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主义视角下的《霍乱时期的爱情》
2020-03-03吴童
吴童
(内江师范学院文学院,四川内江 641199)
“正是这偶然的一瞥,成为这场半个世纪后仍未结束的惊天动地的爱情的源头。”[1]这是《霍乱时期的爱情》中费尔明娜与阿里萨的初见,也是这场跨世纪恋情的开端。围绕着这两个人,马尔克斯为我们呈现了一部充满哭泣、叹息、渴望、挫折、不幸和欢乐的爱情教科书。他完全放弃了其标志性的“魔幻”写实风格,虽然采用了拉丁美洲古老传统的写作方式,却保留了自身一贯不落窠臼的锐气。[2]作品讲述了费尔明娜、阿里萨、乌尔诺比三人长达半个世纪的三角恋情,除费尔明娜外,小说还塑造了其他女性形象,尽管她们有着不同的肤色,不同的身份背景,但都与费尔明娜一样独立自强,都是自由与爱情的追随者。作品名为“爱情”,其思想精髓却远远超越了爱情。在作者生活的拉美地区,大多数家庭都是以男性成员为中心构建起来的,父权和夫权都是家庭中的绝对力量。女性作为弱势群体,必须无条件服从自己的父亲或是丈夫,权利的不平等造成了她们地位的极端低下。马尔克斯笔下的拉美女性却打破了这种常规与常态,她们违逆世俗,反叛传统,挑战男权,成为崭新的群体存在。文章从女性主义文学批评视角,对作品中的几个拉美女性形象进行解读,探析作者在其中倾注的女性主义思想及其现实意义。
一、 女性主义视角下的女性代表
马尔克斯作为一名男性作家,却丝毫不吝对女性的尊重与赞美,他将女性放在作品中极其重要的位置,充分展现她们的勇敢、坚强与智慧,批判男权社会对她们的深重压迫,时刻关注女性的悲惨命运。这是站在男性研究视角对女性主义的正面响应,其思想价值值得进一步探究。从女性主义文学批评的视角来看作品,这方面思想的女性形象代表不乏其人。
高雅与狂野兼具的费尔明娜无疑是女性主义的主要代表,她自己掌控情感与命运,颇具胆识和魄力。在那个男性主宰的社会中,她不屈从男权,活出了真我,即使身处暮年也不忘追寻自由。从她对爱情的态度和处理,可见其自主意识的表现。当其与阿里萨一见钟情后,面对这场突如其来的懵懂爱情,费尔明娜并未像一般女子那样盲目冲动,而是异常冷静理智,且一直主导着这一情感。面对相思病缠身的阿里萨,她毅然决然地予以拒绝。她一反柔弱顺从的女性常态,骄傲自信又明智豁达,完全主宰着自己的爱情;在为人妇后,她也同样是家里的主管,始终拥有自己的立场和主见,不管是作为妻子、女儿、母亲、抑或公众人物,她都超越凡俗、自成一格。费尔明娜在很大程度上实现了女性意识独立存在的权力,并表现出前所未有的现代女性的主体意识。她对于爱情的自主追求,对于男权社会的大胆反叛,不仅丰富了文学创作,而且显示了女性不断独立解放的可喜进程。
费尔明娜出生于一个商户人家,母亲早逝,父亲希望女儿成为一个高雅的贵妇,夫家最好是当地的名门望族。但这样的想法却与费尔明娜的意愿背离,导致父女俩在初恋问题上的尖锐冲突。初恋男友阿里萨是个发电报的穷小子,他初见费尔明娜,便不可救药地爱上了这位骄傲独立、不可一世的少女。两人在费尔明娜姑姑的帮助下开始了一段地下恋情。但很快被父亲发现,他强制带女儿回老家,并威逼女儿就范。“他没有对女儿做出任何解释,而是冲进她的房间,嘴唇上方的胡子沾着因暴怒而嚼碎的雪茄沫,命令女儿收拾行李。”[1]在此,父权制对女性的压迫被展现得活灵活现。在如此重压下,费尔明娜并没有屈服于父亲的威慑,她坚守自我意识的独立性,执念自己的情感,即使被迫回了老家,也继续和阿里萨保持着联系。故事虽然设定在父权制的背景下,但费尔明娜仍坚持独立意志,掌控着自己的爱情与人生,她大胆追求性爱的愉悦体验和自由生活,并非作为男性的附属品而存在,完全颠覆了以往作家文本中所构建的沉默、屈从的典型拉美女性形象。
