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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美好的事物皆应永存不朽

2020-04-01于怀岸

长城 2020年2期
关键词:小青年天坑绳索

于怀岸

凶杀案是午夜发生的,第二日中午受害者的母亲才带着目击者来乡政府报案。如此充裕的时间,犯罪嫌疑人早已逃之夭夭,追捕工作由市局和镇派出所的刑警们去做,没有老彭什么事。该案因有目击者,几乎无需侦破,市局直接发布通缉令,刑警们倾巢出动,搜寻嫌犯可能的藏身之处,然后逮住他,送去审判。所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嫌犯被逮捕是迟早的事,快则三五天,慢则十天半月。老彭不是刑警,是大狗乡户籍警,兼管治安,虽说是在他的辖区内发生的命案,追捕嫌犯这趟“高档”活儿却轮不上他,在这桩大案里他唯一的任务是负责打捞受害者的尸体。

受害者,几乎可以确认为死者了,名叫李薇玉,猫庄村人,是个十六岁的姑娘,刚刚初三毕业,暑假结束后就上高中。嫌犯是他的繼父,一个叫做王大柱的四十多岁的中年汉子。案发经过大概是这样的:昨天中午,李薇玉的母亲去走亲戚,当夜没有回家,半夜时从外面喝酒回来的王大柱错把继女当做了她母亲(这是老彭的推测,也许是故意),动手亲热时遭到李薇玉的反抗。王大柱抓起她的头发,把她的脑壳往墙上狠狠地撞击,发现她死了后又销尸灭迹,乘着夜色扛着尸体出门,把李薇玉的尸体抛进了屋后不远的天坑里。整个作案过程被王大柱八岁的女儿,也就是李薇玉同母异父的妹妹王小丫全程亲眼目睹。当时她同姐姐李薇玉同睡一房,但在另一张床上,她不仅亲眼看到父亲王大柱撞死姐姐,还看到他用被单卷起姐姐李薇玉的尸体,扛出去丢进屋后的天坑里。

王小丫已经八岁,能够准确地指认出案发第一现场和第二现场。

第一案发现场在李薇玉家房里,老彭带着刑警队副队长、两名刑警和一位法医取证后,又来到第二现场,也就是抛尸的天坑边。这个天坑距离李薇玉家大概只有一二十米远,天坑口呈不规则形状,很大,比一栋人字屋的地基还大,边上长满了灌木、荆棘和藤蔓植物。正值盛夏时节,灌木、荆棘和藤蔓长得茂盛葳蕤、郁郁葱葱,特别是山葛藤和茯苓藤,藤茎差不多有手腕粗,上面的叶片阔大、肥厚,跟荷叶一般青翠,像刚刚施过氮肥一样,绿油油的,闪着亮光。距离天坑口不到十步之远就是一条村民们进出鸡公山的大路,人来人往,足迹杂乱无章。认真勘查后,刑警们发现天坑口沿边上一处草丛和荆棘有踩踏过的痕迹,口沿以下的藤蔓植物的藤茎和叶片都有明显的翻转或折断痕迹,很多叶片已经枯萎和卷边。那地方不怎么能晒到太阳,更不会有人去踩踏,不可能无缘无故地枯萎那么一大片叶片,它们是被什么东西碾压折断后失水枯萎、卷边的。

显然,王小丫的证词是可信的,李薇玉的尸体无疑是从此处抛下天坑的。

若是当天傍晚顺利地打捞出李薇玉尸体的话,以后这个案子也就没有老彭任何事了,刑警们把尸体拉回市局尸检,老彭回乡政府宿舍里睡觉,第二天他依然会像往常一样上班,给前来办事的乡民们上户口、打证明,或被人叫出去解决邻里口角,诸如牛吃庄稼、猪拱菜地之类鸡毛蒜皮的纠纷。但是,市局刑警接到老彭报告时低估了这个天坑的深度,他们只带了一根三十米长度的绳索。天坑外面四五米处才有一棵大腿粗的杉树固定绳索,绾套打结又占用了三四米,因此能收放的长度最多不过二十一二米。下天坑的那个敏捷得像只猿猴的年轻刑警在距离地面大约十来米处找到了那床被单,但直到放完绳索,他的三节手电筒光柱里也没有显现出李薇玉尸体的影子。他就带了那条血迹斑斑的被单上来。

这个天坑不晓得有多深,年轻的刑警爬出天坑口第一句话就说,手电光照不到底,起码有七八十米深都不止。

这一下一上花了一个多小时,年轻的刑警出来时已经日落西山、天近黄昏,刑警们和法医又累又饿,他们带上取到的证物,开车回城了。临走前,那个刑警副队长给老彭交待说,明天你找人把尸体捞上来,打电话联系我们,局里再派车来拉回去做尸检。我们就不来了,局里要求我们全力去抓捕王大柱这个狗杂种。

