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华成为“博物之士”的形象建构
2020-03-04霍达
霍 达
(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 北京 100872)
张华是西晋重要政治家,在武帝、惠帝两朝参与了许多重大政治事件。武帝时,张华有赞翼伐吴之功。因为倾向齐王司马攸,离开政治中心。惠帝时,张华一边与贾后一派的专横对抗,一边尽可能辅弼朝政。永嘉之乱,张华罹难。张华是西晋知名的文学家、学问家。《文选》收录了张华《鹪鹩赋》《情诗》等多篇诗文。张华也是当时许多文学活动的主持者和庇护者,在西晋文坛有着广泛影响力。张华的“博识多闻,无物不知”,加之《博物志》作者的身份,使他成为“博物之士”的代表。历代学者对《博物志》研究用力甚勤,对张华的研究集中于其生平仕宦,较少关注张华本身形象的变化。后世对张华身份的认知,主要是“博物之士”。其形象的变化,出于史书,成于小说。本文试图以张华为例,探究志怪小说中出于史传中的人物之形象及其生成。
一、 “博物之士”形象的出处:《晋书·列传第六》
《晋诸公赞》如是评价张华:“博识多闻,无物不知。”[1]魏晋之际,时人皆知张华博闻多才,是一流的学问家。《晋书》本传详细记录了张华的博识多闻,这是张华“博物之士”形象的来源:
华强记默识,四海之内,若指诸掌。武帝尝问汉宫室制度及建章千门万户,华应对如流,听者忘倦,画地成图,左右瞩目。帝甚异之,时人比之子产。[2]
晋武帝询问汉代的宫室制度,以及建章宫千门万户,张华都能对答如流。张华熟知汉代故实、典章制度,引起晋武帝的注意。当时的人将他比作春秋时期的子产。子产在郑国施行仁政,名重一时。同时,子产也是当时有名的“博物君子”。《左传·昭公元年》记录了子产对晋侯疾病的看法,他首先回答了“实沈、台骀”的来历,解决了使者的疑问。进而指出晋侯的疾病与妖祟无关,而是和劳逸、饮食相关:
侨闻之,君子有四时:朝以听政,昼以访问,夕以修令,夜以安身。于是乎节宣其气,勿使有所壅闭湫底,以露其体。兹心不爽,而昏乱百度。今无奈壹之,则生疾矣。[3]
子产希望晋侯更加约束自己,在政治上有所施行。博物知识仅仅是一个引子,是为政治目的服务。魏晋时人将张华比作子产,既是给予他很高的评价,又对他充满期许,希望他能够像子产一样,将博学多闻运用到现实政治之中。
张华的人生轨迹,如同时人所期待的那般。张华出身寒微,“少孤贫,多牧羊”[4],凭借广博的知识和突出的政治才干,进入西晋政治统治的中心。他赞翼平吴,力挺羊祜。惠帝时,一边与贾后一派专横统治对抗,一边尽力维护朝政。贾后之所以援引张华,也是因为张华“庶族,儒雅有筹略,进无逼上之嫌,退为众望所依”。[5]换言之,较其他朝臣,张华更容易控制。因为他的贵族身份,不是与生俱来的,与其他高门大族出身的朝臣不同。庶族出身的张华,对皇权的依附程度,也超过其他名门大族。
谷川道雄指出,中古中国贵族之中,存在着一类学问家,学问是这一类贵族存在的依据。学问可以是传统的经学,也可以是其他杂学,博物学[6]。张华正是这一类贵族的代表。张华的学问渊博,来源多样。一类是务实之学,如前述汉代故实、典章制度。张华是晋史和皇家仪礼的制定者,“晋史及仪礼宪章并属于华”,又是诏书的起草者,还曾校订音律八声。张华的务实之学,为西晋建立各种典章制度,做出了很大贡献,为当时人所推重。一类是博物之学,图纬方伎、阴阳术数。张华和子产相似,既熟悉现实政治的规则,又熟悉未知世界的奥秘。
张华博物洽闻,其学问来自于他丰富的藏书。《晋书》本传记录了张华罹难之后,家中的情况:
雅爱书籍,身死之日,家无余财,惟有文史溢于机箧。尝徙居,载书三十乘。秘书监挚虞撰定官书,皆资张华之本以取正焉。天下奇秘,世所希有者,悉在华所。由是博物洽闻,世无与比。[7]
