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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代儒宗张栻辞赋创作探赜

2020-03-14

贵州师范学院学报 2020年1期
关键词:辞赋理学

戴 婵

(贵州师范大学文学院,贵州 贵阳 550025)

一、张栻诗赋论及其存世作品

岳麓书院院长陈谷嘉先生《重修南轩书院暨兴建南轩文化园记》中对张栻的生平事迹进行了高度概括:“先生以传道为己任,负四海盛名,起千载绝学,和朱子相与发明,传孔孟之道,继周程之学,闻先生之名皆知其贤”。张栻主张斯道即斯文,重视诗文的教化作用。

张栻的文学观念尚涵泳、重滋味,其山水清景有辋川遗韵,送和唱酬颇具靖节风味,被视为历代诗人中学陶渊明而极有成就者。在对待诗歌与辞赋创作的态度方面,张栻与朱熹继承了程颢和程颐“作文害道”的观念,旗帜鲜明地认为诗赋“有害于志”,多次立誓“绝不作诗”,南岳酬唱之际二人曾有“禁诗之约”,但实际上诗赋创作贯穿张栻人生的各个阶段,他在纠结反复的矛盾态度中作诗作赋近六百首,《鹤林玉露》卷三评其作品“闲淡简远,德人之言”。《南轩集》收录张栻辞赋作品六篇,即《故安人常氏哀词》《风雩亭词》《遂初堂赋》《谒陶唐帝庙词》《公安竹林祠迎神送神乐章》《后杞菊赋》,其辞赋文质兼美,可谓“知道而健于文”[1]。本文通过对张栻的辞赋进行系统、深入的分析和论述,以更好地继承这份丰富多采的文化遗产。

二、宋代辞赋的新变及历史地位

宋代中期以后,文赋渐趋成熟,骚体赋、律赋的创作也较为兴盛,徘赋、逞辞大赋亦不断有佳作出现。体制完备、内容和形式更为充盈,是宋人对辞赋题材、内容开拓的新贡献。随着社会环境的好转和文人自信心的重塑,表现日常生活场景的赋作深度得以扩展,当时诗歌创作中主“活法”、重机趣、求高妙,诗歌、辞赋皆呈现了蓬勃发展的良好态势。

“国家两科取士,词赋得人为最盛”[2],在国家开科取士的带动下,文人多习宏词科。理学的融入一石激起千层浪,立足于华夷之辨上的爱国情绪日益高涨,文人更倾向于抒发个人的真实感想,重视个人修养、节操的咏物赋也显著增多。宋代辞赋长于议论说理,富于哲理,形象描写少,多说教意味,语言稍显瘦硬和晦涩,这一时期的辞赋缺少灵动的情思与勃勃的生气也是客观存在的事实。文学本身要求摒弃那些僵化的政治、伦理教条,也要求作家摒弃那种“以物观物”没有激情的生活态度[3]7,辞赋具有的铺排描写和节奏谐靡的特点被了无情韵的议论文字冲淡了,因此宋代中后期的辞赋饱受诟病。

“书生独多忧,何以救民瘼”,张栻辞赋在“贯道明理”的基础上,深怀“兼济天下”之志,也是其深厚的古文修养、渊博的学识和涵泳的治学工夫使然。张栻辞赋醇和雅致、严正庄肃、充满理趣,读来意味悠长。由于受传统观念的影响与制约,历代学者对两宋辞赋的重视和研究都不够深入透彻,尤其是当中理学家的辞赋更甚。

三、张栻辞赋内蕴剖析

(一)气横意举、慷慨豪迈的爱国激情与深切的忧患意识

两宋之际是历史上民族矛盾和阶级矛盾异常尖锐的时期,“洙泗上,弦歌地,亦膻腥”,突出的矛盾也孕育了崇高的爱国主义理想。作为正直的儒家士大夫,强烈的使命感与责任感促使宋代理学家复兴儒学,目的在于振纲纪、救世道、挽人心,他们或苦钻经典,发明探微;或同情民生,指陈时弊。南宋的爱国辞赋是那个时代社会政治、经济、民情等的缩影,传递出幽怨、愁苦、哀伤、激愤等深切感受和独到见解。

