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演视域下的语言与行动*
2020-03-04朱全国
朱全国
(九江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 江西九江 332005)
从艺术的起源来看,表演是虚拟的、以创造审美假象为目的的象征性艺术行动[1],这一观点从艺术起源的角度来说明文学在产生之初是具有表演性的,但如果要更进一步阐明文学所具有的表演性,仅仅从艺术的起源来说明并不充分。要真正深入地揭示文学的表演性问题就必然要把文学的表演性置于文学之中进行考量。在这个过程中,一系列的问题需要得到解决:从文学是一门关于语言的艺术出发,语言与表演性之间具有何种关系;从文学作为艺术而言,作为艺术行动的表演与文学虚拟之间的关系以及在创造审美假象中扮演何种角色;不同文体的表演性问题;表演的文本与文本的表演性等等。只有这些问题都得到较好地分析,我们才可能对文学的表演性问题给出全面的认识。而要解决上述这些问题,首要的问题就是要解决语言与表演性之间的关系。
一、作为媒介的语言与行动
文学是一门关于语言的艺术,要探讨文学的表演性,语言与艺术行动之间的关系就值得人们关注。在亚里士多德那里,从艺术媒介出发,诗歌、戏剧、史诗都是属于语言的艺术,行动则是被作为艺术传达方式来看待的。虽然人们对于艺术媒介的功能认识具有差异,对于媒介本身的认识也不同,但在各种文学观念中,语言这一媒介与文学的关系却最为紧密。艺术媒介的功能差异,使艺术的不同种类得以成型并以之为基础建立起来,如以音调和节奏为主的音乐,以节奏和行动为主的舞蹈,以形态和色彩为主的绘画等等。在这一演变过程中,语言与文学建立起了比它与其它艺术种类更为密切的关系。语言为媒介,行动为艺术传达方式,语言与行动似乎属于不同类属的存在,这几乎成为亚里士多德以来人们的共识。但是,有两种现象让我们有理由对这一共识产生怀疑。一是关于媒介的认识,二是关于各种“艺术语言”的提法。
人们对于媒介的认识往往就是指事物或人物双方之间发生关系的事物或者工具,也可以就此认为,一切使人与人、人与物、物与物之间产生联系的物质与工具都可以叫做媒介,这是对媒介的广义认识。狭义的媒介主要是指现代传播学意义上的媒介,但其意义却十分含混。如戴维·巴特勒认为,媒介是面向传播对象的信息传播形式;戴维·桑德曼认为媒介不仅指传播渠道、内容,而且还指人们的信息传播行为;麦克卢汉认为媒介是人体的延伸,媒介无所不在,所有的东西都可以成为媒介。无论是从广义的一般性意义上的媒介出发,还是从传播学关于媒介的认识出发,语言都可以作为媒介是无任何异议的,但对于行动而言则不然。诚然,在亚里士多德与很多人的共识里,行动并不作为媒介,但是从媒介的定义出发,人们有理由提出这样的问题:行动可以是艺术的传达方式,那它还可以作为艺术的媒介吗?
从意义的表达与信息的传递来看,行动很显然是可以作为媒介来看待的。从广义的媒介来看,行动可以作为事物与事物以及人与人、人与物之间联系的工具。如眨眼可以表示否定的意义,人们通过眨眼这一行动就可以传递信息,因此从广义上来说,行动是可以作为媒介的。从狭义的传播学对于媒介的认识来看,如上所述,行动显然也可以作为媒介,如上述的戴维·巴特勒与麦克卢汉对媒介的认识。如果行动可以作为媒介,那么它在艺术中就不仅仅是艺术的传达方式,而是兼具媒介与传达方式的两种角色。反之这一分析也可以用于语言,语言一方面我们可以说其是一种媒介,另一方面我们也可以说其是意义的传达方式。把行动看作媒介不仅仅是观点的转变,更为重要的是提供了一种可能:为语言与行动之间的分析提供了同一个平台,而不只是把行动看成是语言实现意义传达的方式。从语言媒介出发,行动既可以作为另一种媒介存在,同时也可以成为语言塑造的对象,以及意义的传达方式;从行动媒介出发,语言可以成为行动媒介的构成部分,同时也可以成为意义的传达方式。
