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辈子只做一件事:古籍修复传习导师潘美娣口述访谈*
2020-03-15潘美娣口述肖晓梅张珊珊访谈鹏整理中山大学广州510275
●潘美娣口述 林 明 肖晓梅 张珊珊访谈 林 明 马 杰 王 婷 肖 鹏整理 (中山大学 广州 510275)
1 访谈意义
潘美娣,著名古籍修复专家,致力于古籍修复事业50余年,系中山大学图书馆、山东省图书馆、安徽省图书馆等多家古籍修复中心传习导师。本访谈的内容涉及潘美娣先生从事古籍修复工作的部分重要经历,包括在上海图书馆(简称“上图”)拜师入行,在北京参加古籍修复培训班,就职上海图书馆期间经手的重大古籍修复案例,以及退休后聘任到中山大学帮助建立国家级古籍修复中心等事宜。这一口述历史的意义,一方面是为我国古籍保护与修复事业留存史料;另一方面则是希望读者了解潘美娣先生等古籍修复专家的事迹与职业精神,鼓励更多年轻人投身于古籍修复事业。
2 访谈说明
本访谈完成于2018年6月期间,由林明、肖晓梅和张珊珊在中山大学图书馆对潘美娣先生进行了3次访谈。其后,整理者们根据录像后的文稿,最终修改完成。其中,有一些表述需要注意:如受访者对“北京图书馆”(简称“北图”)、“国家图书馆”(简称“国图”)有混用的情况,事实上,北京图书馆到1998年才改名为国家图书馆,整理者并未修改,仍予以保留。
3 访谈正文
问:潘老师您好,能否请您简单介绍一下自己的经历?
答:1946年12月16日我生于上海一个工人家庭,1954年进入上海市实验小学就读,到1960年的时候,上海开始有舞蹈学校,到各个地方招生,我也在这一年进了舞蹈学校,读了大概三年多一点。1963年的10月份,因为腰椎间盘突出跟贫血的原因转业了。当时我已经到工作的年纪,由文化局内部消化,把我们那一批学员转到社文系统,从此我开始进入图书馆工作。我是1963年10月份到上海图书馆的,进图书馆之后领导先把我们安排到书库,以熟悉图书馆的工作情况,一个月以后又把我领到修复组的师父那里,开始学习古籍修复。此后一直到退休,我都从事古籍修复工作,到现在大概是第55个年头了(时为2018年)。退休后于2003年到中山大学图书馆继续从事古籍修复工作,2007年中华古籍保护计划实施以来,又同时受聘于山东省图书馆、广东省立中山图书馆、安徽省图书馆等,担任特聘专家,指导年轻的同行。
3.1 上图拜师
问:上海图书馆的修复在国内历史比较悠久,您能介绍一下当年的上海图书馆修复室的情况吗?
答:早年上图的修复室在南京路老馆三楼,1996年才搬到新馆。当时特藏部也在三楼,修复室就在特藏部外面,正对着电梯。顾老(顾廷龙,时任上海图书馆馆长)每次上电梯都会看到修复室的人干活。修复室当时与采编一样,是一个部门,没有什么特别的经费来源,也没什么修复工具,就只有一个小压书机,修复用的补纸则放在几个壁橱里。
说起修复室的历史,要追溯到1952年,人民图书馆、科技馆、历史文献馆、上海图书馆四馆合并,把原来人民公园的跑马厅拿来当了上海图书馆的馆舍。1958年成立古籍修复组,组长原来是王淑静。我到了没多久她就调到党团办公室。后来修复组有一段时间没有组长,但大家都继续干活。
当时的修复人员都是年纪大的老师傅,一共六位。董广根先生、严希奎先生负责裱画;黄怀觉先生做石刻,不做石刻的时候也一起修书,他原来是知名画家吴湖帆家御用的装裱师,后来吴湖帆把他介绍给顾老,顾老就把他带到历史文献图书馆,再后来四馆合并就一起到了修复组;曹有福先生、谢巧生先生、赵从军先生负责修书。不过我没见过赵从军先生,听说3年自然灾害的时候,他就回山东老家了,然后一直没有音讯。据说上图之前去找过他,但是没有找到。曹有福先生是特聘的,其余的人则有上图的正式编制。老师傅都是各修各的。当时被分到图书馆修复组的学员有上海民乐团的赵嘉福、上海歌剧院的沈菊芳,还有我。沈菊芳是1961年到的,他们到得比我早。我和沈菊芳跟着曹有福先生学修书。赵嘉福跟着黄怀觉先生学石刻,没有石头刻的时候就跟着董先生和严先生两人学裱画。当时大家都是学徒身份进去的,一年才能转正。
问:曹有福先生是您的第一位老师,能介绍一下向曹老师学习的情况么?
