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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风路向左

2020-03-26卓娅

文学港 2020年2期
关键词:葱油饼弄堂女儿

卓娅

每次回家,母亲都会对我说,快到时,给我打个电话。我嘴里答应着,其实是在应付她。到家时,想起了打一个,多数都没打。不管打不打,当我的车开进我们家弄堂外的小路时,第一眼看到的总是母亲。

她站在弄堂口的大樟树下,双手插在棉衣口袋里,伸着头向路上张望。看见我,她甩开手,像一只快乐的企鹅那样摇摆着跑过来,样子显得很可笑。

由于长时间站在冷风里,她的脸快要冻成一块紫薯。车子停下后,她乐呵呵地帮我从后备箱里往外搬东西。她总是埋怨我给她带太多的东西,但显得一脸的高兴。她的两只手里都是东西,心里还想着已经上小学的外孙女,抢着走在她边上,怕她不小心掉进路边的排水沟里。

邻居听到汽车声,知道有哪家孩子回来了,出来站在门口张望。“看看,每次回家都带这么多东西。”母亲摇着头,像一名举重运动员那样抬起胳膊,向他们展示着手里的东西,口气听起来像是烦恼,眉眼里却全是骄傲和得意。

邻居们羡慕她好福气,说这条街上,就数她的俩孩子顶孝顺了。母亲像是作证似的,口口声声说:“我们家的两个小人,一直这么乖的,从小到大没让我烦过半点心。”

她固执地称我和哥哥为“小人”,从小叫到现在从不改口。只要我和哥哥有一个回家,她就像散布喜讯似的,逢人便说:“我家小人回转屋里了,你家的回了么?!”人家说没回,她便面露惋惜之色,宽慰说:“没事,可能是工作忙了,空了就会回来。”

她穿过弄堂,在家和车子之间来回跑几趟,才将所有的东西搬回家。这中间,她还要抽空照看我女儿,喂她一些廉价的食品。我阻止她,她根本不听。“我生过两个,晓得怎么养小人。你们小时候没这些穷讲究,照样长得白白壮壮。”我无奈地看着她将垃圾食品喂进女儿天真的嫩嘴,同时看到了母亲满足的笑。

她将我带来的东西分类置放,计划着用途。这个你带回去,那个家里用不着,保暖内衣还是留给亲家母吧……我被她弄得很不高兴。她劝我,“你们都是我的小人,只要我心里明白就是了,用不着这样花钱,浪费。”

这些东西,过后会被父亲保管起来。父亲不像母亲,对于我们的“孝心”,不管是钱是物,或多或少,一并笑纳。父亲经常不在家,我每次回来,先见到的都是母亲。一直等到天黑,弄堂里才会响起父亲的脚步声。母亲停下手里的活,高兴地说:“你爸回来了。”我埋怨母亲对父亲政策太宽,一大把年纪的人了,还像年轻人那样,由他玩得整天不着家。母亲只是笑笑,不但没责怪,反而为父亲辩护:“都70岁的人了,还能有多少日子,趁还能动,想干啥就干啥吧。”

母亲跟父亲年龄差了6岁,每次说到年纪,母亲总是说父亲骗了她。“当初你爹有意瞒了年龄,说跟我同岁,这肯定是骗我的。”她诘问父亲。父亲自豪地说:“谁叫你长得那么漂亮呢,我怕你不嫁,才让媒人瞒了年龄的。”

母亲的表情一下子变得柔软,脸上的皱纹像波浪那样舒展开来。她像是瞬间回到了少女时代,用那种撒娇般的口气说:“你个坏人,老了还这样坏……”

我们都笑了,饭桌上荡漾着快活的气氛。我感到了幸福,年至不惑,还有什么比父母双全更让人欣慰的呢。况且,父母亲还这样恩爱如初,相敬如宾。每次踏进家门看到母亲,我的心就定了。有爸妈的地方,才是永远的家。

