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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话小说二题】苏戏墨探案笔记

2020-03-27蒋话

文学港 2020年1期
关键词:药师掌柜老爷子

蒋话,青年作家,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杀手的礼物》《斋冷》。

“好想纳妾啊。”

林鲸清喝了一口酒,微扬起头慵懒地望着窗外,眼睛里看到的仿佛不是戏墨轩对面那棵刚抽芽的绿柳,而是一个待字闺中的二八少女。

“或者,偷个情也行。”他补充道,舒服地翘起二郎腿,脚上那双梁福字履沾染着风干的泥渍。

我毫无防备,喷出一口酒。

之前明明聊的是他早上那趟镖,在清溪遇上山贼的事情,或许隐约提到过“压寨夫人”的字样,话题就开始朝着奇怪的方向行进。

“当初先向嫂夫人示爱的,可是你啊……”我咳了几声,用衣袖擦去桌面酒渍,“拜堂那天,你哭得跟泪人似的,拉着我说,能娶到嫂夫人,是自己八辈子修来的福。”

“我有这么说过?”林鲸清挠挠额头,一副认真的模样。

“自然是有的。”我肯定道。

“是吗?”林鲸清将酒杯放在手掌里把玩,笑着说,“真想回到那时候,看看自己那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越说越荒唐。”我说,虽然林鲸清历来属于语出惊人那一类,但是今天他的话真的有点多了。

他真的只是走完镖,恰巧路过戏墨轩进来探望我的?

“男人嘛,年轻时候总有昏头的时候,你以后也会这样。”林鲸清拍拍我肩膀,以过来人的口吻说道。实际上,我还比他年长一岁。

再过三岁便是而立之年的我,至今独身一人,在京城经营一家名叫“戏墨轩”的药房。除了出诊瞧病,偶尔到斋冷山庄找赋闲在家的左饮寒下下棋,整日也就窝在药铺里。

林鲸清是我在国子监时的好友,生着一双寒星般的大眼睛,读书时却总是疲倦地闭着。鼻梁高挺,瓷器般细腻皮肤的他,很难想到如今已是镖局的镖师。

林鲸清家里是武官世家,曾祖父领了祖荫拜了千户,成化年间在戍所坏了事,又因士兵哗变被下属使毒鸩亡,到了林鲸清父亲一辈,成了一介庶民。父亲林侗入镖局做镖头,好歹在江湖上有了点地位,林家上下都指望着林鲸清能高中进士,光耀门楣。可惜的是,这家伙十七岁中举人后,连着两次名落孙山,浪费了九年的光景,最后还是走了父亲的老路。

一柄乌鞘短剑搁在戏墨轩的方桌上,剑长不盈七寸,有着鹅黄色吞口。这是林鲸清的佩剑,自打六岁起被晨曦老人收为关门弟子,他的剑法每年都有精进,如今,在京城除了锦衣牟家和王家药师剑外,恐怕没人敢说剑法比林鲸清更快。

“鲸息快剑”,在江湖上的名头,也是日渐趋高。

“成亲啊,或许就是违反天理的,两个人要朝夕相对几十年,明明厌倦了对方还要装作你侬我侬,想想就觉得可怕,不是么?”林鲸清说完,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现在,这位快剑镖师,正在絮絮叨叨和我说家常。对于连女人手都没牵过的我来说,他的问题略微尖锐了些。

我招呼薛掌柜端来新酒,执壶替林鲸清斟满已空的酒杯。琥珀色美酒在白色的酒杯里泛着光亮,一根银针忽然从酒杯口探入,在酒杯里静置。

“还真是改不了这毛病。”我摇摇头,苦笑,兀自呷了口酒。

“真的是抱歉啊,戏墨兄。”林鲸清说归说,还是将银针在酒水中搅了下,稍稍等待一会儿,见银针未有异常,他熟练地以绢布擦拭、包裹,藏入袖口,脸上看不到一丝愧疚之色。

事实上,认识林鲸清以来,对于他的这一行为我早就司空见惯。无论菜肴或是米饭,入口前他总要拿出银针验毒,酒水就更过分了,每斟一次都要重新查验一遍,这也是为什么在京城这么多年,他结下的仇家不少,真正称得上朋友的却只有我一个。

虽说,第一次在酒席上见他这德行,我差点掀桌走人,想起那桌菜是我掏的银子,忍住了。

“其实,用银针验毒的意义是不大的。”我说,“通常也就能验出砒霜,这世上可还有好多厉害的毒药呢。”

原本想给林鲸清补堂草药课,不料他慢悠悠说了句:“我知道。”

“就像每餐饭前向碧霞元君祷告一样,在最初或许是为某件具体的事情祈福,日复一日,也就成为了习惯,不做好像缺了什么。”林鲸清道,眉目舒展朝我笑了笑。

嚯,原来他都懂。

自从林鲸清的曾祖中毒去世,为防后人重蹈覆辙,林家便立下了这甚是奇葩的验毒家规,上到一家之主下到管家佣人,銀针皆是随身携带。后来尽管家道中落,这一家规仍旧被保留下来,林鲸清说,小时候忘记验毒,要被竹签打手心的。

每次想象林家餐前,众人其乐融融地将银针探这探那的,总有种说不出的怪异。

不过,林家后来真的再没有人因中毒非命,比如林鲸清的祖父,是边洗脚边吃苹果时,被苹果噎死的——万幸林家没有因此禁止族人洗脚或吃水果。

“行行,只要嫂夫人没意见。”我说,和林鲸清举杯相碰对饮了一杯。

“她会有什么意见。”林鲸清抹抹嘴,“她但凡有些主见,这日子过得倒也有些滋味了。”

我打着哈哈,和稀泥道:“你俩何时生个娃娃,我也好讨杯满月酒喝。”

“有了孩子,怕是更不可能纳妾或是偷情了。”林鲸清说。

怎么又把话茬子扯回来了?

“夫妇之间的关系,孩子口中不说,其实都看在眼里的,纳妾什么的,虽说好汉才娶九妻,对孩子影响可不小。”林鲸清摸着眼皮,打了个哈欠道。

“这话居然出自你口,真让我意外。”我摸着下巴,为这句难得的正经话干了一杯。

“本来就是嘛。”林鲸清说,“小敏最近要照顾蟾之,我们哪有空闲去想这些。”

林蟾之是林鲸清的亲弟弟,今年该是有十五岁了。我与他过去见过几面,这少年头脑先天有些木讷,每次和他搭话都是爱理不理的。

“蟾之之前不是由管家老顾照顾么?”我疑惑道,“怎么还要嫂夫人费心?”

