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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克思与黑格尔破解“贫困之谜”的路径比较

2020-03-12

甘肃理论学刊 2020年6期
关键词:黑格尔资本主义市民

陈 珂

(浙江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杭州 310012)

所谓贫困之谜,实则有两层含义:一是怎样的社会机制滋生了贫困与财富的对立?二是贫困为何作为“平等交换”的结果表现出来?在探索贫困问题的思想史上,黑格尔对马克思产生了深刻的影响。黑格尔和马克思都将贫困的产生、积累和消除作为市民社会批判的一条隐蔽的线索,并设想了一个消解贫困、实现自由的理想共同体。正如艾伦·伍德指出:在“对现代社会人类苦难的洞察”上黑格尔教会了马克思很多[1]22。如何界定黑格尔在贫困问题上的理论推进以及马克思的超越之处,一直是把握马克思贫困理论的一个重要视角。目前,学界对此的研究普遍呈现出拔高黑格尔理论贡献的趋势,存在着两种主要观点:一是强调贱民和无产阶级在历史和逻辑上的关联,以此认为马克思继承了黑格尔贫困理论中潜在的革命性[2]45;二是主张马克思从制度层面消灭了悖论性贫困,实现了对黑格尔的超越[3]。还有学者指出,这两种观点忽视了马克思超越黑格尔的内在维度,认为马克思的反贫困理论完成了从思辨到现实的飞跃[4]。然而,以上观点都忽视了二者批判贫困问题的重要立足点——市民社会,马克思正是在逐步得出市民社会科学概念的基础上,揭开了掩盖在“贫困之谜”之上的意识形态面纱。由此,我们需要基于市民社会批判的视角,区分马克思和黑格尔探索“贫困之谜”产生原因及解决路径的本质差异。

一、批判的共同视角:市民社会的发展带来的贫困问题

摆脱贫困,是人类社会孜孜以求的理想。不同时代的思想家对于贫困这一社会现象,提出了相异的解决措施。在古希腊,亚里士多德将贫困问题的解决视作一门技艺,主张提升财富管理技术以消除社会生活中的贫困。中世纪的政治哲学家则注重通过提高国家管理技术来增加社会财富生产,以防止贫困的产生和扩大。到了近代社会,贫困不再意味着一般意义上的物资匮乏,而是一种在社会财富总体丰裕的情况下发生的现象。古典经济学家认为按照商业社会的原则组织进行生产,必然会带来普遍的富裕,贫困只是市场运行中偶然出现的现象,也必然会随着市场的运行而自然消除。从古代到近代的思想家们虽然分别从技术管理、国家治理和制度设计等方面探索了解决贫困问题的措施,但由于时代条件、研究视域以及阶级立场的限制,他们仍将贫困视作社会边缘的现象,因而不可能提出有效的贫困解决措施。然而,随着启蒙理想家的陨落,在现实生活中,市民社会财富增长的同时贫困如影随形,一些资产阶级内部的思想家对市民社会的态度从“建构”走向了“批判”,对其中的贫困问题进行反思。具体来说有两种路径:一是基于浪漫主义的道德批判路径,卢梭认为社会进步和贫困增长是同一个过程,市民社会在带来发展的同时,也使人类被迫陷入劳苦、奴役与贫困。二是基于经济分析的所有权批判路径,蒲鲁东认为所有权是产生贫困的根本原因,提出“所有权就是盗窃”[5]40。这两条路径虽然意识到市民社会中的种种问题,对贫困现象进行了批判,但都没有基于现代社会的背景分析贫困产生的真正根源。

贫困与财富的对立,是现代社会中贫困的特有表现,对于这一矛盾现象的系统化分析,在黑格尔那里才得以实现。黑格尔对于现代社会中贫困的“悖论”性质的把握建立在其对于市民社会的理解上。在黑格尔看来,市民社会表现出辩证与矛盾的特征:一方面,市民社会是一个财富普遍增长的舞台,在这个“需要的体系”中,每个人虽然都以自己为目的,但个人特殊目的的实现却需要与他人的相互合作,需要满足的普遍性造就了拥有“普遍而持久的财富”[6]342的可能性。另一方面,市民社会中以他人为手段的普遍性只是一种“形式”的普遍性,市民社会中特殊性与普遍性并没有实现真正的融合,市民社会仍是一个由特殊性主导的场所。在黑格尔看来,市民社会同时也表现出与普遍繁荣完全不同的另一面相,即个人沉溺于物欲的追求与恣意的享乐,欲望无限增长,市民社会呈现出一副“荒淫与贫困”交织的复杂景象。