张华藏书之丰,读书之多,掌握的知识远超同代人。所著《博物志》,更是博该众物,无所不包。《拾遗记》述及张华《博物志》,称其“好观秘异图纬之部,捃采天下遗逸,自书契之始,考验神怪,及世间闾阎所说,造《博物志》四百卷”。[8]这固然和张华个人的知识结构、阅读兴趣有关,也和当时的政治神学有关。《晋书》所记张华博物洽闻之事,情节往往一带而过,重点在博物知识的现实应用。
考察《晋书》本传,收录张华博物轶事主要有五条,分别是“海凫毛”“龙肉鲊”“蛇化为雉”“吴郡石鼓”“丰城剑气”。此外,还有一条记惠帝时武库火,烧毁历代之宝,加上臧荣绪《晋书》卷五张华传收录的一条,一共有七条。[9]
以上七条记录了张华的“博物洽闻”,塑造了一个“博物之士”的形象。史传选择的这些材料,本意不在于表现张华知识量惊人,而是借以解释现实政治事件,呼应前后行文。张华在史传中的人物形象,首要还是政治形象。
“海凫毛”“蛇化为雉”以及“武库火”三条,是为了说明惠帝时期政治的动荡不安早有预兆,这是汉以来政治神学思想的反映。政治神学以神人感应的思维方式来解释人间的一切变动,有识之士常常通过自然事物的变化,察觉到政治局势的变动。张华仅仅是他们中的一个。“海凫毛”记录了惠帝时出现的神秘大鸟的羽毛,张华看见之后神色惨然,说这是“出则天下乱矣”。“武库火”记赵王伦秉政时期,武库火。因为救火不及时,武库所藏历代之宝皆被烧毁。其中汉高祖斩蛇剑“穿屋而飞,莫知所向”[10]。《宋书·五行志》记录更为详细,说这场火不仅烧毁了历代之宝,还烧毁武库中“二百万人器械”。《宋志》解释说,这场火是“愍怀见杀,杀太子之罚也”。[11]西晋气数将尽,连宝剑也穿屋而飞,舍之而去。
“龙肉鲊”“吴郡石鼓”以及臧荣绪《晋书》所收“钟鸣”三条,涉及了蜀、吴故地的情况。“龙肉鲊”中陆机馈赠张华鲊,张华认出是龙肉。众人并不相信,在以苦酒浇过鱼肉之后,果然有五色光起。“吴郡石鼓”记吴郡临平岸崩,出现了一个石鼓,敲不出声音。武帝询问张华,张华说要以“蜀中桐材,刻为鱼形,扣之则鸣矣”,一试果然。[12]“钟鸣”一条不见于唐修《晋书》,节录于下:
魏时殿前钟忽大鸣震骇者。华云:“此蜀山毁,故钟鸣。”寻蜀郡上其事也[13]。
陆机是孙吴高门子弟,颇以家门自矜。陆机、陆云兄弟于中原人士少有推重,唯独敬重张华。“初,陆机兄弟志气高爽,自以吴之名家,初入洛,不推中国人士,见华一面如旧,钦华德范,如师资之礼焉。”[14]张华也格外欣赏二陆,“平吴之利,在获二隽。”吴郡石鼓,蜀之桐材,说明张华很了解蜀、吴的情况,熟悉当地风物。西晋统治中心之人物,对边远的蜀、吴尚且如此了解,遑论统治核心区域。
“钟鸣”一条隐含了魏晋时期的一种共识,即“铜者山之子,山者铜之母,以阴阳气类言之,子母相感,山恐有崩弛者,故钟先鸣”。(见《东方朔传》《樊英别传》等六朝别传)蜀山毁,殿中钟鸣,或是暗示钟来自蜀山。山崩在政治神学话语中暗示着“君道崩坏”。蜀山之崩,或许意指魏末钟会于蜀反乱,魏不久灭亡的历史事实。要之,史传收录以上故事,都不仅是记录张华个人的事迹,而是将其博物洽闻和当时政治联系起来。
“丰城剑气”一条,记张华、雷焕事,其中明言:“初,吴之未灭也,斗牛之间常有紫气,道术者皆以吴方强盛,未可图也,惟华以为不然。及吴平之后,紫气愈明。”[15]这也符合张华一贯的、支持伐吴的政治立场。当时的西晋政坛,多数人是不支持伐吴的,只有张华始终站在羊祜、杜预一方,赞同伐吴。这也是张华博物洽闻在政治见解上的表现。