答:我是1963年11月到修复组跟曹有福先生学习的。师父是苏州人,当年73岁了。一开始用皮纸搓了一个纸钉放在我面前,然后给了我一沓纸让我搓(纸钉)。师父也不具体教,我就自己琢磨自己搓,琢磨为什么我自己搓的(纸钉)是麻花,师父弄的就能挺起来。琢磨练习了一下午,到下午四点半,师父看到我搓出来的纸钉说,好啦,不用搓了。正是这半天的搓纸钉经历,让我受用终身。后来到北京参加古籍修复培训班,张士达看到我搓的纸钉还说:“这丫头的纸钉搓得不错”。接下来从第二天开始,我一边观察师父修复,一边自己做简单的修复,师父不时看看我做得怎么样。
当时的工具比较简单,我自己会根据老师傅的工具找材料仿制。曹先生也没教过怎么做工具,不过师傅有一根红木的锤棒,一把压尺,都是素的,没有写字的。后来我去北京参加修复培训班,回来的时候曹先生已经不在修复组了,但是留下这两个工具在抽屉给我。
我到修复组的时候,曹先生一个人在上海,当时三年自然灾害刚过,馆领导在很多方面都照顾他,比如说油票、粮票、豆票、饼票什么的。他在上海租了个亭子间,每天在外面吃饭,喝点小酒。师父话不多,也不会和徒弟拉家常,不怎么和徒弟私下交流。跟曹有福先生,一个学他的做人,一个学他的敬业态度、工作态度。师父不会讲很多大道理,就是认真地做事。跟在师父身边,也是踏踏实实、认认真真地干活。
问:除了曹先生,还有其他先生教您么?
答:顾老当时也给我们上课,但不是专门的课程,偶尔叫上几个人,到他的办公室,讲讲课,也不是一本正经的讲,就像聊天一样,比如讲书籍发展史。因为他是管我们古籍这一块的,他对书的这种热爱,直接感染了我们。刚进馆的时候,要求我们平时抽一个小时练毛笔字。当时古籍修复要求补栏,缺损太大的栏框要补,不补字,他说你那个毛笔掌握不好,怎么去画栏?所以那个时候就要求我们每天坚持用一个小时练习毛笔字。
顾老常说:“对于古籍而言,片纸只字都是宝。”这话对我影响很深。顾老对修复人员也有要求,你一定要爱书,要尊重它。拿书也有严格的要求:必须用平整的书板托着书,双手捧板护于胸前。书口不可朝外,必须朝着自己的胸口,因为人走的时候会有风,会把书页吹起来。如果谁随手拿着书进去给他看,他就会很生气。在这些老先生的身边,你感觉得到他们对书的那种热爱、那种感情,这就使得我们也必须去尊重、爱护书籍。我的工作就是把这个书保护得更好,延长它的寿命。
顾老对年轻一代的培养真的非常用心,他会尽量给修复的同志提出一些要求。我们每一次修完的书,还到书库的时候,他就到书库旁边放书的玻璃橱那儿去看,看谁修得怎么样,如果哪些书哪里修得有问题,他会直接提出来。经过一段时间以后,他会提出什么书要给什么人修。后来管库的人告诉我,顾老曾经和他们说过“以后凡是馆里的等级藏品,一定只能是给小潘修”,我觉得挺感动的,老先生他不是看你有没有背景或者怎么样,而是确确实实看你干的活儿怎么样。因为他的这种肯定,让我觉得在这样的老先生手底下干活特别安心。
问:当时古籍修复的工作模式是什么样子的?