吃完夜饭,父亲又要出去,说是散步去。医生要他饭后万步走,这样才能将血压降下来。父亲对我这样解释。他显得很坦荡,拿着手机翻看里面的信息。他很爱这个精灵古怪的外孙女,就像小时候爱我那样。出门时将她亲了又亲,嘱咐说:“等着外公,回来给你带好吃的。”

我想让他带女儿出去走走,长时间呆在家里看电视,对眼睛很不好。父亲拒绝了,说已经约好老郑了,七点在东风路口碰面。母亲过来用手肘撞撞我:“别管他,等收拾完了,我跟你们一起出去走。”

父亲匆匆走了,家里又只剩下母亲。我埋怨母亲对父亲太松了,甩手掌柜百事不管,都将他宠成了什么样子。母亲叹了一口气,用一种我平时很少听到的幽怨口气说:“管是管不住的,人都靠自觉,一个人要是变了心性,又怎么管得住呢。”

母亲收拾完,陪我和女儿出去散步。老中少三代三个女人,走在这条我已经走了几十年的弄堂里,像是走在时光隧道里。时间都去哪里了,都没见它怎么动,女儿长大了,母亲的头发白了。

从弄堂人家漏出来的光,落在我们身上。我用眼角的余光打量身边这两个生命中最重要的亲人,忽然觉得没来由的惆怅。血缘,像纽带那样将我们紧紧地连在一起。但是总有一天,我们都要散失在时间的荒野里。不知到那时,我们是否还会相遇。

我在暗中牵住母亲的手。母亲大约感觉到了,不自然地动了一下,然后用另一只手在我手背轻轻拍了拍。她怕我女儿累,想要抱她,被我阻拦了。

“那外婆背你吧,就像小时候背你妈那样。”女儿睁着乌溜溜的眼睛,摇了摇头。“那你有没骑过马郎?高高地骑在你爸妈的肩头,这样你能看得很远,别人看你像看山那样高,要仰着头才能看到你。”母亲继续引诱我女儿。看得出,小家伙动心了,歪着脑袋一本正经地睇视着母亲,小脸上充满了神往。

这也是我小时候常玩的把戏,每当街道搭台唱戏,或者元宵看灯,父亲和母亲就会带我和哥哥出去。为了让我们看得见,他们一人一个驮着我俩——父亲驮哥哥,母亲驮我。我和哥哥很喜歡这种骑马郎的架势,我们叉开双腿,高高跨在父母亲的肩头,两脚弯进刚好夹住他们的头颈。我们觉得自己好高,底下全是黑压压的人头,当别人踮起脚还看不到戏台时,我们能将妖妃娘娘的珠花看得一清二楚。经常因为看得太投入,忘了人在半空,扭胯抻腿,底下马上有人叫嚷起来,说是踢到他们的脑袋了。

母亲蹲下身,让我女儿骑上去。女儿小心翼翼地抱着母亲的头,眼睛却在寻求我的鼓励。母亲不知道,外孙女已经长大了,而她自己也是年过花甲的人了。没等女儿偏上她的长腿,母亲先摇晃了一下。母亲认了输,她无奈地放开外孙女,一个人颤巍巍地直起了身。

我发现我们来到了东风路口,也就是晚上父亲跟老郑约定见面的地方。这是一条岔路口,向前走一段路,有个小小的广场,左边有一家小超市,向右走,是我们这边非常有名的娱乐一条街——冷香街。

“我们朝左边走。”母亲突然有些慌乱。

“是不是怕里面的小妖精啊。”我玩笑说。

“我们还是去超市吧。”她一反常态,平常她可不是这样的。没事少去超市,浪费钱。她经常这样对我们说。

我们没去冷香街,也没去超市,而是直接回了家。回来的路上,母亲低着头默默地走着,像是怀了心事。走进弄堂时,有些人家已关了灯,路面有点暗。我女儿又蹦又跳,差点摔了一跤。

她像从梦中惊醒似的叫了起来,“怎么这么不小心!”她几乎用愤怒的口吻呵斥我女儿,“外婆活着,就是为了看到你们平平安安健健康康的。你们要有事,外婆该多难受啊。”

