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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卡丽娅妈妈(散文)

2020-03-27陈荣华

文学港 2020年1期
关键词:螺蛳母亲妈妈

陈荣华

我生于宁波,十二月四日是我的生日。这个时节,地处江南的宁波在气温上仍属乍寒还暖的深秋季节。听我母亲说过,我的出生日期可能并不准确,但出生时辰记得在午饭后不久,大约在中午十二点到下午一点之间。我出生的时节可真算是个“多事之秋”。母亲怀上我后,腹部比怀我姐姐时还大很多(我姐姐出生时有九斤一两),于是邻居们都说我母亲肯定是怀上了双胞胎。那时我父亲在宁波乡下一个叫“甲村”的粮库当主任,农村小医院条件简陋,当然也没有孕检的条件。直到母亲临盆,父亲才叫来邻居帮忙,将母亲送往了乡医院,在乡医院又托医院的老朋友陈医生为我母亲请来一位护理月嫂。

我的月嫂妈妈是一位以色列籍犹太人,依稀记得她的名字叫卡丽娅,我们村民都称她“胖娅大妈”。我父亲生前说卡丽娅是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为逃避德国纳粹大屠杀,与家人失散后从欧洲逃亡到上海,抗战结束后又辗转到了宁波。她有着虔诚的宗教信仰,以前在伤兵医院做过义工,有较为丰富的西式医护知识。虽然言语不通,但她在中国生活了很久,能够凭借表情和手势进行交流。小时候就听父亲讲起,她是一位热心慈祥、做事勤快的犹太人。虽然她生活在宁波农村,和村民们相处了许多年,但在她身上却看不到被当地农村一些陋习所影响的痕迹。她性格又十分乐观,人胖嘟嘟的,力气很大。因人种不同,当地村民遇见她总是很惊讶“胖娅大妈”的胸部为什么这么大。她抱着我时常会哼唱一些大家听不懂的小曲。因为她是蓝眼、高鼻梁,满口洋文的正宗老外,所以亲戚朋友和附近的民众都很好奇,时不时上门来看或者在附近张望,曾在周边掀起一股“洋大妈”热。从我出生之日算起,卡丽娅妈妈整整养育了我一年零三个月。

为我母亲接生的是一名叫陈德魁的男医生,他是一位医术精湛、口碑颇佳、深受当地村民爱戴的全科医生。听说当时宁波南部的横溪、姜山、云龙一带的产妇大都是由他接生的。陈医生相貌英俊,身高一米八左右,平时举止言谈、行走站立都不失一副标准的军人姿态。他曾是抗战时期国军的上尉军医,据说还参与处理过当年宁波遭侵华日军细菌炸弹投放的开明街一带鼠疫的消毒、封闭和禁区焚烧工作。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陈医生作为国民党旧军政遗留人员被分配到这个乡下的卫生院工作。因为我父亲是一名抗战老兵,所以两人平时多有交往,私交颇好。

母亲被送去乡卫生院待产时,陈医生发现我的头部卡在了母亲的产道口,任凭母亲怎么使劲、医生怎么配合,都始终无法生产。此时陈医生意识到可能是胎儿体型很大,这已构成危重性难产了。此时进行剖腹产也已经不可能进行了,陈医生遂当机立断,将我母亲转送到宁波市华美医院(美国人白瑞德创建的一家教会医院,即现在的宁波市第二人民医院前身)。经妇产科医生和陈医生全力以赴的抢救接生,我终于平安降生了。但因医生在产道内使用产钳夹拉我头部的缘故,在我的前额上仍留下了一条浅浅的产钳疤凹印,至今还有这个痕迹。我出生时的体重竟然高达十斤二两,这在当时也算是个小小的趣闻,而我现在的身高也就一米七五,体重仅仅六十八公斤,看来出生时胎儿体型的大小和后天的身高体重并没有必然的联系。

然而,我出生后不久的一次小病却差点要了我的命。可能是对母乳过敏,还不到一个月大的我,右胸口上长了一个小红点一样的疹子。我的卡丽娅妈妈看到后,就用她的指甲把这个疹子一掐了事,搽上一点红药水后,用蜡烛包的方式把我包得结结实实。可没想到从第二天夜里开始,我就啼哭不止,继而疹子被细菌感染,发炎脓肿,并引发了高烧,使我命悬一线。等我父亲和卡丽娅妈妈把我送到医院后,才发现我的右胸已经大面积脓肿。还好及时进行了手术,才使我转危为安。随着年龄的增长,直到现在,我的右胸口上还留着一条长约四厘米的刀疤。以前听我父亲说,卡丽娅妈妈当时就意识到这一危险是因她的粗心而引发的,所以深为自责,后来便常常以犹太人的方式为我祈祷。

