候,人已经被从暖气管子上放了下来,躺在地上。一把椅子歪倒在地上。医生说,没救了,看来是前一天他就把自己挂上去了。我已经给派出所打了电话,他们过一会儿就来。娜娜、淑梅站在老陈头的尸体旁边,“小火柴”从对门的门缝里露出半张脸,在看。老陈头的屋子里一片沉默。娜娜抹着眼泪。淑梅挺着大肚子说,我身子沉,我得回去了。我受不了这样的刺激,等老庚回来,我要搬家,离开这里。李玉民说,咋会这样?前两天,我们还下棋、斗嘴呢。医生说,他有什么家人吗?李玉民摇了摇头,说,从我搬到这儿来,就没看到他有家人。医生说,哦。医生看了眼娜娜说,你如果没事,就帮忙跑跑,我们把这个邻居送走吧。娜娜点了点头说,好。过了一会儿,警察来了,看了现场,拍了照,确定是自杀。几个警察把老陈头抬上车……

关于处理老陈头骨灰的事情,他们在火葬场里争论起来。医生说,没有家人,我看那骨灰就别要了。娜娜说,毕竟邻居一场,我还是想要骨灰,随便撒在山野之间也好。娜娜看了看李玉民,说,老李,你的意见呢?李玉民说,我没意见。娜娜说,就这么决定了,我一会儿进去捡骨,你们谁跟我进去?医生看了看李玉民,李玉民也看了看医生,他们异口同声地说,我去。娜娜看了他们一眼说,老李,你腿不方便,让医生跟我进去吧。

李玉民站在外面等着娜娜和医生出来,他抽了支烟,望了望火葬场那个耸立的大烟囱,烟雾缭绕着,由浓重的黑渐渐变成清淡的白,像一朵白云了。此刻,一部分老陈头已经到了天上……

娜娜捧着骨灰和医生从里面出来。老陈头的骨灰被包裹在一块红布内。医生之前借了辆车,他问娜娜,去哪儿?娜娜说,就到望城最高的平顶山吧……李玉民和娜娜坐在后座,李玉民不时用眼睛瞟着娜娜手里的红布,是那么刺眼,刺眼,像一摊随时都可能复活的流淌起来的血。他们把车开到山顶上,山风习习,很是凉爽。娜娜说,就到山顶的悬崖上吧……李玉民看着有些陡峭的山路,心里面打怵。医生说,老李,要不你就别上去了。我们撒完就回来。李玉民想了想,说,好吧。你们代我去吧,你们把我的话,带给老陈头,就说他终于自由了,享福去了。医生说,好的。李玉民站在那里,望着医生和娜娜向山顶的悬崖走去。李玉民又叮嘱着说,别忘了,把我的话告诉老陈头。医生说,不会忘的。

过了一会儿,可以看到山顶上站着娜娜和医生蒋付刚。娜娜在上面喊着,老李,我们要把老陈头送走了。李玉民说,好。娜娜说,开始啦!那些灰一样的物质,在风中飘散,瞬间就不见了,只剩下山风还在吹动着树叶,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李玉民对着山谷喊着,老陈头,你一路走好吧……直到看见那块红布在半空中飘着,直到消失,看不到它落在了什么地方。从山上下来,娜娜说,一起去吃个饭吧,总要像那么回事。医生说,不了,下午我还有班。娜娜说,好吧。医生说,我把你们送回去。娜娜说,付刚,你们医院可以弄到胎盘吗?我想弄几个吃,都说吃那玩意可以让人变得年轻。医生蒋付刚说,不好弄了,现在那些孕妇好像都意识到胎盘是个好东西,都自己留着了。娜娜说,哦。想想办法,买也可以。医生蒋付刚说,那我等机会,看看吧。娜娜说,谢谢!医生蒋付刚说,跟我客气啥?

