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墙
2020-04-01鲍坚
鲍坚
尹刚用电工刀艰难地削着电线皮,一边听着窗外麻雀叫。停下手歇了歇,心想:“应该到了吧?”果然就听见门铃“叮咚”了一声。
肖潇开门说了一句话,拿回来一件快递,正是尹刚需要的电工剥线钳。
“你这还没开工,光买工具就花了我不少钱,真不如让物业找电工来修呢。”肖潇说。
“电工,他会把线走得这么直吗?”尹刚用剥线钳指了指墙上已经牵好的线,手里“咔咔”使劲握了几下,满意地“嗯”了一声,“又是周末,这个时间不能干、那个时间不能干,一两天都干不完。还有,弄得满地脏脏的,你愿意吗?”
其他都好说,满地脏脏的肖潇当然不愿意,因此不吭声了,回厨房去继续干活。她做饭不自夸厨艺,却总爱夸自己的洁癖:“我做完饭,厨房一定是干干净净的。”这会儿都已经吃完午饭、洗完碗了,不知道她在厨房还要干什么。
隔壁传来一阵吵闹。这个小区几幢老式板楼,都是尹刚他们单位的住宅。隔壁这户邻居,虽然只隔着墙壁,却不是同一个单元,平时在小区里不怎么碰面。这里的房子都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建的,室内结构不好,面积小,隔音差。隔壁他们家跟尹刚家卧室相邻的房间,是卫生间,一般都放着台洗衣机,尹刚家也是如此。虽然卫生间不会有人长时间呆着,但是尹刚和肖潇平时都是很小心的,潜意识里都有“隔墙有耳”的防备,晚上要干点什么事,都得惦记着邻居卫生间里有没有人,别让人听见这边什么动静。如果不是因为地理位置不错,图个孩子上学方便,尹刚前些年早就换新房了。其实若说价值,这里的房子却比单位其他地方的大房子还值钱,这也是肖潇坚持不换的一个原因。可是再值钱不还是自己住吗?值钱不值钱是以卖不卖房子来衡量的,如果房子不卖,值多少钱有什么意义呢,不就等于满足个心理安慰吗?这是尹刚的观点,肖潇跟他形不成共识,也只能听她的了。
肖潇拿着一个剥了皮的橘子过来,掰开一片送进尹刚嘴里:“隔壁怎么了?”
“貌似是洗衣机坏了。”
“洗衣机坏了有什么好吵的,叫人修一下不就行了呗。”肖潇继续一片一片地往尹刚嘴里送着橘子。“对了,谁跟谁吵呢?那个不像是他们家孩子啊?”
“不知道。”尹刚说。他也听出来了,是两个女人,一个大声一个轻声,大声的熟悉轻声的陌生,大声的话多、声音严厉,轻声的话少,听起来小心翼翼的。他突然想起来:“是了,是小何他妈来了。”
“刚来就吵……”肖潇喂完橘子,拍拍手,摇着头走了。
剥完电线头,尹刚继续布线。主卧的电源,不知道是哪儿出毛病,从昨晚开始插座和吸顶灯都没电了。这种老房子就是这样,不光电,水也是,一会儿这憋了一会儿那爆了。早年遇到这些问题,都是让物业来修。物业修的质量也还行,就是不讲究,水一漏就是一地,墙一刨就是一片儿,还弄得满地工具、满地垃圾,肖潇这种患有严重洁癖症的人每次都要发一堆牢骚。尹刚看她那么痛苦,加上她本来家务活就多,于是再出现这种情况就自己慢慢琢磨着修理些简单的,好歹也能对付过去。遇到不懂的,就上网查资料、学知识、看攻略,如今电商又这么发达,网上总能买到一些新奇、精巧又实用的工具,这么干着干着竟然越来越熟练,也越来越觉得有意思,后来干脆不管大活儿小活儿,都自己干了。
忙乎了一上午,插座的事已经解决了,这会儿是从电视柜那边分出一根线往上走,准备接到进门处的电灯开关上,再从开关接到天花板中间的吸顶灯。隔壁大声的越来越大声,小声的依然是小心地说着。
肖潇从厨房出来,边走边解下围裙:“她们还在吵?怎么没完没了……”
“你厨房还用电吗?”尹刚问。
“不用了。”
尹刚出门,把自家配电箱的闸拉下来,回到屋里。肖潇正全神贯注地听着隔壁。
“原来她老公在家啊。”
“嗯?”