答:书库每年查库,对需要修的书做标记。修复的人自己去拿书,由书库管理员把书交给他们。当时的书没有档案,对于书籍的出库、接手和还库,主要依据一个委托的单子,书修好后把单子交回去,再由书库的人验收入库。当时单子一式两份,一份给单位,单位其实也不保存,另一份自己保留,我一直都留着,可是因为家里搬家、淹水,这些单子最后没有能保存下来。赵万里先生当时有个想法,觉得是谁修的要有个记录,或者盖印、或者签字。
一开始没有验收的程序,书库分活、大家领活都是随机的,领到什么就做什么。当时上海图书馆分普通库和善本组,分第一保管部、第二保管部,库房有个玻璃橱,修完的书放在那里,老先生会去看,每本书都有委托单,所以知道是谁修的。赵嘉福参加北京修复培训班回来后,成为了修复组的组长,上图80年代以后采用“估工”的方法,赵嘉福负责“估工”。
3.2 北京修复培训班
问:您在1964到1965年参加了北京图书馆的修复培训班,当时为什么会选派人去北图学习修复?
答:这是国家文化部和中国文物局联合举办的第二期古籍修复培训班,要求学员要有一定的修复基础,所以当时是领导派我和赵嘉福去学习的。
学员被分别安排在北京图书馆、中国书店学习。我是在北京图书馆学习的,修复室在文津街北京图书馆内,是现在的古籍馆,地点是北海旁边的一排平房,平房分四块,张士达先生一个小房间,旁边是修补组,再旁边是《赵城金藏》的修复组,最边上是装订组。
修补组有7、8人,包括肖振棠(组长)、肖振邦、李道志(光头)、魏梅战(音)、王丽英、宋长秘(王和宋是第一届的学员),还有一两位老人记不住名字了。《赵城金藏》组有魏占奎、韩魁占两位学员。装订组的组长是肖顺华,主要负责期刊、报纸的装订。肖顺华也是修复、裱画、装订的大组长。肖振棠、肖顺华、肖振邦是国家图书馆修复组著名的“三肖”。“三肖”来自同一个家族,分属两个辈分。他们最大的特点是不仅会修书,还懂书。1980年肖振棠、丁瑜出版了我国当代第一本古籍修复专著——《中国古籍装订修补技术》,当时对我触动也很大。我和赵嘉福跟着肖振棠先生学了半年多。
问:北京图书馆的培训班的教学模式是什么样子的呢?能否给我们描述一下,比如学生和师傅如何相处的?具体涉及什么课程?
答:没有课程设计,实际上就和以前师傅带徒弟一样,就是跟着师傅做修复,像传统的学徒。上海图书馆是第二大馆,一开始是我和赵嘉福跟张士达学习,学习了一年多。后来天一阁、南京图书馆、浙江图书馆的学员也轮流进去跟张先生学习(1965年开始,每人约3个月),我和赵嘉福便换成跟肖振棠学习。
在北京学习的时候,修的是国图的书。师傅会“估工”,觉得你大概要多长时间完成,如果自己完成不了,就中午加班。师傅不会指示你做什么,自己眼里要有活。师父只是示范给你看,只做一叶,接着就自己按着师父的样子继续做。当时在组里,老师傅也不怎么说话,也不会要求什么,但是做不做,师傅心里都很明白。我年龄最小,扫地、打开水、擦桌子都很勤快,包括当时北京天气冷,下雪,我都会早点到办公室,扫雪,怕师傅滑倒。
虽然没有课程设计,但张士达先生有很多修复原则和思路,我们都记得很清楚:
张先生有所谓“古风犹在”的修书师训,其实就是我们现在经常说的“整旧如旧”原则。这是古籍修复的最基本原则,也是修复的最高境界。师父会提醒我们,说用砂纸打磨图书的时候,别打磨得太用力,太用力就起亮了,尤其是黄的竹纸它会出油,所以别打磨得太厉害,稍微蹭蹭即可。到后来甚至也有不打磨的时候。
再比如,张士达先生很重视配纸,会在这个事情上花很多时间。邱晓刚曾说张士达先生从不染纸,而是会找各种旧纸去配,有时几天甚至一个月。这些旧纸的来源就是将一些旧书的护叶、衬叶揭下来保留好,以用于修复。因而很多修复师自己都会留一些纸样或者做一个故纸档案。
张士达还强调“圆角保留”。因为古籍,尤其是善本、珍本古籍,书角往往严重磨损,呈现圆弧形,要将这些地方全部补起来很费时间,补好了也不好敲平,甚至还会敲下更大一块碎角,造成更大破损。在这种情况下,修复者就可迁就书口的圆形角,连口时不用将圆形缺损补齐。这与一般连口操作的区别在于——在棉纸条粘连到书页的圆角缺损口时缩进一丝,并将棉纸条光边撕掉。
问:学习成果是怎样验收的?
