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中的成长与变化
2020-03-30赵宪臣
赵宪臣
丁龙海的长篇小说《风动草原》,表现出人的成长和世事的变化,既是作家的写作动机,也是作品呈现出来的样貌,可以说是作家的想法与作品的表达之间达到了深度融合的小说。建立在这种基础上,小说提供了人物成长的时间、空间以及世事变化的轨迹。解读这样的小说,紧紧抓住成长和变化这两个关键词,就能做到对小说有一个通达的领会。
关涉人物成长的小说在文学家族中,形成了一个庞大的分支,这样的小说有一个固定的称谓叫“成长小说”。按照成长小说是“主人公人生的一个阶段的展示”说法来看《风动草原》,小说中的主人公荀小亮,也展示了自己人生的一个阶段。整部小说从荀小亮“青涩的童年”写起,一直写到参加工作后的青壮年时期。在这一阶段中,荀小亮从稚嫩到成熟,从懦弱到强硬,从无主见到有主见,成为生活中一个不容忽视的人。
在展示主人公成长轨迹的过程中,作家动用了自己的经验积累,显示了在叙事上的把控能力。这部长篇小说就是在日常生活,或者说是在过日子中展示人物的成长。这种成长既来自人物在生活环境中的耳濡目染,也来自人物自身不断的思虑、思索、思考。小说所涉及的变化既有人的变化,也有世事和环境的变化。出现的人物都与主人公荀小亮有着密切关联,或者说这些人物伴随着荀小亮的成长。当然在伴随中,这些与荀小亮有着玩伴、同学、同事关系的人也在经历着各自的变化,有些人还出现了“逆向生长”。所谓逆向生长,就是在个人品性上越来越卑劣卑鄙。人的变化与环境、世事的变化有着同步关系。小说中的环境和世事的变化,聚焦的是草原的变化。这个草原是一个有着丰富石油储量的草原,从最初的一片荒芜之地到崛起一座石油城,再到石油资源的日渐枯竭,也就几十年的工夫。小说名为“风动草原”的深意,就在这“风动”的意象之中——立足草原,感受着风动,也就成了小说的一种喻指。风动之后,完全可以预期草原将迎来新的变化。这种风动的意象在小说中随处都有提示,在小说的结尾最具意味:
“风,卷起的尘埃旋转着包裹了城市的建筑,像宇宙中的黑洞,吞噬着一切可以捕捉到的猎物。我们每天都生活在城里,为什么感觉不到呢?马志鸿踩了脚刹车,商务车鸣叫着停住了。他推开车门下了车,其他人都跳下了车。草原上微风习习,有几只蝴蝶在车前飞舞,而二十公里外的城市似乎正承受着一场风暴。”这是在风中对草原上矗立的城市远观,写出了身在城市中的人无法看到的风动景象。而在最后:“太阳耀眼地照着大地,小草低伏着,享受着风的抚摸,花儿调戏着蜜蜂,惹得蜜蜂嗡嗡地叫。
突然,风静止了。小草伸直了腰,蜜蜂如愿以偿地落在了花朵上。”
这是对风的近看。在这种近看中孕育着大自然的无限生机,那么风动过后的城市呢?这种猜想只能在风动的意象里,去做各自不同的领会。
就小说所写人物来说,丁龙海给自己的小说人物设计了两种不同走向:一种走向是写出人物在变化中的成长,一种走向是写出人物在变化中的变化。主人公荀小亮是作家着笔最多的人物,也是在周遭变化中成长起来的人物。这个人物在幼年是一个胆小怕事被欺凌的弱者。他的这一懦弱的表现,在与玩伴田四娃的相处中有着明显的依据。面对霸凌者田四娃,荀小亮只有唯唯诺诺的份。但就是这个最初的懦弱者,在经历了岁月磨砺后,在认清了是非的来龙去脉后,也以自己的强硬姿态向曾经的霸凌者、改名为田道峰的玩伴挥出了愤怒的拳头,完成了自身成长的蜕变。
你敢说一遍?荀小亮攥紧了拳头,眼里要喷出火来。