“你听,是她老公声音吧?”
尹刚侧耳听了听:“是。”声音也很轻,好像是在提醒母亲,不应该怎么怎么样。
肖潇听了一会儿不听了,往外走:“刚熬了点红豆粥,应该熟了,一会儿你们都喝点。”
尹刚用电笔试了试开关,确认确实是没电了,开始把线往开关盒里接。接完了,抬头看了看灯,琢磨着是从开关这里往顶上走线,还是从顶上往下走线。想了想,还是先难后易,从上往下走。他放下手里的东西,到阳台找折叠梯子,把梯子拿进屋里,又往顶上看了看,“啪”地一声打开。声音大了些,肖潇从豆子房间急急忙忙地出来问:“怎么了?”
“没事,梯子。”
“小声点。豆子作业多,心里有点烦。刚跟她聊了会儿天,也让她休息休息——我的天,还在闹啊?”肖潇前几句说的是女儿,后面一句说的是隔壁。
“唉……”尹刚放下手里的电线,“是太不像话了。这小何怎么也不管管她老婆?”
“还是个处长呢!处长还是副处长?”
“副处长。平时在单位挺明事理的嘛,怎么在家里就这样?”
这时听见小何话音大了点:“别急了别急了,一会儿我就让人家来……”老婆厉声吼道:“四千多块钱的洗衣机,还没用几天就这样了,你说我能不急吗!”小何说:“是让人着急,不过既然都……”老婆又吼道:“气死我了!”小何紧着跟母亲说:“妈以后都记着了?”隐隐约约听见母亲说:“记着了记着了,我以后不用它了,我用手洗吧……”“跟她说也是白说!”小何老婆继续嚷嚷。
肖潇气得脸色通红:“你看看你们的干部!你也管管啊!”
尹刚冲她“嘘”了一声:“他又不是我們司的。”
“不是你们司的也是你们部的啊!你要不管我管了!”
尹刚没理她,手里仍在干着活。肖潇往隔壁墙那里走去,举起手,准备往下拍。尹刚赶紧喊:“哎——别别!好好好,我管!”又迟疑了一下,似乎是下了很大决心,然后拿起手机找电话号码。隔壁那边还在嚷嚷,接着就响起电话铃声。过了好一会儿,铃声停了,尹刚听见话筒里小何说了声“喂”。
“小何啊,我是尹刚啊。”
肖潇听不见隔壁小何的那声“喂”,也听不见尹刚电话里他的声音,只能从尹刚的话里揣摩小何的表情。
“小何啊,我们单位这房子,隔音效果不太好。”肖潇心想他听得明白吗?
尹刚停了停接着说:“呵,小何啊,是这样的,我们家肖潇刚才在边上听着你们家说话呢。”肖潇撇了撇嘴。
又停了会儿,尹刚说道:“唉,小何,我是担心我们家肖潇听多了,跟你们家小李子学呢,她要是也那样跟我妈说话,我妈嗓门也是不小的,你说我是摁住她呢还是摁住我妈呢?”
这边肖潇憋不住已经笑倒在床上,把嘴埋在被子里,还是捂不住“哈哈哈哈”的笑声。
挂了电话,尹刚又“唉”了一声:“说了半天听不懂,真是个老实人。”然后拿起螺丝刀,开始上梯子。隔壁已经安静了。
“你小心点!”肖潇一边还在笑呢,一边赶紧上前扶着梯子。“你说我要是那样跟老太太说话,你不会吃了我?不要等你吃了我,老太太就会把我吃了。”老太太说的是尹刚母亲。
“什么呀,我们家就数你老大,谁敢吃你?”尹刚边说边卸下吸顶灯的罩子递给肖潇,“接着。”
“我老大?老大是你妈,你和你女儿并列老二,你说我排第几?”见尹刚忙着没说话,肖潇又说:“哎,要是咱家老太太回北京,让她跟小何她妈聊聊,教她怎么对付她儿媳妇,怎么样?”说着又“咯咯”地笑。
“老太太哪儿得罪你了,你这样编排她?”尹刚手上使着劲,嘴里吃力地说。
“怎么编排了?本来就是这样的嘛。”见尹刚甩着手从梯子上下来,问:“怎么了?”