女儿在黑暗中扑闪着眼睛,不解地看着她,扭着身子想要挣脱她过分用力的拥抱。我安抚着受惊的女儿,想将她从母亲怀里抱过来,拽了几次也没拽出,索性将她们俩都揽进怀里。她们都是我最爱的人,我不愿意看到她们受到任何伤害,就像母亲不愿意看到我们受到一丁点的伤害那样。

那天晚上,父亲很迟回家。听到钥匙转动的声音,我还没有睡着。我似乎一直都在等父亲。他摸摸索索地进门,我先他一步打开了灯。灯光乍泄,屋里突然一片光明。父亲猛然抬头,看到了立在卧室门口的我。隔着长长的客厅,我和父亲四目相对,面面相觑。

父亲的神色有些尴尬,人显得有些疲惫。散完步,和老郑喝了会儿茶。他这样对我解释。也许是想缓和我们之间的怪异气氛,他问起了我女儿,“小东西呢,早睡了吧。你看,我给她带了油炸糕。”他放下手里的东西,捡起女儿的一张水彩画,认真地看着,又是点头又是摇头。“这孩子,对色彩还是蛮有天赋的,就是性格太皮。你看,这散了一地的画纸。”

这时母亲从房里走了出来。她看了父亲一眼,径直进了厨房。“不早了,你快洗澡,我给你煮石榴皮。”

我听到母亲在厨房里大声打火,往锅里放水。她很快又走了出来,拧亮屋檐下的灯。这时我才发现,屋檐下吊着三四只竹面筛,它们比斗笠大了一圈,底圆圆的,被母亲用白色帐子布包起来,吊在屋顶的铁钩上。母亲想将其中一只拿下来,因眼力不准,用棒头挑了几次,也没能将它从铁钩上摘下来。

母亲将棒头递给父亲。他个子高,轻轻一戳,毫不费劲就挑了下来。母亲扒拉开帐子布,从小蒙古包那样的竹筛里抓了一把石榴皮。

“这是药吗?”我很好奇。

“还记得以前住我们屋背后的光头叔吗,经常跟你爸一起下棋的,他是个中医专家,现在退休了。他让你爸吃这个,说是养生保健,对什么都好,降血糖降血压。”

“有这么神吗。”

“有的。我喝了好几年了。”父亲也抓了一把石榴皮在手心,轻轻地捏着,似在聆听石榴皮破裂后发出的干燥脆响。

“这批曬得最好。你这次带点去,当茶泡喝,对身体很好的。”他像鉴宝专家那样放回石榴皮,拍掉手上的碎屑,帮母亲将小蒙古包那样的竹筛挂重新挂回铁钩。

“你妈啊,心灵手巧,脑子活络,点子多着呢。这个晒石榴皮的防虫防尘法,就是她想出来的。”他含笑看着母亲,用十分欣赏的口气赞美她。母亲竟显出一丝与年龄不相称的扭捏,很突然的起身进了屋。

锅里的水烧开了,她将石榴皮放了进去。她静静地站在烧着猛火的铁锅前,等着水再次滚开。水很快滚了,嗞嗞怪叫,试图顶开锅盖往外逃出热气。母亲拧小火势,像雕塑那样站在氤氲的水汽里,一动不动。

过了一会,我在房间里听到了他们的对话。

“洗浴了吗?”

“洗了。”

“还有点烫,你慢点喝。”

“今天你没准头,放的石榴皮多了,有点涩。”

“我加冰糖了。”

“我没感觉甜。”他们之间保持了一段时间的沉默,之后母亲先开了口,“以后,小人在家时你不要出去。他们都这么大了,这样不好。”

“怎么不好。”父亲反问,“他们有他们的生活,我们有我们的日子。你就说,我晚上出去跟老朋友喝喝茶,他们能有什么想法。”

“不是这样的……”母亲压低声音。

“我晓得……你别多讲……”他们的声音低下去,最后被喝水的声音淹没。

“今天的石榴水是有点涩。”父亲最后说。

“赶紧睡吧,时间不早了。”母亲说。

我听到母亲轻手轻脚地进了自己房间,她怕吵醒我们。客厅里的灯啪嗒一声黑了,父亲也回房睡觉。他重手重脚地关上门,隔着宽长的客厅还有两扇关闭的门,我依旧能听到他接连不断的咳痰声。

第二天吃早饭时,父亲又不见了。

“爸呢?”我问母亲。

“出去了。”母亲淡淡地说。

“吃过早饭了?”