旧时的农村交通不便,信息闭塞,家里有小孩头痛脑热,家长们首先想到的并不是去医院诊所就诊,而是请人驱邪避灾。有一次我因发高烧而抽搐,家人都十分紧张,经人引领,我被抱到邻村一位“渡仙婆”(巫婆)家去驱邪。时值寒冬,房屋门窗四闭,生了火盆,还有人在抽烟,屋内乌烟瘴气。正在“渡仙婆”走着跳步、口中念念有词做法时,卡丽娅妈妈一把将我抢过去,箭步冲出屋外,头也不回地往家跑。她急切地用手势向别人比划,嘴上噼里啪啦地说着土洋混合的话语,但大家都明白了她的意思:这种污浊的地方只会更加伤害婴儿。她非要抱着我去找医生治病,最后谁也拗不过她,还是在乡卫生院把病治好的。在此以后,家人也确实听从了她的建议,只要我有病痛不适,都是找医生治疗。冬季时节,卡丽娅妈妈总会在暖阳的日子里把我抱到屋外晒太阳……成年后我常听父母说,当时周边与我同龄的孩子也有患麻疹、脑炎等重病的,因为没能及时就医,不少都夭折了。现在想想,卡丽娅妈妈还真是我婴儿期的“保护神”呢!

在我出生的那个年代,物资供应还是非常匮乏,所有粮油食品和生活必需品均是按户凭票供应。在我出生快一年的时候我父亲才想起要给我上户口。因生我时难产,母亲半年以后才恢复元气,他们都记不清我的出生日期,连入院病历也找不到了。后来听邻居说镇上一位绰号叫“阿普”的船工的儿子好像是和我同一天出生,都在十二月四日这天,我父亲就按照这个日期去派出所给我上了户口。可后来又听这位船工老婆说她儿子不是十二月四日生的,但我的出生日期卻就这么滑稽的被固定在了十二月四日。直到现在,我还偶尔调侃老母亲:“难不成我真的像悟空一样,是从石缝中磞出来的?”

经历指甲掐疹子事件后,为了更加卫生地照顾我,爱美的卡丽娅妈妈毫不犹豫地把她心爱的长指甲给剪了。在此后抚养我的一年多的时间里,她对我宠爱有加,常常用犹太人独有的食物加工方法为我调制营养价值既高又适宜的婴儿食品。

在上世纪六十年代经济困难和食品短缺的条件下,西式糕点和儿童食品在乡下难得一见。但有几种传统的自制零食却广受城乡居民的欢迎,比如锅巴和爆米花。这些食品用现在的标准来衡量,是属于无污染的绿色食品了。锅巴的制作方法更是让卡丽娅妈妈喜爱有加,经人点拨后,她很快就熟练地掌握了把米饭做成锅巴的火候。当稻草燃到一定程度后,锅底会发出“卜的卜的”的声响,熟透了的米饭香味混合着些许焦味,开始弥漫在柴灶周围。卡丽娅妈妈嗅到后就会变得很兴奋,表现出很有成就感的样子,更会忍禁不住地招呼着:“哦!有锅巴吃啦!是我烧的!”掀开锅盖然,后用锅铲从锅底铲出一大片的锅巴,她会牵着大我几岁的姐姐和我父母一起围坐在桌子边品尝着这又香又脆的锅巴,还时不时拿着锅巴放到我的鼻下,引逗着让我闻那诱人的香味。每次锅巴刚出锅时,那香喷喷、焦扑扑、金灿灿的样子实在令人垂涎欲滴,真是达到了形色香味俱佳的地步。卡丽娅妈妈称这是最棒最脆、最有营养价值的中国食品!