刑警们甩手不管,打捞女孩的尸体就成了老彭一个人的工作了。尸体百分百要打捞出来,否则李薇玉这个人只能认定为“失踪人员”,而不能认定为“已经死亡”。不能认定死亡,逮到嫌犯后法院就无从审判和量刑,这点老彭是知道的。老彭不是科班出身的警察,他是半道转行做乡警的。他以前是个中学教师,教音乐和美术。老彭是中师生,语数科(学)、音体美,小学的都能教,调到中学后,他就只能教音乐和美术了。当然,老彭是十分喜欢教音乐和美术这两门课的,如果不是因为后来发生了一些事情,他也不可能转行。他特别喜欢音乐的旋律和美术的色彩,一直认为它们是这个世界上最美好的事物。在中学里又教了七八年书,四十岁那年老彭的学校换了一位新校长,学校缺主课老师,校长硬是要老彭去兼带初一数学,老彭不带,两人关系搞得很僵。最终老彭的胳膊拗不过校长的大腿,带了一年初一数学。那年区教委统考,老彭带的那两个班成绩垫底,分别得了全区倒数第一和倒数第二。老彭不想再误人子弟,遂有了调走或转行的念头。老彭是乡村教师编制,调也只能调到另一所乡村学校。老彭知道,乡村中学都缺主课老师,调另一所学校只是换汤不换药,保不准还会被校长要求代主课,那么他就会继续误人子弟。正好此时有一个机会,大狗乡乡党委书记跟老彭是中师的同学,有一天碰到一起喝酒,听闻老彭有转行念头后,就给他说,我们乡正好缺个计生专干,你要是想来,我给你办调动手续,保证两个月之内你就能来我这里上班。事实上,两个月后老彭调到乡政府后一天计生专干也没当,而是直接当了乡警。计生专干这个岗位容易出成绩,出成绩就容易提升,在老彭办理调动手续期间被乡政府另一个干部争去了。老彭调进乡政府时,刚好上面要求没有派出所的乡镇都要设置乡警职位,大狗乡是个只有万把来人的小乡,以前从没设过派出所,户籍、治安、案件等等一直都是归葫芦镇派出所管,现在这个职位就归老彭了。说是乡警,其实不是正式的公安编制,老彭的编制还是在乡政府,严格来说,他只是个有正式编制的协警而已。老彭本来就对计生专干这个得罪人的岗位兴趣不大,只是想用它作为离开学校的一个跳板,被人抢走反而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于是老彭就干起了乡警。不知为何,大狗乡没人叫他彭警察或彭警官,大家都叫他彭特派员,也许是老彭很少穿警服吧,或者是因为大狗乡并没有派出所这个单位,大家都觉得他是市公安局或葫芦镇派出所特派过来的人。

当然,乡民们怎么叫他,老彭也无所谓。

自老彭当乡警以来,七八年了,大狗乡内还从未发生过一起大案要件,偷鸡摸狗、打牌赌博、打架斗殴、邻里纠纷之事自然不少,老彭都能妥善处理,该罚款的罚款,该批评教育的批评教育,该上报给葫芦镇派出所或市局的,他也上报。七八年来,辖区内有几个少年被送去劳教所,也有不少的成年人被判刑劳改,但跟别的乡镇相比,即使按人口比例来算,大狗乡也应该是酉北市比例最小、治安最好的乡镇之一。老彭办案有一个原则,不管是偷窃、打架,还是赌博,只要不是数额大或伤情重,他都尽量让当事双方私下协议解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往上面报。由于宅心仁厚、人又随和,老彭跟哪个村的村民們都能称兄道弟、打成一片,所以老彭在大狗乡人缘儿挺不错,走到哪个村里都有人拉他去家里喝酒,乡民们也不把他看成警察,而是当成熟人或朋友,跟他勾肩搭背,嘻嘻哈哈,荤话脏话一大串。

猫庄的村民们也不例外。

刑警们回城后,老彭没有马上回乡政府,他去了趟村支书家,让他帮忙在村里找好明天下天坑捞尸体的人。老彭告诉他说,找个身手敏捷的中年男人,还得找两个在外面拉放绳索的男人,力气好的就行。看着支书为难的样子,老彭知道农村里的人都忌讳接触死人,何况下到天坑里去捞出尸体,老彭又说,不要他们做白工,下天坑的那人给一百块钱,放索的两人每人给二十块钱。

说定后,老彭才骑摩托车回乡政府宿舍。

第二天清早,老彭带上昨晚准备好的工具:一大圈绳索、一只三节手电筒、一个带灯的矿工帽、一把锋利的水果刀、一大瓶花露水,还有口罩、手套、护膝等等能用着的东西。临出门前,他想了想,又从书案下的柜子里拿出一瓶二锅头塞进背包里。花露水是掩盖尸臭味的,老彭想,李薇玉已经死了快两天了,这么大热的天,她的尸体肯定腐烂发臭了。至于带酒,老彭也考虑到了,一般来说,肯做捞尸这类活儿的人,本身若不是酒鬼,也要喝点酒壮壮胆。他坚信这瓶酒用得着。