“螺丝锈住了,拧不动。”说着打开工具箱找工具。
肖潇见有空了,往厨房去。尹刚拿着钳子正准备上梯,肖潇回来问:“我再用一会儿电行吗?红豆好像差一灶火。”
尹刚想了想,估计这灯得卸一阵子,“嗯”了一声,出门把电闸合上了。回屋来,肖潇又回厨房去了。忽然听见沉闷的一声“砰”,感觉房子都抖了一下,窗台上的麻雀“喳喳喳”地惊起。紧接着听见豆子开门出来问:“这是咋了?地震了?”肖潇手拿着漏勺从厨房出来:“是啊,你没事吧?”
“貌似是隔壁家关门声。”尹刚说。
“啥?这叫关门?老爸你也太幽默了!”豆子对尹刚有些不满,看也不看一眼这边,进了卫生间。
“就像老太太说的,‘家心不安啊……”肖潇这句话带着家乡方言的腔调。
“呵呵……”尹刚自己傻笑了一下,又爬上梯子,用钳子捏住锈住的螺丝,狠劲一拧,灯架“哗啦”一下掉了下来,却没掉在地上,有电线扯着。肖刚吓了一跳,怕豆子和肖潇又来找茬,还好,豆子没出来,厨房那儿响着油烟机的声音。肖刚觉得手掌有点火辣辣的疼,原来是钳子的塑料皮破了,手上一使劲给蹭的,还好没见血。
尹刚赶紧把屋门关上,却又隐隐听见“呜呜”的声音,像是哭泣声。再一侧耳,可不是吗?还是隔壁。尹刚拿起钳子往铝合金梯子上“啪”地一声狠狠拍了一下,回头又把屋门打开,然后就听不见哭声了。
灯架落在半空,将将到尹刚头顶那么高,有点斜,好像是零线比火线长一点。尹刚拿着钳子,要把电线剪断。他单脚踩了踩梯子,觉得不太稳,干脆站在地面,踮起脚尖,左手揪住两根电线的下端,右手用钳子往上端使劲一剪,刹时猛地感觉到一股刺骨钻心的麻木感,从右手往下穿过身体一直到右脚掌,接着听到先后几声“啪啪”的声响,身体一踉跄,右膝跪在梯子底层踏板上,右手半撑着第二极踏板。那几声“啪啪”声,一个是灯架掉在地上的声音,一个是钳子先砸在梯子上又掉在地上的撞击声,一个是梯子被尹刚撞了一下发出的声音。
这一回反应大了,豆子使劲推门出来,肖潇则是小跑着过来。豆子气哼哼地问:“老爸今天到底是怎么了?还让不让我写作业?”肖潇一眼见到尹刚正挣扎着起来,吓坏了:“你怎么了你怎么了?摔坏了?啊?是不是摔坏了?”豆子听她妈这么一说,也赶紧进屋一起把尹刚搀起。
尹刚使尽力气把她们往一边拦,眼睛偷偷瞄了瞄吊在半空的电线,看线头离母女俩头顶还有段距离,放心了:“没事儿没事儿,没站稳,差点摔了一跤。”
“唉哟喂,早就提醒你了,你小心点好不好?”肖潇扶着尹刚在床边坐下,自己也坐下来拍拍胸口喘着气。
“是啊老爸,你是老头儿了,小心点好吗?”豆子摸了摸尹刚的头,“嗯?”尹刚冲她挤了挤眼,看着她回屋去了。
坐了一会儿,尹刚缓过来了,就是右膝盖下的胫骨让梯子踏板磕得生疼。“没事,你接着干活去。”他对肖潇说。心里想着,奇怪啊,有电怎么灯不亮呢?难道是零线出问题了?又想,怎么这么大意,刚才不是把电闸合上了吗,一转眼就忘记了?
“我那儿干完了,红豆都熟透了。我在这里陪你,看着你。”
“好吧。”尹刚笑了笑,觉得身子还有些软绵绵的,“不用电了吧?”