费尔明娜在家不从父,蔑视父权,出嫁也不从夫,漠视夫权。为人妻后,她并不一味屈从夫家的安排,始终有自己的立场和主见,自信沉稳而内心强大,还敢于挑战贵族家庭的传统,一反传统文学中那种柔弱顺从的女性模式。英美派女权主义者桑德拉·吉尔伯特和苏珊·格巴在著作《阁楼上的疯女人——女作家与19 世纪的文学想象》中指出:从但丁笔下的贝雅特里齐、弥尔顿笔下的人类之妻、歌德笔下的玛甘泪到莫帕尔笔下的“家中的天使”等,都被塑造成纯洁、美丽的理想女性或天使,但“她们都回避着她们自己——或她们自己的舒适,或自我愿望”,即她们的主要行为都是向男性奉献或牺牲,而“这种献祭注定她走向死亡”,这“是真正的死亡的生活,是生活在死亡中”。[3]相形之下,费尔明娜彻底打破了这些男性作家为女性佩戴的枷锁,她在婚后依然坚守自己的独立意识,大胆表达自己的思想意愿,常因为浴室里的肥皂、做饭、小便池的清洁等生活琐事公然与丈夫理论争执。她还一人主管着整个大家庭,事必躬亲,独当一面,颇有现代女强人的风范。然而,她与医生的婚后生活并非平静如水,也偶有浪花。一直被众人看作好好先生的医生居然偷食了禁果,与一位女病人发生婚外恋。一向敏感的费尔明娜当然也有所察觉,只是怎么也揪不出这个第三者。原来此人一开始就被费尔明娜排除了,只因她是一位“黑女人”。这里的“黑女人”即代表了第三世界妇女,她们身处社会最底层,承受着来自各方的压力。在历史和文学中,“第三世界妇女”早已被打上了父权化、殖民化过程的标记,变成经西方女权主义者重组后的自恋型、虚构型的“他者”。她们丧失了主体地位而沦为工具性客体,丧失了自己的声音和言说的权利,遭受着第三世界的男权文化和第一世界的女权主义的双重压迫。[4]就如同乌尔诺比的情人林奇,被费尔明娜视为恶心至极的存在。在费尔明娜看来,丈夫出轨都不算什么,但与黑女人出轨简直是奇耻大辱。在此,女权主义者费尔明娜又成为歧视第三世界女性的加害者。西方女权主义者应该抛弃那种作为第一世界妇女的优越感,清除主流文化所带来的种族偏见;不要追问“我是谁”这一个体存在本体论问题,更要问“其他女性是谁”这一社会存在本体论问题。如此,才能消解东西方女性之间的理解“距离”,步入给第三世界妇女重新“命名”的新历史阶段。[3]
男女主人公跨越半个世纪的恋情一直是学者们研究此作的重点,俩人在青年时期相遇,爱情的种子开始萌芽之后便一发不可收拾。但在洛伦索带着女儿从老家回来后,费尔明娜却与阿里萨渐行渐远了。不再有姑姑献计献策的她有了自己的独立思考,她明白阿里萨只是一个虚幻的存在,此刻她没有感到爱情的震撼,而是坠入了失望的深渊。于是她断然拒绝了阿里萨,转身投向各方面都很完美的乌尔诺比,这都是费尔明娜出于个人意愿、独立意志的选择。这两人从相恋,离别,再到分手,占据主动权的始终是费尔明娜,阿里萨在这段恋情中不过是一个附属。但在其他作家作品中,男女两性关系却并非如此。女性主义先驱西蒙娜·德·波伏娃在其著作《第二性》中深入探讨了妇女的生存现状,她认为:劳伦斯的作品虽在性上肯定了男女的完美结合,但其中男性是引导者,女性只能充当被引导者,体现了变相的男性骄傲;司汤达的作品用更加人性的眼光来看待妇女,但最终女性仍须依附于男性。但在此作中,上述的两性关系都被马尔克斯颠倒,女性对于男性而言,已然是生活的中心,男性反而得依附着女性过活。
除了中心人物费尔明娜,在作品中还有一个不容忽视的角色,即阿里萨的母亲,聪明的混血女人特兰西多·阿里萨,她睿智而有心计,一直扮演着阿里萨的指路人形象。在阿里萨最初迷上费尔明娜时,她教导儿子首先需要攻克的不是费尔明娜,而是其姑妈;在阿里萨患相思病而上吐下泻时,她鼓励儿子:“趁年轻,好好利用这个机会,尽力去尝遍所有的痛苦。”[1]在阿里萨得知费尔明娜将要嫁给一位门第显赫的医生后,面对沉默无语、茶饭不思的儿子,她倾尽全力,极尽巧言来安慰劝导儿子,最后还找来亡夫的弟弟帮忙,最终使阿里萨摆脱困境。特兰西多命运多舛、生活多艰,但她却从不抱怨,反而积极面对生活。她不是被排除在男权中心社会之外的“他者”,更没有充当男性存在及其价值的工具、符号。她与传统的“怨妇”形象截然不同,消除了两性关系中固有的二元对立,是女性为自己发声的典范。她一直主宰掌控着自己的生活,除了贫穷以外没有受到任何人为的压迫,包括父权和夫权。她让儿子随自己的姓氏,独当一面地支撑起整个家,不卑不亢、自由自主,可谓拉美女性的标榜。