张栻写下大量的论史诗歌,抵制奴颜媚膝的主和派,立誓“不与贼以俱生”。他坚信只要众志成城,定然可以击败金虏、驱除夷狄。张栻虽享年不永,但在其短暂的生命中写下了大量的爱国题材作品,在表达爱国热情和批判现实方面更为大胆、率真和深刻。如《题淮阴祠》中“拘挛傥无累,吾欲献九九”[4]742道出了张栻的真实处境,在心酸无奈中仍然保存着一丝殷切的希望。壮志难酬,空度岁月,张栻的个人遭遇也是民族命运的缩影。

张栻所作辞赋也表达了爱国情怀,如《公安竹林祠迎神乐章》一赋,虽为恭迎寇准神主入祠堂而作,属于歌功颂德赋,但其创作主旨仍旧围绕爱国主题展开。“泽终古兮何穷,噫,微管吾其左衽”[4]697是化用《论语·宪问》中的“微管仲,吾其被髮左衽矣”,借用孔子对管仲的赞美之词,讴歌寇准的丰功伟绩比肩管仲。寇准终其一生为宋朝殚精竭虑,即便身处极端恶劣的环境也依旧不改初衷。在张栻看来,他的功勋不仅是拯救了水深火热的宋室王朝,更是捍卫了华夏文明薪火不灭,因此将他与管仲相提并论,化用经典语句,起到了大音希声的效果。

寇准是忠君爱国、刚直、疾恶如仇的庙堂式人物,终身竭力为君主刈除不测祸端,具有传奇色彩。“倏昭明兮上征,抚一气兮横九州”[4]697,《公安竹林祠迎神送神乐章》洋溢着气横意举、慷慨豪迈的爱国激情。收疆复土、为国尽忠、得君行道,直陈君主昏聩颟顸,张栻一生都践行着抗金雪耻的志向。张栻其余辞赋,如《风雩亭词》《谒陶唐帝庙词》《遂初堂赋》等虽未直接点明爱国之志,但都是张栻以身报国的践履,坚定理学道路,为国家培养更多经世致用的人才,以客观实践来报效祖国。

其父张浚有“补天浴日之功”,泽被生民,威震四夷。多年的军旅生涯也将张栻磨砺得文武兼备,张栻反复告诫胞弟张枃勿忘父亲昔日的教诲,勤政爱民、忠君爱国,父亲的遗训要日夜铭记,不可辜负良好的家风家学。居安思危,忧患如磐,即便在弥留之际,仍然不忘社稷的安危:

伏愿陛下亲君子,远小人,信任防一己之偏,好恶天下之理。克恐丕图。臣死之日,犹生之年。[5]229

戎马倥偬的人生履历,宏阔高远的擘划力和深邃敏锐的洞察力,锻造了张栻拳拳爱国之心与涓涓济民之情,爱国之心与报国之志根植在其精神信念之中,体现在其辞赋作品中,表现了士大夫担当道义、自强不息、匡世救民的情怀。“君子忧道不忧贫”,作为深受儒家思想浸染的纯正学者,寇准保民安民的思想与张栻蠲免苛税、关心民瘼、体察民表、与庶黎同忧同乐的为政理念是高度契合的,因而也更容易引起情感上的共鸣。

(二)宋代理学的张扬与自信心的凸显

张栻重视践履,黄宗羲赞其“知则真知,行则笃行,有非俗儒四寸口舌之比”[6]。“尘世利名无着莫,圣门事业要精求”[4]767,对于理学之精髓,张栻一生孜孜以求以臻于完美之境。

