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诗性消解战争的残酷性
——孙犁《荷花淀》的四重悖论
2020-03-22柯晓芬
柯晓芬
(漳州第一中学,福建漳州 363000)
“新批评”的文本细读法提出“悖论”的概念,旨在分析文本与生活、文本与文本之间甚至“文本表面上荒谬但实际上真实的陈述”。[1]也就是说,小说阅读不止局限于“这一篇”,要与其他文本互文比较。将叙事学中的母题理论引入,在有异于母题类型化特征之处,揭秘文本独有的、潜藏的艺术魅力。这样才能打破阅读的无意识状态,创造性地构建审美对象。
以孙犁的战争小说《荷花淀》为例,战争的残酷性与文本诗化环境间存在悖论;战争紧张、恐惧的氛围被字里行间的脉脉温情、戏剧性的邂逅、游戏般的战争情节所取代。“诗性之美”是读者文本阅读的最初体验,但若仅停留在文字、画面、人物之美上,就不能挖掘作者与人物生命潜藏的精神和情感。因此,只有细挖“美”在何处,还原作品所表现对象的原生状态(未经作者情感同化的状态、逻辑),再与文本形成矛盾对比,才能揭示孙犁在小说叙事视角、语言表达、人物刻画、材料取舍等方面的精妙之处。
教学上,发现《荷花淀》与战争母题的悖论——“美”的分析价值后,我们可以组建以“美”为核心的教学内容,以主问题“美在何处”“怎么写美”“为什么写美”,逐层推进课堂教学。
一、“视角”——女性主场与男性英雄颂歌的悖论
就战争本身而言,战争是为解决人类间的冲突而采取的极端、暴力的斗争方式。除了流血、牺牲之外,它还意味着力量的角逐,所以出于对原始力量的推崇,战争小说往往以男性为主角,歌颂男人的阳刚之美。但《荷花淀》却选择以水生嫂为代表的女人为叙事视角。从这一悖论切入,可设计“水生嫂美吗?‘美’体现在何处?”等问题。
文本中几乎没有对这女人正面的肖像描写,学生基于已有的小说阅读知识,从人物形象描写的方法入手,基本上能从人物的言行举止中分析出水生嫂美在她的深明大义、体贴丈夫、遇敌时机智勇敢等美好品质上。但此时对人物的认识还只停留在标签化的认知上,未能体会作者叙事技巧的细密。所以,教师要做进一步的提醒:“如何表现水生嫂的美?”
二、“对话”——理性的革命话语与战争生离死别的悖论
言行分析确是探究人物形象的重要抓手,但水生嫂的言行,与战争造成的生离死别相比,有没有不合情理的地方,请找出并分析原因?教师要引导学生关联上下文本,细读对话,特别是其中的关键字词、特殊句式以及隐藏在文字背后的逻辑表达,然后通过找寻矛盾之处解读隐藏的人物丰富心理。
细读之下,学生不难发现其中的“不合理”:在女人询问“他们几个哩?”,水生却说:“还在区上,爹哩?”想借变被动回答为主动提问来岔开话题时,女人敏感地觉察到不寻常,情急之下脱口而出“怎么了,你。”这一主谓倒装语序与正常表述“你怎么了”不同,但却将女人内心深处的焦虑不安暴露无遗。与之相同的还有,女人在听到男人明天就要到大部队时“手指震动了一下,像是叫苇眉子划破了手”与前头苇眉子在怀里跳跃时熟练的编织技术对比,在不合理处也凸显女人的紧张、不舍。可与传统别离时的“执手相看泪眼”又有不同,在水生告诉女人他第一个举手报名参加地区队时,女人低着头说:“你总是很积极的。”“总是”向来如此,在对丈夫淡淡的嗔怨中也有理解和肯定:保家卫国是积极的。“你走,我不拦你。家里怎么办?”常规的对话逻辑是倾诉具体的难处,可是没有,难处最终也没解决,但女人却说:“你明白家里的难处就好了。”在前后的矛盾中说明她的询问并不是要求丈夫解决问题,只是在表达对丈夫离去的不舍时,向丈夫表态自己将要肩负的重担。