至于张华其他的博物故事,因为与政治的关系不大,或者干脆没有关系,所以不为史传所收。如《异物志》记张华辨别“然石”,《幽明录》记张华辨说“仙馆大夫”,《拾遗记》记张华为“九醖酒”等。知张华不仅博物洽闻,知识丰富,还不时有所实践。这些故事虽然都是反映张华“博物洽闻”的个人形象,但与史传书写的内在逻辑不符合,因此未见收录。史传中的张华,仍然是政治家的形象。而张华的博物洽闻,当时已经为人所知。故历代学者对《博物志》作者归属张华一事少见质疑,不同于其他六朝志怪小说作者众说纷纭。史传对张华“博物洽闻”的记录,客观上促进了后世张华形象固定化。张华“博物之士”的形象,在小说、别传和方志中逐渐固定,成为其主要身份,超过政治家、文学家的身份。在这一过程中,原本服务于史传文本逻辑的博物故事,逐渐从史传中独立,成为文学文本。
二、“博物之士”形象的强化与定型:小说与方志
《晋书》本传所引“海凫毛”“蛇化为雉”“龙肉鲊”“吴郡石鼓”“丰城剑气”五条,又见于六朝的志怪小说和方志之中。“海凫毛”别见《异苑》卷四,“蛇化为雉”别见《异苑》卷三、殷芸《小说》卷七,“龙肉鲊”别见《异苑》卷三,“吴郡石鼓”别见《异苑》卷二、殷芸《小说》卷七,“丰城剑气”别见雷次宗《豫章记》、撰人不详之《雷焕别传》。
六朝时期,不同文体间文本重用(reuse)现象普遍存在。根据文体特点和文本内在逻辑,不同文体对同一文本的选取也不同。史传注重人物生平、政治事迹,侧重选取与政治事件相关的文本。志怪小说注重对怪异的记录,舍弃文本中的政治话语,对怪异有所夸大。方志注重地方人物、风土传说,“夫郡国之记,谱牒之书,务欲矜其乡里,夸其氏族。”(《史通·采撰十五》)因此,同样的材料,在不同的文体中,所呈现的文本样貌也不尽相同。如“吴郡石鼓”条,《晋书》本传中说鼓声“闻数里”,《异苑》卷二作“闻数十里”。相比而言,史传的记录更为合理,小说更夸大怪异。
检视六朝志怪小说与方志,记录张华博物之事的条目非一。除前述七条之外,《异物志》《搜神记》《幽明录》《异苑》《续齐谐记》《拾遗记》中都有不少条目,足见六朝时人对张华形象的认识与塑造。其中多数条目,已经脱离史传,成为独立的文学文本,具有独特的文学审美。正是在小说、方志不断塑造下,张华“博物之士”形象不断强化。
明津逮秘书本《搜神后记》卷一收“嵩高山”一条,李剑国以为非《搜神后记》原文,不予辑录[16]。鲁迅《古小说钩沉》辑入《幽明录》,认为“案今本《世说》无此文。唐宋类书引《幽明录》时,亦题《世说》也”:
嵩高山北有大穴,莫测其深,百姓岁时游观。晋初,尝有一人误坠穴中,同辈冀其傥不死,投食于穴中。坠者得之,为寻穴而行。计可十余日,忽然见明。又有草屋,中有二人对座围棋,局中有一杯白饮。坠者告以饥渴,棋者曰:“可饮此。”遂饮之,气力十倍。棋者曰:“汝欲停此否?”坠者不愿停。棋者曰:“从此西行有天井,其中多蛟龙。但投身入井,自当出。若饿,取井中物食。”坠者如其言,半年许乃出蜀中。归洛下,问张华,华曰:“此仙馆大夫,所饮者玉浆也,所食者龙穴石髓也。”[17]
《幽明录》《异苑》的写作年代,距离张华不远。张华博物洽闻的诸多逸事,应当多有耳闻。志怪小说中张华的博物知识,并不仅仅是史传中“将物视为上天意志的体现,包含着祯祥灾异的判断知识”[18]。对祯祥灾异的判断,有助于调整政治方针,是治理国家不可缺少的知识。因此,《晋书》本传选取了这些故事,作为张华传记的一部分,也是张华政治家形象的表现。志怪小说选取的博物故事,因为脱离了史传的内在逻辑,所以更注重对“怪异”的记录和解释。小说中的张华,对各种“边缘化”的知识都很熟悉。小说的情节,相比史传更加丰富。
《艺文类聚》卷九十四收录了一条相似的张华博物故事,鲁迅《古小说钩沉》辑入《幽明录》。与“嵩高山”情节相似,故事结局也相似。“嵩高山”中是“误坠”,《类聚》中是“有一妇欲杀夫,推夫下”[19]。“嵩高山”中,洛人最终是从蜀中回到洛阳去见张华,《类聚》故事则是从交州回到洛阳。张华辨别的,是“仙馆大夫”“九馆地仙”。洛人服食的是“龙穴石髓”“螭龙之珠”。这种从未知的场所回到已知的场所,由异转常的叙事,是志怪小说常见的手法。《博物志》本身就收录了类似的故事,即卷十“天河与海通”[20]。与洛人需要张华解开谜题相似,蜀郡人需要严君平来揭开谜底。严君平是蜀地博物之士的代表,张华则是晋博物之士的代表。