1.坚信宋明理学是魏晋玄学的全面超越

《遂初堂赋》是篇骚体赋,《历代赋汇》将此赋归入“室宇类”,其创作缘起于石伯元,其隐而不仕,悉弃诸儒之说,独取河洛二图,以明象为要,并建造“遂初堂”以明志。西汉刘歆作《遂初赋》抒发的悲哀非传统的“君怨”,而是君主为人所操控,自己被迫远离京都以求避祸的一种主动的疏远。将“遂初”系谱构建成型的是孙绰,后以“赋遂初”喻辞官归隐,并逐渐成为士大夫的一种遗世独立的价值取向。“孙兴公作《遂初赋》,盖即《离骚》复修初服之意。宋张宣公敬夫作《遂初堂赋》,作复性义解,言各有所当也”[7],张栻虽采用“遂初”的旧题,但主旨仍是为宣扬其理学观念。

赋中“非元圣之生知兮,惧日远而日忘。缘气察之所偏兮,横流始夫滥筋”体现了张栻察识天理的工夫论,人非生而知之,需先格物而后致知。魏晋玄学和宋代理学皆针对世道人心来针贬时弊,以求稳定社会、安定人心,缔造群生和睦、万邦和谐的氛围,但两者又存在较大的差异,在张栻看来,宋代理学全面超越了魏晋玄学。《遂初堂赋》的篇末言:“然则兹其为遂初也,又岂孙兴公所能望洋而瞠尘者乎?”正是张栻这种思想的体现。

宋代儒者明确反对魏晋玄学的“无心”工夫,“无心”就是要求人们完全摆脱自己的主观意念、欲望及成见,完全以一种无欲无为的混沌之心,主体精神达到完全放弃的状态,与宇宙万物的自然本性冥然合一。宋儒强调必须通过“大其心”的过程才能进入到“体天下之物”的境界。张栻的理学思想延续了一贯的传统儒学,“上可治国、中可齐家、下可修身”,每个社会阶层的人按照“仁”的原则处理好事情,同时用仁爱包容的心对待他人,根本要义是构建一个“大同”社会。宋儒的“大心”工夫超越了“无心”,但又把“无心”包含在内。理学家以“格物”的精神去认真观察揣摩,在具体细微的意象中见微知著,通过事物的变化情态去揭示自然界生生不息的造化之玄妙。

2.理学家光风霁月的襟怀和心通万物的机趣

张栻所作《后杞菊赋》歌咏了“杞菊”这一不常见的意象,题材为咏物赋。“杞菊”有赋,始自晚唐陆龟蒙。至北宋,苏轼作有《后杞菊赋》,张耒亦有《杞菊赋》。虽属沿袭旧题,但张栻赋作中杞菊意象在这一题材的流变中有所创造和发展。陆龟蒙因“常食杞菊”遂作《杞菊赋》,寄寓了士人怀才不遇的深层次内蕴。张耒“撷露菊之清英,翦霜杞之芳根”,用杞菊作为主客同乐的佳肴。苏轼《后杞菊赋》有云:“春食苗,夏食叶,秋食花实而冬食根,庶几乎西河、南阳之寿”。即便杞菊“对案颦蹙,举箸噎呕”,但由此推及而言,忠言逆耳而利国。苏轼从食杞菊的苦涩滋味中吸取了佛教慈悲、道教养生、儒家兼济的哲理元素,以求造福天下苍生黎元。

相对前贤以杞菊寄寓苦中作乐与安贫乐道,张栻《后杞菊赋》中“汲清泉以细烹,屏五味而不亲,甘脆可口,蔚其芬馨,尽日为之加饭,而他物几不足以前陈,饭已扪腹,得意讴吟”[4]699,完全出自内心的挚爱,不夹杂任何矫饰和无奈。宾客质疑张栻“乐从夫野人之餐”“下取葑菲”的做法太过于偏激和狭隘,张栻应对曰“惟杞与菊,中和所萃,谓劲不苦,滑甘靡滞”[4]699,而杞与菊属于滋味平淡的中和之质,故而有沃烦荡秽、凝神静气的功效,这与张栻一贯推崇的“中”之道是高度契合的。张栻认为膏粱与藿食并无高下之别,表现出不偏不倚、与物无忤的中和之境,并且把这种境界与致太平之气象联系起来,意在将“孔颜乐处”与“曾点气象”这两大理学命题进行融会贯通。唯有“中”才能做到性情之正,才能显示出理学家心通万物的机趣。