“冬米胖”是乡下人对爆米花的称呼。一般在秋收以后,晚稻新米上市的当口,村里几乎三天两头都会有放爆米花的师傅挑着爆“米胖”的活计,边走边大声吆喝着:“来爆胖喽!”每次爆胖师傅下乡,毫无疑问都会使卡丽娅妈妈感到兴奋异常。她会随着欢呼雀跃的孩子们一起涌向村里的晒谷场或操场,观看爆胖师傅将大米和玉米及高粱等谷物,放进那个黑不溜秋、看起来像炸弹一样的铁家伙的肚子内。然后盯着师傅架起炉灶和架子,一手拉着风箱给柴火助燃,一边均匀地转动着胖乎乎的爆米花机身。火焰忽明忽暗,火舌随着风箱的推拉吞吐着,卡利亚妈妈和孩子们一样,都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一亮一闪的火苗,心里充满希望、期盼和欢乐。不一会儿,随着师傅几声“爆胖喽!”的呐喊,大人小孩都下意识地避让几步,并紧紧地捂住耳朵,伸长脖子观看师傅脚踏米花机、手扳喷气口的威猛帅姿。紧接着“咚”的一声,爆米花机喷口处动人心魄地炸开了。小小的大米粒或玉米粒随着“轰”的一声,体积立马就增大几倍,甚至更大!刹那间一大堆米胖、玉米胖、高粱胖像一张张盛开的笑脸,散发着浓郁的热香味,就这么神奇地呈现在卡丽娅妈妈和孩子们的面前。如同孙悟空的七十二番变化,这爆米花的制作过程每次都会让卡丽娅妈妈深感神奇。她常常和我母亲说,中国人的脑袋和犹太人的聪明是不分上下的。

随着中美建交和中以交流的增多,卡丽娅妈妈的家人来到了中国,把她接回了自己的祖国——以色列。从此她和我家就中断了联系,我再也没见到过抚养过我的卡丽娅妈妈,可我却非常地怀念她呀!从我长大到入伍当兵,一直到现在我都未曾到过以色列,可在我骨子里却非常喜爱这个充满智慧的犹太民族和他们爱憎分明、永不言败的精神。这也许就是卡利娅妈妈在我婴儿时期为我植下的因子吧!俗话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躲过纳粹大屠杀的卡丽娅妈妈,我心中永久的亲人——我的以色列卡丽娅妈妈,您还健在吗?

时光飞逝,转眼间半个世纪过去了,我也已年过半百,似乎越来越趋于怀旧和回忆。我常常会想起曾经护育过我一年多的卡丽娅妈妈,总有想去挖掘卡丽娅妈妈在半个多世纪以前护育我时的一些生活细节和趣事的念头。

前些日子午饭后到位于宁波市甬港南路的一个老旧小区理发,我曾在这个小区居住过很多年。理发店的老板娘在此开店也有二十多年了,剪吹烫的技巧十分娴熟,而且收费合理,童叟无欺。虽然我搬离这个小区也已五年有余,但每次理发还是习惯使然地愿意多跑几公里来此理发。现在类似的老旧小区几乎都是以老年人和外来租住户为主。但到这里理发时总会遇到一些邻里旧识,也都喜欢在一起淘淘老古、感慨时光飞逝,说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

俗话说老人是宝,这话不假!那天我理完发刚出店门,就看见一位大爷手拄拐杖颤巍巍地走过来理发。我仔细一看,原来是我父亲的老同事周叔,于是我急忙上前问候,扶他进店。周叔今年已是八十九岁高龄了,在上世纪五十年代到七十年代一直和我父亲在粮库共事。老人家退休后一直住在乡下,前些年老伴过世,他因患有糖尿病,并且腿脚不便,他女儿便把他从乡下接到了市区,选择在这个小区里安度晚年。这里离医院很近,生活和就医都非常方便。