到了猫庄,果然村支书说找来下天坑的人是酒鬼赵三旺。村支书说,别人都不肯,就他肯。赵三旺这人老彭认识,是个“老光棍”。“老光棍”只是个称谓,赵三旺人还不老,四十二三岁,正是壮年期,长得精壮结实,爬树打柴、攀崖采药,样样在行,身手敏捷。天坑有多深,里面岩石结构怎样,都不清楚,下去的风险很大,一不小心就有可能出事故,不太稳重的年轻人,老彭还真不敢雇。这个赵三旺,除了平时好二两酒,其他方面均还靠谱,老彭是了解他的。村支书又说,那个天坑,好几年前赵三旺下到底里捡过畲刀,他熟悉那里面环境。听了支书这句话,胸中一块石头落下了地,老彭放心了。

老彭来到天坑边时,看到那里已经围聚了很多人,男人女人老人小孩子都有,密密麻麻的,起码有几十人。支书昨晚四处找过人,大家都知道老彭今天要来。其实昨天刑警下天坑时就有不少的猫庄人在围观,但他们都隔得老远,至少有二三十米的距离远,老彭知道他们心里畏惧那些腰上别着真家伙(五四式手枪)的刑警们,但他们并不畏惧没有佩枪的老彭,所以早早地就围在天坑边看热闹来了。人们看到老彭走过来,纷纷跟他打招呼,有两个小青年抢步上前,跑过来帮他拿绳索和背包。两小青年一个叫二痘,一个叫胡疤子,都是二十一二岁的年纪,老彭问他俩,支书叫你俩放拉绳是吧?

二痘和胡疤子忙点头,是呀,是呀。

二痘和胡疤子都细胳膊长腿的模样,老彭皱了下眉头,心想难道猫庄就没其他壮实些的男人了吗?但老彭没说出来,他想他俩也许是赵三旺点的将,若不是,又觉得他俩不行,到时赵三旺自然会提出来换人。

老彭问他俩,三旺来了吗?

胡疤子说,没看到他来。

二痘说,可能还在睡懒觉,我去叫他吧。

老彭看了一下围观的人群,除了李薇玉的母亲陈素姊蹲在那株杉树下嘤嘤地哭泣,其他人表情各异,有的人面色沉重,有的人表情怪异,大多数人都面带微笑,一副既好奇又困惑不解的表情。也有的人在说说笑笑,小声交谈或大声喧哗。九点多钟了,日头已经爬过鸡公山顶,正在无遮无挡往下倾泻强烈的阳光,晒得人们额头上已经开始冒汗。二痘去叫赵三旺有半个小时了,老彭早已在杉树杆上绑好了绳索,做好了一切准备工作,只等他俩来就可以开工了。

差不多等了一个多小时,好些老人和孩子经不起太阳晒,陆陆续续散去了,赵三旺和二痘才来。赵三旺给老彭解释说,我以为清早或傍晚下天坑捞人,清早我就来了一趟,没见老彭,就去打牌了。

这么大的天气,赵三旺嘟哝一声,会不会中暑啊!

胡疤子跑过来说他,别再叽叽歪歪啦,要中暑也是我们外面的人中,你下到天坑里能晒到太阳吗?

二痘也说,你不是曾经下去过吗?

赵三旺说,那是冬天的时候,里面比外面暖和来着哟。

老彭交待赵三旺第一次下去,先摸清下面的情况,确定尸体的位置,若是带不上来尸体,可以先出来,然后再想更合适的办法,譬如用箩筐,再下去装,拉上来。

晓得,晓得。赵三旺似听非听,一边磨磨蹭蹭地换衣服,一边嘴里嘟嘟哝哝着,似乎心里十二分地不愿意。老彭不晓得村支书是怎么给他说的,是否强迫要他下去。

赵三旺带好装备,捆好自己身上的绳索,胸前斜套着一大圈沉重的绳索,从天坑边下去。他踩着青草,分开荆棘,走到布满藤叶的昨天那个刑警爬过的豁口。在豁口处转身,面向老彭方向蹲下,双手握紧胸前的绳索,两脚蹬着边缘上的石块,试探着慢慢地往下滑动。赵三旺的身子一点一点地往下隐去,直至完全看不到他的头顶。老彭站在离豁口不到两尺远的地方,伸长脖子,望着他一点一点地消失不见。

突然,赵三旺的头颅从天坑里又冒了出来,吓了老彭一大跳。

看到赵三旺眼睛可怜巴巴地望着他,老彭心里一凛,以为他要反悔,不肯下去,

赵三旺说,我心里有点虚。

老彭问他,虚什么?

赵三旺嚅嗫着,那孩子我大前天还碰到过,她还叫我“叔”了呢。

二痘不耐烦地说,你怕鬼呀?

赵三旺的眼神依然可怜巴巴的,问老彭,我去家里喝口酒再下去行不行?