所以,如果联系这些不寻常处来解读女人,学生自然会发现,女人的美不是单一的坚强勇敢、深明大义,她一方面有着女人特有的脆弱、敏感、体贴、依恋,但另一方面在革命语境中也有战士般的坚强、勇敢,纠正过去对小说人物扁平化的认知。
当然,话别的不合情理处还有男人临行前最重要的一句话:“不要叫敌人汉奸捉活的。捉住了要和他拼命。”对这种现在看来不通情、带有封建贞节观的嘱咐,女人居然“流着泪答应了他”,甚至后来在遇险时也打算这么做:“假如敌人追上了,就跳到水里去死吧。”其实,这一处矛盾,从“理”上看男人的观点虽过于蛮横,但就男子把女子当成自己所有、不容玷污的心理而言,男人的嘱咐在审美上却是温暖的。两者的互动将特殊时期崇高的革命夫妻情表现得淋漓尽致。
三、“场景”——诗化环境与暴力冲突场景的悖论
作者还从哪些方面表现水生嫂的美丽?在前面分析人物形象要以寻找文本矛盾处作为审美鉴赏抓手的示范下,尝试让学生动笔赏析环境描写如何烘托水生嫂的美丽。
学生从小说的开篇着手分析,找到“月亮升起来,院子里凉爽得很,干净得很”的描述。不见战争母题环境描写的暴力、冲突,用“凉爽”“干净”这两个简洁的词语,就为小说环境定下基调——淡雅疏朗,尤其是“干净”,也侧面表现女人的勤劳持家。接下去是对苇眉子的描绘,其中“潮润润的”“又薄又细”是对苇眉子的客观描述,而“柔滑修长”的形容却带有女人(劳作者)的审美感受。还原现实生活,编席子本是一项艰苦又枯燥的劳作,但在女人手下,缠绞的却是“柔滑修长”的美好对象,所以在超越常规的美的感受中,不难解读出女人对劳动的热爱。思考背后的写作意图,作者有意将战争场面和劳动场景诗意化:选取了月光、雾气、苇席、荷花淀等充满古典美感元素的意象群,再经由话语的修辞、色彩的渲染(“银白雪亮”“洁白”“银白世界”),再现了纯净美好的画面,完全规避了真实世界中由战争引发的萧条、衰败景象。结合作者的艺术追求——“看到真善美的极致,我写了一些作品。看到邪恶的极致,我不愿意写。”[2]引导学生认识作者在不真实的叙述中,力图以故土家园(包括人物)的真善美去对抗侵略战争的邪恶、可憎。小说的诗意之美由此弥漫开来。
再细读文本环境描写的不合理之处:女人出外寻夫不遇,返回的途中,几个女人有点失望,也有些伤心。按照一切景语皆情语的原则,惆怅的她们所见之景应该是怅惘的,比如水面,一定是浩渺朦胧的。但文本中却是“还有些凉风,这风从南面吹过来,从稻秧上苇尖吹过来……水像无边的跳荡的水银”。将风吹水动的波澜比作跳荡的水银,再加上风吹稻秧的律动,节奏轻快而优美。结合后文说到“可是青年人,永远朝着愉快的事情想,女人尤其容易忘记那些不痛快。不久,他们就又说笑起来”,“跳荡”表现的都是女人青春的、昂扬的生命力,在革命战争年代,这就是革命乐观主义精神最有生气的呈现。
后来,追兵在即,作者也有意让女人们“奔着那不知道有几亩大小的荷花淀去,那一望无际的密密层层的大荷叶,迎着阳光舒展开,就像铜墙铁壁一样。粉色荷花箭高高地挺出来,是监视白洋淀的哨兵吧!”荷,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无论是《楚辞·离骚》:“芙蓉始发杂芰荷,紫茎屏风文绿波”;还是周敦颐的《爱莲说》:“莲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还是朱自清的《荷塘月色》:“叶子出水很高,像亭亭的舞女的裙……又如碧天里的星星,又如刚出浴的美人”,荷一般是清白高洁而少阳刚健美的。如果以景物的这种自然状态为基础来对比文本,不难看出文本将荷花、荷叶比作铜墙铁壁、比作枪箭、比作哨兵,不仅具有阳刚之美还有保护人的功能,是不合常理的。细究其描写意图,文本塑造了一群外表虽柔韧、净美,但经战争洗礼,却显出强大生命力、坚韧勇敢的女性群像,正是暗合荷的形象,为下文写女人的能力、作用(组建队伍配合子弟兵作战,出入那芦苇的海里打击日本鬼子)埋下铺垫。
