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与启蒙:《新青年》在湖南的传播、阅读与社会影响*
2020-03-15许高勇王钟莞湘潭大学湖南湘潭411105
●许高勇 王钟莞 (湘潭大学 湖南湘潭 411105)
新文化运动是中国近现代思想史的分水岭。胡适认为“二十五年来,只有三个杂志可代表三个时代,可以说创造了三个新时代。一是《时务报》,一是《新民丛报》,一是《新青年》,而《民报》与《甲寅》还算不上”[1]。蒋梦麟认为《新青年》的“文学革命、思想革命之鼓动,影响青年最大”[2]。1936年,亚东图书馆和求益书社在重印《新青年》时亦通过“通启”的形式揭橥《新青年》的社会影响:“我国近四十年来有两大运动,其影响遍及全国,关系国运:一为戊戌政变,一为五四运动。此两大运动之由来,因其先有两种有力杂志倡导之,前者为《新民丛报》,后者则为《新青年》杂志。”[3]胡适亦现身说法《新青年》起到的作用:“《新青年》是中国文学史和思想史上划分一个时代的刊物,最近二十年中的文学运动和思想改革,差不多都是从这个刊物出发的。”[4]
《新青年》作为新文化的元典,可以多角度加以检讨,历久弥新。之所以选取湖南作为考察的例证,基于以下的考量。湖南在近现代中国占有重要的地位,作为中国的一个省份,“湖南就是湖南,是一个在湖南人心中独一无二的地方”[5]。新文化运动能够在湖南“成势”,得益于湖南人的传播。其中,《新青年》等新思潮刊物能够在湖南读者中产生广泛的影响,与杨昌济、毛泽东等人的传播分不开,他们不仅使《新青年》的影响遍及三湘大地,而且使一批读者成为马克思主义者,为中国的革命做出了卓著贡献。本文试图从阅读史的角度出发,发掘湖南读者的具体阅读经验,探讨读者对《新青年》的阅读与认知,以此认识《新青年》作为“知识纸”“思想纸”的价值与作用。
1 早期《新青年》的阅读与湖南“新青年”的形塑
《新青年》在湖南的早期传播主要依靠以下三种模式。一是“代派处”。早期《新青年》发行依靠群益书社的76处“各埠代派处”,长沙即为“代派处”之一。二是邮局。一些读者可以通过邮局订购《新青年》。三是二次传阅。一些在北京、上海求学的青年学子将《新青年》寄给湖南的亲朋好友或在假期带回湖南供亲朋好友阅看。但早期《新青年》在湖南仍“销行极少”。
在上述三种传播方式下,《新青年》培育了一批早期的读者,杨昌济为其中之一。杨昌济对报刊阅读有着浓厚的兴趣,并有如下一段经典的论述:“人不可一日不看报章杂志。报章杂志乃世界之活历史也,即皆自我之实现也。日日看报,则心目中时时有一社会国家之观念,而忧世爱国之心自愈积而愈厚,且得有种种之常识,积累久之,则深明世故,可以应无穷之变,投其所向而无不如志。此真精神知识之营养,如饮食之不可缺者矣。”“日日看报,即所以存君亲民于我也”。不阅报之人“怠于观察,怠于观察则懵于时势,一旦有事必至有手足无所措者,不可不加深察也”。从历史的发展角度看,“世界活历史为有机的一大团体,生生而变化,血脉贯通,日日观察之,则相互之关系,必致之因果一一显明,而此一大物者乃真为我有矣,乐莫大焉”[6]。杨昌济颇为看重报刊的价值,故其积极提倡阅报。1915年,《新青年》创刊之时,杨昌济就注意到了。在阅读《新青年》之后,他将《新青年》分送给邓中夏、蔡和森、毛泽东、张昆弟等人。他们聚集在天鹅塘,“经常在一起交流阅读心得,思考和讨论《青年杂志》提出的各种社会问题”“救国之情溢于言表”,从而“成为《新青年》杂志的热心读者”[7]。
从现存的史料来看,《新青年》对毛泽东的影响有五。第一,毛泽东从《新青年》中获取了诸多新知新学,促进其精神世界再一次发生转变。毛泽东在后来回忆道:“我非常钦佩胡适和陈独秀的文章。他们代替了被我抛弃的梁启超和康有为,一时成了我的楷模。”[8]胡适和陈独秀成为毛泽东的楷模,反映出《新青年》对有志青年学子在思想上的影响。第二,《新青年》激发了毛泽东的创作热情,促使毛泽东向《新青年》投稿。1917年4月1日,毛泽东在《新青年》上发表《体育之研究》。这篇文论对毛泽东的意义重大,是毛泽东较早发表于报刊之文字,代表着他对体育之思考与探究,特别是其中提出的“文明其精神、野蛮其体魄”,被视为毛泽东体育精神之内核。