“总还是小敏要细心一些。”林鲸清道,“蟾之最近生了怪疾,卧床不起,小敏得端茶送水照顾着,一步都走不开。”林鲸清脸上终于闪过一丝忧虑。

“没请郎中瞧瞧?”

“请了,都是束手无策,吃了药也不见好转,连床都下不了。”林鲸清说,“啊,这不,我来找苏兄你帮忙了。”

果然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啊。

“蟾之具体有什么症状?”

“像是热疾,浑身发烫使不出力气,却又不是伤寒所致,已经连续几天只能进些米汤。”

“发病前,有什么异常表现吗?”我问,“事先说明,我可没有把握比那些郎中高明多少。”

“没异常啊,五天前我保完一趟镖空闲在家,便带蟾之去后山游玩,期间蟾之捡到一只白玉瓶子,当场脸色惨白,回家后就热疾不起,睡着后还伴有梦呓。”林鲸清回忆道。

“白玉瓶子?怎样的白玉瓶?”

林鲸清双手比划着说:“挺普通的那种小瓶子,长半寸不到吧。”

“是这样的么?”我起身,走到药柜前,从抽屉里取出一个白玉瓶,瓶口还塞着红布。

“这是什么?”林鲸清不解道。

“药瓶,现在里面放的是川贝粉,蟾之捡到那只就不得而知了。”我说。

“哦,就是说,也会用来放毒药。”

“毒药?”

“捡到瓶子后,蟾之说过几次梦话,模模糊糊的,但重复的总是那么几句。‘一定是梦,‘爹是我害死的。”林鲸清微蹙起眉头,“蟾之说,爹,是他在梦里毒杀的。”

“梦里?”

“蟾之三年前曾做过一个梦,梦里有人给了他一只玉瓶,告诉他,那是瓶仙药,令家人和睦的仙药。”林鲸清说。

“然后,在梦里,他把仙药给了你们父亲服用?”我连忙问。

“蟾之一直以为,那只是个梦。”林鲸清头,面无表情道:“现在,这只梦里的玉瓶真真实实出现了。”

马车行驶在平坦的道路上,偶尔能听到策马的鞭声,每一下都伴随着洪亮的马嘶声。我从车帘往外看,刚下过雨,天空却还是灰蒙蒙的,整个世界仿佛都罩在淡淡的烟雾里,又像一幅弄湿晕开的画卷。

一切的一切,都是雾蒙蒙的,我的脑子,仿佛也被浓云环绕。

距离大行皇帝驾崩已过了半年,左饮寒含冤辞官也超过三月,或许打击太大,到现在我还没有缓过神来,犹如置身梦中。

我轻抚袖口里那本《戏墨笔记》,粗糙的封皮竟是那么陌生。半年来,原本随身不离的它被我束之高阁,置入蓄物箱里不见天日。笔记里那些由我亲手记载、与左饮寒一同经历的奇异案件,似乎已是上辈子的事情,没有一点儿真实感。

我将笔记搁在盘起的腿上,痴痴地看着它。那些遥远的记忆,仿佛要随着车厢的颠簸,从书本里倾泻而出。

“你呀,是应该寻个姑娘了,不然迟早成个呆子。”林鲸清背靠着车厢,舒服地支起右腿,“我景逸苑那边识得几个歌姬,你看……”

“现在讨论蟾之的事情比较重要吧?”我被他弄得哭笑不得,思绪也从追忆中收回,“我还是有很多疑问想要问你。蟾之说父亲被自己毒死,可我记得,老爷子似乎是……”我踟蹰了,不知道该不该提。

“路途中坠崖而亡。”见我迟疑,林鲸清补充道,“没事,都过去三年了,早已接受了。”

三年前的一个夜晚,林侗老爷子喝了两大碗烧酒,与家人用完晚餐后,驱马赶回镖局。行到郊外春茗山时,因为雨天路滑,加之山势陡险,连人带马不幸坠崖身亡,县衙赵捕头带领十多名捕快,搜了一天一夜才在山涧找到老爷子的尸身,已被野兽啃得不成人形,

“既是意外身亡,何来毒药一说?”

“爹一直是家里的顶梁柱,一大家子的张罗,都要仰仗爹。”林鲸清稍稍坐正,“他是镖局的镖头,团练、走镖自然繁忙,平日与我们聚少离多,这些,我和娘亲都能理解。”林鲸清说,“可是,蟾之不能忍受,看着娘亲整日独守空房,他将一切罪责推给了爹。”

“小孩子能这么敏感?”我奇怪道。

“有时候比大人更甚。”林鲸清说,“我印象里,他已经很多年不主动和爹说话了。”

林鲸清点点额头:“蟾之先天这里有障疾,正因为此,娘亲打小带他在身边,蟾之对娘亲的感情可想而知。后来娘亲得病,到药师堂瞧病,也是带着蟾之一起,他对爹的感情就淡薄了许多。”

“药师堂?王家的药师堂?”我问道。王家行医已逾百年,妙手回春醫术高超,在京城早已家喻户晓。王家的药师剑法更是享誉天下,与牟家剑法合称快剑双壁。牟家长剑以凌厉著称,而药师剑平日却是挟藏于长袖中,收发、攻防于一瞬间,变幻莫测。只是,王家的医术和剑法一样,每代单传长子一人,势单力薄,这也是王家至今还未能成为与四大世家同等量级家族的原因。

“是啊,娘亲有胃心痛的毛病,只有王家的药能够缓解。”林鲸清微低下头,“可是,治标不治本,父亲死后,她悲伤过度,不久也撒手人寰。”

说着,行路速度缓缓慢了下来,马蹄声变得疏离。

“蟾之的梦,也就源自于此。梦中,娘亲去王家看诊。”林鲸清接着道,“蟾之则在药师堂外的柳树下玩耍等娘亲出来。这时,一个人走了过来,那人美艳极了,就像仙子一般。仙子问蟾之,为什么是他陪着娘亲看病,而不是爹……”

梦里的蟾之,心中对父亲的不满达到了顶峰,不过,他只是垂着头继续玩耍,并没有理睬问话的仙子。而接下来,仙子却笑了笑,如实说出了林家的情况,以及蟾之对父亲的埋怨之情。

“这里有一瓶仙药,只要悄悄放几滴进你爹的杯子里,他就会回心转意,整日陪在你娘和你的身边。”梦中,那人从怀里拿出一只玉瓶,交到蟾之手里。

“梦里的玉瓶,就是你们在后山捡到的?”我忍不住想要把这个故事,重新记录到笔记里。

“是的。”