《后杞菊赋》中“高论唐虞,咏歌《书》《诗》”,唐虞即尧与舜的时代,是古人认为的太平盛世。《论语·泰伯》中写“唐虞之际,於斯为盛”。汉儒将《诗》《书》等据为经典,从经义立场对屈原及其作品予以扬抑褒贬。“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屈原从远古三代走来,带着高洁纯粹的人格精神,张栻对屈原推崇备至。君子即便身处逆境,也会固守内心的操守,心胸豁达,超然物外。张栻以抒发感叹收束全篇,“噬乎!微斯物,孰同先生之归”,与范仲淹《岳阳楼记》“噫!微斯人,吾谁与归”殊途同归,表达了作者曲高和寡的孤独之感,将诗人所期许的“古仁人之心”表现得更加淋漓尽致。张栻通过辞赋来宣泄个人傲岸不群的个性和卓尔不群的人格理想,光风霁月的君子人格成为张栻所推崇的思想境界和嘉德懿行。

(三)以身捍卫王道理想中的礼制蓝图——孔孟之道

在理学家精心设计的人生历程中,须通过不断的修养、磨砺祛除人心之蔽,重视涵养德性,保持儒家倡导的积极的淑世精神,同时也不会让淡泊平和的心境散失殆尽。张栻辞赋中多处体现出宋代理学家力抗时流,回归孔孟的独立精神追求。

1.恪守儒家的为学之法与治学之道

南宋辞赋中偏爱描写亭阁台榭,以此展示个人乐观豁达的胸怀和优雅从容的人生态度。《历代赋汇》书中收录张栻《风雩亭词》,题为《风雩亭赋》。《黄氏日抄》中对其评价为:“其布置归宿,大率与晦庵《白鹿洞赋》相表里,而可以救近世揣摩气象、流入空虚者之弊”[8]1401,该赋呈现出了与宋代书院赋类似的磅礴和大气。

《风雩亭词》“擢连娟之修竹,森偃骞之乔松”中的“连娟”一词出自司马相如《上林赋》中的“长眉连娟,微睇锦藐”。《风雩亭词》极力铺陈风雩亭和岳麓书院的胜景,展现的是内心的立诚持敬。“登斯亭而有感,期用力于无穷”,以此劝勉广大学子能够勤于修身、努力进学,涵养出真正的圣贤气象。可见,张栻《风雩亭词》在创作主旨上与朱熹《白鹿洞赋》相近。张栻将辞赋创作与世道人心、圣道传承有机结合起来,表现出了浓厚的学术意识和传道济民的情怀。

《风雩亭词》中用较多的篇幅追忆了《论语·先进》篇中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先师孔子的轶事,最终感慨“循点也之所造,极颜氏之深工”。曾点之气象虽为圣人孔子所称道,但于践履功夫始终较颜渊为差,学子更应当以后者为仿效对象。张栻之所以推崇颜渊,是因为他不仅是内圣与外王的合一,而且是知与行的高度统一。张栻曾言“非惟至诚无息,不自有其圣旨,而于制作之实,文理密察又如此”[4]116,认为治学应该始终保持虔诚的求学问道的诚心。罗大经赞“濂溪、明道似颜子,伊川、横渠似孟子,南轩(张栻)似颜子,晦庵似孟子”[9],也点明了张栻在治学方面类似颜子的恭敬严谨、好学笃思。“先生教化西南,传道于二江,政绩卓著,南轩之名与道俱尊”,张栻之所以能成为一代学者宗师,与其精深的古文功底和笃厚的治学涵养是休戚相关的。