当然,战争场面的描写也不合常理:“清脆的三五排枪响过后,他们投出了手榴弹,击沉敌人的大船,之后一切都沉下去了,水面上只剩下的一团硝烟火药气味”。不见战争小说的紧张、惨烈,整场战斗如同游戏一般,枪声是清脆的,没有刀枪剑雨,也不需要血腥,甚至连敌人也只是“影子”般的存在,除了追逐,不见其他踪迹。甚至,作者为增加“游戏”的刺激兴奋,还特意创设女人在战斗中巧遇她们寻而未遇的丈夫的情节,以戏剧性偶遇所带来的惊喜压倒了战争原本的恐惧。之后,分享战利品欢声笑语的场景更是看不到战斗后的血流成河与尸横遍野,反而用得胜者打捞战利品愉悦、满足的笑声冲淡战争开始前的紧张感。显然,作者的这种处理不同于我们对战争小说的普遍认知。其原因,从文本来看,战斗的主角虽是男人,但最后的落脚点却在女人身上,她们又是捞、又是丢、又是说笑,在经历了水上激战后,丝毫没有战争阴影,对战争只是觉得“刺激与兴奋”,作者显然是要借女人的形象展示中华儿女抗击外敌入侵的乐观坚定。
在提醒和引导之余,教师应放手让学生自己讨论,学生在探寻叙事文本隐藏的矛盾中,训练了自己的审辨思维,在对作品的阐发、求索中,不断丰富自己的思想。这才是我们文本阅读的真正意义。
四、“意象”——“水”的隐喻与战争元素“血”的悖论
无疑,水生嫂是美丽的,那她叫什么名字?
在教师的这一提醒下,学生会意识到“水生嫂”并不是女人真正的名字,它跟我们熟悉的“祥林嫂”一样,是封建社会女子“出嫁从夫”、随夫称谓的一种说法。那是不是跟“祥林嫂”一样,以这种模糊的称谓来表现女人身份地位的低下?明显不是的,文本模糊了人物个性化的称谓,很多时候甚至直接用“这女人”“女人”来代替,是因为这称谓具有普遍意义,而文本强调的不是个体,而是某一群体、某一类人的共性。正如在《关于<荷花淀>的写作》中,作者认为他所写的就“这一时代,我的家乡,家家户户的平常的故事”[3]一样,无论是“水生嫂”,还是“女人们”,甚至是“水生”这个名字,都只是一个群体的称号。他们姓甚名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作者以他们为代表,真实地展示了那个特殊年代人性人情中的真善美。
进一步细究,小说中唯一的名字“水生”也是有隐喻意义的。小说潜藏着这样一条特殊的关系链条——透过女人的“眼光”,利用“洁白”“银白”“透明”等同义词,文本有意将女人、月色下的荷花淀与水紧密结合起来。仿佛在荷花淀中,女人、荷花、荷叶、甚至男人(水生)都是依水而生的。所以,“水”在文本中就不仅是具体的代码意义(所指:荷花淀的水),更暗含抽象的泛指意义(能指:水的特质)。分析意象,在战争母题中,本应充斥着血的元素,但文本以水为主,与力求在凶险中膨胀生命力的血不同,水是平和与柔顺,也被视为是原始生命力的象征。所以,以水喻人,除了折射出女人的纯净、柔美,还赋予女人坚强包容、孕育万物生命的寓意。以水性女人的创造消融了战争的血腥与破坏。
综上,《荷花淀》在战争母题的对比参照下:诗性地消解战争的残酷性,让读者直击“美”,探寻“美”。在课堂上,教师通过对水生嫂的“美”从表层到内涵的探究,还可引导学生在矛盾分析中关涉小说的叙事视角、材料取舍、语言表达、人物形象和文章主旨等,这为激发学生调动已有的知识、能力解决问题提供了新的路径。只有在看似平淡无奇的文本表面挖掘作者隐藏的匠心,才能激励学生往下学、往深学,才能使教学和阅读走向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