黑格尔已经认识到市民社会的运行必然会带来“厄运”。思辨逻辑中普遍性和特殊性的分离,在现实中必然表现为贫困和财富的对立。黑格尔的贫困批判并非是浪漫主义的感伤申诉,而是基于市民社会运行原则对于贫困的必然性、特征以及后果的洞察。其一,贫困的必然性源自于市民社会中生产和分配所依据的不同原则。市民社会中以需要为目的的“相互依赖”只是提供了分享普遍财富的可能性,而财富的现实分配,仍然是受特殊性原则支配的,受到资本和技能的制约,这就“产生了各个人的财富和技能不平等”[6]342。其二,片面的分工使贫富对立无限分化。由于人的欲望是没有限制的,需要的“不受规定的殊多化和细致化”带来了分工的专门化和精细化。越来越多从事生产的个人被束缚在分工体系中,造成了“依附性和贫困无限增长的趋向”[6]340。其三,物质财富占有的不平等必然产生人与人之间等级的差别。黑格尔认为贫困同时也意味着一种“排斥”,当其“排斥”作用达到一定程度时,会产生一个被排斥在伦理体系之外的群体——贱民。他们同市民社会的基本精神相背离,失去了“通过自食其力的劳动所获得的这种正当、正直和自尊的感情”,逐步产生了“对富人、对社会、对政府等等的内在愤怒”[6]374。这对于黑格尔最终走向共同体的伦理体系,无疑是一种“威胁”。

在19世纪30年代的德国,工业化的初步展开非但没有缓解贫困现象,反而使更多的从农奴制下解放出来的农民、无法对抗机器生产的工匠陷入了更加恶化的贫困和流离失所的状态。贫困问题成为了当时“许多德国人‘科学’研究的对象”[8]164。面对市民社会中贫困带来的异化现象,马克思从理论上继承了黑格尔对于市民社会的批判性认识,将市民社会视作一个“原子式的相互敌对的个人的世界”[7]54,在这个社会中“citoyen [公民]被宣布为利己的homme[人]的奴仆”[7]43。从而提出了这样的追问:市民社会的独立标志着个人主体性的解放,为何处在市民社会中的人却反而被自身创造出来的物的力量所支配?因此,自然就将市民社会批判的视角聚焦于贫困现象。

马克思对于贫困的把握与其市民社会概念的发展是同一个过程。在《黑格尔法哲学批判》中,马克思同黑格尔一样,将市民社会视为特殊性的领域,同时又强调其所具有的客观现实性,进而提出在市民社会的现实运动中解决自身问题的路径。随着马克思完成了“副本”的批判,政治经济学的研究使马克思逐步开始解剖市民社会。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虽然马克思认识到由于异化劳动,工人的贫困是自身产生出来的,描绘了一副市民社会中“工人的产品越完美,工人自己越畸形;工人创造的对象越文明,工人自己越野蛮”[7]158的悖论景象。但是,由于不了解市民社会的历史演进,对贫困原因的分析只能陷入异化劳动和私有财产的循环论证。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马克思从市民社会的历史演进中抽象出作为“物质的生活关系总和”的市民社会,又从分工带来的阶级对立中,将现代市民社会指认为“资产阶级社会”,由此找到了一条把握贫困成因的线索,即分工导致了异化劳动,进而产生了私有财产与无产阶级的贫困,提出了通过消除自发分工来消解贫困的道路。在《资本论》及其手稿中,马克思把握市民社会的视角从交往关系转到生产关系,指出现代市民社会的本质是“资本”占统治地位的资本主义社会。在深入剖析资本主义生产方式运行中,马克思发掘出贫困与财富对立的背后是劳动与资本的对立,解答了在市民社会中资本以怎样的剥削使无产阶级的赤贫和资本的扩张同步增长。可以看出,马克思市民社会概念的不断科学化,为其把握贫困问题提供了一条交往关系—阶级关系—生产关系的不断深化的线索。