《体育之研究》的发表无疑增长了毛泽东创作与投稿的信心。第三,毛泽东模仿《新青年》创办《湘江评论》。1919年,毛泽东在长沙创办《湘江评论》。在内容上,《湘江评论》提出要“由贵族的文学,古典的文学,死形的文学,变为平明的文学,现代的文学,有生命的文学”即是响应《新青年》提出的“文学革命”。在体裁上,《湘江评论》开辟“放言”栏目,旨在模仿《新青年》的“随感录”。在思想上,《湘江评论》批判“学问要新道德要旧”的谬说,即是呼应《新青年》提出的“本领要新,思想要旧”。第四,毛泽东开办文化书社,主销《新青年》。1919年,毛泽东开办的文化书社发行《新青年》,达到2 000本。这在当时是一个非常大的销售量,促进了湖南新文化运动的发展。第五,《新青年》传播了马克思主义,促使毛泽东成为一名坚定的马克思主义者。毛泽东对《新青年》予以了充分的肯定:“那个时候有《新青年》杂志,是陈独秀主编的。被这个杂志和五四运动警醒起来的人,后头有一部分进了共产党。这些人受陈独秀和他周围一群人的影响很大,可以说是由他们集合起来,这才成立了党。”[9]毛泽东逐渐接受《新青年》的新思潮,进而接受《新青年》传播的马克思主义,为其马克思主义思想的形成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除毛泽东之外,其他读者受《新青年》影响亦值得重视。1919年8月1日,张昆弟接到蔡和森从北京邮寄来的两本《新青年》。当阅读到“陈独秀反对定孔教为国教的文章”时,张昆弟对反孔问题开始关注。在阅读过程中,遇到不懂的问题时,“就去杨昌济、徐特立、黎锦熙等老师的住处请教”[10]。蔡和森对每一期都反复阅读,还经常和毛泽东、邓中夏等谈论《新青年》,思考和讨论《新青年》中提出的各种问题。他赞同《新青年》对孔子思想的抨击,而对墨子的学说发生强烈的兴趣。他更是指出:“《新青年》标榜民主与科学的口号,代表美国的精神,但陈独秀倾向社会主义后,就由美国思想变为俄国的思想,宣传社会主义了。”[11]向警予是《新青年》早期“热心的读者”,此后又成为《湘江评论》“热心的读者”。在《新青年》《新潮》《晨报副刊》《学灯》等刊物的影响下,向警予寻找救国的道路[12]。丁玲在长沙周南女校时,教员陈启明将《新青年》介绍给学生看,并给学生讲“反封建”“把现存的封建伦理道德翻个格的言论所鼓动”,其中,施存统的“非孝论”给丁的“印象很深”[13]。从这个角度来看,《新青年》对毛泽东等一批湖南学子的精神世界产生了重要影响。在不断阅读《新青年》的过程中,他们汲取《新青年》的新思潮,内化为自身的精神动力。此后,他们将这种精神动力付诸于社会实践,对中国社会变迁产生了深远影响。
此外,早期读者中不得不提及的还有舒新城。舒新城于1916年开始阅读《新青年》。起初,舒新城并不了解《新青年》的价值。之所以订阅《新青年》,皆因《新青年》由湖南人陈子沛、陈子寿兄弟开办的群益书社发行。舒新城在阅读了《新青年》之后,有所启发,故致信陈独秀,表达了对《新青年》的见解。这封信被陈独秀发表在改名后的《新青年》第一号上[14]。五四时期的舒新城任教于长沙福湘女学校。针对学生无阅报的习惯,舒新城利用上课时间勾画报纸中重要新闻,并推荐《学生杂志》《教育杂志》《妇女杂志》中的一些文章给学生阅读。五四以后,舒又将《新青年》《新潮》《晨报》(副刊)《觉悟》《学灯》等刊物推荐给学生看,对学生了解新文化运动起到了重要的作用[15]。在《新青年》的影响下,舒新城慢慢成为“新青年”,展现出新文化运动的地方回应[16]。对于舒新城本身而言,《新青年》对其精神世界产生了重要影响,进而影响了其人生历程,舒新城由一位地方的知识分子成为全国关注的教育人物。
2 五四时期《新青年》的阅读与湖南“五四青年”的演进
《新青年》成为全国名刊之后,阅读群体增加,“自五四运动霹雳一声,惊破全国大梦,于是湘人亦群起研究新文化”[17]。1919年8月,毛泽东与同学组织“新民学会”,创办长沙文化书社,《新青年》销量达2 000本[18]。1920年7月,毛泽东发起长沙文化书社,与省内外建立营业往来的单位达六七十处。1921年1月,文化书社先后在平江、浏阳、宝庆、衡阳、宁乡、武冈、隆回、溆浦设立分社,在长沙、浏阳等地设立贩卖部,对《新青年》的发行与传播起到了重要的推动作用。