关于各种“艺术语言”的提法也从客观上为人们理解语言提供了新的纬度。如人们经常提及的“音乐语言”“舞蹈语言”等等。显然,这里的语言并不是一般意义上的语言,这些语言包括了两个主要的部分,一部分是与人们一般所说的语言所指相同,另一部分则是指音乐、舞蹈等艺术中的特有的部分,如音乐中的节奏与旋律、舞蹈中的行动与姿态等等。换言之,各种艺术中的表意的姿态、行动等都被置于语言之列,此时的语言是在转喻的基础上被应用的。同时也不难发现,在上述情况中,很难认定语言是就是媒介,因为在充当上述艺术的媒介中不仅仅只有语言,语言只是其中的媒介之一。反之,也很难说语言没有充当表述方式,实际上,语言在这些艺术中也往往有着传达意义的功能。
因此,无论是从媒介的角度出发,还是从各种“艺术语言”来看,在语言与行动的关系之中,仅把语言作为媒介、把行动作为艺术表达方式的这种共识并不能代表两者在艺术中的实际存在状况。现实的情况是,无论语言还是行动,它们在艺术表达过程中既可以是以媒介的方式存在,同时也可以以传达方式而存在。由此出发,必然存在着语言与行动两种媒介构成。
行动与语言这两种媒介的出发点是不同的。行动是由语言刻画并表现出来的行动;语言则是在行动中存在的语言,或者行动本身就充当着语言的功能。从语言与行动在人类生活中的出现顺序而言,行动显然要早于语言。人与外界接触并产生反应直接依赖于人的器官,要想与别人交流或者传递信息也必然借助于对方的器官。卢梭指出,“欲作用于他人之感官,基本的方法只有两种:动作与声音。”[2]如同人之出生伊始,最开始的必然是动作,而后才在成长的过程中使用语言。此时的动作或行动可以满足最简单的信息交流,同时也催生出了仅仅依靠行动的艺术:单纯的行动摹仿或哑剧。此时的行动既是媒介,也起着语言的作用。但单纯的行动交流有着自身无法克服的不足,行动可以是直接可见的,也可以是间接的行动,对于信息的传递与交流而言,只有人们可见的行动才具有意义,才能影响对象的器官,这就决定了行动作为媒介传递意义无法在远距离的范围内实现,也无法实现更远距离上的对行动意义的约定,其结果是行动本身无法完成人类更大范围交流的需要。“倘若只有自然的需要,言语或许就不会形成,因为手势语言足以使人彼此进行完善的交流。”[3]为了实现更多地交流与发展的需要,一般意义上的语言开始产生了,与行动一起表达意义、传递信息。
卢梭对巨人的分析尤其能够说明在表意上语言是行动的进一步发展。卢梭指出,当原始人骤然遇到那些比自己更加高大强壮的人时,所产生的反应是惊恐的,此时用一般的行动对这种状况进行表述都无法实现,于是巨人的称呼就自然而然的产生。巨人称呼的产生源自于原始人的激情,而“激情是使人开口说话的始因”[4]。由于行动已经无法表现所面临的情况,语言产生了。最初产生的语言本身也即是情感的浓缩,是行动在无法完成表意的情况下,而产生的另一种行动——言语。显然,最初的言语是由行动发展而来,本身也是行动的一部分。此时的语言我们可以说是行动。但当言语具有了约定性后,语言开始在言语的基础上形成,并形成一整套的表意系统时,行动的这种直接表意开始被语言这种更加方便的间接表意的方式替代,行动的表意功能被大大弱化,语言在表意上开始了对行动的替代。此时语言成为表意的最为主要的部分,行动成为附属的表意方式。与此同时,行动作为媒介的艺术也得到了自身的延续,这一点在艺术的分类上具有特别的意义。如前面所述,亚里士多德有时把行动作为表达方式,有时又把其作为摹仿的对象,但却没有指出其也具有媒介的功能。这样产生的后果之一就是把舞蹈这样明显不同于格律诗这样的艺术都归结为关于语言的艺术,从而使其《诗学》在艺术的分类方面体现出了一定程度的混乱。相反,如果把行动作为艺术媒介之一,在语言替代行动的过程中,行动作为媒介的特殊性就不会因为这种替代而消失,反而在这种替代中形成相对独立的品格而得以延续,如舞蹈、哑剧等等。
二、行动作为表意的主要方式