2.强调利义之辩,倡导儒家仁爱思想

陶唐帝即尧,尧最为人们称道的是他不传子而传贤,禅位于舜,不以天子之位为私有。子曰:“大哉!尧之为君也。巍巍乎!唯天为大,唯尧则之。荡荡乎!民无能名焉。巍巍乎!其有成功也,焕乎!其有文章”(《论语·泰伯》);《孟子·尽心上》也说“百姓悲哀,如丧父母,三年,四方莫举乐,以思尧”;《韩非子·五蠹》中说他“茅茨不剪,采椽不斫,粝粢之食,藜藿之羹,冬日裘,夏日葛衣”,在张栻辞赋中也深有体现:

溪交流兮谷幽,山作屏兮层丘。

木偃蹇兮枝相谬,皇胡为兮于此留。[4]697

《谒陶唐帝庙词》篇幅较短但内蕴丰富充盈,“皇之仁兮其天,四时叙兮何言”是其中点明中心的语句,对上古三帝太平治世的向往体现了张栻的“仁学”思想。宋代儒家仁学的一个突出新变是:理学家们热衷于爱之理、公天下及一本义等问题,范围也不再局限于道德观,而是延伸扩展到宇宙论。张栻的“仁说”理论推原其本,认为人与万物均由天地生生而来,理当无所不爱。如同“身体发肤”一尺一寸都来自父母精血,不应当厚此薄彼一样,公正而无所偏爱最能恰当形容仁爱的普遍性规定。张栻极言仁之体用一源、内外一致并以其为仁之妙。

张栻是纯正的儒家学者,训导诸生“先于明义利之辨”,强调“去利就义”,反对贻害仁义,他也如孔孟一般对尧极为推崇。撰写《谒陶唐帝庙词》的主旨在于,他希望君主能像尧一样把社会引向美好,同时希望当时的统治者能够以尧为榜样而从各方面改革时弊,为生民社稷谋福祉。张栻向往万物和谐统一的太平之世,更是上古三帝式的社会秩序,它是建立在个体精神境界纯然天理的基础之上的。通过格物致知,领略天理流行,祛除人心之蔽,最终达到“私径永绝,正逵大通”的境界。

3.重视儒家文化中的传统孝悌观念

张栻的辞赋醇和儒雅,崇尚议论,以理节情,多言悟道之思,但《故安人常氏哀词》却例外,情绪激荡、情词恳切、感人肺腑,赞美了母爱这一人间至情。《尔雅·释训》言“善事父母为孝”,孝悌是儒家核心思想“仁”的基础,维系着中国古代社会关系和伦理秩序。常氏是张栻友人鲜于大任的生母,子未识母则骤然远去,待及冠之年知母,母却与世长辞,留下“母生子,不得婉愉于膝下。母没子,不得俯伏于幽宫”的无限遗憾和怅惘。赋中写道:

子则于母兮,何知谅母心兮。

念儿以忘饥年,烨烨而浸长兮以思。

抚予躬兮,曷自孰告予以所从兮。

乃始滂乎,其以泗宗有承兮。

义则贞堂有君兮,恩或难伸。

逮子既克知兮,则母已逝而不可见矣。

予惟罔极之哀兮,其曷予已嗟乎。[4]1394

《故安人常氏哀词》中描写失去母亲痛彻心扉的感情,基调与《诗经》中《小雅·蓼莪》 高度契合,其中写道:“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拊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出人腹我。欲报之德,昊天罔极”。母亲为子殚精竭虑,日益憔悴消瘦,然子欲养而亲不待,在生之年不能报答母亲的深恩,只有长久的哀伤和悲恸。母子天人永隔,此生不得聚首天伦,当为人间至憾。久蓄的情感潜流,奔腾澎湃难以遏止。