医生蒋付刚把他们送回到超市门口。

娜娜說,老李,我们两人洗洗手,吃块饼干什么的吧?我记得以前参加葬礼后,都要有这样的仪式的。

李玉民说,好。

李妮已经给“指南针”输液回来,坐在院子里看书,“指南针”趴在她身边的地上。李妮看着李玉民问,把老陈头送走了吗?李玉民说,是的。

娜娜洗了手,从李玉民递过来的饼干袋子里抓了几块饼干,放到嘴里,咀嚼着,咽下去后,说,唉,一个人就这样……我回家了,突然觉得很累,我想睡一会儿。李玉民说,再坐一会儿吧?娜娜说,不了。我回去冲个澡。对了,李妮,你快毕业了,打算到哪儿找工作啊?李妮看了眼娜娜说,还没想好,也许会去南方。娜娜说,哦,如果去南方的话,跟我说一声,那边我还认识几个人。李妮说,谢谢。李妮问,你这次回来,就不走了吗?娜娜说,看看再说吧。在南方呆惯了,回来后,总觉得有什么东西格格不入了,不是过去的样子了。但在南方,晚上睡不着觉的时候,还会想这里,其实,想的更多是过去吧,是回忆……

李玉民说,娜娜,那天在你家和你喝酒的那个男的是干什么的?

娜娜说,谁啊?

李玉民说,就是你让我给你送啤酒,我让李妮给你送去的那天。

娜娜说,哦,全胜利!你不认识吗?以前也在这二马路混,后来搬走了,但还常常回来的。他知道你的,还知道你叫“铁拐李”。

李玉民说,哦。他嘴里喃喃着,全胜利……全胜利……

娜娜说,有事吗?

李玉民说,没事儿,我就问问。

娜娜说,哦。如果有事儿的话,跟他说一声,在二马路,他还好使,很多人都给他面子的,他能摆平……

李玉民说,哦。

一晃李妮的假期就要过去了,陆桥北就像蒸发了似的,没有任何消息。李妮清醒地面对着两人之间这份随时都可能破裂的情感。她要做自己,而不是被陆桥北牵着鼻子。至于“指南针”,她想过送人,但看到父亲和母亲已经把它当成了家里的一员,她就没说。父亲李玉民买了个电动三轮摩托车,他说,如果超市开不下去了,他可以出租摩托车。李妮看到父亲是笑着说的,但她心里面酸酸的。这个假期回来,让她感觉到望城的经济不如去年了。“指南针”发炎的耳朵打了几天滴流,治好了。

有一天,一家三口吃晚饭的时候,李玉民对肖美兰说,你明天歇班吧?肖美兰说,是啊!李玉民说,那我们关店一天,我拉你们,还有“指南针”去卡尔里海玩一天吧?妮妮也马上就要开学了,这个学期结束就毕业了,毕业后找工作,这在身边的日子越来越少了。肖美兰说,好啊!李妮也同意。

晚上,他们都没睡好。楼上的老庚回来了,和淑梅大吵起来。老庚说淑梅肚子里的孩子是个野种。他们边吵还边摔着各种东西。李玉民想上去劝劝的,但被肖美兰挡住了。后来,听到娜娜在喊了,说他们还让不让人睡觉了,他们才偃旗息鼓。夜慢慢沉入夜的安静之中,但还是有什么在蠢蠢欲动。

第二天早上,李玉民开着三轮摩托车,载着肖美兰、李妮,还有“指南针”,从巷子里出来,正好遇到送快递的汪海。汪海冲着李妮打招呼,说,你们全家去哪儿啊?李妮说,去卡尔里海。汪海说,哦,你快开学了吧?李妮说,是的。汪海问,毕业还回望城吗?李妮说,不想回来了。汪海骑着摩托车从他们身边过去,他背上的老虎纹身张着大嘴,就像要从他背上跑下来似的。李妮说,我一个中学同学,你们知道他有个外号叫什么吗?李玉民和肖美兰都摇了摇头。

李妮说,混球儿。

责任编辑 梅 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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