行动曾经处于表意的主导地位,语言是行动之一部分。这在语言产生之初表现的最为明显。在《新科学》中,维柯就曾经分析过与埃及人的神的时代、英雄时代、人的时代对应的三种语言:家庭时代的语言、英雄掌权时期所用的语言、人的语言,这三种语言在维柯那里又被称为象征符号、象征的或符号的语言以及书信用的语言。家庭时代的语言或者说象征符号时期人们使用的语言是哑口无声的语言,人们往往借助于实物或符号,以行动的方式来表达意义。“象征符号,或神圣的秘密的语言,用的手段是些无声的动作。”[5]可以想象,在这种无声的信息传递中,行动不仅是实物或符号的串联者,同时也构成了意义本身的一部分。如果没有行动,这些实物或符号就没有任何意义。这种情况在作为语言的行动中属于只依靠行动的,原始的,同时也是极端的表意方法,只能出现于语言尚未形成完整的表意系统之时。
正是在这种哑口无声的借助于行动表意的神的时代蕴藏着有声语言。此时的语言可以从两个方面来进行理解:从外部的形式上看,行动起着语言的表意的功能,意义由行动来传达;而在人的内部世界里,则开始产生与行动所表意义相符合的语言符号,也即是在行动中开始萌生语言。维柯显然意识到了这一点,他指出,“语言在最初产生的时代,原是哑口无声的,它原是在心中默想的或用作符号的语言。”[6]维柯还提出了哲学家和语言学家研究语言和文字起源的三个原则。他的第一个原则指出,原始人在哑口无声的信息传递中,通过想象构思形成关于事物的意象与观念;他的第二个原则指出,这些原始人通过与这些意象与观念有着自然联系的姿势或具体的事物来表达,他还特别举出实例,如用三枝麦穗或把镰刀挥动三次表示三年;他的第三个原则是对这种语言的说明,原始人用具有自然意义的语言来表达自己[7]。这三个原则实际上指出了语言产生之初行动的特征:行动传达着人们对于周围事物的意象与观念,而这种行动同时能被其他的人所理解。
原始人的这种行动虽然不同于具有完整表意功能的语言,但却开始具备了完整表意语言的一些特点,最为突出的体现是这些行动在一定的范围内开始具有一定的约定性。这种约定性最好的说明在于文字,一些行动被固定为对应的象形文字。文字对行动的固定与约定使其在更大范围内表意成为可能,这也预示着行动开始向语言转化。这一转化在维柯对语言与文字对应关系的讨论中已经得到明显的展示。维柯认为,每一种语言都有其各自对应发展起来的文字或字母,神的语言是象形的,无声或只有极少的声音,与之相对应的是象形文字;英雄的语言是象征性的,是有声与无声的混合,对应的是英雄用来书写的文字或土语;第三种语言是具有较为系统的语言符号,属于人的语言,属于完全发声的语言,这是人们今天还在使用的语言,相对应的是书写的文字[8]。从神的语言到英雄的语言再到人的语言,行动完成了向语言的转变。
不仅仅是维柯注意到了行动及其转变,其它的学者同样对这一情况进行了关注。在上面讲到语言是行动的进一步发展时本文曾经提到过卢梭的观点,不仅如此,卢梭还进一步分析了最初的语言所具有的特征以及其嬗变的过程。特征之一在于人们发出的简单无意义的声音,都是自然而然的;特征之二在于最初的语言不受语词与句法的约束,其表达方式是想象的、情感的与象征的;特征之三在于自然的发生是没有音节的,在他看来,“这种语言与其说是说出来的,毋宁说是唱出来的。”特征之四在于这种语言有大量的同义词,它是说服与描述的,而不是说理和论证的[9]。上述的四个特征中的第一点与第三点尤其值得人们重视,这两个特征指出了那些简单的无意义的自然而然的声音实际上就是行动的一部分,单一的发声最初并不表意,它们与其它的行动一起才能共同完成意义的表达。当行动进一步发展时,由于语言所具有的交流与表达的方便性,它逐渐从行动中独立出来,形成完善的交流系统,行动此时便不再成为人们表意的主要媒介与方式,语言则在绝大多数的场合成为表意的主要媒介与方式。在从无意义的发声语言向能系统表意语言转变的过程中,行动这一媒介让位于语言,并进而成为语言表述的内容与对象,如文学中通过语言对行动的描述等等。显然,在行动表意那里,语言的力量不在于语言本身,而在于行动,当语言获得清晰的表意功能时,语言的力量开始转向自身。不过要指出的是,虽然行动作为表意的媒介发生了分化,但仍有一部分表意以行动为主,如在现实生活中人们仍然可以看到不用说话而只用行动来表意的现象,在艺术中同样如此,如以行动为主的哑剧、舞蹈、行为艺术等。
