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与世界之间

徐刚

对于蒋话的小说，我起初是怀疑的。

在那些被称为武侠，抑或是悬疑小说的类型故事里，年轻的蒋话肆意挥霍着自我的才情。他笔下的故事当然精彩，这在《斋冷》《杀手的礼物》等令他声名鹊起的作品中早已证明过。

然而，我们总归要通过创作者的文字去辨认他的内心世界。即便是以类型为业，我们也会郑重地期待，创作者不应是生产故事的机器，而是有血有肉的人。他的爱与痛，悲和喜，情感或歌哭，都理应渗透在文字之中。于是，当这种辨认的途径变得不太顺畅时，自然会产生一些怀疑。

大概会是这样：一个善于构建纸上世界的创作者，往往属于那种很少有机会敞开自我的人。乍看上去，蒋话的小说似乎都是外在于个人的，在凭空建造的世界与自我内心之间，并没有直接连通的暗道。尽管如人所言，每一个幻想的故事也都是心灵的现实，然而我们还是希望能够更加清晰地确认这一点，对于年轻的作者来说尤其如此。

单就类型写作来说，蒋话的创作成就自不待言。正如我们在《苏戏墨探案笔记》中所看到的，武侠小说的审美外观，已然被蒋话有效融入了缜密的逻辑思维，这是类型小说写作的惯常路数。甚至，年轻的创作者能够将类型的可贵推到极致。比如，他能够将精确的历史感贯穿到故事之中，从而将悬疑推理演绎到新的审美高度。由此看来，小说情节的跌宕起伏，环环相扣，自然是不在话下。

另外，就《苏戏墨探案笔记》来看，小说的一个巨大悬疑在于，林蟾之梦中毒杀父亲的噱头之下，事实的真相究竟如何？细细读来，小说当然引人入胜，而最后惊人的“包袱”也在于结局的出人意料：林鲸清调查父亲之死，顺藤摸瓜，追查到了王崇希那里，但真相也实在令人“脑洞大开”，原来女扮男装的王崇希竟然是父亲林侗的隐秘情人。

这种情节的斗转，大概也包含着“卖腐求荣”的嫌疑。不过话说回来，在这个“强阅读”的时代，对于如何抓取人们的阅读目光，年轻的蒋话总有许多心得。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如人所评价的，蒋话以历史文化的背景、精密巧妙的布局和引人入胜的推理，为类型文学的创作带来了新鲜的元素。无论如何，这都是值得鼓励的。

这样的评价固然没有问题，然而，在充分肯定蒋话类型文学所取得成就的同时，我们又会不由自主地回到文章开头的那个怀疑。即在蒋话这里，故事的精彩自然无需多言，但写作者个体的微妙情感和隐秘欲念，却似乎总是羞于见人，这是令人并不满足的地方。不过好在，我们终于读到了另外这篇小说《朝阳升》。相对于《苏戏墨探案笔记》对叙事才情的充分展示，《朝阳升》则意外地显露出那被牢牢遮掩的创作者的内心世界。

《朝阳升》的情节并不复杂，却氤氲着一股浓郁的怀旧气息。这种切己的方式，在作者一派武俠悬疑的小说作品中并不多见。因此阅读小说，其实也是随作者一道重温遥远岁月里难以忘怀的人和事的有趣过程。

确实如此，关于旧年风物，还有什么比少年时代的游戏机和甜酒酿更加令人感念的呢？这里如数家珍的游戏名，显然能够召唤出一代人的共同记忆。而更妙的则是那念兹在兹的甜酒酿，它不禁让人想起帕慕克《我脑袋里的怪东西》里的土耳其钵扎。这类小物件构成的情感标记，共同承载着主人公的怀旧情思，也一块见证时代风潮的来袭，以及风潮背后，秩序的变动与人心的起伏。

这便恰如小说所言的，“当时，国营百货商店正面临改革，我们镇上刚刚新开了一家自选超市，货品种类渐渐充盈，竟连密封保存的酒酿也有出售。”不经意间，在所有人面前，新的生活方式徐徐展开。这无疑在人们的生活中掀起了巨大的波澜，比如，那位卖甜酒酿的“优雅的骑士”阿宁就不得不离开，去寻找和开拓新的生活世界。

除了旧年风物，那些难以磨灭的个人记忆，大概总是和具体的人物勾连在一起。除了记忆中的阿宁，难以忘怀的还有许多人，尤其是当“我”被班级同学集体孤立的时候，百无聊赖之中意外发现的新玩伴。现在看来，正是那个不用上学的绝症男孩小英，给了童年的“我”足够的心灵慰藉，这种纯朴的友谊殊为难得。小说最后，为了给小英祈福，“我”悄悄放生了老爸的黄鹂，然而一切终究都是徒劳……

最后值得一提的，还有小说中另外一段有意思的细节。在一干科学家、医生或者人民教师的崇高理想中，我们的主人公执意要去做一名拖拉机司机，这多少有些不入流。然而仔细分析，这一方面固然是对世俗世界成功哲学的讽刺，难道所有的梦想都要闪闪发光吗？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又何尝不是作者人生选择的某种暗示？相对于“纯文学”的正统来说，类型写作的异质性不言而喻。因此小说中包含的自嘲的喜感，又恰恰构成了有关写作异质性的绝妙隐喻。

当然，小说最重要当然还是结尾之处，在一片怀旧之余又暗暗升腾起的人生希望。善良的主人公惟愿故事里的人们，在朝阳升起的路上，各得其所，喜乐安康。这固然是多数小说希望达致的，关于美好人生的俗套祝愿，却又不得不承认，这亦是《朝阳升》中至为动人的抒情段落，我宁愿将它视为写作的劝慰与自勉。

是的，写作是一项寂寞的事业，前途并非一片平坦。所有的写作者，无时不面临着新的选择和取舍。我也祝愿年轻的蒋话，在朝阳升起的路上，阔步向前，得其所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