老彭提起脚边的背包,从里面掏出二锅头,拧开盖子,递给赵三旺。赵三旺接住,仰头就咕咕地往嘴里灌。灌到第三口时,老彭倾身上前,一把夺过酒瓶,说,够了,你别喝多了!不知是对老彭抢了酒瓶不满,还是二两酒撑肥了胆子,赵三旺双手握紧绳索,吱溜一下,整个人又不见了。

由于赵三旺下去前把几十米长度的绳索套在了自己身上,说是由他自己控制下去的速度比别人一点点放要好,也更安全,他说上来时有人拉繩索就行,所以赵三旺下去后,大家都没事干,干等着到时他喊拉绳。

这会有一段漫长的等待。

今天是个少见的没有一片白云的大晴天,日在中天,阳光炽热,早已烤得地上的泥土烫脚了。天坑附近除了那棵拴绳的杉树外,只有小灌木丛,躲不了阴。看热闹的人们已经散去大半,只剩少数几个人呆在杉树的树阴下。陈素姊已被一位邻居大婶架回家,她再晒下去必然会昏厥。跟老彭一起挤在杉树树阴下的除了胡疤子和二痘,还有三个小青年和两个老头儿。三个小青年都只十七八岁样子,老彭有点面熟,但一个也叫不出名字,两个老头儿,老彭倒是认得的,一个叫八癞子,另一个叫五癫子。八癞子不是头上长了癞子,是个鳏夫,五癫子也不疯疯癫癫,据老彭所知他也没得精神病,是个百分之百的正常人。他只知道人人都这么叫他俩。谁叫,八癞子和五癫子都答应。猫庄人的绰号,没有逻辑可言,就像胡疤子脸上并没有疤子,身上有没有疤老彭不知道,二痘的脸上也没有长痘子,更没有长粉刺。

这几个人似乎并没觉得晒,也不觉得热,围坐在根本没有多少阴影的杉树周围,聊天扯淡。

由于赵三旺自己带着绳索,天坑里黑咕隆咚的,谁都不晓得他下多深了,胡疤子和二痘闲得没事,他们不时地跑去天坑边沿喊一声赵三旺,问看到了没有?赵三旺的回音嗡嗡的,根本就听不清说的是什么。后来他们干脆就不去问了,坐下来跟大家一起聊天。

一个脸上长有两颗痦子的小青年对胡疤子和二痘说,等他把她弄上来,我们打个赌,我赌是光溜溜的,没穿衣裤。

二痘说,肯定是光溜溜的,这还用赌。你以为王大柱是吃素的?要是吃素的他就不会弄死她了。

八癞子说,这个王大柱平时看起来老实巴交的一个人,竟干出这等作孽的事来。

五癫子也说,弄了就弄了,把人也杀了。虽不是亲生的,也一起住好几年了,养也养亲了呀。

痦子小青年大声问大家,到底赌不赌嘛?

胡疤子说,要赌也得赌她下面长毛没有?

痦子小青年说,她那么小,又那么瘦,肯定没长毛。

八癞子说,她的奶子都鼓出来好大了,还没长毛,你们见过女人吗?

痦子小青年说,你看到过了?

八癞子说,隔着衣服那么明显,你没看到过?

痦子小青年说,我有大半年没碰到过她了,那时她还穿厚棉袄呢。

胡疤子问痦子小青年,你到底赌不赌?

赌呀,谁说不赌。痦子小青年转脸问八癞子,八伯伯,你赌不赌?

我赌长毛了,八癞子一脸奸邪地笑着问,赌多少钱?

十块吧,痦子小青年说,干不干?他边说边从裤兜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币,放在脚边的草丛上。八癞子也掏出十块钱放在痦子小青年那张钱上面,痦子小青年把它拿开,放在靠近八癞子那一边,对大家说,押没长毛的放我这边,押长毛的放在另一边。

胡疤子和二痘也掏了钱,胡疤子把钱放在八癞子那边,二痘把钱放痦子小青年那边,过了几秒钟,二痘又把他的钱拿起来放在八癞子那边去了。另外两个小青年看了看痦子小青年,又看了看八癞子,把头转向五癫子,说,五癫子押哪边我们就押哪边。

一直没有作声的五癫子闷声闷气地说,我不押。看着大家都盯着他,五癫子又说,我没带钱,身上一分钱也没有。

你赌哪一边?痦子小青年对五癫子说,赌我这边我就借钱给你。

八癞子也说,赌我这边,我借钱给你。

五癫子想了想,说她都十六岁了吧,我跟你赌。他把手伸向八癞子,接过钱放在二痘那张钱上面。那两个小青年也掏出钱,他俩果然说话算数,跟着五癫子押,都把钱放在了八癞子那边。胡疤子和二痘放了钱,抬头去找老彭。他们看到老彭趴在天坑边沿,正对着里面的赵三旺喊话,胡疤子问老彭,他准备上来了吗,要不要拉绳?

老彭头也没抬地答,还在往下下。

老彭正在往天坑里面瞧,他想知道下面的情况怎么样。天坑里面一团漆黑,赵三旺矿帽上的灯光像粒蚕豆似的,还没有一颗离我们数十万光年距离的星星亮。他往里面喊话,赵三旺也听不到,唯一可以确认的是那粒蚕豆在轻微地晃动,说明赵三旺还在往下爬。老彭对着他喊,快到了吗?赵三旺像似根本听不到一样,没有回答他。

赵三旺听不到,老彭也就起了身,退出天坑边沿。他想躲一下阴,太阳已经正当顶了,那株小杉树下面没有一点阴处,就是有,也不够那五六个没走的人躲。老彭很奇怪,这太阳大得晒出肠子里的黄油,八癞子、五癫子他们还呆在这里做什么?这时老彭看到了他们脚边有两堆钱币,他大声地说,你们在赌博!