在《人类知识的起源》中,孔狄亚克对于动作语言与发音言语的考察深入地揭示了行动与语言之间的转变。他指出,人类最开始的心灵活动局限于自己的知觉与意识活动,想象的运用仅仅在于知觉与需要之间的联系。当人们生活在一起时,交往使他们能更多地运用最初的心灵活动,心灵活动促使他们发出喊叫,这些喊叫中附加了自身的知觉,同时成为知觉的信号。这些喊叫不仅是行动本身,而且还伴随着其它的动作。“他们通常是以一些动作、一些姿势、或者一些行动来伴以这些信号的。”这些喊叫只是自身心灵活动的反应,从信息的交流来看,它的存在只是为了表现自己的激情与引起别人的注意,在意义的传递上并无什么特别的作用,它本身并不传递意义,真正起着传递意义作用的是行动。他以两个人之间的行动交流为例子:当一个孩子失去了他所觉得的必不可少的东西时,他不只是发出叫声,而且还不断地挥舞胳膊,摇晃脑袋,扭动身体;另一个孩子注视着前一个孩子失去的东西,同时在心灵里感受到那个孩子的痛苦,并在行动上给予帮助这种回应。在这个交流中,心灵活动引起了行动,而行动又引起了其他人的心灵活动,又促使了新的行动的产生,在心灵活动的基础上,行动完成了彼此的交流。“同样情况的一再重复,不可能不使他们最后习惯于将这些知觉联系到激情迸发时发出的呼喊声和身体的种种不同的动作上去。”[10]正是在这样的不断重复之中,作为叫喊的信号开始成为同类知觉情况和心灵活动的符号,符号与心灵活动所形成的观念的连结成为习惯,以前不具有意义的叫喊开始具备了与心灵及观念相对应的约定意义。这些具有约定性的,同时具有意义所指的叫喊最终形成了有声语言,并且开始侵蚀行动表意的地盘。此时,有声语言已显得和动作言语同样的方便,“因为人们已经对这两种言语等同地加以使用了;最后,发音言语的使用变得如此方便,从而逐渐地占了优势。”[11]
赫尔德认为,“当人还是动物的时候,就已经有了语言。”在语言的产生上,尽管赫尔德并不赞同卢梭与孔狄亚克关于语言的起源的观点,而是强调人的悟性与语言产生的关系,同时他的悟性与语言产生之间还存在着矛盾与含混,但是他在语词分析方面仍然突显了行动与语言的关系。赫尔德认为人与动物共有的语言是不同于现代语言的自然、自发的语言,这种语言在现代的语言里还有留存,一是在摹声词与感叹词上,它们是人们最初喊叫的遗留,这种喊叫从本质上来讲就是人的行动,它与人的其它姿势与行动一起形成了意义的表达。因此从表意的本质上来讲,他所谓的自然自发的语言其实就是孔狄亚克所说的动作。其次是在表现人的行动的动词上,他认为动词先于名词产生,名词完全是从动词抽象而来的[12],这也从一个侧面体现出行动在人们最初表意中所处的重要地位。
维柯的三种语言,卢梭的最初语言的四种特征,孔狄亚克的心灵、行动与语言的互动以及赫尔德关于动词等语词的分析为我们勾画出了行动的特点。首先,行动是表意的媒介,语言作为行动的一部分,意义的主要传达由行动来完成;其次,行动是象征性的,这从维柯、卢梭及孔狄亚克的相关论述中可以得到清楚的解释;再次,多次的行动表意赋予了行动较为抽象的意义,人们仅从摹拟的行动中就可以知晓所要传达的意义,因此行动具有虚拟的意味;最后从行动向语言的转化是表意系统发展的必然。
三、语言作为表意的主要方式
当语言开始具备自身的约定性和系统性时,就绝大部分的表意而言,行动已经转向了语言。在这一转化过程中,语言获得了间接表意的功能,使其有可能表述并不直接呈现出眼前的事物,同时也使人的心灵得到巨大的进步。从此,语言和人的心灵相得益彰,相互促进。不可忽视的是,语言在这一转化过程中的代价也十分巨大。我们可以以卢梭对激情的重视以及孔狄亚克对动作语言在犹太人交谈中的地位来反观语言的这种转变的代价在什么地方。