骨肉亲情,既是儒家伦理中慈孝义礼的本源,也是国家社会治乱兴衰的根基。张栻重视儒家文化中的传统孝悌观念,与其良好的家学家风是一脉相承的,其父张浚“自幼长令在旁,教以忠孝仁义之实”[5]25。在抗金北伐战争处于极端恶劣的情势下,张栻以“父为君死,子为父死”一言从容应对。从侍奉父母到治国安邦,孝悌贯穿着张栻个人行为的始终。

四、张栻辞赋的艺术特色

张栻现存六篇赋,其中五篇为纯正的骚体赋,一篇为抒情小赋。从题材上可分为歌功颂德、述怀言志、叙事体物等类型。张栻以理学家的仁者胸怀和人格涵养赋予自然万物以独特的情感与审美观照,通过观物察己体现出理性的感悟和仁者情怀,其辞赋颇具个人特色,读来韵味悠长。

(一)古文涵养深厚,语言风格醇和渊雅、严正庄肃

张栻赋诗作文以抒其志,骈散夹杂,辨理条分缕析,文辞雅厚得宜。杨万里言其有“名世之学,王佐之才”[5]53,盛赞张栻为当世真正大儒。张栻的辞赋重视典故的化用,虽然偶尔也铺彩摛文,但是气势内敛,表现出整饬规矩的辞章特色,构成幽远深邃的意境,同时亦毫无生涩堆砌之感。

“原子进问学,琢磨须自修”,张栻认为治学须严谨,作诗作赋亦须反复雕琢,在其作品中折射出自身的渊博学识。以张栻现存的六篇辞赋为例,当中大量运用古汉语词汇,如“归辀”“芟夷”“浮渌”“阑楯”“跽陈”“偃蹇”“婉娈”“咀虀”等,这些词汇的运用让辞赋更加古典和雅致,避免了辞赋过于直白和缺少涵泳,其古文修养和底蕴非一朝一夕之功力可达。张栻辞赋亦大量运用叠字,以《公安竹林祠迎神送神乐章》为甚,例如“萧萧”“皎皎”“凛凛”“坎坎”“飒飒”“森森”“靡靡”“窈窈”“烨烨”等。叠字为双声叠韵中的一种,叠字让语音和谐悦耳,节奏明朗,韵律协调,具有传情达意的形象性,读来更具节奏感,看来更显整齐之美。

张栻辞赋阐述精要,道理畅达,丰富深邃,具有一种和平之气,可谓性情之正的表率,因而其辞赋语言风格醇和渊雅,严正庄肃,自由挥洒而不逾矩,体现出深厚的文学修养。清代纪昀在《瀛奎律髓》中评价张栻作品“潇然出尘,其惓惓于当世之君子至矣”[10]493,“高致下笔便自知不同,以胸中天趣胜也”[10]451,可谓中肯。

(二)骚体与骈文巧妙融合,形式上仿古又革新

尊崇骚体赋是张栻的赋体倾向,对骚体赋的尊崇在他的辞赋思想和创作上均有突出表现,他现存的六篇辞赋中有五篇为典型的骚体赋,与骚体赋本身的“怨刺精神”以及当时爱国热情的高涨不无关系。张栻辞赋散语繁复、名物众多、用词精准,适合情感的抒发,对《楚辞》典故和词汇化用游刃有余,且当中注入了理学家的优游从容之气和君子人格理想。

《楚辞》具有浓厚的地域文化色彩,张栻诗歌常常化用楚辞中的典故或引用当中的词汇。如:《登岳麓赫曦台联句》中的“赫曦”,即辉煌明亮的阳光,出自于屈原《离骚》中“陟升皇之赫戏(同曦)兮,忽临睨兮旧乡”;《用元晦定王台韵》中尾联“山间元自乐,泽畔不须哀”,“泽畔”引用了屈原的历史典故,《楚辞.渔父》中有“屈原既放游于江潭行吟泽畔”,后常把谪官失意时所写的作品称为“泽畔吟”;《三茅观李仁父刘文潜员显道赵温叔崔子渊置酒分韵得高字》中首句“节物岁云暮,九衢尘满袍”,九衢指纵横交叉的大道,即繁华的街市,出自《楚辞·天问》“靡蓱九衢,枲华安居”。