“然后,蟾之真的照那人所说的……将仙药倒入了……当然,我说的是在梦里。”

“嗯……”

马儿一声长嘶,马车停了下来。

“到了。”林鲸清说,“进屋再说吧。”

青砖、灰瓦,青灰色的林府大门上,挂着两只白皮的灯笼。灯笼皮很薄,仔细看还有些泛黄、破损。清风袭来,灯笼随风摇曳,像勉强挂在枝头上的两只枯萎的枇杷。

我让雇的车夫在门外等候,跟随林鲸清走入四合院。林府的大门开在东南角上,东南为巽,是为生气之门。四年前,恰逢林侗老爷子五十大寿,我被邀来喝过一次寿酒,那时候的林府高朋满座,祝寿的队伍绕着门前的照壁整整一圈。

而如今,门前僅有一个微驼着背,满脸皱纹的老者在擦拭着斑斑驳驳的照壁。我认出那是管家老顾,朝他点点头,他表情漠然,可能并没认出我。

林府的正房在北面,林鲸清径直走进西厢房。西厢房窗外糊着绿色冷布,里面施着卷窗,像是刚换上去的,色泽正鲜。

两张罗汉床,一大一小,靠着东西两墙而置。较大的床上,躺着个圆脸少年,面色通红,双目紧闭,呼吸浓重。

“还是没有好转么?”林鲸清忧虑地望着自己的弟弟,询问身边一位身着对襟衫、梳着假髻的女子,她正小心翼翼地弯着腰,替罗汉床上的林蟾之换降温的绢布。

“闹了一个清早,晌午勉强喝了点米粥,后来又给吐了,现在好歹睡着了……”这妇人自然是林鲸清的妻子梁玉敏,尽管已为人妻多年,不施粉黛的她,仍有股说不出的风韵。

林鲸清点点头,俯视弟弟的脸,目光闪动,伸手慢慢拉上被毯,替他盖住露出的肩膀。

梁玉敏见到我,微微低头行礼,走出西厢房,经过我身边的时候,带起一阵清香。

“裙子要是再鲜艳一点,会让男人更有感觉不是么。”林鲸清忽然凑到我耳边,说了这么一句。

我这才注意到梁玉敏穿的是一件素色的挑线裙,视线往下降的时候,脸颊一红,我赶紧抬起头。

“这可是嫂夫人啊,有这么调侃自己妻子的?”我唯恐吵醒林蟾之,轻声道。

“事实嘛。”林鲸清说,“好了,快给蟾之看看病。”

我轻轻掀起盖在林蟾之身上的被毯,准备替他号个脉。谁知一打开被毯,一本翻开的薄皮画册就在林蟾之身旁,画册上的内容不堪入目,竟是本春宫图。

“啊,原来在这里。”林鲸清抄起画册,随手翻了几页,理所当然的样子好像在翻看账本。

“你弟弟的床上怎么会有春宫图!”我拼命压低声音。

“蟾之身边离不开人,晚上得我陪啊,不看这些怎么熬。”林鲸清说。

“所以屋里另一张床是你陪夜时睡的?”

“我在就我陪咯,晚上蟾之经常醒来,只能坐在床边候着,睡不好的。不过时常出镖的原因,小敏陪的时候更多。”林鲸清说,忽然把春宫图往我胸口一塞,“一个人很寂寞的,看这个心情会不一样些。”

“谁要看这种。”我把图册递还给林鲸清,俯身将手指搭在林蟾之的手腕上。

脉宏而有力,却是洪脉之象,内热邪灼难以平息,又不像伤寒所致。

号脉还未完成,林蟾之重重地翻了个身,嘴里念念有词,浑身剧烈颤抖起来。

“蟾之……”林鲸清再次替他盖好被褥。我示意让林蟾之休息,与林鲸清缓步走出西厢房。

“你是不是想告诉我,蟾之是心病?”没等我开口,林鲸清说道。

“多半是这样了。其他郎中也这么说?”

“嗯,看来症结还在那只白玉瓶。”林鲸清喃喃道。

我俩穿过回廊,徐步走入前堂的会客厅。见我们来到,梁玉敏端着托盘走出,将茶水放置在八仙桌上,请我们饮用。

自从林侗老爷子死后,林家遣散了所有的佣人,只剩下老管家老顾。老顾忙不过来的时候,杂事便全到了梁玉敏身上,好在她出身乡野,对此没有怨言,一切都是逆来顺受。

张罗好茶水,梁玉敏默默离开,我注意了一下,她是回到西厢房里,继续照看林蟾之去了。

“就是这只玉瓶,你看。”林鲸清从会客厅东墙边的方角柜里找出一只白色玉瓶,递给我。

不出我意料,这白玉瓶与其他玉瓶并无差异,大小不足我半个手掌,瓶身上有些暗红的痕迹,像是干了许久的血迹,瓶身上还有数道裂痕,似乎曾被摔过。

玉瓶是空的,我眯起眼睛细看,内壁上稍微有些米黄色如水般的印记,却无法辨认出曾装过什么。

“蟾之大概就是通过瓶身上的某些痕迹,确定这就是他梦中得到的瓶子吧。”我将玉瓶放到八仙桌上,“这么说来,只能有一个解释,那个梦,是真实存在的事实。”

林鲸清不语,若有所思。

“即是说,那并不是梦,真有人把仙药给了蟾之,而蟾之听信那人的话,酿成了大祸。”

“你是说,我爹因为毒发,才会连人带马从山涧摔下……”

“是的,那并不是意外。”我推理道,“事发后,蟾之可能也意识到那瓶仙药——实质上是毒药,是他毒死了父亲。为了逃避罪责,他将装药的玉瓶遗弃,就像它从未出现过,紧接着,下意识强化一切都只是一场梦,不是真实的。”

“直到……我带他去后山,他又重新发现玉瓶……”林鲸清呢喃自语,“会是谁,把毒药交给蟾之,教唆一个孩子犯下如此罪过呢?”