孔狄亚克指出,动作在犹太人之间曾经是一种共同的而又常见的交谈方式,这种交流在先知那里十分普遍地存在,他指出圣史、异教的上古史以及最早的神谕都是以动作的方式记载下来的。“这就确凿证实了这乃是远古时代以动作代替话语来使人了解的一种常用方式。”[13]先知的神谕为何具有如此大的力量?其原因就在于它对于信息的传递是依据于行动。行动具有的直接性使其具有显而易见的说服力。这种说服力在于他可以直接引起人们对于事物的印象,直接激发并印证人们的想象,让人感同身受。“由于这种言语对想象的作用更为鲜明生动,其所造成的印象就更为经久不灭。它的表现能力甚至具有强大的生命力,这是那些当时仍然相当贫乏的语言所不能企及的。古人把这种言语称作舞蹈,这就是为什么圣书上说大卫在约柜前舞蹈。”[14]从孔狄亚克的分析中,不难发现,行动具有形象的生动性与直观性。
卢梭则是强调行动的激情一面。“需要造就了第一句手语,激情逼出了第一句言语”, 需要和激情在卢梭论述语言的起源中具有非同寻常的地位。他认为古人最的力的表达不是言辞,他们不是通过说,而是通过行动来呈现。如他所举的斯奇提亚人送给大流士一只蛙、一只鸟、一只鼠和五枝箭的行动使大流士打消了入侵的念头为例,指出行动所具有的强大力量。而激情在语言的产生中具有更重要的意义,他认为语言的最初发生是因为激情,而不是需要。卢梭的这种判断是一种从直接意义上的判断,并不是否定需要在语言中的间接地位。人们因为激情而发出了第一声,但这并非是有约定意义的。激情所逼而发出的语言从其产生的根源是是为了弥补行动这一媒介表达的不足,因此这种语言同样还是属于行动的一部分。无论如何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卢梭揭示了行动所具有的激情的一面。
无需举出更多的例子就可以明晓行动的形象性、直观性与激情。但是当语言形成系统性的表意符号时,从语言的一般性使用上来看,形象性、直观性、激情都被削弱了,约定性得到了强化。特别当人类进入以文字为代表的文明时代时,这种情况更加严重。面对以文字的方式呈现的语词符号时,人们并不是直接由这些语词得到一个清晰的对象,而是从这个语词所形成的概念在想象的基础上产生相应的印象。人们也很难从这些语词中看到激情的存在。形象性、直观性与激情在行动向语言的转变中成了个一关于语言起源的背景。此时,就行动与语言的关系来看,语言成为行动的描述与刻画者,行动成为语言的附属产品。这一点从现代语言学的研究中可以窥见一斑:一方面我们很难在现代语言学中看到行动最初所具有的形象性、直观性与激情,即便是维特根斯坦所重视的游戏行动,也仅仅是从表述世界的方式出发,而不是看重行动所具有的形象性、直观性与激情。
奥斯汀的言语行为哲学较为系统地探讨了语言与行动之间的关系,但我们看到的仍然是冰冷的一面。奥斯汀的言语行为包含了三个层面:一是话语行为,它主要是指语言在具体场合下的运用,其中既包括了说话行动也包括了所说的话,说话就是做事,就是行动;二是话语施事行为,它强调说话的意图,注意说话之外的行动,这也是其最关心的言语行为;三是话语施效行为,主要指说话行动这一行动对自己和对他人的影响[15]。虽然奥斯汀强调语言的使用,但是他对言语行动中的语言却并没有进行很好地区分。这一点,杨玉成在区分奥斯汀的话语施事行为和话语施效行为时对奥斯汀的“语言的使用”这一概念进行了十分清楚的判断。他指出,“‘语言的使用’这个概念在区分话语施事行为和话语施效行为方面无能为力,正如未经界定的‘意义’和‘语句的使用’在区分话语行为和话语施事行为上的无能为力一样。因为‘语言’之用于争辩或警告恰如‘语言’之用于说服、激怒和惊吓一样都是语言的使用。”[16]在杨玉成看来,语言还有其不严肃地使用,如开玩笑、作诗、演戏,以及暗示、暗讽的使用等等,这些都不是话语施事行为。显然,在言语行为哲学里,语言也好,行为也好,其目的都在于表意,形象性、直观性与激情并不是其所在关注的内容。