通过对市民社会中贫富对立的认识,黑格尔与马克思都把握了贫困产生的必然性以及特征。他们都已经认识到“贫困之谜”的第一层含义:市民社会的社会机制使贫困与财富一同增长,是市民社会的运行而非“失灵”造成了这种“悖论性”的贫困现象。而黑格尔和马克思使用的市民社会德语用词“Bürgerliche Gesellschaft”实际上同时具有“市民社会”和“资产阶级社会”的含义,黑格尔虽然对贫困的思考注入了历史性原则,但在他的伦理体系中,市民社会之上还存在着“自在自为”的理性国家,现实中市民社会的贫富对立只是逻辑演进过程中必然要经历的环节。这使黑格尔只能停留在“表层”的市民社会,从平等交换的原则下看待贫困的现象,无法深入到作为“资本主义社会”的市民社会的内部把握现代社会贫困的本质。而马克思在继承黑格尔对于市民社会批判视角的基础上,以现实的、物质的交往关系把握市民社会的本质,又深入资本主义社会剖析贫困的现实成因,实现了从思辨逻辑到现实批判的转化。对现代市民社会能否通过自我革命解决其内部的贫困问题的思考成为黑格尔和马克思解决贫困问题的理论分野,使他们走上了完全不同的消解贫困之路。

二、思辨逻辑:黑格尔对于贫困问题的解决措施及局限性

由贫困的“排斥”作用产生的贱民,造成了市民社会的“恶无限”:越是贫困则有越多贱民,越多贱民则产生越严重的贫困。这使市民社会的辩证法发生了断裂,无法向更高的“普遍性”过渡。黑格尔没有从这种逻辑漩涡中逃离,为了使伦理体系不至于因市民社会的漏洞而崩塌,他探索了消除贫困的措施。

一般意义上,市民社会的贫困有三种解决措施:一是通过自愿机构的偶然性援助;二是直接以富有者阶层担负起救济贫困的任务,使贫困者不以劳动为中介就能直接获得生活资料;三是以劳动为中介,通过给予劳动机会而实行普遍的就业[6]375。然而,在黑格尔看来,以上三种方法都无助于从根本上解决贫困问题。前两种措施直接与市民社会依靠劳动获得财富的精神相违背,直接的物质援助并不能恢复贫困者作为市民社会成员的尊严。而对于第三种措施,在黑格尔看来,现代意义上的贫困不是生产的匮乏,而在于消费和分配,所以,普遍的就业并不能从根本上解决贫困,反而会带来普遍的生产过剩。在抛弃一般意义上的解决措施之后,黑格尔指出仅靠市民社会自身的福利机构解决贫困问题的局限性:“尽管财富过剩,市民社会总是不够富足的,这就是说,市民社会所占有而属于它的财产,是不足以用以防止贫困的过度和贱民的产生。”[6]375面对市民社会中的生产过剩与消费不足而产生的贫困,黑格尔进一步从经济和精神层面上探索了解决措施。

在经济层面上,黑格尔向外寻求解决贫困问题的措施。结合当时的时代背景:全球化起步,整个世界逐步被追逐利益的工业和商业连为一体。面对依靠市民社会内部的福利行政机构解决贫困问题的有限性,黑格尔找到了对外扩张、殖民以消除贫困的道路。“在生产超过消费的需要时,就会出现一大批不劳而获的人”[6]377陷入饥饿和匮乏中,向外寻求新的消费市场就成为了必然。这一方面使市民社会中原本因消费不足而积压的财富得以实现,另一方面也扩展了新的劳动和生产园地,既为贫困人口提供了劳动机会,也不至于出现生产过剩的现象。仅仅从物质层面消解贫困仍然是不够的,我们从黑格尔对于贱民的论述中可以感受到,同市民社会自食其力相背离的懒惰情绪才是造成社会“分裂”的根本原因。黑格尔对市民社会内部的“同业公会”消除精神层面的贫困给予厚望。同业公会的任务就在于从特殊性中寻求“具体”的普遍性,使每个人为自己活动的同时,“又致力于这种整体的无私目的”[6]379。这通过两个层面实现:其一,进入同业公会的成员必须具有一定“技能和正直的客观特质”。这就从根本上防止了懒惰或奢侈的习性产生。其二,在同业公会的活动中,个人作为普遍活动的一个环节而存在。致力于整体的“无私目的”,使得个人获得了在“他的等级中应有的尊严”[6]379,这就避免了富人群体为了获得社会的承认而铺张浪费,使穷人看到后感觉自己贫贱。因此,在同业公会中“正直才获得其真实的承认和荣耀。”[6]380黑格尔正是通过同业公会中对于人们正直精神的培养而消除贱民的反叛精神,通过共同体的“普遍活动”缓和以至于消除富人和穷人之间的矛盾。因此,虽然黑格尔从经济和精神层面探索了消解贫困问题的措施,但是显然他更加注重培养正直精神,即在精神层面,以间接的方式消解现实生活中的贫困与贱民现象。