是的,蟾之本是无辜的,罪魁祸首,是利用孩子犯下罪行的人。

“那个人,一定对林家的情况有所了解,才能说中蟾之的心事,诱导他毒害林老爷子。”我不安地搓着手掌。

“我想不出。”林鲸清摇摇头,“我们在京城再无亲人,老家郓城人更是不来往。要算上之前的仆人丫鬟,那就海了去了。”

林鲸清送我到门口。

金乌西坠,漫天的云霞仿佛被火烧过一样,在天空中留下道道碎金般的印迹。

“蟾之的事,你打算怎么办?”我问。

“我想明早走一趟爹过去任职的镖局,查查当时的仇家。”林鲸清说。

“也好,有情况记得招呼一声,能帮上忙的,我在所不辞。”我说。

林鲸清笑笑,拍拍我的肩膀,突然从袖子里变出那本春宫画册,说道:“这本册子,你还是拿去看吧,你真的需要。”

“还是免了吧。”我哑然失笑,推辞道,“有蟾之这档子事,我的笔记得重新张罗了。”我摸出《戏墨笔记》,掸了掸封皮。

“那好吧。”林鲸清说,作了个揖后,转身回府。

就在我撩起车帘,打算进入车厢返回戏墨轩时,之前在照壁前忙碌的老顾忽然从身后叫住我。

“苏公子留步,随老汉来。”瘦削的老顾力道倒不小,握着我的臂膀,直将我拽到府门旁的墙角边。

“你认得我?”我有些意外。

“怎么不认得?苏公子,你是左饮寒大人的朋友吧?老爷大寿时,你是和左饮寒大人一起前来的,老汉我是看到的。”老顾神经兮兮朝府门里望了一眼,见没有人出来,低声说道,“怎么左大人今儿没来?”

“他……他有事脱不开身。”我瞎编了个由头。

“哦哦,不碍事,你来就成。你是来查老爷的事吧?我看少爷拿那只玉瓶给你看了。”老顾说。

“算是吧……”

“那就好了,那就好了。”老顾动容道,“你和少爷先前不是在聊,那个教唆小少爷的幕后黑手吗?你一定要去查查王家,药师王家。”

合着这个老顾,之前一直在屋外偷听。

“有些话,少爷不相信,也不方便对你说,可是老汉我,却是看得多了。”老顾说。

“顾老,你到底想说什么?”

“夫人,当时可能在外面偷汉子。”老顾信誓旦旦道。

“夫人?你说的是……鲸清的母亲?”我惊道。

“是啊。”老顾叹气道,脸上的皱纹深了许多,“夫人比老爷小了十多岁,老爷又常常不在家里……”

“顾老,这种话可不能胡乱猜测。”我打断道。

“老汉哪里敢胡说?”老顾唾沫星子沾染到白色的山羊胡上,“你想,得个小小的胃疾,哪里用得上几次三番到药师堂去瞧病?这一瞧就是一年,每月都要去上四五趟。”

“你家夫人看诊,每次都带上蟾之,谁偷情会带上自己的儿子同去?”我不屑道。

“小公子哪里懂得这些?”老顾说,“再说,夫人每次都让他在药师堂外边等,再明显不过了吧。”

老顾把粗糙的手掌拢在嘴边,说道:“苏公子,我告诉你,给夫人瞧病的虽是个和老汉我年龄相仿的老头,但老头身边跟着个年轻的公子,一双招子紧紧盯着夫人……好几次夫人离开,也是那公子送夫人出门的,夫人的马车都行出老远了,这小子还目送着呢。”

“这都是你亲眼看到的?”

“老汉我不放心,悄悄跟随过夫人到药王堂,亲眼瞧见的。”老顾说,像是想起什么,“对了,有一次,老漢我跟踪夫人到王家,却瞧到老爷……老爷他藏身于药师堂侧门外,不时朝药师堂门口窥探,原来不仅老汉我,老爷也早对夫人生出疑虑。”

“真有这种事情?”

“有半句假话,老汉我下辈子不投人胎!”老顾发誓道,“而且,之前听苏公子和少爷聊老爷中毒的事情,简直是荒谬,老爷压根不曾中毒。”

“衙门仵作潘大爷替老爷验了尸,没有半分中毒迹象!”老顾一字一句道。

我坐直身子,整理这一天来混乱的思绪。

车厢里很昏暗,明明听到行进的车轮声,却好似寸步难行。我被困在一个奇特的空间里。

按照老顾的说法,林老爷子的死因就是普通的坠崖。只是这次坠崖,却又算得上一次突发事件。

据说林老爷子出行前一日,跟了他六七年的坐骑正值发情期。林老爷子也没留意,仍旧放它到后山吃草,坐骑与后山的野马起了冲突,回到马厩里血淋淋的,浑身都是被撕咬的伤口。

爱骑受伤,林老爷子很愤怒,提弓到后山射杀了数十匹野马。不过,他的坐骑还是没能熬过这一关,当晚死在了马厩里。马厩是老顾照看的,这一状况还是挺让他意外的,毕竟当时这匹马只是受了皮外伤,本不至死。

这一状况,导致林老爷子第二天出行,只能换骑另一匹马。那是一匹不久前从马市里选来的红鬃马,性子极烈不好驾驭,最重要的,它似乎还未认林老爷子为主人。

“骑这样的马,出事也就没什么奇怪的了。”我自言自语,仰头叹出一口气。况且,老顾还拍着胸脯保证,仵作验尸林老爷子并未中毒。

老顾口中的仵作潘大爷,是这一行当的权威。更要命的是他另一个身份——我的授业恩师,我一身医术全是他给启蒙的,而我再清楚不过,就是四季颠倒了,潘大爷也不会看岔眼。

这也说明,我之前关于蟾之梦境的推理,被全盘否定了。

“啊!”我苦恼地用双手揪住头发,心里想的却是——当初应该向林鲸清借那本春宫册子的。

第二天,我一早租来马车前往药师堂。

药师堂坐落于京城东南方,背靠着凉亿山。凉亿山又名鹿龙山,山中多野鹿和毒蛇,故名。我幼时与发小爬山,曾在那里被蛇咬过,好在及时送到药师堂就诊,这才保住小命。

那位有亲人在药师堂当值的发小丁楠,就与我在同一车厢里,一刻不停地磕着瓜子,一粒接一粒,抬手间饱满的瓜子只剩下两片薄皮。

丁楠是个胖子,胖到坐在马车里嗑瓜子都会汗流浃背。但当我到绸缎庄去找他,他二话不说,便决定随我走一趟。

说来矛盾,这么个胖子,却有着疾风般的双掌,一套七十二路清绵掌法,曾打得铁掌帮长老无还手之力。然而,他却笑称,这双快手,是从小嗑瓜子练就的。

听丁楠说,自己的叔叔这些年已经做到药师堂的掌柜。有这层关系,我自然放宽了心。

结果却是我和丁楠连药师堂的大门都没进去,被丁楠的叔叔丁掌柜亲自拦了下来,告知:需要预约名帖。

丁掌柜是一个瘦瘦高高的中年男人,一脸的络腮胡修剪得很漂亮,与矮胖的丁楠相映成趣。

在丁楠的游说下,丁掌柜还是没有放我们进入药师堂,更别提见到王崇希了。我只能另想计策,希望丁掌柜帮忙弄来林夫人的药案。丁掌柜想了想,约我们午后望月楼碰面。

我和丁楠在望月楼喝茶消磨了半天时间,期间,他已经解决掉了两条醋鱼。

正午的时候,丁掌柜才慢悠悠走上二楼,到我们的桌前坐下,我赶紧招呼店小二上菜。

望月楼以西湖醋鱼和每月的望月比武闻名,更重要的是,离药师堂有几十里路程,丁掌柜让我们到这里等他,自然有避嫌之意。

“你要林夫人的医案做什么?”才刚坐定,丁掌柜便开门见山道,将一张写满字的宣纸反面朝上,拍在桌案上。

“不瞒您说,林家大公子林鲸清是我的好友,他出镖在外,我正是受了他的委托,来拿林夫人的医案存档。”我说,“具体作何所用,我也没有多问。”