老彭是开玩笑吓唬一下他们。

虽说抓赌也是老彭职务分内的事,但像这种几十块钱码洋的小玩意儿,老彭不会管。辖区内村村寨寨这种小赌天天都有好多桌,老彭要是都抓,跑断脚杆他也抓不过来,就是抓得过来,老彭也在这里呆不下去,早晚会被人打闷棍。

那些人知道老彭是在开玩笑,并不惊慌,胡疤子和二痘都问他,彭特派员,要不要来押?

五癫子也说,来吧,一起玩一把。

赌什么?反正闲着无聊,老彭很感兴趣地问道。

下面有条阴河,老彭想,看来快到底了。

越往下水声越响,寒气越重,老彭不仅不出汗了,他感觉全身冷得有点哆嗦起来。天坑里就像是一个大冰库,他能感觉到一团团冷气往上冒,包裹着他整个身体,直往他的骨髓里浸蚀。要不是喝了二两酒,身体里攒有热气,还能扛得住,否则老彭都想往上爬出去。终于,老彭勾腰时能看到阴河水了。水是浑浊的,不知是因为灯光的原因,还是它本身含泥沙多的原因。下到底后,老彭的脚踩上松软的泥沙后,从衣兜里掏出三节手电筒,拧亮后,去找李薇玉在哪儿,手电筒光转了一大圈,他没有看到李薇玉。老彭发现这是一个空间很大的洞穴,大得比两间房还宽敞,一条小溪般的水流从一个能钻进一头牛的石缝里流出来,水流很大,流得欢快激越,它横穿过这个空间,从老彭的脚边流入了一个更大些的石缝里,消失不见了。

很奇怪,四处都没见到李薇玉,沙堆上不见,石缝旁边也不见,既然赵三旺看到了她,这一会儿,她不会就被水冲走了吧?老彭又把手电筒光往石壁上照,光圈沿着石壁转动,突然,两只光溜溜的脚丫子出现在老彭的眼里,接着,李薇玉整个人也显露出来了。

是一丝不挂、赤身裸体的李薇玉。

李薇玉挂在半空中。

她的位置在老彭对面上方大约五六米高处,刚好是老彭下来时屁股对着的地方,所以他下来时没有发现她挂在那里。老彭估计赵三旺下来时正好到达那个位置,撞上了她。

老彭喊她,小娃子,你还活着吗?

没有回应。老彭扯过紧贴着石壁的绳索,荡过来,握住,弓起身子往上蹬。溪流与石壁之间有个差不多一人来高的凹空的罩岩,老彭试了好几次才吊着绳索蹬上去,费劲地往上爬。当他的手触到李薇玉的脚丫子时,老彭就知道她不可能还活着了,她的脚背冷得像一块冰,没有一丝热气。老彭又往上蹬了两步,来到李薇玉身旁,伸手试探她的鼻息,也没有一丝气息尚存。确定她没活着后,老彭有些失望,心里一下子泄了气,他感觉握紧绳索的右手几乎没有一点力气了。老彭很好奇她怎么会挂在半空中呢?她这个姿势若是从上面往下看,是好好地站立着的样子,难怪赵三旺会被吓得不轻。但老彭不敢照她的脸,他怕像赵三旺一样看到她的“笑”,老彭长到这把年纪从没跟死人打过交道,一次也没有,他晓得自己的胆子根本就不大,他就把手电筒光往她头顶上照,这才发现李薇玉的头发缠在一根石笋上。石笋不大,向上竖立,高约两三尺,它的底部还有很多根更小的石笋。李薇玉的头发漆黑的,又长又密,就那么一团糟缠绕在几根石笋上,把她吊了起来。

天坑里冷得就像一个冰库,李薇玉的尸体并没有一点腐烂,老彭没有闻到一丁点儿尸臭,如果她活着,老彭肯定一鼓作气地把她背上去。老彭的肩上至少还剩有十来米绳索,完全可以把她绑紧在自己背上,但现在老彭的气泄掉了,他就不可能有力气背她上去,哪怕是上面有人拉绳索。老彭想,还是再找人下来,用箩筐吊上去吧。

老彭出天坑时,太阳已经偏西了,天坑这边晒不到太阳了。猫庄来了许多人或站或蹲地等在那里,见老彭没把李薇玉弄上来,大家都很失望的样子。陈素姊也来了,正在放声大哭,见到老彭出来,马上奔过来问,是不是活着?

老彭表情痛苦地摇了摇头。

陈素姊哭着说,哪怕就是死的,你也要把她取上来啊!

老彭说,没工具,我背不上来她。又安慰她说,你放心,我保证,明天一定取上来。

八癞子凑过头来说,我说过不可能还活着,用脑壳想一下都晓得。

老彭爬出天坑时几乎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又累又饿,他还是早上吃了一碗面,直到现在连口水也没喝一滴,八癞子这句风凉话让他再也忍不住发火了,他语气凶恶地骂道,就你聪明,人家都蠢吗,人命关天的事不应该看一看吗?