然而,黑格尔的探索是否为消除贫困提供了可行的路径?答案是否定的,海外殖民和同业公会对于贫困的消除都存在着自身的限度。海外殖民虽然使市民社会内部的财富得以实现,但当殖民地经过磨合而获得“解放”之后,新建立的市民社会生产方式仍然会给殖民地带来新的贫困,市民社会的贫困问题就会陷入循环无解的状态。实际上,海外殖民不过是资本家转移内部矛盾的方式,殖民地的建立不过意味着新的资本关系的生根发芽。而同业公会的解决措施实际上假定了贫困消除的前提。市民社会中的同业公会,并不是无差别的面对全体社会成员,而是有一定的“门槛”,具有一定技能而且品格正直的人才能获得准入。这不仅将那些因丧失生产能力而陷入贫困的穷人拒之门外,而且在自我意志化为任性、由特殊性主导的市民社会中,沉溺于物欲追求的个人何以在同业公会中为共同目的奋斗?因此,这种解决方案实际上是一种逻辑上的循环,同业公会教化个体,而要进入同业公会获得教化先要具有不被腐化的品格特质。面对依靠市民社会自身解决贫困局限性,黑格尔只能苦恼的感叹:“消除贫困,这个重要问题,是推动现代社会发展的一个主要问题,也是让现代社会为之苦恼的一个主要问题”[6]374。这个悬而未决的问题最终被黑格尔带到“理想国家”的建构之中,在黑格尔看来,作为国家精神演绎环节的市民社会,其中的任何问题都能在国家中得到解决,即国家作为一个自在自为的理性主体能够扬弃市民社会中的贫困问题。但是,至于在理性国家中贫困何以消除,黑格尔并没有给出具体的论述。正像大卫·哈维指出的那样:“黑格尔并没有解释,他所看到的贫困难题和日益严重的贫富分化难题,如何才能够在现实中得以消除。”[9]

由此可见,黑格尔破解“贫困之谜”的局限性体现为两点:一是理想和现实的分裂。一方面,伦理体系自身的发展目标要求贫困的合理解决,黑格尔本人也始终相信市民社会成员之间的相互承认和国家对于经济生活的掌控,能够使人类掌握世界和自身的命运。另一方面,在国家理念“之外”,在现实的经济活动中,贫困作为“固疾”依旧存在,人依旧处于被自己创造出来的事物的奴役和支配之中。这样的“分裂”是由于黑格尔逻辑主义的思维方式导致的,黑格尔虽然从古典经济学那里汲取了养分,从经济层面探索了贫困的解决措施,但由于他并没有对支配现代市民社会运行的真正力量——“资本”进行剖析,仍将市民社会的问题归因于需要与利己的表象中。将现实生活中的问题看作是理念与精神运动的外化形式,这使他对于贫困现象的批判仍是一种思辨逻辑主导的外部反思。二是不彻底性,黑格尔的解决措施仅仅停留于市民社会内部的修复。他由最初对现代的工业体系进行激烈批判,最终转向同现实的“和解”,原因就在于他从市民社会原则的角度对贫困产生根源的错误认识。在黑格尔看来,市民社会只是逻辑发展过程中必然要经历的阶段,他将现实生活中的贫困现象归结为普遍理性发展的不足,将市民社会中贫困与财富的对立看作是经济理性运行的必然结果。这也就是说,在市场运行中看似无序地分配贫困和财富背后,实则是理性支配下的必然。这是一种对贫困产生的必然性和合理性的辩护。黑格尔虽然意识到“贫困之谜”第一层含义,正视市民社会中的贫富对立,但却没有跳出从先验的自然法原则为现实生活中的问题寻找根源的论域。正是因为黑格尔将贫困的根源视作经济理性,所以他不可能进一步深入市民社会内部结构去分析产生“贫困之谜”的真正“症结”:缘何在市民社会中总有一部分人无可避免的陷入贫困?富有者何以能够对他人的劳动产品“无偿”占有?这是仅仅停留在分工、交换的“表层”市民社会无法解答的。黑格尔的伦理体系并没有实现“改变世界”的目标,对贫困根源的探索止步于经济理性,反而使贫困的根源及解决堕入更深的迷雾。因此,对于资本主义社会制度能否解决贫困问题的思索,是能否破解“贫困之谜”的又一关键。

三、现实批判:马克思对“贫困之谜”的破解之道

不同于黑格尔走向对市民社会中贫困合理性的辩护,不断追问经济理性背后的动力,成为贯穿马克思思想变革的一条线索。对市民社会运行规律的分析,使马克思提出了前人未曾提出的问题,这就是“贫困之谜”的第二层含义:贫困为何必然以“平等交换”的结果表现出来?