答:修完了就交给组长或师父,就是谁交给你,你就还给谁。老先生不会当面说你为什么做得那么次,最多说说这个地方下次要怎样改进。做金镶玉,大家把做好的成品放在桌上,也不说是谁做的,师父来了就点评。相较于“熟手”,师父更喜欢“新手”,认为应该先传承后发扬,不该自己还没学会就发挥。
问:能不能给我们多讲讲张士达先生?
答:张士达先生16岁在北京琉璃厂肆雅堂当学徒,学习古籍装订与修复,三年师满后留在店里协助打理店务,在肆雅堂一共7年。后来自己创办了群玉斋书店,以售书、修书为生。50年代末期,公私合营,中国书店当时兼并了100多家私营古旧书店,群玉斋并入中国书店,1956年,赵万里引荐张士达到北京图书馆工作,专门从事古籍修复。“文革”后,国图想请张士达回北京,但其年事已高,又只能解决其一个人的户口,故未能成行。国图于1982年在江西南昌又办了一个培训班,学员有朱振彬(国图)、刘建明(国图)、邱晓刚(南图)等,当时张士达已82岁高龄。
问:北京学习有哪些有趣的事情?
答:想起来有几个:
(1)偶遇赵万里拿善本给张士达修,遇见这样的机会,我们会放下手中的活去围观,看看张士达是怎么修的。张士达也会一边修一边讲解,介绍各种情况下如何处理。比如,板结的书不能整本一起蒸,最好是随蒸随揭,否则没揭完的冷却后会更硬更难揭。
(2)上午10∶00休息或中午休息的时候,我们会去看《赵城金藏》的修复。当时是两位师父在修《赵城金藏》。我们会帮老先生揭,慢慢搓,揭背纸。
(3)在北京学习时还有春秋游,到十三陵、颐和园、长城。住在北图的西文采编的大院,冬天的时候自己生炉子,烤柿子。上图出差每个月3元,学徒工资每个月18元,一共21元。水果很便宜,玫瑰葡萄两毛三分钱一斤,可好吃了。周一到周六修书,周日有时候出去玩,有时待在宿舍打毛衣。
(4)因病住院。1964年10月,我慢性阑尾炎急性发作,生病住院了。国图派肖伦展照顾我。肖伦展是北京图书馆团总支书记、文化部团委常委。当时我和赵嘉福年龄最小,上图的团支部让北图团总支多照顾照顾我们。当时在医院住了将近20天,也是多亏他们和医院商量让我多住一会,不然回到宿舍,离食堂太远,吃饭都成问题,在医院还能解决一日三餐。后来肖伦展的太太来北京探亲,他们还带我一起看民族文艺汇演。当时生病了也不能回家,在北京学习的时候,一年到头也就春节回家一次,过完年又回来了。
(5)发现不少修复方面的南北差异。比如,上海与北京打浆糊用的面粉不一样。北京图书馆用的是小粉(面粉)浆糊,要洗面筋,扁扁的炭缸,一大堆面粉一起揉,揉完的面筋送去食堂,中午就有面筋吃了。在上海的时候,上海用的是富强粉,不用洗面筋,所以去了北京才知道有洗面筋这个做法。上海的富强粉也有面筋,冲浆糊冲得不好,毛笔上就都粘着面筋。但面粉浆糊的粘度确实比淀粉浆糊的粘度好多了。上海是冲浆糊,不煮。冲完了看浆糊的颜色就知道行不行。以前没有冰箱,一次不会冲太多。用剩的,就用水养着,养浆糊的水要天天换。冲完直接用的浆糊,和从冰箱里拿出来的浆糊,粘度是不一样的。所以现在放冰箱的浆糊,拿出来要让它自然回温,然后再搅拌,再用。
3.3 经典修复案例与经验总结
问:您能不能讲讲在上图时期参与过的,印象比较深的修复案例?