除了前引张华博物故事之外,还有两则著名的故事。张华“博物之士”的形象,经由这两则故事的强化,成为张华的主要人物形象。这两则故事分别是前引《晋书》《豫章记》之“丰城剑气”和见于《搜神记》的“斑狐书生”。如果说之前的故事,张华仅仅是充当“角色功能项”[21],不是推动故事发展的主人公。那么这两则故事中的张华,则是叙事的中心,所有情节围绕着他展开。
“斑狐书生”,《太平御览》卷九百零九引出《搜神记》。检视二十卷本、八卷本《搜神记》,其文字已多有不同。节录如下:
又曰:燕昭王墓有老狐化男子,诣张华讲说。华怪之,谓雷孔章曰:“今有男子,少美高论。”孔章曰:“当是老精。闻燕昭王墓有华表柱,向千年,可取照之,当见。”如言,化为狐。[22]
“斑狐书生”故事广泛流传,别见于梁吴均《续齐谐记》、唐人《集异记》等。据李剑国考证,八卷本《搜神记》文字系缀合《集异记》《天中记》而成。自“博物士也”以下,乃据《天中记》,而《天中记》删节自八卷本。检视《稗海》本《搜神记》,无“此二物不及我,千年不可复得”等语。比对诸书所引,《御览》文字最略,《搜神记》《续齐谐记》等文字大大增加,情节也有所不同。张华识破千年老狐,其博闻强识超过同为“博物士”的雷焕。面对雷焕“千年神木何由可得”的疑问,张华回答说,燕昭王的墓前华表即是千年神木。“斑狐书生”故事中,张华是“博物之士”。他一下子识破狐狸的伪装,熟谙物老成精的观念。雷焕则是方术之士,熟知解决怪异之道。“斑狐书生”故事,六朝小说之间屡见重出。后世更出现了摹拟“斑狐书生”的故事。《异苑》卷三:
吴孙权时,永康县有人入山,遇一大龟,即束之以归。龟便言曰:“游不量时,为君所得。”人甚怪之,担出欲上吴王。夜泊越里,缆舟于大桑树。宵中树忽呼龟曰:“劳乎元绪,奚事尔耶?”龟曰:“我被拘系,方见烹臛。虽然,尽南山之樵不能溃我。”树曰:“诸葛元逊博识,必致相苦。今求如我之徒,计从安簿。”龟曰:“子明无多辞,祸将及尔。”树寂而止。既至建业,权命煮之,焚柴万车,语犹如故。诸葛恪曰:“燃以老桑树乃熟。”献者乃说龟树共言,权使人伐桑树煮之,龟乃立烂。今烹龟犹多用桑薪,野人故呼龟为元绪。[23]
“丰城剑气”别见雷次宗《豫章记》、撰人不详之《雷焕别传》。张华博物故事除史传、小说之外,亦见于方志、地记之中。除了《豫章记》之外,《吴兴记》《寻阳记》等也有收录。“丰城剑气”相对篇幅较长,情节更完整。故事主人公依然是张华、雷焕:
初,吴之未灭也,斗牛之间常有紫气,道术者皆以吴方强盛,未可图也,惟华以为不然。及吴平之后,紫气愈明。华闻豫章人雷焕妙达纬象,乃要焕宿,屏人曰:“可共寻天文,知将来吉凶。”因登楼仰观,焕曰:“仆察之久矣,惟斗牛之间颇有异气。”华曰:“是何祥也?”焕曰:“宝剑之精,上彻于天耳。”华曰:“君言得之。吾少时有相者言,吾年出六十,位登三事,当得宝剑佩之。斯言岂效与!”因问曰:“在何郡?”焕曰:“在豫章丰城。”华曰:“欲屈君为宰,密共寻之,可乎?”焕许之。华大喜,即补焕为丰城令。焕到县,掘狱屋基,入地四丈余,得一石函,光气非常,中有双剑,并刻题,一曰龙泉,一曰太阿。其夕,斗牛间气不复见焉。焕以南昌西山北岩下土以拭剑,光芒艳发。大盆盛水,置剑其上,视之者精芒炫目。遣使送一剑并土与华,留一自佩。或谓焕曰:“得两送一,张公岂可欺乎?”焕曰:“本朝将乱,张公当受其祸。此剑当系徐君墓树耳。灵异之物,终当化去,不永为人服也。”华得剑,宝爱之,常置坐侧。华以南昌土不如华阴赤土,报焕书曰:“详观剑文,乃干将也,莫邪何复不至?虽然,天生神物,终当合耳。”因以华阴土一斤致焕。焕更以拭剑,倍益精明。华诛,失剑所在。焕卒,子华为州从事,持剑行经延平津,剑忽于腰间跃出堕水,使人没水取之,不见剑,但见两龙各长数丈,蟠萦有文章,没者惧而反。须臾光彩照水,波浪惊沸,于是失剑。华叹曰:“先君化去之言,张公终合之论,此其验乎!”[24]