为了解答这一问题,马克思对贫困问题的态度经历了从感性道德批判到理性经济学分析的转换;解决贫困问题的视域经历了从信奉理性国家到解剖市民社会的转换;分析贫困问题的方法经历了从异化分析、阶级分析再到生产关系分析的转换。在《资本论》中,马克思以资本主义社会为解剖对象探求贫困产生根源与解决途径,而“市民社会”一词在其中却几乎“消失”了,实际上,这正是马克思探求市民社会中贫困问题逻辑深化的表现。通过对“资本”的生产关系的把握,马克思发现市民社会中贫困与财富的对立、阶级与阶级之间的冲突,背后掩盖的是劳动与资本的对立。在市民社会中占统治地位的“资产阶级”,实际上是资本主义社会中资本关系人格化的资本家。由此,马克思对资本主义批判的最根本的理论动机就在于对市民社会中矛盾的不断追问。从市民社会的“交换”领域到“生产”领域的转化,马克思拨开了贫困问题的“平等假象”,展现了市民社会财富增长背后剥削与奴役的真实面貌。在此基础上,马克思从变革生产关系的角度,通过以下逻辑探寻了消解贫困之路。

其一,不同于黑格尔将贫困的主体视为市民社会中同质的社会成员,马克思进一步发掘了一个“并非市民社会阶级的市民社会阶级”[7]15,从社会的、必然的角度,探寻了在市民社会中贫困何以是无产阶级无法逃脱的命运。一方面,“劳动”和“所有权”相分离的雇佣劳动制是使无产阶级陷入贫困的根源。贫困只是整个资本主义生产过程的表现与结果。马克思正是从这一作为结果的表象出发,在资本主义生产过程中,找到了财富与贫困对立背后的根源。资本主义生产以劳动者的奴役状态为前提,在市民社会的商品市场中,一极是生产资料、生活资料的占有者,另一极则是“最后除了自己的皮以外没有可出卖的东西”[10]821的无产者,他们是彼此平等的交换者。但是,在市场交换的过程中,资本家得到的是创造使用价值的“活劳动”,这是创造财富的一般力量;而无产阶级留下的则是“死”的、预先决定好的“交换价值”。很明显,“工人通过这种交换不可能致富”[11]266,反而自身的劳动创造力已经作为资本的权力同自身相对立,造成“劳动者创造出的财富越多、劳动时间越长、劳动强度越大,他就越是贫穷”[12]的悖谬性景观。由此,在资本主义的雇佣劳动制度下,无产阶级的贫困实则是自身生产出来的,预先被决定的。正如马克思所说,“劳动和劳动产品所有权的分离,劳动和财富的分离,已经包含在这种交换行为本身之中。作为悖论的结果出现的东西,已经存在于前提本身之中”[11]266。另一方面,在雇佣劳动制度下,机器的资本主义应用使贫困成为无产阶级无法摆脱的命运。在资本主义社会中,缘何技术的每一次进步、生产力的每一次发展,给劳动者带来的不是生活的富裕和个人的全面发展,反而是更深的贫困与奴役?这源于资本积累对于无产阶级的支配作用,机器的使用就表现为“生产资料和对劳动的支配权的不断增长的积聚”[10]721。马克思明确地区分了机器与机器的资本主义应用,“因为机器本身增加生产者的财富,而它的资本主义应用使生产者变成需要救济的贫民”[10508]。正是机器的资本主义应用固化了雇佣劳动制度,使无产阶级的劳动对资本从“形式”的从属走向“实质”的从属,并使这种不平等和对峙的关系在无限扩张的在生产过程中不断扩大。在现实的生产过程中,不再是劳动者使用机器,而是机器作为劳动者的“主人”存在,无产阶级在劳动中推动了资本主义生产能力、生产关系的扩张,自身却陷入被劳动资料扼杀、排挤并受贫困折磨的境地。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下创造财富的过程,在马克思看来就表现为“开头是创造出相对过剩人口或产业后备军,结尾是现役劳动军中不断增大的各阶层的贫困和需要救济的赤贫的死荷重”[10]742。