答:印象比较深的有几个,一个是上海博物馆藏嘉定明墓出土,明代成化说唱词话,《新编全相说唱足本花关索出身传》等16种。
1967年夏,上海古籍书店韩振刚、高震川送来一包书,有的已成饼状,有的尚可翻阅。沈津见到后,就请顾老、潘景郑、瞿凤起三位先生一起来鉴定,老先生们说都没有见过。据说这本书是农民在乡下挖宅基地,从棺木中发现书在尸体头部,那些拿到书的人,要拿到古籍书店去卖。古籍书店问这个东西怎么来的,他们说自己挖出来的。书店的人就说国家有规定,地底下出来的东西,都是要交公的。当时好像给了那些农民一些钱,这个书归到了上海市文管会,后又放到博物馆。博物馆收到以后,发现这个书被尸体的血水浸透了,成了书砖,很硬。博物馆也没有修书的人,就送到上图来消毒。1972年,正好我那一年要去干校。突然顾老跟我说,你到博物馆去,帮忙把那个书给修修。我说我马上就要上干校了。顾老说,你先去那儿,如果到去干校的那个时间,你还没有修完,我帮你请假。当时我就去了博物馆,书拿到后,我大概修了2个月。因为当时还有另外两位老先生,复旦的一位老先生带着他的一个朋友,好像叫吴涵还是叫什么。就我们三个人一起在那儿做这个。这件事完成后,我才下的干校。
这个书成砖了,要找一种既能使黏着物部分溶解,又不使字体褪色、又能保持纸张还比较好(不变松或发脆)的方法,后来就想到了蒸揭法。赵万里先生和张士达先生就此做过讨论的。
第二个是太仓明墓出土文献。太仓古墓出土的文献破损状况复杂。太仓明墓文献是明朝施贞石夫妇合葬墓出土的,在墓里由于霉菌和潮湿环境的影响,书都变成了四块颜色黝黑、滑腻的臭“饼子书”。这书也是先拿到了上博,博物馆系统又拿到上图,让我们修。重见天日后如果不尽快处理,可能会使情况变得更糟,什么都保留不下来了。太仓古墓的书是我和沈菊芳修的,一开始,顾老觉得书实在太脏了,给我们每人每天补贴一瓶牛奶。后来组里的其他人说他们也天天闻这臭味,为什么他们就没有补贴,所以就取消了。可见那书有多脏。
当时修的具体情况及技巧是:清洗除臭,先从低温到高温,从浸泡到摇动来清洗。对最薄的几层粘连的,就采用夹揭法。对于很破的就托补以后再填空、洼的地方。
还有一个,是上海图书馆的宋刻本《钜宋广韵》。1965年修《钜宋广韵》的时候,因前人已修过,书口被搭在一起。我再修的时候,肯定要把搭着的地方揭开,结果发现书页揭开后在背面有一位刻工的名字。我一看,觉得这个挺重要,我对版本也不是很懂,就拿去请教顾廷龙先生,顾老说这是确定版本的有力证据,并据此将书定为宋本。
问:除了肖振棠先生,您是国内第二位写修复专著的古籍修复从业人员,是什么让您有写书的念头呢?当时材料有限,您有遇到困难吗?