《晋书》本传所收文字,杂取《豫章记》并《雷焕别传》,文字又多有不同。如雷焕所得双剑,前曰“龙泉、太阿”,后称“干将、莫邪”。张国淦《中国古方志考》认为“《艺文类聚》军器部,载孔章为丰城令,得龙渊、太阿二剑。《晋书·张华传》即取兹此记。”[25]查《类聚》军器部,实无二剑之名。《御览》卷三百四十四,二剑名为“龙渊、太阿”。《博物志》卷六“器名考”下,有宝剑名“龙泉、太阿、土市”[26]。疑《晋书》据此作“龙泉、太阿”。《御览》卷三七引《雷焕别传》,剑名“干将”。本传云“豫章人雷焕”,《雷焕别传》云“鄱阳人”[27],《豫章记》作“雷孔章”[28]。因丰城系豫章所辖,故收录此事。雷焕实是鄱阳人。本传记雷焕留剑自配,有人劝告说,“得两送一,张公岂可欺乎”。雷焕则说,“本朝将乱,张公当受其祸。此剑当系徐君墓树耳。灵异之物,终当化去,不永为人服也”。诸书征引《豫章记》《雷焕别传》未见。张华所配剑,本传云“失剑所在”,《豫章记》作“飞入襄城水中”,《雷焕别传》作“莫知所在”。雷焕子,本传名华。《御览》《类聚》均不记其名。本传记其为州从事,过延平津。《豫章记》作建安从事,经浅濑。《雷焕别传》记雷焕子名爽。《御览》卷三百四十四记宝剑事毕,文后更有“孔章曾孙穆之犹有张公与其祖书反复,桑根纸古字。县后有掘剑窟,方广七八尺”一节。[29]这段文字比较符合方志“矜其乡里,夸其氏族”的特点。王隐《晋书》记此事,仅寥寥一句:“张华察斗牛之间有紫气,乃丰城之剑气也。”[30]而雷次宗之《豫章记》、撰人不详之《雷焕别传》,所记都更为详细。地记方志欲夸耀地方人物、别传欲彰显传主生平,必定要详加描述。至唐修《晋书》,杂取方志别传,文本逐渐定型。 《豫章记》《雷焕别传》均系辑本,文本原貌已难于复原。尽管如此,依然能够看到六朝时期不同文体中文本重用的现象。史传、小说、方志、地记,不同文体有自己的文体特征。创作者根据文体特征,选择同一文本的不同层次,形成了不同的文本样貌。
与《搜神记》“斑狐书生”不同,张华、雷焕之间的关系稍有变化。“丰城剑气”中的张华和雷焕,都是术士化的博物学者。位于中央统治集团中的张华,对地方的雷焕,有着更为主动的地位。雷焕亦受张华的派遣,任丰城令寻求宝剑。可见博学洽闻的中央官员对地方的支配力。雷焕找到宝剑,只交给张华一把。是因为看到了张华的命运,“本朝将乱,张公当受其祸。”同样是博物之士的张华,却不能及时避祸。两相比较,雷焕似略高一筹。
综上所述,张华“博物之士”形象,出自史传,成于小说。史传中的张华,首先是政治家、文学家、学问家,其次才是“博物之士”。史传所选博物故事,亦多为现实政治服务。单纯地辨识异物,史传不予采录。小说、方志中的张华,形象大大简化、固定。小说、方志选取的博物故事,与史传的文本逻辑不同,更注重记录怪异。政治家、文学家的身份逐渐淡化,“博物之士”的形象则得到强化。经过小说、方志不断地塑造,张华“博物之士”的形象得以定型。从中也能看到六朝时期不同文体间文本的重用现象。文本重用,有的是六朝之间的公共素材,广为人知;有的受到创作者和辑佚者的影响,根据文体的不同特点,主观选择了文本的不同层面,形成了不同的文本样貌。从本质上说,其实是同一个文本。这种现象在六朝时期的史传、小说和方志之中广泛存在,张华故事仅仅是其中一个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