其二,不同于黑格尔与古典经济学家将贫困视为市民社会中自由平等交换的必然结果,从而为其存在的合理性辩护,马克思认为正是资本主义社会中的工资制度掩盖了“贫困之谜”中隐含的剥削实质。为何历史上只有资本主义时代的剥削才以“平等”的假象展现?这源于工资制度对劳动力价值的“虚幻”反映。在奴隶社会,奴隶的全部劳动都表现为无酬劳动,在封建社会,农民为地主的强制劳动和为自己的劳动,不论在时间还是空间上都有一个明显的界限。而在资本主义制度下,工资制度将劳动力的价值以“劳动的价值”表现出来,工人看似得到的是工作日劳动的全部时长的价格,实际上,“工资的形式消灭了工作日分为必要劳动和剩余劳动、分为有酬劳动和无酬劳动的一切痕迹。全部劳动都表现为有酬劳动”[10]619。全部劳动以有酬劳动的形式表现出来,自然掩盖了资本家对工人的“无偿占有”。不仅如此,在资本主义制度下,“工资”是一个确定的量,这就是工人为自己生产的“必要劳动时间”,然而,在必要劳动时间之外,工人的劳动是属于资本家的。因此,在工资的形式下,工人的劳动强度越大,为他人创造的财富就越多,自己得到的就“相对”的较少。工资制度为资本家对工人的无偿占有、工人遭受贫困的合理性提供了“辩护遁词”。

“贫困之谜”就源自于意识形态的遮蔽而产生的种种“错认”,将工资制度“错认”为工人全部劳动“应得”报酬,因而无法解释在平等交换背景下何以出现贫富无止境分化的悖论性现象,从而走向对现存的辩护。而表象往往是本质“歪曲”的反映,本质只能由“科学的思维”来揭示。马克思以对现代市民社会的本质——资本主义社会的解剖,逐步拨开了意识形态的迷雾,在“表层”平等交换的商品占有规律背后,发掘了市民社会“深层”的资本主义商品占有规律,不仅揭示了现代社会中贫困何以产生、加剧,而且将蒙在贫困之上的“平等交换”的面纱祛魅。在此基础上,马克思意识到贫困与财富的对立不是出自个人的偶然原因,背后隐藏的是生产关系最本质、最深刻的矛盾。由此,不同于走向同现存贫困现象“和解”的黑格尔,马克思意识到市民社会中的“悖论性”贫困的彻底消除,必须以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变革为出路。在对市民社会中的贫困现象彻底解剖之后,马克思设想了一幅消解贫困的理想蓝图,指明了一条通过无产阶级革命实践,重建个人所有制的具体实践路径,即“在资本主义时代的成就的基础上,也就是说,在协作和对土地及靠劳动本身生产的生产资料的共同占有的基础上,重新建立个人所有制”[10]874。

四、结语

破解“贫困之谜”的关键在于能否从现实的、生产关系的角度思考市民社会中的贫困现象。黑格尔虽然正视市民社会发展带来的问题,但对于贫困的批判仅仅停留在精神的外部反思,并没有找到产生“贫困之谜”的真正根源,而且他提出的解决措施也陷入了实然和应然的自相矛盾之中。在黑格尔的矛盾之处,马克思继续前行,以对贫困的政治经济学批判实现了对黑格尔的两重超越,祛魅了“贫困之谜”。一方面,致贫原因的探索从理论原则向现实转化。马克思打破了理性国家的神秘外衣,从思辨的牢笼中挣脱出来,以现实的资本逻辑重新思考贫困问题,将贫困的解决放在市民社会的扬弃中,使他不是止步于对现实的修复和维护,而是在揭示思想和现实之间矛盾的基础上,实现对现存的改变。另一方面,贫困批判从外部反思到内部解剖的转变。马克思以透析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代替琢磨不透的经济理性,挖掘出“贫困之谜”的“平等”假象的根源。因此,在对贫困问题解决路径的选择上,马克思与黑格尔存在着根本不同。相比之下,只有马克思的无产阶级革命理论才开启了解决现代贫困问题的正确之路。在决胜全面建成小康社会的关键之年,重思马克思的反贫困理论及其对制度性贫困的论述,对于在“脱贫攻坚”征程中坚持和完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制度有着重要的指导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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