“吃了。”

“去哪儿?”

“找那些老朋友喝茶去了。”

“他每天都出去喝茶吗。”

母亲突然抬起头,两眼亮晶晶地盯着我。我毫不退缩地注视着她,试图从那里面读出点什么。

“你别管他,也别去说他。”她说,“以前,你们小的时候,日子那么难,他养大你们,吃了很多苦,不容易。现在日子好了,人也老了,都奔八的人了,能让他高兴一天算一天。”

我拉住母亲的手,那上面黏着一片她做早餐后留下的葱叶。我拿掉葱叶,将她那两只粗糙苍老的手合起来握在我的掌心,就像小时候她经常做的那样。

“妈,我总感觉你有事瞒着我。”

“没有。”她平静地说。

“你有。”

“没有。”她又一次干脆利落地否定。她从我的掌心抽出手,拈起一根掉在我胸口的落发。“记住,眼要看远,心要放大。男人犯点小错,不要太计较。有爸有妈,才是真正的家。家在,妈就能看到你一次次地回来,要是爸妈不在了,你去哪里找我们呀。”

我潮了眼睛,觉得胸口胀胀的,嗓子眼那里不断涌出咸涩的东西。

中午,父亲匆匆回家,吃了几口饭又要出去,理由依旧是找老朋友一起喝茶。我跟在他后面,玩笑说要跟他出去,见识见识他那些老朋友。

父亲摇头,“你这傻丫头,我们这些老家伙,都是一帮过时的人,你们年轻人不待见的,怎能说到一块呢。”

“是爸不喜欢我做跟屁虫了吧……”

他摸着下巴呵呵笑了。我站在门口看着他远去的背影。父亲真的有点老了,背不再像过去那么挺拔,步履也没了几年前的矫健。我想象着他一直往前走,走到一个我看不见的地方,突然像云雾那样消失。也许母亲就是害怕他会突然消失,才允许他自由的吧。只要他出去后每次都能平安回来,她什么都愿意的吧。

下午,我在院子里跟母亲一起整理东西,作返城的准备。她将我要带走的东西一样样打包,预备搬进我的后备箱。我带来孝敬他们的那些名贵补品,她坚持让我带回去。她在屋里找了很久,也没找到我刚带来的那盒冬虫夏草。

“奇怪,我明明放在这里的,怎么不见了呢。”她疑惑地说。又四处翻找了一会,还是没找到,就一个人在太阳底下发起了呆。

我说我来找吧。她一把拉住我,说别找了。我说:“会不会是爸拿去送人了。”

“他啊……”母亲欲言又止,脸上第一次露出了艾怨的神色。她抬起头,眼睛直直地看着吊在屋檐的几只小蒙古包。“这些石榴皮,他自己又吃得了多少,大多都拿去送人了。”

她进去提了一壶水,给院墙底下的一排葱浇水。葱种在几只白色的泡沫箱里,葱叶刮直翠绿,长势很是喜人。母亲着手拔葱,因下手重,葱被连根拔起,带出了一把泥。她像梦游似的一路拔过去,边拔边说:“隔两天就叫我做葱油饼,做了这么多的葱油饼,都落进别人的肚皮……”

院子里很快丢了一地的葱,母亲脚下落满了葱泥。我拦住母亲。“别拔了,你拔的葱,够做一个月的葱油饼了。”

她像犯了癔症那样奓着手,痴痴地看了我几秒,拍着手上的泥站起身来。“你看我是不是背了,老糊涂了,拔这么多葱,够做多少葱油饼呢。”她勉强笑了笑,之后恢复了平静。我们一起坐在院子里择葱。她往檐阶上敲去葱泥,摘掉葱叶上的脏物,拗断葱须,将它们整齐地码成一堆。她对着那堆择好的葱,心情忽然松快起来,自己跟自己说:“做就做吧,只要他喜欢吃,我就做。都是七老八十的人了,谁知道还能做几回呢。”