想到周叔与我父亲很早就在一起共事,我就向他问起是否还记得一些与卡丽娅妈妈有关的事情。都说人上了年纪以后,对事物的记忆都是过去的事情记得清,近期的事情记得糊,还真别说确实是这么回事!我这一问还真了解到不少与卡丽娅妈妈有关的几件趣事呢。“这个犹太月嫂我在你家接触过两次,最早好像是你满月时吧。你老头子当时是我们粮库的主任,他参加革命早结婚晚,到四十多岁才生下你这个宝贝儿子,可算是老年得子喜洋洋哩!记得是你小子满月那天,你老头子可高兴了,下班就拉上我们同事仨上你家吃饭乐呵乐呵,说是儿子满月了,开心,聚聚。说是满月酒,那年头正是三年困难时期,能在家弄几个热炒加几口小酒咪咪就很惬意了……”“周叔您接着说,后来呢?”我继续饶有兴致地聆听着。“在粮库上班时就听你爸说起过,乡医院的陈医生帮他叫了一个外国犹太女人到你家来护养你,可那天一走进你家,还是被这个外国女人惊到了。一看这架势,可比咱本地妇女高大多了,肥硕开朗,说话声音很大,见人就露笑脸,胸部挺得高高的,还抱着你不停地逗你玩。那时你妈生你是难产,身体看起来弱兮兮、病殃殃的。这个外国女人做事很勤快,很爱干净。还能用不连贯的宁波土话和我们吃饭的客人说上几句呢,很有意思哦。后来才知道她是犹太人,是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为躲避纳粹大屠杀而逃到上海,后来再转到宁波的。听你爸说过,这个犹太女人的命运是很不幸的,据说在前往中国逃难时就和家人失散了。我当时就看得出来,这是个很善良的外国女人。”“那后来呢?”我又忍不住露出了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样子。周叔又挠挠头皮,缓缓地道来:“对了!还有一件事情想起来倒是蛮有意思的。每年夏季,我们粮库周围的大片树林上知了特别多,你想想呐,每天午饭后正是打瞌睡的时候,可屋外那无数的知了所发出的嗡嗡声,吵得人午觉都睡不好,那可真叫一个烦呢!有一次,这个犹太月嫂正好到粮库你爸的办公室来拿东西,她比划着双手,用非常蹩脚的宁波话告诉我,说她喜欢知了的鸣叫,听起来像是在歌唱。我们几个同事听她这么说,就取来一根竹竿子,在上面用铁丝扎个圈,再套上个透明的小塑料袋,带着她到粮库外知了声响得正欢的树下,用竹竿往有知了的树枝上去捕罩。这知了见危险必往背后有亮光的塑料袋内倒着飞,所以一罩一個准。不一会儿就捉到了十几个,这个犹太月嫂在边上不停地赞叹,开心得像个小孩似的咯咯大笑。她模仿能力很强,经我们一教,也学着我们的捕罩动作,拿着竹竿子对准有知了的树枝罩捕,竟也罩到了好几个知了,那个开心样子我现在都还没忘掉呢。她回去时,手里拿着你爸让她带回家的淡包(面包)和装在小盒子里的知了。我叮嘱她回去路上要小心,可别碰到强要饭的人来抢你淡包,她结结巴巴地回答说:‘我们犹太人遇到危险,就会拼命向前奔跑,不可以回头,不可以停歇,直到精疲力竭瘫倒在地才会安全。”周叔说这话他印象蛮深刻的。

我母亲年轻时是个越剧戏迷,能哼唱很多越剧唱段,还能有模有样的扮演一些小生和花旦的角色。每到此时,卡丽娅妈妈就会学着母亲的唱腔和手势,用含糊不清的吐字一板一眼地模仿着,模样非常滑稽有趣,常常会引来邻居们观望,但她一点儿也不觉得害羞。在护育我一年多的时间里,只要附近有越剧戏团演出,母亲就会带着她去观看,一直待到终场结束。卡丽娅妈妈对越剧的喜爱真是情有独钟,尤其着迷于越剧演唱过程中那些抒情丰富、婉转跌宕、富有表现力的唱段。越剧中的那一招一式,人物细腻有神又感人以形、动之以情的表演魅力,都令她赞叹不已。音乐和戏剧是没有国界的,而越剧在卡丽娅妈妈这个异域女性来看,简直就是一朵奇葩,尽管她学唱得笨拙、憨态可掬,母亲有时也揶揄她像鹦鹉学舌似的,但她的心情却是十分的快乐。