张栻辞赋创作亦不例外,从历代作品中汲取了有益的精华,其熟稔程度可见一斑。如《公安竹林祠迎神送神乐章》中“酌荆江以为醴兮,撷众芳以为羞”与屈原《离骚》中的“昔三后之纯粹兮,固众芳之所在”都是对众多香草和美好德性的讴歌,侧面体现出忠君爱国的情操。郭建勋《汉魏六朝骚体文学研究》中提出“兮”字句是骚体的本质特征,以张栻辞赋千余字的文本来看,其中“兮”字多达67处,其中《公安竹林祠迎神送神乐章》与《谒陶唐帝庙词》中几乎逐句都用“兮”字,且多数位于句中位置,起到了拖长音节、舒缓语气、抒发感情的作用。张栻辞赋继承了骚体赋的抒情传统,如《故安人常氏哀词》一赋抒胸臆、诉悲怀,真挚朴素,沉痛感人,感情深沉而又无可奈何,把孝子真挚强烈的感恩追悔之情以及孤独寂寞、凄惶无助的心境淋漓尽致地表现了出来。骚体赋形神兼备,印证了其骚体赋创作的体例纯正。

张栻通过学习古文来体会圣人之道的修养方式,系统构造了自己丰富深邃的思想体系。通过模仿古人的行文之法,来掌握古体精神和传统的比兴言志的艺术方法。力求旧体活用,化腐朽为神奇,妙学古人而又有所新变,其辞赋创作的显著特点便是对骚体赋的大胆革新。张栻极其擅长四六文,骄文工整流利。相对于传统骚体赋错落有致的句式,张栻将其骈文功底注入创作中,辞赋更显整饬和规范。以《公安竹林祠迎神送神乐章》末尾四句为例:

有新兮斯宇,竹森森其在户。嗟我民兮勿伤,公时来兮一顾。

有新兮斯堂,竹猗猗其在旁。嗟我民兮勿替,公顾民兮不忘。[4]697

采用重章叠句的形式,即上下句或上下章基本相同,只是有几个字略有差异,以求回环往复的表达效果,用于表现诗歌中人物内心的一种缠绵不尽或荡气回肠的强烈感情,读来有“百转千回”“绕梁三日”的独特体验。《风雩亭词》亦为骚体赋,但通篇一韵到底,除首句“眷麓山之面隩有弦诵之一宫”为长句外,其余大多为规范的七言句式。诗歌之形与辞赋之实混合,用来议论说理,气势充沛,更具说服力。除此之外,张栻还善于在行文中将散体与对偶句错落排列,以冲淡骋词的凝重。

张栻将七言古体诗的工整与骚体赋的灵活多变有机结合,以发挥辞赋阐述义理的功效,努力将个人的道德完善外化为影响社会的道德力量。醇厚典雅的文辞、纡徐和缓的句式、或骈或散的文字,使张栻的辞赋在骚体赋一贯传统上有所新变和发展突破。

(三)鲜有弃象言理的理障之作,兼顾理趣与婉曲

张栻作为与朱熹、吕祖谦并称“东南三贤”的当世儒宗,在宋代书院教育中发挥了重大作用。杨万里《寄题万安萧和卿云冈书院》中写了张栻与朱熹的重要理学地位:

君不见南轩先生(张栻)以明道,岳麓书院陶诸生。

君不见晦庵先生(朱熹)妙经学,庐山书院榜白鹿。

……

愿师朱张两先生,驷马高盖塞里门。[11]

张栻讲学岳麓书院之时,四方学子负笈寻师,使当时的湖南潭州被誉为“邹鲁”。张栻继承了周敦颐、二程、胡宏等理学家的思想,他第一次提出了“学者之诗”的概念,将其与“文人之诗”区分开来。虽认为文荒于学,但是观念却比周、程更为通达和透彻,其诗歌与辞赋文质兼美,且从创作和存诗数量上来看,皆为湖湘学派之首。