“嗯。”肖潇点点头。
“那你陪着我去拉闸吧。”尹刚拉着肖潇出去,其实他是怕肖潇乱摸顶上那截电线。
断完电回来,肖潇让尹刚再坐一会儿:“跟我聊聊天。”尹刚于是把工具都扔地上,半靠着床头,听肖潇说着话。
肖潇说:“刚跟你谈恋爱的时候,没见到你有什么聪明劲儿啊,怎么现在越老越聪明了?”
“哪儿聪明了?”
“你连水电工都会了,还不聪明啊?”
“说明我最适合干水电工呗。”
“还真是的,你要是干水电工,挣钱肯定比你當个司长多。”
“可是那样的话我还会是你老公吗?如果我是水电工,你老公恐怕就是你们老家那个矮古隆咚校长的矮古隆咚儿子……”
“又来了!打住!打住!”肖潇生气了。尹刚赶紧赔笑打哈哈。
说话间歇,隔壁又传来声音,不过是柔和的说话声、搓衣服的声音和流水声。听了一会儿,肖潇说:“是母子俩在说话呢。”尹刚站起身说:“继续干活!”
有肖潇在边上配合,扶梯子、递工具、接垃圾,速度就快多了。不到半个小时,旧电线都剪干净了,新电线接上灯,灯也重新在顶上安装好。最后是布线。顶上布线不太好弄,要仰着头钉线卡子,还要把线走直了,加上刚才被电了那么一下,布完顶上的线,尹刚大汗淋漓,浑身湿透。肖潇逼着他换了一身衣服,换完又让他在床上坐着歇一歇。
尹刚一边休息,一边看着对面墙,心里盘算着线该怎么走。桌子上手机响,肖潇伸手拿过来递给他。
“怎么回事!”尹刚对着电话吼了一声,把肖潇吓了一跳。她刚想说“小声点”,尹刚冲电话又吼了一声:“我是不是提醒过你们,不要用因私护照?”肖潇不敢吭声了,想拉着尹刚的手,被尹刚一把甩掉。肖潇只好愣愣地看着他说话。
“你们领导知道吗?”尹刚大声问。停了停,说:“你马上向你们领导报告,赶紧换人、赶紧办因公护照。”说完挂了,接着拨另一个电话。
“陈部长,欧洲那个团组出状况了,有几个演员签证没有下来。”那边,陈部长似乎是问了个问题,尹刚答:“他们用的是因私护照,说是以前出国来来去去的都没问题。”陈部长又说了几句话,尹刚回道:“首先是我的责任,提醒他们不够,以为跟他们说了就明白了。唉……”他叹了口气,接着听陈部长那边说着什么,然后点头道:“我现在就去单位,跟外交部联系一下。那边我已经交代了,让他们赶紧跟他们领导报告,马上换人、加急办护照。”
放下电话,尹刚看了一眼对面墙,心里犹豫着是把这一点活干完呢还是就走。肖潇小心地问:“出什么事了?”
尹刚摇摇头:“这一段线就先这么耷拉着吧,灯能亮就行,我得赶紧去单位一趟。”说着急急忙忙地换衣服。
“那先喝一碗红豆粥再走吧?”肖潇说。见尹刚不回答,又说:“也不差那么一会儿。”
“你啰嗦不啰嗦!”尹刚喝道。
肖潇不再言语,脸上带着委屈。见尹刚拎起包,又小声叮嘱:“路上慢点,别着急。”
尹刚出门,刚下楼梯,又回过头来,把配电箱里电闸合上了,然后快步下楼,跑向停车场。迎面吹来深秋的风,尹刚却不觉得冷,身上倒有些燥热。来到车边,车顶上的几只麻雀“扑棱棱”地给吓跑了。尹刚一刻不停,驱车上道。
还没到小区门口,就见前面路上走着两个人,尹刚赶紧减速。再一看,一个是小何,边上搀着的一个老太太,一定是小何的母亲了。细看她,其实不算太老,比自己母亲应该小好几岁。小何微微躬着腰,侧脸带着笑跟母亲说着话,母子二人慢慢走着,没留意后面有车。
尹刚突然觉得心里有些惭愧。他慢慢地跟在后面,让车保持着大概二十米的距離。后面有车紧跟上来,他不管,仍然慢吞吞地开着,一直等到小何和母亲拐上边上的行人步道,自己也出了小区,然后一踩油门,绝尘而去。
责任编辑 刘遥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