“既是名正言顺之事,何必托这小子帮忙,糊弄谁呢?”丁掌柜瞪了一眼丁楠,他正夹了一块鱼肉往嘴里送。

“戏墨,你还是说实话吧。”丁楠咀嚼着,脸颊上的肥肉也跟着蠕动着,然后,幽幽地吐出一根鱼刺。

“好吧。我也是一家药铺的老板,在城郊开了一家名叫戏墨轩的药铺。”我说,“昨日和林家大公子聊起林夫人的胃心痛,他说只有药王堂的方子可医。我实在奇怪,到底是什么病症,寻常医者竟都束手无策。”我现编了一个理由,毕竟林夫人这档子事,实在难以开口。

“药王堂医术无双,只有它能医的病多了去了。”丁掌柜抚弄着脸颊上的络腮胡,压在药案上的手掌却没有松开的意思,“这药案上可是连药引子都细致地写上的,不开出些条件,怎能轻易向外人泄露。”他有意在轻易二字上加了重音,等我的反应。

“那些药引子,肯定是一串看不懂的狂草吧,你只要不解释,对于我就是天书,怎么会泄露?”我说。

“那就失陪了。”丁掌柜见我无诚意,收起药案揣入怀中,起身就要离开。

我转向丁楠,希望他给予一些帮助,谁知他一门心思在佳肴上,无动于衷。

原以为事情要黄,本欲离去的丁掌柜,却又猛然坐下,矮身趴在桌面上,一脸惶恐的样子,与先前那副桀骜的样子大相径庭。

我循着丁掌柜的视线看过去,三位身着华服的年轻公子哥正缓步上楼,为首的青年也就二十出头的样子,顶髻上穿着根雕刻精美的白玉簪子,一袭整洁的白色袍服更衬得他容貌出众。只是脸色不佳,眼眶发黑,脸孔上看不到一丝表情。

“这不是药王堂少主王崇希么。”我说。去年在北国办药材时,我曾和他有过一面之缘。早听说王家少主相貌堂堂,当时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不过,和现在一样,他全程低着头不搭理人,寡言少语,为人很是清高。

“千……千万别叫主人瞧见我,否则又要生疑了。”丁掌柜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

這家伙背着王家,到底干了多少吃里扒外的勾当啊。

我坐到丁掌柜对面,挺直了身子帮他遮挡。见我这么做,丁楠也忽地凑近,左肘托脑袋,用硕大的身躯掩护自己的叔叔。不过,另一只手上的筷子却仍没有消停过。

三位贵公子只是踱步经过二楼大厅,便往东面的阁房走去。

“王家之主不是王采石老爷子么,怎么你叫这青年主人?”我问丁掌柜。

“你这都不知?老爷一年前把家业托付给少主,自己去过闲云野鹤的日子了。”丁掌柜委着身子,视线随着王崇希的行进路线,缓缓移动,“王家到这一代,只有少主这一嫡出男丁,从小被惯得厉害,脾气古怪,对下人也没耐心。”丁掌柜说,从他这副耗子见了猫的模样,就能推测出自从王崇希持家后,定是断了他不少财路。

“三年前替林夫人瞧病的,可是王采石老爷子?”我问。

“当然,瞧病向来是老爷亲力亲为。”丁掌柜说。

“那你家少主呢?”

“每有行诊,少主都是陪在左右,替老爷做一些誊写抄录。”丁掌柜说。

我明白了,倘若老顾说的是真话,恋恋不舍目送林夫人远去的,很可能便是这位王家少主,如今药师堂的主人。

“王家单传嫡出男丁,要是一代并无男丁,该怎么办?”

“那岂不是好事?家业旁落到他身边那几个随和的表兄弟手中,我也不必忍受少主的古板了。”丁掌柜话锋一转,对我道,“你这娃娃倒也算仗义,我这药案就折价二百两给你了。”

“二百两?一支天山百年老参也没这么贵啊……”我惊道。

“还嫌贵,这已经是半价!”丁掌柜提高了声音,显然因为王崇希已经走远。

“丁掌柜,我从未想过这药案还需要收购的。”

“行,那恕我告辞。”丁掌柜挺起了腰板,也没搭理丁楠,快步走下望月楼。

这次是再没有回来。

“戏墨,真是抱歉,没想到我叔这几年变化这么大。”丁楠终于开口,手上的筷子不知何时已搁在一旁。

“也怨我,一开始没说实话。有些秘密,牵扯到他人家世,我实在难以启齿。”我说。

“就算你说了实话,也无济于事。”丁楠说,“最好的办法,是趁着王崇希进来之时,要挟我叔交出药案。”

我垂头笑笑,这一方法当然在我脑中闪现过,但威胁之事,是我做不出的。

正当我以为这半天的寻访将付诸东流时,丁楠手伸入袖中,将一张折成四叠的宣纸推向我。

“你的快手!”我大为欣喜。一定是之前他替丁掌柜掩护时,顺手牵的羊。

丁楠撇撇嘴,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拿起筷子又开始向菜肴进军。

我打开药案,果然,药方上尽是些歪歪扭扭的奇怪文字。好在病理处字迹分明,可以轻易知晓病状。

通俗点说,林夫人的胃心痛,是胃部脉络性出血所致。这的确是足以致命的病症,在寻常郎中手中,怕是拖不过半个月,而林夫人却一直存活到林老爷子去世,可见药师堂医术之绝伦。