晚上,父亲踏进弄堂就闻到了葱油饼的香味。“好香啊,我在路口就嗅到了。”他进门后直奔厨房,拿起一块还在冒热气的葱油饼,得意地朝我炫耀:“看看,我老婆能干吧,能做这么好看又好吃的葱油饼。你这个不合格的老婆,还不赶紧学着点。”

母亲笑着啐他:“不三不四的东西,脸皮真厚,在自家女儿面前也吹牛。”她背对着我们说这话,从她的语气,能想象她脸上那副既得意又满足的表情,甚至还有少女般的娇嗔。她是爱父亲的,这么多年一直没变。她说得对,有个和美温馨的家,何尝不是我们做儿女的福分呢。

饭后,父亲要将葱油饼打包,送给他的那些老朋友们。他拿出一只漂亮的保鲜盒让母亲打包。母亲将饼摞成一叠填满盒子,盖上盖头,拿干布抹去上面的水渍,交给父亲。

“我老婆真贤惠。”父亲当着我的面,在她脸上啄了一口。母亲佯装生气躲开了。他俩显得这样恩爱,连我女儿都嫉妒了,竖起小拇指比划,“羞。”

我悄悄跟着父亲出了门。他捧着那盒葱油饼,靠着右边的路沿小心地走着。他的样子有点可笑,个子那么高,手里却拿着那么小的一个盒子。他虽然老了,但一米八高的身板还在,在一群个头平常的行人中显得有点醒目。

一路上他都没有回头,期间掏出手机看了几次信息。之后,他像一些手机控的小年轻那样,站在路灯下回起信息来。他将手机拿得离眼睛很远,看起来像在给自己拍照。发完信息,他收起手机继续走。

父亲走到了东风路口。在这里,他有三个选择,往前是个不大的广场,向左是个超市,向右则是我们这个小镇有名的娱乐一条街——冷香街。父母亲从小就教育我们,不准去那些乱七八糟的低档娱乐场所,成年后,我一直对那样的地方心存警惕。

父亲丝毫没有犹豫就拐进了冷香街。我紧跟上去。比起东风路昏暗的路灯,冷香街灯光璀璨亮如白昼。从暗处骤然进入一片光亮,我的眼睛被“刺”了一下,等我适应过来睁开眼睛,发现父亲进了一家叫“海阔天空”的歌舞厅。

我走近这家歌舞厅,这时父亲又从里面走了出来。我慌忙躲进边上一家经营鲜花礼品的花店,佯装看起花来。

父亲站在“海阔天空”门口的彩灯下,跟一个年轻的女性说话。“喏,葱油饼,你最喜欢吃的。我老婆晚上刚做的,还热着呢,看看我对你多好。”父亲娴熟地使用着坏男人讨好女人的话。女人接过饼盒,揭开盖子闻了闻,叫了声好香啊,将盖头重新盖上。她似乎对父亲还不满意,板起脸骂他:“对我好你还找别的女人,花言巧语的拿盒葱油饼就想打发我,休想,谁要吃吃去。”

“我跟小吴跳舞完全是健身呀。喏,你问问她们,小汪小菲随便谁,我跳舞时从不碰她们的,连手都不碰,我就这么硬,这里谁都知道我是个正人君子。”

女人似乎消了一点气,嘟起嘴向父亲飞了个媚眼。她实在没有多少年纪,饱满的脸蛋看上去像一颗鲜嫩的桃子。她并不像这一行的其他女人那样浓妆艳抹,袒胸露乳,甚至看起来更像一名毕业没多久的大学生。

父亲突然在她脸上啄了一口,之后笑嘻嘻地兜住了她的腰。我像過电那样浑身麻震了一下,感觉汗毛都竖了起来。我像傻子那样看着父亲跟那女人挤在墙角缠绵了许久,之后漆胶般纠缠着进了“海阔天空”。