答:我当时在修太仓出土的书的时候,自己就随手做了一点小小的笔记,凌乱的那种。然后我整理了一下,给顾老看,我说我这个是自己在修太仓出土书的一些体会,而且是一个修复的流程。老先生拿到我这个写得很凌乱的笔记看了以后,太高兴了,说“那太好了,你给我吧,可以拿到《图书馆杂志》上发表。” 他当时顺手就拿了桌上一个便条,给我写了个推荐。那个时候是1986年,该期《图书馆杂志》都已经排好版了,然后他把我那篇文章放在第五期发表了。这件事让我十分感动。
1986年的时候,原《红旗》杂志的副主编,戚文先生已经到我们上图来了。他在唐绍仪资料整理组。我因为工作上的关系,知道有这么一个人,但是不知道他是谁。后来一次聊天的时候,说起顾老要我写写这二十几年来的经验总结。我说我这个是半瓶子醋怎么写得出来,戚先生马上就说“那是好事儿,你写吧,有什么你不懂的地方,或者是需要我帮你修改的,你就经常来跟我说说。你工作的那种具体情况是什么样,让我有个感性的认识,然后我可以帮你。你去找什么东西,要怎么样做,我也可以帮你。但是技术部分,必须你给我来灌输,让我有个感性的认识。然后你弄完了以后,我帮你改”。在我写作的这个事儿上,我挺感谢戚文先生,他帮了我很大的忙。
在写太仓出土文献修复的文章的时候,我就发现我在修复时留下来的资料太少了,在写书的时候也就遇到各种困难。所幸是我一直有随手写点笔记的习惯,可惜的是因为后来搬家,还有一次家里被水淹,都没了,很多有价值的记录没有保留下来。到了后面,(修复)这个行业就越来越注重修复建档工作了,像山东省图书馆修复宋刻本《文选》时就建立了完整的档案。
1.2.3 制作mRNA模型 剪下一长条软磁贴做成1条mRNA链的基本骨架(代表磷酸和核糖),软磁贴做的碱基直接吸附在长条磁贴上,制作出多样的mRNA。
还有就是潘景郑先生和原文化局副局长的秘书林星垣先生。这两位老先生真的对我太好了,我每一个章节写完了以后,拿到潘先生家里给他看,让潘先生帮我看看有什么要补充,要修改,当时潘先生都已经80岁了。最后我写完以后,林星垣先生帮我一字一句地斟酌。比方说我“地、的”不分,哪个地方应该用什么字,他都帮我改了。里面的那些插图,是我先生帮我画的。
我的书凝结了老先生们很大的心血,我其实只是报了一个流水账。但是我觉得,这个流水账在我们这个工作里面,也还是需要的,写出来以后,发现步骤还是挺清晰的。所以那就干吧,这样才把这个东西(书)弄出来。大概是1989年的时候,书已经完稿了。因为有些其他的原因,直到1994年,人民出版社说顾老给你写的推荐信,由我们这儿出,最后这本书到1995年才正式出版。
问:2013年,《古籍修复与装帧》这本书又做了修订?
答:其实2011年起,我就开始着手再版。主要是因为在长期的教学与工作实践中,见到的东西越来越多了,发现了自己原来书中有些东西说得不对,有的说得不太到位,或者还有一些可以补充的东西。而且,现代科技发展了,如果用图片来表达修复的步骤,应该更能达到“捅破修复技艺的窗户纸”的作用。因此,在天津图书馆万群老师等的帮助下,我又重新出了个修订版本。
全书主要修改的地方有两处,一个是龙鳞装和旋风装。我记得以前师父说这两种是不同的,但自己也不懂,李致忠先生也一直说这两种是一样的,我查过书,好像是《图书馆学辞典》,也说是一样的,因此,在第一版的时候就把两种合在一起了。后来心里一直不踏实,不确定是不是一种东西,2012年开会的时候,我碰到国图的程友庆,专门向他请教,他说两者是有区别的。我心里也就有底了,这次就做了修改。还有经折装和梵夹装,原来也以为是一样的,但国图有梵夹装的实物,这两个是有区别的。如果这次不改,就等于误导了别人,所以要进行修订。
3.4 中山大学图书馆工作经历
问:在您2003年退休后,为什么会决定从上海到广州的中山大学任职?中山大学国家级古籍修复中心在建设过程中,令您印象最深的事情是什么?