我沉默,手指下意识在桌面上敲击着。

这种病,林夫人每月多次去药师堂看诊也就不奇怪了。然而,每次看诊的时候,王崇希的确是相伴在侧……

王崇希年少英俊,林夫人虽然年近不惑,却也是江湖上少有的美人,一来二去,产生情感也无可厚非。

那么,这个时候,林侗老爷子,便是两人之间最大的障碍,更何况据老顾说,林老爷子对此似乎已经有所察觉。

如果说,将“仙药”交给王蟾之,教唆他毒杀林侗老爷子的人,是王崇希……我忖道,脑子里的线索忽然排成一条直线。

最终的线索点,还是落在了林老爷子中毒一事上。

只要能证实林老爷子确有中毒迹象,一切,也都能迎刃而解了。

送丁楠回绸缎庄后,我让车夫调转车头,朝着城北县衙而去。

斜阳被浓云覆盖,阳光熹微,如水般平和、温柔地洒落在街道上。

因为之前协同左饮寒办案的缘故,县衙的衙役们早已与我熟识。见我来到,在县衙外乘凉的捕快张大哥立刻迎了上来,寒暄过后,我请他进去通报,我有事要见仵作潘大爷。

未几,一身便装的潘大爷抽着旱烟踱步而出。

“恩师。”我躬身作揖道。

“戏墨,今天怎么有空来我这儿?不进去坐坐?”潘大爷年逾古稀满头银发,腰杆却是笔直的,枯枝般的手有力地握着旱烟,很难想象就是这双手,曾替万千无法言语的被害者,还原出事件的真相。

“不了,恩师,戏墨有一事求问。”

“什么事?”

“你还记得三年前,林侗镖头坠崖一事么?”我问道,“他的死因是什么?”

“有印象,却记不大全了。”潘大爷抽了口烟,“怎么了?”

“戏墨今日调查一案,却是与林老爷子之死有关。”

“哦,这样。不如,你随我进去调卷宗看看吧。”潘大爷说。

“戏墨一介布衣,怕是不方便吧。”我猶豫道。

“你呀,有时候就是过于迂腐。”潘大爷说,“那你在外面等着,我进去看一眼就回来。”

“有劳恩师。”

一盏茶功夫,潘大爷从衙门走出,除了随手不离的旱烟外,胳肢窝里还夹着一份卷宗。

“喏,你自己看吧,不碍事的。”潘大爷把卷宗递给我。

“这……”

“我让你看,你看就是了。”潘大爷的旱烟敲在地上,咚咚作响。

我赶忙接过卷宗。

林侗老爷子出事,是三年前的五月初八,赶去行镖的途中。在山涧找到了他的弓矢羽箭,其他的遗物,除了贴身玉佩外,还有一柄银色短剑,以锦布包裹,藏于胸口。

“林侗老爷子以百发羽箭和排山掌法驰名江湖,为什么随身会带着一柄短剑?”我不解道。

“近身肉搏之时,羽箭和掌力怕是不及刀刃吧。”潘大爷说。

我皱皱眉,继续往下看。

卷宗上记载的林老爷子死亡原因是坠亡,尸身在山涧曾遭受野兽撕咬,面部、四肢有残缺。

重要的,是后面七个字。

通体无中毒痕迹。

林镖头虽然尸首受损,肠、胃、肝脏等内器却是保全的,若是被毒害,必将侵染脉络、内脏,然而,他周身并无中毒迹象。

并无中毒……

终于,经过这些天的走访、调查,一切,还是回到了原点。

我忽觉晕眩,险些站立不稳,多亏由恩师在旁,一把扶住。

“戏墨,怎么了?”恩师担心道。

“没……没事。”我说。

我知道,现在只有一个人能破解这个难题。

斋冷山庄,左饮寒。

挑战读者:各位看官,如上,所有线索均已给出,请根据线索,推理出林蟾之梦中毒杀父亲的真相。

“所以,就像玩蹴鞠一样,最后难题还是踢到了我这里。”左饮寒粲然一笑,用修长的手指触了触鼻尖,不时瞅一眼手上的《戏墨笔记》。

梳着束发,面如冠玉的左饮寒与我年龄相仿,却天生生着一张娃娃脸,笑起来的时候,脸颊上总会显出两只酒窝,叫人顿生亲切之感。

“我都被弄得晕头转向了,不然也不会来找你。”我说,“详细的情况我都记在笔记上了,你这次无论如何也得帮这个忙。”

“况且,解决疑难事件,本不就是你的兴趣吗?”我看着他,憨笑。

“好像有点意思了。”左饮寒笑道,视线开始长时间停留在笔记上。

“蟾之的事情,还请左庄主施以援手。”一旁的林鲸清也说道。

此时的我们,正在斋冷山庄东厢院的首阁,庄主左饮寒卧房里。时值晌午,左饮寒的卧房中通明透亮。罗汉床被摆在东南方,屋子正中放置桌案一副,我和林鲸清就坐在桌案前的两只圆背交椅里,期待地望着左饮寒——跪着的左饮寒。

左饮寒身着一条白色斜襟大袖衫,边缘镶着深紫色的锦缎,头顶一块洁白的方巾。一派儒生打扮的他,跪倒在鹅黄色的蒲团上,翻看着我带来的笔记。

据说,左饮寒昨日与晨曦老人对弈,沉迷于棋局之中的他错过与尤家之主的会面,老夫人才罚他跪地三天。左饮寒虽然孝顺,却也不傻,弄来蒲团垫在膝盖下,便是一十三天,也不发愁了。

“嗯嗯……好像有些头绪了。”左饮寒阖上笔记。

“你都看完了?”我咋舌道。

“没呢,留在路上慢慢看吧。”左饮寒伸了个懒腰,起身道,“走开一两个时辰,老夫人该是察觉不了。

“武泰,拿我名帖来。”

门外应了一声,不一会儿,一个豹眼红发的青年进屋恭敬地递上一张方形名帖:

斋冷山庄庄主。

前都察院右佥都御史。

左饮寒。

车厢里本有些暗,左饮寒撩起帘布将它绑在束扣上,明亮的阳光就照射进来。

因为左饮寒正在研读我的笔记,尽管我心里有无数的问题,还是没有去打搅他。这样的氛围或许让林鲸清觉得有些闷,他又摸出那本春宫册子,一脸严肃地翻看起来。

“额,你现在一定要看吗?”我用手肘捅了捅林鲸清,企图制止道。

“林兄也喜欢闫茗的画册?”左饮寒忽然出声,目光落在林鲸清手中的春宫图上。

“左庄主也知道闫茗?”林鲸清如遇知音。

“岂止知道,连同你手中这本,他的《春去也》三芳图,我可是重金从蜀地求购而来的,还是成化十一年的好本子。”左饮寒面露得意之色。

“哎呀,那可是传世的本子啊!”林鲸清说,“在下当初都快把潘琉街跑穿了,才买到弘治年间的本子。”

“哈?”我一脸茫然。

这两位仁兄就这样讨论了一路奇特口味的画册,我全程没有插嘴的余地。

“这次的案子,真的能行吗?”一炷香时间后,我终于忍不住打断两人。

“哦,也是啊,你不说我几乎忘记了,关于这次的事件,我有话要问林兄。”左饮寒道。

“左庄主请说。”林鲸清终于将画册放到一旁。

“林兄的剑法,与王家药师剑比起来,孰强孰弱?”