新文化运动推动了湖南第一师范学校的教育改革。其中,《新青年》中的某些内容被作为改革的教材来使用,得以使《新青年》在湖南第一师范学校广泛传播[19]。浙江一师教师陈望道后来回忆时亦提及湖南第一师范学校在地方新文化运动中的重要性[20]。以一师为平台,《新青年》的影响遍及省会长沙,影响了诸多在长求学的学子。
新文化运动传播到衡阳后,对衡阳湖南第三师范学校的青年教师和学子产生了重要影响。屈子健、蒋啸青等青年教师“除自己悉心阅读外”,还“介绍给一些学生阅读”。不仅如此,屈子健将“《新青年》上的文章作教材,自印讲义”,并在学生中“提倡新文学”,鼓励学生“做白话文”。在青年教师的指导下,三师学生蒋先云、黄静源、贺恕组织“心社”,出版刊物《先锋》,“宣传新文化、新思想”。贺恕成立新书报贩卖部,发行《新青年》,促进了“新文化在衡阳地区的传播”。继该贩卖部的建立,湘南各地先后相继设立了10余个贩卖部,引进和推销《新青年》等新式书刊。随着书报贩卖部的发展和读者的增多,单从长沙文化书社购进书刊已不能满足需求。屈子健、蒋啸青、贺恕等人利用同学好友的关系,从北京、上海、广州等地把书报贩回衡阳,使读者增多[21]。
《新青年》在湘西的重要读者为沈从文。当书报贩卖处将《新青年》贩卖到湘西时,沈从文阅读到《新青年》。而在这之前,沈从文连“新文化”是什么意思都不知道。因受新文化运动的影响,沈从文进入大城市而改变生活。“我于是依照当时《新青年》《新潮》《改造》等刊物所提出的文学运动社会运动原则意见,引用了些使我发迷的美丽辞令,以为社会必须重造,这工作得由文学重造起始,文学革命后,就可以用它燃起这个民族被权势萎缩了的情感,和财富压瘪扭曲了的理性。两者必须解放,新文学应负责任极多。我还相信人类热忱和正义终须抬头,爱能重新黏合人的关系,这一点明天的新文学也必须勇于担当。我要那么从外面给社会的影响,或从内里本身的学习进步,证实生命的意义和生命的可能”[22]。
对于这段经历,沈从文通过桃源县省立第二女子师范学校的女学生义无反顾地出走很好地进行了说明:(她们)书虽读得不怎么多,却为《新青年》一类刊物煽起了青春的狂热,带了点点钱和满脑子进步社会思想和个人生活幻想,打量到北平、上海跑去,接受她们各自不同的命运。……当时年纪大的还不过二十来岁,差不多都有个相同社会背景,出身于小资产阶级或小官僚地主家庭,照习惯,自幼即由家庭许字了人家,毕业回家第一件事即等待完婚。既和家庭闹革命,经济来源断绝,向京沪跑去的,难望有升大学机会,生活自然相当狼狈。一时只能在相互照顾中维持,走回头路却不甘心[23]。
五四后,沈从文认识到整个读书界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这四年中(从五四后三年起)也可说是在一个新陈代谢挣扎过程中。文学思想运动已显明在起作用,扩大了年轻学生对社会重造的幻想与信心。那个人之师的一群呢,‘五四’已过,低潮随来。官僚取了个最像官僚的政策,对他们不闻不问,使教书的同陷入绝境。然而社会转机也即在此。教授过的日子虽极困难,唯对现实的否定,差不多却有了个一致性。学生方面则热忱纯粹分子中,起始有了以纵横社交方式活动的分子,且与五四稍稍不同,即‘勤学’与‘活动’已分离为二。不学并且像是一种有普遍性的传染病。‘五四’的活动分子,大多数都成了专家学者,对社会进步始终能正面负责任。‘三一八’的活动分子,大多数的成就,便不易言了”[24]。
沈从文的描述表明《新青年》对读者的阅读改变起到了重要的推动作用,而沈从文无疑是诸多读者中进行有意义阅读的重要一员。这种阅读的先锋体验与时尚隐喻着新旧文化的更替,亦表明《新青年》在其观念变革方面埋下了种子。阅读《新青年》促进了其“青年”意识的觉醒,他们开始思考自我与时代,乃至于社会的关系;开始求“新思想”,做“新学问”,行“新事情”。
3 党刊时期《新青年》的阅读与湖南“革命青年”的形成