程颐言“学者先学文,鲜有能至道”,这种“作文害道”的思想,成为了宋代擅文的理学家沉重的思想包袱,也使辞赋呈现出尚理的倾向。辞赋由表现才情转向表现深远道德修养,理学说教和道德情操在辞赋中的色彩愈加浓厚。宋代理学家之辞赋,多有弃象言理而堕入理障的作品出现,呈现出质木无文的枯槁状态,读来晦涩难懂,极少韵致。如《拙赋》《大易赋》《慎术赋》《觉赋》等,皆为无象无趣、堕入理窟之作。其艺术性和美感被极大的削弱,有的甚至单纯沦为理学家传道的工具。

梁刘勰《文心雕龙·辨骚》中言“名儒辞赋,莫不拟其仪表”,张栻为湖湘学派的集大成者,但其具有深厚的古文涵养,辞赋充满理趣,不落理学家规劝的俗套,少有师者的说教意味。张栻的赋理象融会、充溢理趣,在抒发义理之时,注意叙事或写景铺垫,注重情理交融,艺术手法圆熟精巧,使辞赋少有生涩和突兀之感,其赋作以幽美之景衬精微之理,将义理阐释得颇有意味。即便是以议理为主题的辞赋,也注重节奏和韵律之美,以此冲淡和调和理学的说教和劝勉意味。以其《风雩亭词》为例:

审操舍兮斯须,凛戒惧兮冥蒙。防物变之外诱,遏气羽之内讧。

浸私意之脱落,自本心之昭融。斯昔人之妙旨,可实得於予躬。[4]695

在抒发此段理学要义之前,张栻先用了大量描写的语句,把风雩亭周遭的胜景刻画得入木三分,如“青林”“修竹”“乔松”“湘江”等多种组合意象,风雩亭四周“山靡靡”“谷窈窈”,自然的景物之美尚且变化万千、无可描绘,理学高深意味更是毫无定型、难于探求。自然之魅恰如其分的印证了理学的深邃,景物描写的铺垫加强了理学赋的情趣,其议论均是建立在一定的情景描写的基础之上的。

又如其《后杞菊赋》的借物抒情,借物议理,杞菊其实正是其理学意蕴的一个观念意象,借此来抒发理学的悠游中和之气。开篇即设问“天壤之间,孰为正味”[4]699,以此激起读者探寻的兴趣和欲望,采用自问自答的形式,通篇揭示问题答案的过程也是理学思想完整诠释的过程,理托于象,象承载理,即象即理。即便是歌功颂德赋,也绝无溢美之语和陈词滥调,黄震评论道“《竹林迎神》章,惟感慨而不及寇公身事,最得体”[12],《公安竹林祠迎神送神乐章》虽为迎神送神的骚体辞赋,不脱招魂词的格套,但是却能把对道德人格的旌表融入其中,是辞章之美与载道之文的完美结合。

张栻重道轻文,固然是其理学家身份使然,但其诗文辞赋主于义理、长于描写、善于铺垫、立意高远,有较高的文学成就,恰是“有道者必有文”的明证。在“道本文末”的大前提下,张栻将文学与理学进行混溶,不偏废其一,以求兼收并蓄,他的辞赋很好的规避了理学家规劝的俗套,文质兼美,理趣与婉曲并重。

五、结语

综上所述,作为著名的理学家和纯正的儒学家,张栻虽重道轻文,其文学家的身份为理学所掩盖,但不掩其辞赋深醇的哲理意蕴和高超的艺术造诣,其卓然独立的学术精神亦为后世所称道,兼收并蓄,不落窠臼,达到了理学的格物致知与文学形象思维的完美统一。朱熹评价“学之所就,足以名于一世”[13],陈谷嘉称其“一代先贤永配千秋之侑享”,张栻的辞赋在历史上曾经具有长久的影响,在当代也不乏真正的价值,在未来也将绽放永恒的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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