胡疤子和二痘怔怔地望着老彭。痦子小青年正准备张口问老彭什么,看到老彭发了火,赶紧闭上了嘴巴,他走到那堆钱币边,拾起一张揣进口兜,给胡疤子他们说,钱都拿上吧,今天见不了分晓了。胡疤子拿了钱后高声说,回家啰,回家啰!

众人就都散了。

老彭在村支书家吃了晚饭才回乡政府宿舍。他实在太饿了,在村支书家寄放装备时村支书老婆正在做饭,留他吃,他就没客气。回到乡政府的时候天黑了好一阵,快到九点了。刚一进屋,老彭还没坐下身子,刘副乡长就推门进来了。他就像一直守着老彭回来一样。刘副乡长告诉他市局一小时前来过电话,说王大柱已经喝敌敌畏自杀,他们在离猫庄七十八里的王大柱的老家望龙山上一个山洞里找到他的尸体。刘副鄉长说市局让他给老彭转达,李薇玉的尸体弄上来后,拍几张照片送到刑警队存档就行了,没必要再拉去做尸检了,这案子差不多算了结了,让她家里人好好安葬了吧。

老彭说了声“晓得了”,往床上一倒,扯起了鼾声。

但这晚老彭睡得并不好,梦魇,做噩梦,整夜似醒非醒、迷迷糊糊。不管梦里还是迷糊中,他的眼前老是出现李薇玉的脸,看到她在笑。醒着时老彭就很后悔当时在天坑里应该看清她的脸,看清她到底是不是像赵三旺说的那样在“笑”。他知道,不管是迷糊中还是梦境里的所见都是这个“结”引起的。这样翻来覆去折腾了一整夜,第二天起床时老彭感觉比打个通宵麻将还困倦,头昏脑涨,更糟糕的是他的全身酸痛无比,手臂是麻的,腰背疼得厉害,大腿胀得不行,走路都踉跄,是昨天上下天坑使力过度造成的。

今天老彭不想去猫庄,他想他需要歇一天。

一整天他就坐在办公室里喝茶看报。

这天晚上他还是梦魇,噩梦连连,李薇玉那张他根本就没看到过的脸折磨着他,睡不踏实。第二天醒来后,他感觉全身的酸痛感消失了,但脸却浮肿了,眼睛涩得像糊了眼屎,睁不开。仰起身子后老彭又倒下了床,这天是他来乡政府上班后唯一一次迟到,过了十点他才来到办公室。正开门时,财税所主任史大姐过来,看到老彭的样子,吓了一跳,说,你昨晚办通宵案吗?

老彭说,没有呀。

史大姐就笑,说,肯定是你媳妇过来了。

老彭尴尬地笑了笑。

她又关切地说,又不是小青年了,悠着点,这把年纪再使力折腾,都叫空耗,不仅费油,身体磨损更大。

老彭哭笑不得,说,这是哪儿跟哪儿呀!

进屋,沏好一杯茶,老彭从报架上扯过来一张报纸,刚展开,还没看清头版头条的大标题,办公室的门被“嘭”的一声撞开了。老彭被惊了一跳,抬头看,风风火火地闯进来的是李薇玉的母亲陈素姊。一见老彭,陈素姊就大声地说,彭特派员,你答应帮我把女儿取出来的,是不是?

老彭说,肯定要取出来,我会再雇个人下去取。

陈素姊说,能雇到人,我昨天就雇人取出来了。

老彭不在意地说,怎么会雇不到人?出钱总会有人去的,你放心吧。我跟你去猫庄,保准雇到人取出她。

陈素姊说,赵三旺疯了,现在谁敢去?除了彭特派员你,没人敢去。

赵三旺疯了!老彭惊得差点下巴骨脱臼,说这怎么可能。陈素姊告诉他赵三旺是真疯了,前天一整晚大喊大叫,昨天家里人请来了半仙打整,好了一点点。

她说,我今天早上出门前刚见到他,眼睛斜了嘴巴歪了。

昨天你没来,猫庄人说你也疯了。她又说,彭特派员,你没事吧?

我像疯了吗?老彭嘴上这样说,心里却“咯噔”了一声,他知道这地方的人都非常信邪,赵三旺一疯,再不可能找得着肯下天坑去取李薇玉的人,无论出多少钱也找不到。取不出李薇玉,不说她不能入土为安,老彭自己的工作也没法完成,他还得拍照片给市局存档呢。

看来他逃不脱还得再下一次天坑。

老彭站起身,从背后的柜子里取出相机,骑摩托车捎着陈素姊一起去猫庄。

老彭从村支书家取了装备,提着背包和一个大箩筐往天坑走去时,很多猫庄人跟在他的身后。胡疤子、五癫子、二痘、八癞子、痦子小青年,以及前天和他们一起打赌的那两个老彭叫不出名字的小青年,一个也没少,全跟在老彭的身后。还有一些老人和小孩也跟着。这些人,特别是老人,都用很惊奇的目光打量老彭。老彭竟然没像赵三旺那样疯掉,这让他们既惊奇,又觉得不可思议。

跟前天一样,老彭依然让胡疤子和二痘在他上来时拉绳索,他先把箩筐用一条细绳索放进天坑底里,他怕自己先下去,胡疤子和二痘莽里莽撞,往下面扔箩筐,要是砸中自己的头,至少会砸晕死过去。老彭带上装备,绑好绳索,仍从前天他下去的那个豁口下去。他刚刚走到豁口边,就听到身后五癫子说,今天我带钱了,还赌不赌?