瞧你那德性吧,他是你爹呀还是你爷呀。田道峰忍无可忍。在他眼里,荀小亮算什么东西,不过是马志鸿的狗,竟敢这样瞅自己。他更应该想到,是狗都会咬人的。一股风迎面扑来,他还没反应过来,脸上重重地挨了一拳,踉跄地倒退了几步摔倒在草地上。他感到天旋地转,意识很快清醒了。他跳起来扑向荀小亮,肚子又被踢了一脚,再度倒在了地上。荀小亮撲了上来,骑在他的身上,一只手掐着他的脖子,一只手抽他的耳光,嘴里怒吼着,这是我替王凯抽的,这是我为高超抽的……
荀小亮累了,坐在草地上不停地喘着粗气。田道峰躺在一旁,满脸是血,手里紧紧攥着菩提手串,似乎停止了呼吸。
这就是荀小亮痛打田四娃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能看出荀小亮绝不是一时的冲动,而是深刻认清了田四娃面目的结果。这可说是小说中重要的一笔,此时击打出的拳头,打出的是一个人的底气和正气,是一个人在世事变迁中保持着清醒和是非的证明。
荀小亮成长初始于上一辈人有着奋斗精神的年代,尽管在那个年代里,小说主人公尚年幼,但父辈们的奋斗精神不可能不影响到这个从小就耳闻目睹了草原变化的少年。所以在长大成人之后,当奋斗不再成为人们进取的动力,人们都在生活中各自打着自己小算盘时,荀小亮的忧虑重重也就顺理成章。这是在生活变化中成长起来的人所具有的忧思。
《风动草原》里把荀小亮置于人物关系中来展示他的成长,同时也在这个关系网中,写出了其他人在变化中的变化,使小说有了人物的另一种走向。这些人物突出的有田四娃、马志鸿、卢俊卿等,这些人物都与荀小亮有着密切往来,构成了荀小亮日常人际交往的圈子化图景。
如果说小说追踪了荀小亮的成长足迹,对他着墨较多,那么对这些与荀小亮有关联的人物,作家则在世事变化中呈现了他们的变化。在变化中,曾经的玩伴后来改名为田道峰的田四娃是一个越变越远离人性,越变越滑向深渊的人物。他由当初的打架斗殴,到最后的设计杀人并逍遥法外,可说是经历了人生的极端之变。荀小亮对田四娃的挥拳相向,就是对这种变中之变的有力回击。在变化中,马志鸿和卢俊卿属于被潮流裹挟的人物。他们的变化对应着世事,变得更会算计、更为圆滑。在缺失了精神的年代,这两个人物都可以归为陷入了精神困境的人,他们因为自我的迷失而消泯了进取心,人生的方向出现了偏差。
不过小说也写出了在世事的变化中不变的人物,这个人物就是乐在荒原守油井的赵承志。这个人物有着强大的精神力量,他不但拒绝回城做更舒适的工作、过更安逸的生活,还以高度的责任感查获了一起蓄谋已久的偷油行为。这个尽职尽责的人物,是小说里的一个亮点人物,与荀小亮的成长一样,为《风动草原》添加了温暖和热度。
在丁龙海的这部长篇小说中,人物关系网络或者说谱系并不复杂,就在几个儿时玩伴及曾经的同学同事之间进行穿插迂回,但小说所揭示出的人物成长及人物变化给人留下了清晰印象,这得益于小说的多重叙事脉络。就叙事来说,外在的全能视角和内在的有限视角都曾为作家所采用,叙事人也并非由一个人来担当。多数情况下,这个叙事人从外在的全能视角叙说着主人公荀小亮并结构着小说的走向。但为了给其他出场的人物提供展示自己的机会,有时候一些小说人物也会自己跳出来在叙事上坦承自己,譬如马志鸿、卢俊卿、田四娃等人物,都有过把个人心理亮出来的机会。譬如在第七章“田四娃回来了”中,就以田四娃充分的心理活动为主,写他与三哥的关系,以及三哥对自己的照顾。这时候的叙事人就不是单一的叙事人了,而融入了小说人物田四娃自己。正是多重叙事的出现,让小说摇曳多姿,有了丰沛度。