《新青年》成为中国共产党的刊物之后,有力地促进了马克思主义在湖南传播,促使一些先进分子如毛泽东、何叔衡、彭璜、谢觉哉等人成为早期的马克思主义者。1918年,俄国十月革命发生后,载有介绍和宣传马克思主义文章的《新青年》陆续输入湖南,为湖南读者提供了精神食粮。随即,一些马克思主义者开展了宣传工作,使《新青年》在湖南各地有效传播,培养起一批“革命青年”。
谢觉哉接触到《新青年》是通过何叔衡传阅的,但他对《新青年》提出的白话文运动和文学革命并不赞同。谢觉哉在1919—1922年断断续续的日记中讲述了一位青年教师如何从报刊中汲取知识及如何走向革命道路。但从1919年的一则日记中可知,他并不认同新文化运动中的文学改革。他认为“高深文学,固非普通国民所宜”,白话文学“不足达绵穆之意”,方言“互异”“有时且能令文者莫名其妙”,何况粗通文墨之人。《新青年》等杂志“祖自东洋一部分之留学生”,他们“染日本不完全之文学,以为言文一致为世界学术之要端”,实在是对中国传统文学的攻讦。然而“三五无聊之青年倡之于前,大学校踵之于后”,使传统文学几无落脚之地,需要“通达之士起而为振兴文学之事,持之不弊,毅而有恒”[25]。谢觉哉虽不满《新青年》的“文学革命”,但其阅读《新青年》不辍,特别是《新青年》成为中国共产党的党刊后,日记多处留下了阅读《新青年》的记录。
五四运动影响到湖南桃源,王一知由读圣经贤传和教科书转向读近代思潮的新书刊,并对《新青年》发生了极为浓厚的兴趣。1921年,已为小学教员的王一知接触到一位从北京来的韩姓学生,韩向王一知介绍《新青年》并赠送《新青年》给他阅读。自此,王一知开始接触马克思主义。从《新青年》的文论中,王一知从“众说纷纭的困惑中走出来”,对“共产主义”有了“较深的良好的印象”。1922年,王一知去上海平民女校,开始走上革命的道路[26]。左权在醴陵县立中学求学时,已秘密地阅读《新青年》《湘江评论》等刊物,开始接触社会主义和马列主义。在同窗好友宋时论的介绍下,左权又开始阅读《新青年》中的“马克思主义”,并经常和同学讨论各种社会问题,相互激励,为走上革命道路奠定了坚实的基础[27]。黄克诚在湖南第三师范求学时,就已阅读毛泽东在衡阳开办书报贩卖部出售的《先驱》《新潮》《新青年》《少年中国》《劳动界》等“革命报章杂志”,对新思潮发生了兴趣。至1924年,黄克诚认真阅读《新青年》,渐渐认识到革命对改变中国的重要性,故参加国民党组织。至1925年,他又阅读了《新青年》中的《阶级斗争》《社会主义从空想到科学的发展》等文,开始接受“阶级斗争和社会主义”的思想,“决心寻找中国共产党”[28]。1918年,罗章龙准备经上海去日本留学时,其友黄日葵介绍《新青年》给罗章龙。罗章龙发现《新青年》中刊载有华法教育会“号召中国青年到法国勤工俭学”的文件,于是,新民学会成员决定赴法勤工俭学[29]。
以上诸人的经历折射出“五四青年”转向革命的共同心路历程,即接受马克思主义进而传播马克思主义。对于《新青年》的阅读与接受,改变了这些青年的求学与人生轨迹。从他们相似的个体经验来看,以《新青年》为代表的马克思主义的传播意味着其将个人人生与社会紧密联系在一起。
4 结语
哈贝马斯强调:“一份报刊是在公众的批评当中发展起来的,但它只是公众讨论的一个延伸,而且始终是公众一个机制:其功能是传声筒和扩音机,而不再仅仅是信息的传递载体。”[30]针对《新青年》的分析,王汎森提出了“阅读大众”这个概念,他指出,《新青年》培养起“阅读大众”,从而运动起新文化[31]。依据读者反应批评理论,阅读史视角下的《新青年》培养起一批“阅读共同体”[32]。本文站在读者的角度,探讨了《新青年》在湖南的阅读史。扩而言之,读者是《新青年》重要的阅读群体。《新青年》以思想启蒙为目的,它所形成的思想场域,对读者的观念世界起到了导向作用,其所提倡的“反孔”“文学革命”“马克思主义”等概念工具和思想资源,改变了诸多读者的阅读习惯和价值取向。读《新青年》与谋求改变现状的冲动有机地结合起来,极大地影响了读者的思想世界,这显然是一般报纸难以达到的目的。读者的加入,使构建“意义之网”的过程进一步强化,使《新青年》的影响力进一步扩展。因此,读者对《新青年》的阅读,在一定程度上表征了报刊、知识分子与社会之间的多元互动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