八癞子接口说,赌,怎么不赌呢。

痦子小青年也说,都把钱放过来吧。

老彭愣怔了,好几秒钟之后,他才强力控制住想骂人的冲动。他已经下到天坑口下了,他知道他得全神贯注,前天或昨天晚上肯定下过一场大雨,石壁像出了一身大汗似的,全是水渍,湿淋淋的,又溜又滑,每一步落脚都得万分小心,容不得半点分神。如果说第一次下天坑老彭是出于冲动,除了一心想救人,毫无其他意识,这一次他深深地意识到自身的危险了。虽然身上绑着绳索,万一要是踩滑了脚,在空中荡起来,他就无法控制自己身体,撞在石壁上不死也要脱层皮。不晓得过了多久,感觉就像过了半个世纪那么漫长,老彭才小心翼翼地到达挂着李薇玉的那个地方。老彭依然是按前天那个“路径”下来的,这是石壁的另一边,跟李薇玉的尸体隔了起码一丈多宽的空间,老彭不敢荡过去,只好沿着石壁,像一只蜘蛛一样慢慢地爬行过去。到达后,吊箩筐的绳索就在老彭手伸得到的地方,他提上箩筐。这时老彭发现了一个更大的问题,他不能把李薇玉装进箩筐里去。因为他一只手必须要握住吊着自己的绳索,即使把三节手电筒叼在嘴里,他也只有一只手可以活动,他这一只手不可能既提箩筐又能把李薇玉抱进箩筐里。退一万步讲,即使他找到这种有效的方法,系箩筐的那条细索能否承受得住李薇玉的重量不说,单绳不能平衡箩筐,所以提不上去她。而他也不可能把自己身上的绳索解下来再系到箩筐上去。唯一的办法只有先把李薇玉抱下来,放到天坑底里,再装筐和系绳,把两条绳合并后,在箩筐上穿花打结,既能固定她,又能让箩筐平衡,让上面的人拉上去,这样才不会晃荡,更不会翻转,把李薇玉从半空中抛下来。

老彭去抱她。李薇玉的身子滑溜溜凉冰冰的,就像一条泥鳅,又像是长满了青苔一样。跟两天前老彭第一次见到她时一模一样,她的身上没有一点臭味,更没有一点腐烂。老彭手指触到她的皮肤,感觉依然饱满和富有弹性,而不是一掐一個深窝。老彭斜着身子把她夹在腋下抱住,往上顶,顶了好几次,她的头发死死地缠着石笋,根本就解脱不开。老彭放开她,从衣兜里掏出水果刀,在有头发缠绕的石笋底部乱划,费了好几分钟时间,老彭觉得差不多了,再又去抱她,抱紧后使劲一拉,仿佛是李薇玉自己挣脱了石笋,像只温顺的猫儿一样钻进了老彭的腋下。

老彭抱紧她,慢慢地往天坑底下去。

天坑里的溪流涨水了,但涨得不厉害,老彭前天下来时的脚印还有很多留在细沙堆上,没被水流淹掉。冷气袭人,幸好老彭下来时就有准备,今天他多穿了一件绒衣,下天坑前把前天剩下的小半瓶酒一股脑也灌进了肚子里。现在老彭只感觉到阵阵凉意,还不到冻得全身哆嗦的程度。老彭把李薇玉在细沙堆上平放下,自己也累得一屁股坐了下来,大喘粗气。老彭坐在李薇玉身子旁边,可以说是紧挨着她坐着的,喘气的时候他熄灭了手电筒光,头上矿帽的灯还亮着。灯光是橘黄色的,不太亮,但它的光线足够照耀李薇玉整个身子。从脖子到大腿,照耀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老彭正喘着粗气,突然发现眼前呈现出一具精美绝伦的女人身体,这具女人身体没有一丝伤痕,也没有一点污迹,白如凝玉,静若处子,两个石榴般大小胀鼓鼓挺立的奶子,平坦洁白的小腹,微微隆起的三角区上伸出一层稀疏细绒的阴毛,一双修长饱满的大腿,结实得仿佛只要站起来就能追赶上麂鹿……

老彭张口结舌,更加喘不过气来。

美,真是太美了!

这才是真正的白璧无瑕,完美无缺!

这才是少女的裸体之美!