我像发着烧,抬腿跟上他们。舞厅里灯光昏暗人声嘈杂,所幸音乐放得很响,将一切都掩盖下去。人们在摇曳飞舞,空气中流淌着醉生梦死的气息。我找了个角落坐下,找到父亲后,眼睛须臾不离地盯牢他。

父亲跟女人在舞池中翩翩起舞,他跳得很娴熟很优雅,一副还算得上硬朗的身板,在一群低海拔男女中显得鹤立鸡群。一曲终了,父亲拉着女人的手说说笑笑的回来。

“小媚,你的手有点冷,冬天到了,你要吃点活血的东西浆补浆补了。”

“都是你的什么石榴皮,将我吃成了这样子哦。”小媚撒娇。

“我昨天给你的冬虫夏草呢,拆了吃呀,别舍不得。”

“这东西到底真不真呀,现在假货太多了,我有点担心……”

“嗨,你这小家伙。我拿来的东西还会不好吗。这是我女儿女婿孝敬我的,你晓得我女婿是做嘛的,说出来吓你一跳。还有上次我给你的破壁灵芝粉,是我儿子孝敬的,都是宝贝呀。”

他们在震耳欲聋的音乐声中大声说话,反正大家都忙着跳舞,谁也没空听他们的。这一曲他们就没下舞池。父亲喝着茶说着话,说着说着就动起手脚,女人也不躲避,半推半就地倚在父亲怀里,样子像是醉了。

我起身离开舞厅。对我来说,最初的震撼已经过去,换之的是一种说不清的感受。我甚至无法收拾表情,回到家仍是一脸的戾气。

“你去了哪里?”母亲惊异地说。

“我去了爸常去的地方。”我咄咄逼人地直视着她的眼睛。母亲终于无处可逃,她萎了,整个人像丢了魂那样失了神采。但她很快镇定下来,问我有没有告诉她的儿子——我的哥哥,“你没告诉吧。”

“我要告诉全世界!”我恶狠狠地宣布。母亲抓住我的手,目光坚定,“不!”我的手和母亲的手紧紧交纏在一起,像是一场较量,又像是妥协,更像是对某种伤痛的哀悼和致敬。

“不要!”母亲口气决绝,“不要为难你父亲。都快入土的人,也都是过路的客人了,别去毁他的脸。你只要记住,爸在,妈在,家就在,你们就能经常回家,妈还能看到你们。”

我和母亲的手仍然交握在一起。这次,她的手在我的手心。我紧紧地握住她,像是一不小心松开,她就会消失不见。母亲顺从而安静地任我握着,我俩仿佛暂时达成了某种协议,同意共同保守某个秘密。直到母亲的手从我手心抽离,我才觉出心底隐隐的痛,和蓄在眼角的一汪泪。

我回去的这天早上,父亲难得没出门,可能是想着要送送我吧。母亲忙着给我做早饭,又张罗我女儿路上吃的点心。厨房里传来叮铃当啷的声音,父亲陪女儿在客厅画画,家里显得异常安静温馨。我走进母亲房里,在她的床头坐了一会。母亲的被子对着她的枕头,像是两个孤单的人在默默对望。我俯下身,闻到了熟悉的母爱的气息,干燥,温暖,让人安心,像是停靠船只的港湾。我将母亲的枕头抱进父亲的房间,将两个枕头并排放在一起。它们头挨着头,显得那么亲密,像是一对两小无猜喁喁私语的情侣。

父母亲一起送我上车。在弄堂,父亲偷偷将一只红包塞给女儿,依依不舍地地将她的羊角辫摸了又摸。上车前,父亲特意过来贴了我一下,“慢慢开,累了含一片西洋参片。”他将一袋参片交给我。他的眼里盛满了慈父的深情,就像我从小看到大并习惯的那样。只是当他那只充满慈爱的手触及我的肌肤时,我的心猛地收缩了一下。我觉得眼前突然黑了一下,倏地又回到光亮之中。我想,就在这短短的一秒,我已经经历了一个白天,又一个黑夜。

原载于《象山港》2020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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