夏季是女性追寻美丽和展现色彩魅力的时节。乡下人家都会在自家的院前屋后撒下一些满堂红(凤仙花)的种子,长出的花瓣就是女孩子们最喜爱的东西。浙东一带的农村人又称之这种花为“指甲花”,顾名思义,它可以涂在指甲上面,是个不花钱就能美甲的好东西。而卡丽娅妈妈又是一位非常爱美的女性,也热衷于涂染指甲。过去农村经济贫穷,温饱不足,更没有花钱去美甲的条件与奢望。因而这种纯天然、无副作用的满堂红花瓣就成了农村女孩的最佳选择。它的具体做法是取腐蚀性较强的满堂红的花和叶,放在小铅碗中捣碎,再放入少量明矾,拌均匀后便可以用来浸染指甲。也可将小片旧丝棉布剪成与指甲大小的薄片,浸入花汁,等到吸满花汁后取出,放在指甲上面,连续浸染三五次,涂敷后数月都不会褪色。母亲告诉我说,在满堂红开出花瓣的那几天,一到黄昏日落,爱美的卡丽娅妈妈就兴高采烈地和附近的姑娘们一起,去采摘满堂红的花瓣和叶子。采摘回来便围在房屋明堂前,将花瓣叶子捣碎成糊状,再取出来为姑娘们挨个涂抹在指甲上,再包上扎牢。这样等待一夜,顏色就染在了指甲上面,煞是好看!加上满堂红的花瓣具有多种颜色,有粉红色、紫色、大红色、粉紫色等等,各人可以按自己的喜好选择不同的颜色涂染在指甲上。

在这个用植物美甲的过程中,卡丽娅妈妈显得兴味十足。她对中国农村有这么好的美甲植物而感到十分惊喜,对农村女孩有如此的爱美情怀而感到欣慰。听我母亲说,卡丽娅动手模仿能力很强,她在一个夏季就跟邻近的女孩子们学会了使用满堂红指甲花美甲的操作方法。她不仅自己会用,还常常煞有介事地帮别人美甲,有她的地方总是嬉闹不断,笑声连连……

宁波的水磨年糕远近闻名,品味上佳。老底子做年糕都是手工作坊制作,一般有九道工序:浸米、磨粉、压榨、沥水、搓粉、上蒸、蹭捣、做糕、晾干。年前家家户户都会备好秋收后的新米,去做上几十斤、百十斤的水磨年糕。

听我母亲讲,当时乡下几乎村村都有年糕作坊,我家也会把浸透过的大米送到作坊去做上几十斤年糕。记得在我出生后不久,赶上了做年糕的时节,我父亲带着卡丽娅妈妈来到了年糕作坊。看到这冬天里的热闹场景和热气腾腾、到处弥漫着年糕浓香的作坊,卡丽娅妈妈很是喜欢,沉浸在这种用大米制作美味食物的氛围之中。她动手能力很强,和大家也从未有过陌生感,很快就和师傅们聊上了。制作年糕过程的中场是最欢乐和妙趣横生的环节,师傅们也是妙意迭出,不时地用年糕团为新婚夫妇捏出有性爱情趣的、夸张的夫妻造型,为边上嬉闹不断的小孩子捏出一个个可爱逼真的小动物造型,引来孩子们争相抢夺……此时此刻的卡丽娅妈妈童心未泯,很快就融入其中,师傅们也乐意摘下几个年糕团,手把手地教她如何捏造出各类栩栩如生的人物和小动物,教她如何恰到好处点上食品颜料,来个画龙点睛。母亲说,一到做年糕的时节,手工作坊就成了卡丽娅妈妈最爱光顾的地方,有时她还会把自己捏成的外国人物造型带回家,让我们观赏后再吃掉……

宁波周边各县市区有立夏吃倭豆糯米饭的传统。据老人们说是和戚家军抗击倭寇有渊源,说当时戚家军在镇海甬江口戚家山抗击倭寇,将士们每杀一个倭寇,就会串一粒蚕豆挂在胸前,蚕豆越多,说明杀敌越多,也越荣耀。后来,宁波人索性把蚕豆改称为“倭豆”,用来纪念在甬抗倭的戚家军将士,因此每年立夏就形成了吃倭豆糯米饭和给孩子们脖颈上串挂倭豆的传统。但凡碰到这些传统节日,卡丽娅妈妈总是会乐得合不拢嘴,兴高采烈地抱着我,唱着别人听不懂的曲调去和孩子们打成一片。“你出生后的第二年立夏节那天,卡丽娅上午就抱你出去串门玩了,中午回家时我看见她和你的脖子上都挂着一串蒸熟的绿色倭豆,显得很风趣,卡丽娅说大小二串倭豆是隔壁友好的女主人给挂上的,她感觉特像挂着一串绿宝石。”母亲如是说。