老彭学过美术,但从没上过人体课,除了老婆,他也没看到过别的活生生的女人身体,更没有发现过人体之美。仿佛他面对的是活着的李薇玉,老彭不由得心跳加速,面红耳赤,口干舌焦,全身燥热得很。他赶紧别过脸去。矿灯照耀在李薇玉的脸上,她的脸也干净白皙,嘴唇微翘,露出两颗同样白净的门牙,也许这就是赵三旺看到她而被吓疯的缘故吧。当时她吊在半空,从上往下看,就是站立着的样子,这样出现在眼前,老彭也保不准自己会被吓得六魂出窍七魂升天。李薇玉通体没有一点污渍老彭并不奇怪,前夜下过一场大雨,洗净了她的身体,但她全身没有一点伤痕就令老彭有些费解。有可能她是伤在的后脑勺,或者她是被枕头蒙住窒息而死的。老彭不是法医,也不想检查她的伤口在哪儿,他不想破坏她的美!

老彭专注地看着她的脸。他想起这两晚噩梦连连,老彭知道他必须看清、看仔细李薇玉的脸,否则以后每晚还会做噩梦。这时老彭在她的左脸颊靠近耳垂的地方看到一大块紫色的瘀痕,像是手掌印,应该是她反抗王大柱施暴时挨了打。

可怜的孩子!老彭叹了一口气。

这么美的姑娘竟然遇上了一个禽兽继父!老彭想,这就是命运,是上天跟她开了一个残酷的玩笑!老彭继续想,可怜的孩子,美丽的孩子,即使死后也不得安宁,还要被活人折腾来折腾去。想到这,老彭就想到了天坑上面的胡疤子、二痘、痦子小青年、八癞子和五癫子们的赌局,想到他们那一双双龌龊、污浊的目光在上面等待着玷污这具美丽的身体。那些不堪的目光就是一把把刀子,跟王大柱罪恶的双手毫无区别!

简直更加罪恶!老彭愤愤地想。

老彭再一次把目光转向李薇玉的身体时,忍不住打了一个嗝,胃里翻涌起一股热流,冲上嘴里,那是酒劲上来了。老彭喝酒,酒劲来得慢,总是要隔几个小时才会感到难受。每次醉酒,他都是半夜里爬起来呕吐。下天坑时,为了御寒,他喝光了瓶子里剩下的差不多四两酒。他这才想到,之前的舌干口焦、全身燥热,肯定也是酒劲的作用。虽然四两半斤的酒不至于让他呕吐,但老彭感觉脑壳晕晕乎乎,他想,要是能画油画,我肯定会把这具人体画下来,让这美永远留存下来,成为永恒不朽的美!老彭又想起他十八岁那年,中师三年级时一次上课,美术老师曾红说过一句话,这句话老彭自己当老师时也曾不止一次地转述给他的学生们。这句话是这样说的,人类为什么需要美术和音乐?因为它们能把大自然之美和天籁之音永远地保存下来。艺术只有一个目的,就是让一切美好的事物永存不朽。

老彭感觉脑壳里突然扯起一道闪电,照亮了他身体里每一根正在被酒精侵袭的神经。

终于,老彭徒手挖好了沙坑。一个长约两米、宽约一米左右、深达半米以上的沙坑,坑里每一粒沙子都像一粒冰块一样,坚硬、冷冽、寒气刺骨,老彭的双手冻得红通通的,像似肿了起来,但他一点也不感觉到麻木和疼痛。当成千上万粒沙子聚集在一起,完全覆盖了李薇玉冰清玉洁的身体后,老彭才舒了一口气。李薇玉就像被埋进了冰层里一样,永远都不会腐烂了。老彭想,只有这样,她才能远离污浊的人世间,避免令人难以忍受的再度玷污,只有这样她才永远不会腐烂和发臭。

这是她最好的归宿。

这也是让一切美好事物永存不朽的最稳妥的归宿。

老彭给上面传递了拉繩索信号,然后自己躺进大箩筐里,让胡疤子、二痘他们在上面拉。箩筐虽大,老彭也只能蜷曲着身子,伸展不了四肢,他这样躺着感觉很不舒服。在晃晃荡荡的箩筐里老彭的思绪也荡漾起来,他在想该怎么向市局和李薇玉的母亲陈素姊交待呢?就说下了场大雨,尸体被冲进阴河里找不到了,这似乎是一个不错的理由。箩筐升到离地面不远时,老彭看到头顶上蓝得透明的天空,天空中那轮日头红艳艳地耀眼,心里突然“咯噔”了一下,他意识到不对劲呀!现在是酷夏,天坑底里像座冰库,等到夏天一过冬天到来,那时它就不再是冰库了,会热得像座烤房。那时覆盖在李薇玉身上的每一粒沙子就会成为一粒火星,她的身子会被烤熟烤焦,她就会慢慢地腐烂,直至完全消融。但老彭只慌了一下神,马上就又释然了,他想到那时她身上的血肉和骨骼就会真正地融入到每一粒沙子里,不管这些沙子是冰粒还是火星,她就真正地获得了自由和永恒。

就像花朵只在凋落成泥后才会有诗人赞美它,一切摄人心魂的美只有在它消亡之后才会成为永恒。

责任编辑 张雅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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