小说能够在波澜不惊中推进情节,并能收到吸引人的效果,得益于作家在小说语言的运用上找到了自己的叙述方式。以前曾读过丁龙海发表在刊物上的中、短篇小说,在《风动草原》这部小说中,能感觉到作家的语言也日见精进。就他的小说语言来说,与他的思维保持了同步,他所想到的,会有相应的语言迅速跟进,无论是写景色写环境寫对话,还是在上下文的衔接贴合上,语言的使用都做到了恰切表达,小说的连贯感也由此而生。
作家是这样写草原上的房屋的:“红旗村的房子与众不同,建筑材料很独特,大白块的墙体,厚实稳重,封顶的是红瓦。这种房子与干打垒相比鹤立鸡群,保留了干打垒冬暖夏凉的特性,又宽敞明亮。可惜的是,遭遇了1976年地震,干打垒没怎么地,大白块房子有裂缝了。”这就是草原上的房屋,作家抓住了特点,并与干打垒相类比再平实地铺叙,让草原上的房子凸显在了读者眼前。
《风动草原》的时间跨度达数十年,细读之下,会发现一座石油城从崛起到衰落的影子,不过小说并没有从正面、从大的场景中展现出衰落的过程,而是在人所处的环境中,在时代的演进中、在隐喻的选取中,牵涉着这种衰落和变化。小说中描写已经患病衰老的荀小亮父亲荀卫国走出楼区、走向草原的举动,就充满着一个为石油奋斗过的老人对过往岁月的追怀:
现在,他们躺在草地上。荀卫国把身体摆成了大字形,尽力放松。赵子琪侧身躺着,用手撑着头注视着荀卫国。荀卫国自言自语地说,我年轻时,累了就这样躺在草地上。那时候,草地上有狼、黄羊,还有数不清的野兔、野鸡,晚上打井的时候总会听到狼的叫声。那声音悲悲切切,只有面临死亡才会有这样的叫声,令人毛骨悚然。
......
赵子琪再次打量起老人,老人脸上的每一条皱纹都是微笑的,那双眼睛历经岁月的洗涤,仿佛蒙上了一层锈色,但难以遮挡住年轻时的锋芒和尖利。他那线路清晰的眼角缓缓地向外伸展,也许是受到某种引力的牵引,融入了他花白的发鬓间……如果不是身上这件劳动布制服,赵子琪很难相信,他是一个历经风雨的老石油工人。赵子琪很喜欢这张脸,当他注视老人第一眼时就有一种温暖和亲切感。谁见到这张脸都会有这种感受的。赵子琪想。
......
荀卫国的目光落在赵子琪的脸上。这是一张年轻的带着书生气的脸,浓浓的眉毛下一双很明亮的眼睛,眼神清澈带着几分幼稚,黑亮的瞳仁注视着自己。你为什么要这样看我?
你慈祥。赵子琪眨了一下眼,继尔说,和你在一起我感到非常有意思。如果你是个年轻人,我们一定会成为好朋友的。
我很老吗?荀卫国说,我们完全可以成为好朋友。
真的可以吗?赵子琪笑了,我怎么称呼你呢?如果叫爷爷吧还太那个了,叫别的吧还不礼貌。对了,你看《神雕侠侣》里的黄老邪和杨过年龄相差那么大,都能称兄道弟。
你叫我老荀怎么样?荀卫国说,电视里全是假的,我们却是真实的。
那你叫我小赵吧。赵子琪笑着,眼睛眯缝在了一起。
好啊!荀卫国爽朗地笑了,小赵,来,扶老荀起来,咱们走。
这是荀卫国走进草原的一段描写,在草原上,这个老人的举动引起了赵子琪的注意,这才有了这一老一少的交往。
《风动草原》里的荀卫国与赵子琪结成忘年交,也含有老少交锋、老少互补的深意。两代人不同的思维方式,不同的看待生活的态度,不同的价值取向,正是时代变化的体现。这一老一少可能都有各自面对世事变迁的茫然和未知,但他们最后能相处得如此和谐,以至抹平了年龄的界线,也说明沟通的必要和重要。
在世事的变化面前,作家也无法给出明确的答案,只能寄望于下一代人承接上一代人去不断破解。
《风动草原》刊发于《地火》2019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