答:2001年,中山大学图书馆派肖晓梅、张茉到上海学习。回来后,程焕文馆长决定开展古籍修复工作。为了建立修复室和培养人才,需要寻找专家。经肖伦展介绍,他和我取得了联系。
2003年的春节后,我来到中山大学图书馆。从占领书库一角作为修复场地开始,到三十多平米,再到六十平米,中大图书馆的修复中心一次次扩大。一开始只有我、肖晓梅、李景文、骆廷、赖小谷,还有一个同事刘俊麟(她因为过敏没能继续从事修复工作)。李景文是聘请回来的裱画师傅,其他同事都是主动报名希望从事修复工作的。
可以说,中大修复室完全是从零开始建起来的,什么都自己做,自己买木板自己锯,自己买油漆自己刷,自己一块块钉到墙上。连门卫都笑我们把所有活都干完了。还记得用油漆的时候有分歧:上海的板墙是不油漆的,这样透气性好,但李景文说广州这边要油漆,不然南方潮湿的时候,木板上的黄色会透上来,印到纸上。而且刷了漆,清洁比较简单。最后5块板,三块上漆两块不上漆,因为裱画主要是李景文做,所以给他留了三块。还有就是竹起、竹刮,那些东西,肖晓梅领着我们去医院后面的竹子林,有已经砍倒的竹子根,我们就去刨那个根,刨回来以后自己削竹起和竹刮。真的是白手起家,不像现在有很多东西好像可以网上买,有现成的,当时只能是自己做。
建立之初,为了买各种修复用具,经常和肖晓梅、李景文去逛街。肖晓梅不认识路,李景文负责带路,我负责看货,肖晓梅确定买不买,还有砍价。三个人经常一逛就是一整天,累得半死。
为什么来中大呢?当时想着做了30多年的修复工作,从感情上说很舍不得,也觉得退休了这些经验就没用了也挺可惜的,程焕文馆长又挺重视,给了我一个正式的特聘编制,一直到现在。当时身体情况也还行,所以就想着过来,能帮多少是多少。结果一呆就是15年了。
我在中大也收了7个学徒,每年在广州也会带着她们做修复,自己也还在修书,2003年底,办了第一期培训班。当年只有4个学员,广东省立中山图书馆3人,吴小兰、黄震河、江钻好,暨南大学图书馆1人,好像叫林萍。
问:您从事古籍修复工作已经有50多年了,曾经说过“您这一辈子就只做了一件事”。那么,对于那些刚刚从事修复行业的新人,您有什么建议吗?
答:这个怎么说呢,要看每个人,但我觉得最关键的是,人要凭良心干活。一个要坐得住。你要攀比的话,没有底,你是喜欢这个工作,热爱这个工作,你对这个书有感情,你做完后要觉得我做完这个很有成就感。要不然,烦死了,这么烂的东西,又脏又烂,其他的你看看人家的工作,又轻松,钱又不比我们少拿,不能那么比。但是我这个观念也许对现代人来说是不能接受的。
你做这个事情,实际上是在做一个承前启后的(事情),我们那些东西怎么来的,宝贝怎么来的,也是老祖宗传下来的,然后你把老祖宗传给你的东西再传给下面,就一代一代能够往下传下去,别在你的手里面把这些老祖宗传下来的东西弄没了,如果这样,对我而言,从良心上来说就觉得过意不去。
给新人建议的话,我觉得做什么事情就是专一吧,也(可能)是我头脑太简单,想的东西也比较简单。你要么不做,你要想做事情的话就要专注地做好这件事情,其实也就是对得起你自己的良心,对得起祖宗留下来的东西。
注:本文在整理写作中参考了以下文献:
① 潘美娣.古籍修复与装帧 增补版[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
② 肖晓梅,缴 健.中山大学图书馆馆藏古籍修复保护计划启动——兼记古籍修复专家潘美娣二三事[J].图书馆论坛,2003(6):266-267.
③ 李 杨.古籍修复专家潘美娣[J].春秋,2015(3):55-57.
④ 山东古籍保护中心编著.修·行——潘美娣与古籍修复[M].济南:线装书局,2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