母亲说卡丽娅还是个心灵手巧的犹太人,她对宁波地方特色食品一直喜爱有加,赞不绝口,更难得的是总爱自己动手去做。在烈日炎炎的夏日,几乎很多人家在就餐时都会冲上一碗笋丝咸菜汤,用以搭配下饭,吃起来既不油腻也无变质之忧,而且美味爽口。这清淡可口的汤料原是由一种大叶子的雪里蕻菜腌制而成,卡利亚妈妈很是好奇,为此还专门在冬季雪里蕻菜收割后去隔壁家观察腌制的过程,她说以后自己也要学着做。

母亲还描述卡丽娅妈妈对宁波汤圆的执着热爱。卡利亚妈妈对这种圆圆的、内黑外白的新奇食品尤为喜欢!春节前后,家里客人来往较多,我爸又是制作汤圆的好手,每有客人造访,卡丽娅妈妈就会给我爸打下手,制作汤圆。我家的汤圆用黑芝麻、白砂糖和猪油做馅料,放入外面用糯米粉搓成的圆球内,煮熟后用来招待客人。母亲说我爸和她合作的汤圆吃起来香甜可口,很有风致。我听后调侃道,这大概算是最早的中外合作的宁波汤圆吧?母亲又补充道:煮汤圆也是一门学问呢,你爸还特意教卡丽娅怎么煮汤圆。你爸告诉她,煮时不能让水一直沸着,要不时加点冷水进去,水温控制在80至90摄氏度。这样煮几分钟,等汤圆浮在了水面上,就说明汤圆里外都熟了,也就可以起锅了。这样煮出来的汤圆皮很紧致。

从母亲的回忆里,我能感受到卡丽娅妈妈不仅是个勤劳好学的犹太女性,还是一位随遇而安、有很强的社会交往和环境适应能力的犹太女性。

说到兴头上,母亲还津津乐道、绘声绘色地向我描述着卡丽娅妈妈吃螺蛳的样子:“以前很多外地人和解放初期南下的干部都不会吃螺蛳,也不知道怎么用嘴巴吸出螺蛳肉。这螺蛳可是宁波人的常备菜,好吃又便宜,市场上就三分钱一斤,卡丽娅非常喜欢吃螺蛳。”母亲说卡丽娅刚开始也不知道如何用嘴吸出螺蛳肉,可这爆炒螺蛳的风味和鲜嫩爽口的味道着实令其垂涎欲滴。别人嘴巴一嘬一个,吃得不亦乐乎,可她把螺蛳放入嘴巴,就是吸不出螺肉,舌头里外吞吐只是没戏,扮着鬼脸干瞪眼。最初都是我母亲用大号缝衣针从螺口挑出螺蛳肉弄给她吃,后来她能自己熟练地挑出螺肉了,再后来她还觉得不直接用嘴吸出来不过瘾,就模仿母亲的样子,拿起螺蛳收拢嘴唇,贴着螺口认真又笨拙地吮吸着。前一天还是不得要领,吸不出螺蛳肉来,第二天晚饭时又有炒螺蛳,经过长时间观察,她大概懂得了收嘴一吸的诀窍。先是拿筷子把螺肉往螺壳里面顶一下,然后嘴巴猛地用力一吸,螺蛳肉居然被她吸了出来。感受到螺肉吸进口的刹那趣意,她激动的样子显得很有成就感。“老晨光阿拉屋里居住的地方,附近就有几条河,夏季卡丽丽娅常和几个邻居阿姨一起下河去摸螺蛳,回家后再剪掉螺蛳屁股洗干净炒着吃。”

慢慢打开记忆闸门的母亲这样说笑着。“还有什么有趣事呢?”我刨根究底地问眯着双眼的母亲。其实我知道她老人家正沉浸在混沌的记忆中,去寻觅着卡丽娅的点点滴滴。“她讲起卫生来可是蛮较真的哩!喂小毛头(婴儿)吃米糊时,如果大人咀嚼后口对口再喂给小毛头吃,她会气得冲你大声嚷嚷。意思说大人的口腔内有很多细菌,会产生感染的危险……冬天她还会经常抱着你出去晒太阳,说是杀菌补钙。你小时候很少得腹泻和生病,这和卡丽娅把你养护得好有很大关系呢!”“还有呢?您再想想?”我问着母亲。哈哈!没反应,再仔细一看,脑袋已歪斜着靠在椅子上的母亲已经迷糊地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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