“在下曾在一年半前的望月比武中,与药师堂现任主人王崇希交手。”林鲸清说,“药师剑的迅疾,超出了在下的想象,十招之内,我已然败了。”

“若是偷袭,你有几成把握取胜?”左饮寒问。

林鲸清摇摇头:“毫无把握,药师短剑藏于袖中,攻防已变成下意识,以在下的剑法,恐怕不能伤他毫发。”

“那就好。”左饮寒忽地冒出一句,然后招招手示意林鲸清靠近,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林鲸清脸上先呈现出不解的神色,而后,忽然释然地点了点头。

不觉中,马车已停,目的地到了。

我朝车厢外看去,古铜色的招牌,赫然映入眼帘。

药王堂。

送名帖进去之后,或许之前还有人看诊,我们在车厢里候了半个时辰,丁掌柜才將我们三人引入药王堂正厅。

“三位久等了,我家主人在二楼恭候。”丁掌柜温和道,与昨日的他相比,态度相差天壤。他装作一副不认识我的样子,与我对视时也能做到面不改色,不愧是老江湖。

萱雅阁在药王堂二楼最里侧,是一个装饰雅致的小厅阁,正中摆了张方形红木桌,一身白衣的王崇希就坐在桌案里查看医案。

见我们进来,他起身将阁门关上,闩好,目光却在林鲸清身上逗留了一会儿,并没有任何其他礼数。

“是哪位瞧病?”王崇希冷冷道。他的脸色还是和昨天一般,像一张没有生机的白纸,即使是这样,远山般的峨眉、俊秀的双眼,仍叫人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我早听说过王家少主的高冷,不曾想他对名满天下的左饮寒也是一个态度。

“是在下,叨扰了。”左饮寒笑着在桌案前坐下。

王崇希伸出左手替左饮寒号脉,他的手很小,皮肤比脸色更白。

“近几日有受过风寒?”王崇希淡淡道,声调缓和,全然没有情感。

左饮寒摸摸鼻子:“是啊,昨日行跪礼时可能着了凉。”然后,没等王崇希回答,他又问道,“尊驾,是左利手吗?”

“不是,只是号脉惯用左手罢了。”王崇希眼中闪过寒星。

两人忽然不再言语,相触的左右手骤然齐齐发力。少顷,王崇希搭脉的手猛然从左饮寒手腕上弹开,再看王崇希,鬓角已渗出汗水。

“原来如此。”左饮寒轻松一笑,“号完脉,你该替我开药了。”

笔墨就架在桌案上,王崇希却没有动笔,像是静静思索了一会儿,抬起头望着左饮寒:“左大人,你不是来瞧病的,明人不说暗话,就不要兜兜转转了。”

“真是瞒不过你。”左饮寒摸着方巾笑道,“我听闻药王剑短小精悍,藏于袖中,可在飙发电举间出鞘。前些日子我在古玩市集上淘了柄短刃,听说是一位林姓镖头的遗物,不知是否与贵府有关,故带来请尊驾鉴赏一下。”

闻言,王崇希脸色微变,右手微微颤抖起来。

左饮寒往长袖中摸索数下,忽然自嘲一笑:“瞧我这记性,离开山庄前,竟把短剑落在床头了。说来也奇怪,那林姓镖头明明不擅用短剑,行镖时却带着它,还用锦帕小心包裹,要是真遇到强敌,哪里还有解开锦帕、抽出短剑的时间,你说是吗?”左饮寒看着王崇希,笑道。

“左大人,我不明白你在说些什么。”王崇希恢复平静,以极端冷静的口吻说道,“你再这样胡言乱语,我只能请你出去了。”

我也被左饮寒弄得莫明奇妙,这个关口上,他说这些话做什么?林鲸清更是一脸糊涂账,目光在左饮寒、王崇希身上交替变换,却又不敢开口询问。

“等我把话说完,你再请我出去不迟。”左饮寒说,“刚说到哪了,啊,那把锦帕包裹的短剑,我猜测,它不是用来迎敌的,应该是一件对林镖头有意义的物件,才会随身携带,比如说——信物,定情的信物。”左饮寒自信一笑,仍然注视着王崇希。

“送客!”王崇希终于无法忍耐,峨眉直竖,左拳已悄然握紧。

“林兄!”左饮寒忽然道,话音刚落,我身旁的林鲸清身形一动,手中的剑已出鞘,直攻向王崇希长袖中的右手。

剑光一闪。

那王崇希反应也极快,瞬时偏转身子向左侧避去,周身划出半个圆弧躲开来剑。只是,林鲸清这一剑过于突然,两人相隔又太近,王崇希招架不及,落地时有些踉跄狼狈,鲜血已从他右肘间淌下。

林鲸清上前一步,将剑刃架在王崇希颈部,朝左饮寒点头示意。

原来,这两人一早合计好的。

这一变故让我猝不及防,呆立在屋中好一会儿才开口:“你……你们这是做什么?为什么要动手?”

左饮寒没有理我,走近到王崇希面前,问道:“怎么不用你右袖里的药师短剑去格挡?刚才那一剑,明明不可能伤到你。”

王崇希左手撑地半跪在地上,怒目瞪着左饮寒,右手的抖动更加明显了。

“我替你回答吧。因为一用剑,你的短剑就暴露了。”左饮寒说,“我们就会发现,你的剑与林镖头的短剑相似,或许……还是一对鸳鸯剑。”

“鸳鸯剑?”林鲸清惊道。

“不错。我们都误解了,王崇希的爱慕对象不是林夫人,而是林侗林镖头。”左饮寒道,“林镖头出现在药王堂后门窥视林夫人,实际上,那天他正与王崇希交会,是在等王夫人看诊离开。”

“爹爹,是爹爹?”林鲸清目光游离,连连摇头,“怎么可能……”

“我不知道林镖头和王崇希的事情林夫人是否知晓,不过,年幼的蟾之是注意到了,这也是他对父亲产生怨恨的最重要原因。”左饮寒说。

“可是,王崇希是男人啊……”我说。

“你可曾见过男人生得这般秀丽。”左饮寒说,“王崇希,实则是女儿身。”

左饮寒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王崇希忽然闭上了眼睛,一滴晶莹的泪珠,正从鼻尖缓缓流下。

我想起王崇希那双小手,以及,他始终低着的头,会不会是怕被人看到她平坦的喉部?