在行动向语言的转化过程中,语言获得了独立发展的地位,并成为现代人们交流的主要媒介与方式,但同时语言丧失了行动所具有的形象性、直观性与激情。然而,语言并不只是展示其冰冷的一面。在《论文字学时》里,德里达与卢梭一样,认为激情是语言的母亲。但是在语言形成的过程中,激情开始削弱,并最终被语言所遮盖。“叫声演变成语言的过程乃是言语的丰富性通过丧失自身,掏空自身,分解自身,表达自身而成为言语的过程。”[17]德里达显然认识到,激情在塑造语言的过程中,同时也在消解自身的力量,语言形成的过程就是激情隐匿的过程。激情总是与一定的形象因素联系在一起的,因此当激情消退时,形象也被弱化,语言的概念与意义取代了情感与形象,并占据了绝对的上风。为了体现语言所包含的激情与形象性,重新树立起语言的表现力,他十分注重语言的隐喻一面,并希望通过对隐喻的关注恢复起语言在激情与形象方面的表现力。德里达通过隐喻对语言,特别是对文字中的激情与形象的关注,引发了人们对行动的美好回忆,同时也为文学语言提出了警戒:“文学只有超越自身,只有通过一种语言在形象性才能生存,而这门语言首先不是它自己的语言;文学也会由于非隐喻性的东西进占自身而走向死亡。”[18]
上述的讨论揭示出语言在两个方面的运用,一方面是作为语言系统研究中的语言,它们强调语言与行动之间的关系时并不强调情感、形象这些因素;另一方面,在文学这样典型的以语言为媒介的艺术形式中,语言不仅强调语言与行动之间的关系,而且还特别强调语言的形象性与情感性。因此,在语言与行动的关系上出现了一个十分有趣的现象:语言从行动中发展出来,使人们能更大范围内地进行交流,规范性与精确性成为信息得以畅通无阻的保证。与此同时,为了能更形象地了解对象,更好地表现人的情感,语言却在竭尽全力地寻找行动所具有的特点。这一点在文学中表现的尤其突出,因为文学的本质之一就在于复苏语言与文字中消失的形象与情感。由此看来,在语言中,行动本身虽然已经并不那么重要,但却是语言的追求目标之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行动不仅仅是语言的表述对象,在某种程度上同样也承担着媒介的作用。
四、结论
在对行动和语言之间的关系进行分析后,我们可以进一步探讨上述的行动是否是表演,或者说哪些行动有可能成为表演了,结合人们对于表演的认识,结论就相当简明了。
在行动与语言中,并不是所有的行动都具有表演性。行动具有象征性、虚拟性、形象性与激情。从表演是虚拟的、以创造审美假象为目的的象征性艺术行动这一观点出发,上述的行动并不一定是艺术行动,因为行动要成为表演还得取决于两个要素:是否是属于艺术行动,是否以创造审美假象为目的。由此出发,原始哑剧、舞蹈中的行动自然就是表演。古希腊与古罗马的戏剧更是完美体现了行动所具有的表演性的一面:“古人,主要是罗马人在姿势的艺术方面所取得的进步,在今天已是众所周知的了。……古人的戏剧为什么显得妙不可言,使人不能理解,就是这个缘故。”[19]
就语言而言,当它从行动中发展出来时,便获得了更大范围内的约定性,在收获了规定性与精确性的同时,却在很大程度上失去了形象性与激情。在语言与行动的关系中,使用语言是行动,它可以分为两个部分进行理解。一是以追求规定性与精确性为目的的语言使用,这一部分在法律与新闻等语言中最为常见。二是在语言的艺术——文学中的运用,其中包括了创作和在作品中对行动的刻画与表现。前一部分中的使用语言的行动并非以创造审美假象为目的,同时也并非在艺术的范畴之内,很显然并不能属于表演之列,因而不具有表演性;后一部分中的创作行动,它虽然属于艺术行动,但它只是作家本人的真实行动,并不具有象征性,因此仍然不能属于表演;文学语言中的行动,则完美地体现了表演所具有的虚拟性、和创造审美假象的目的性,以及所描述和刻画的行动所具有的象征性,因而具有表演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