“因为王家只传嫡子的家规,王崇希幼时便被当做男孩抚养,知道这个秘密的人,可能只有他父母亲而已。”左饮寒叹了口气,对王崇希道,“我知道你活得很累,每天把自己伪装成另外一个人,但是,这也无法洗清你利用一个十多岁少年,企图毒害人性命的罪行。”

“这就是说,蟾之那个梦,是确实发生过的?”我问道。说来惭愧,到现在我才终于听出些端倪。

“事实上,把仙药给林蟾之的仙女,就是王崇希。”左饮寒说。

“等一下……林老爷子并没有中过毒呀,当时的仵作是我恩师,他是不会弄错的。”我说。

“苏兄,你忘了,林家有用银针验毒的习惯,寻常如砒霜类的毒药,会被轻易验出的。”左饮寒提醒道。

“没错,爹爹娘亲连我在内,都是随身携带银针的。”林鲸清说。这点我倒是早就领教过了。

左饮寒点头,说道:“与林镖头往来,王崇希一定也知道他的习惯。所以,要毒杀林家人,还得用其他毒剂,至少是银针无法验出。但是,药店的毒剂实际上是受管控的,即使是砒霜这样的常见药物,哪怕少了一点点,也会在关张后的每日清点中被发现。于是,王崇希想到了一种既毒性强烈,又有现成可取不被发现的剧毒——蛇毒。”

“蛇毒,啊,药王堂后边的鹿龙山就能捕蛇!”我一拍手掌,激动道,“而且,蛇毒毒性剧烈,少量毒液与血液结合,就能令人窒息丧命。”我说,转念一想,又否定道,“不对,不对,王崇希不会给蟾之蛇毒,只要是医者,都知道蛇毒倘若口服对人是无害的,毒液会和胃液中和相抵,化为虚无。”

“除非,那个人胃中带血。”左饮寒道。

我几乎能感到自己瞳孔微缩,倒吸了一口凉气。林鲸清似乎也明白过来,瞪大了双眼,目眦欲裂。

左饮寒继续道:“那天,王崇希把蛇毒交到蟾之手里,告诉他的是:只要把仙药倒进母亲的杯中,就能使她更加贤惠持家,从而拴住父亲的心。而蟾之,或许认为夫妻不和,父亲的责任更大,所以,他自作主张,把毒药倒入了父亲的酒杯里。”

这就是仵作没在林镖头体内验出蛇毒的原因,而林老爷子的死,确实与那匹未能驯服的新坐骑有关。

“你要毒杀的……原来是我的娘亲,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林鲸清厉声道,握剑之手手腕骤然上提。

王崇希若无所动,任凭剑刃在她脖颈留下一道鲜红印记。

“要不是她的病,侗哥早已和我远走高飞了,后来……后来也不会殒命悬崖之下。”王崇希目光平视,痴痴道,眼中闪起泪光。

“侗哥走后,我早就没有了活着的念想,要不是为了爹爹,我又哪里想接下这份遭人嫌的家业!”王崇希冷笑道,长出一口气后,目光变得温和了许多,“现在,一切终于要结束了,你动手吧。”

萱雅阁忽然沉默了,空气仿佛要凝结。

或许,王崇希身上背负了太多自己不该承担的东西。或许,在某种意义上,她也是可怜的牺牲品。

林鲸清悬在半空的剑,却没了半点动静。他踟蹰了。

就在这时,王崇希袖管中的右手腾然而起,却是向着自己的咽喉而去。

“啊!”我失声叫道,捂起双眼。

并没有血飞溅出来。

电光火石间,左饮寒出手了。

没有人看清他的动作,我只是感觉到脸颊遇上了一阵清风,王崇希袖中的短剑,就到了左饮寒手上。

“无论你有什么隐情,我都要将你交送大明律处置。”左饮寒叹道,不忍心再看王崇希,转过身背起雙手,打开阁门。

三天后。

斋冷山庄东厢房槐树下。

“苏兄,将军。”左饮寒笑着下子,将我的主帅从石桌棋盘上除去。

“啊啊,简直无还手之力。”我抓抓头皮,将视线转向庭院里的池塘里,望着几条彩鲤从这一头缓缓游到了那一头。

连输六把后,真的很难再有博弈一把的欲望。

左饮寒却兴致不减,将棋子重新摆正,催促我开始下一盘对弈。

“不了吧,要输得底朝天了。”我苦笑。

“我们的棋艺没有这么悬殊。”左饮寒道,“今天你有心事。”

“蟾之,还是没能康复,昨天晚上走的。”我沮丧道,“我们折腾了这么久,终究没能救他。”

“真正能够救他的,是他自己的心。”左饮寒道,“内疚自责,郁郁而终的例子不少见。”

“可是,他并没有过错,只是受到了他人利用。”我说。

左饮寒开始自己与自己下棋,半晌,忽然说:“我有个想法,不知道该不该说。”

“但说无妨。”我望向左饮寒。

“你的笔记里提到过,林镖头那匹坐骑与野马争斗受伤,依照伤情,它本没有性命之忧的,然而却在半夜死了。”左饮寒说。

“是啊,怎么了?”

左饮寒笑笑,没有回答,又道:“如果有人给你一瓶仙药,让你给家人服用,你是全然照做呢,还是会拿牲畜先试试?”

“我不懂你的意思。”我说。

左饮寒放下棋子,少有地收起笑容,说:“那晚,蟾之去过马厩,为了试验仙药是否安全,他准备拿父亲的坐骑做试验。坐骑当然对蛇毒没兴趣,撇过脸去不喝,于是,他将蛇毒倒在了它的伤口上,导致坐骑死亡。所以,蟾之知道那瓶仙药是毒药。一开始,我相信蟾之放弃了将毒药注入父亲酒杯的想法,然而,当蟾之发现林老爷子那晚假称走镖,实际上是去与王崇希幽会时,他对父亲的愤恨终于到达了顶点,鬼使神差般,他在父亲的酒杯里下了毒。”

“……”我惊得已经说不出话来,背心凉飕飕,冒出了不少冷汗。

“当然,这只是我的推测,如今蟾之一死,已成为永恒的谜团了。”左饮寒笑着说,将注意力转移回棋盘上。

永恒的谜团。

我嗫嚅道,我真希望这个谜团不要解开。

永远不要被解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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