另外,在等待费尔明娜的漫长过程中,阿里萨有众多“腰部以下”的情人,陌生人、妓女、黑人、学生等622 个女人都曾在他的激情日记中登场。这些女性虽然没有体面的职业、显赫的家世,甚至连外表也不尽美好,但她们完全不需要改变本性以取悦他人,不存在任何的自卑或从属感。尤其是莱昂娜·卡西尼亚,其装扮复古且性感,这样的女人在阿里萨看来,无疑是小旅馆中招人花钱买爱情的女人之一。她精力充沛,沉默寡言,温柔聪慧,还帮助阿里萨摆脱了隐藏敌人设下的种种圈套。但当阿里萨忍不住向她求爱时,她却拒绝了,成为众多女人中唯一拒绝了阿里萨的人,她使阿里萨真正明白:不跟女人睡觉,也能成为她的朋友,这是女性自我意识觉醒的一种表现。其实,莱昂娜的身份与林奇小姐非常相似,都是一无所有的第三世界妇女。但两人行事作风却截然不同,林奇小姐卑微自贱,甘愿成为别人感情的第三者,而被众人唾弃;莱昂娜聪慧果决,自尊自爱,终遇上贵人彰显自身价值,使得阿里萨叔叔都对她刮目相看,这即是作者重新定义的“第三世界妇女”。
二、马尔克斯与女性主义
“妇女解放实质上是一场文化变革,它不是仅仅靠经济、政治或社会结构的变动所能完成的。”[4]马尔克斯生活的拉美地区一直是以男权主义为主导的,女性只能处于从属地位,遭受父权和夫权的双重压迫。尤其是第三世界妇女,受到的不平等待遇更多。帝国主义、本国的阶级压迫以及性别歧视这三座大山总是在无形中压榨着她们,使其被排除在正常的两性交往关系圈之外,只能永远听从男性的意旨来立身行事。但身处其中的马尔克斯却大胆跳出了这个思维定式,在作品中表达了自己不同于世俗的观点。他笔下的众多女性形象大多都是为了自己的爱情、梦想和自由而活,不再是受男性压迫的对象。她们拥有自己的话语权,并努力尝试着去冲破男权社会为她们设置的种种藩篱。他认为女性的反叛与抗争是崇高的,应该被世人尊敬与赞美,而不应是受人奴役的工具和被歧视的对象。作者为何与那个时期的其他男性持不同观念,这与其成长环境有关。
马尔克斯笔下的女性颇具胆识和魄力,其中汇聚了他的妻子、母亲和外婆的形象。他曾说:这部小说最初就是以我父母的恋爱故事为基础的。他的童年时代在外祖父家度过,外祖父是个受人尊敬的退役军官,曾当过上校,性格倔强,为人善良,思想激进;外祖母博古通今,有一肚子的神话传说和鬼怪故事。他生活在这样一个自由平等、其乐融融的家庭,母亲、外婆等女性都是有思想有主见的范例,这些形象都影射到作品中的女性形象上,如:姑姑、表姐、拿撒勒的寡妇等等。她们与以往男性作家定义的女性形象截然不同,这些女性中不乏率性、聪慧、泼辣者,她们与天马行空的幻想以及各种貌似高大上的理想主义无缘,甚至常常毫无理性可言,但却反映了真实的女性存在。马尔克斯周围的女性为他提供了绝好的文本素材,比如他的外婆。当其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时,父亲兴奋地说:“我终于是世界上最有名的报务员了”,而外婆却平静地说:“但愿他们能尽快修好我家的电话。”[5]正是外婆及围绕在其身边的女性在日常生活中不经意间的无厘头作风,尤其是她们独立自由的做派和激进叛逆的思想,给作者带来了创作灵感,才使其创作出富有自我意识的女性形象的作品。
除了对生活细节的留意与表述外,马尔克斯还将社会上约定俗成的两性关系进行了一个大胆的颠覆。美国早期女性主义者夏洛蒂·帕金斯·吉尔曼在《妇女与经济》中指出:妇女经济地位上的依附性,是她们在社会和家庭中处于从属地位的根本原因,已婚妇女不是通过做家务或做母亲的价值来维持生活,而是通过与丈夫的性关系来养活自己,这是养成女性被动性格与女性个人和社会贫困的原因。[6]马尔克斯否定了这一理论。在作品中,对于妇女的经济地位一说,有阿里萨母亲予以否定,而靠丈夫的性生活过活一说,则有莱昂娜来否定。在作者看来,女性是自信、勇敢、坚强的化身,并不需要过分依靠男性才能生存。这在作品中还体现在两例“强奸”案件上。第一次“强奸”案发生在阿里萨离家散心的船上。阿里萨正漫不经心地走过舱室时,突然被一个陌生女人拖进房间,夺走了他的童贞。在这里,作者颠覆了常人所理解的两性关系,男性变成“受害者”,女性变成“加害者”;第二次是发生在莱昂娜身上,虽然她没有看清施暴者的面容,但却能记住他做爱的体位和方式,她非但没有埋怨这位施暴者,反而想再次遇见他,因为他曾带给自己莫大的欢愉。这两次“强奸”都脱离了世俗眼光,将原本的仇恨、愤怒变成了“加害者”与“受害者”之间秘密的狂欢。正如波伏娃在《第二性》中所述:所有的压迫都会制造一场战争,而这场战争的本质是二者的成长、自爱以及自尊。[2]由此可见,马尔克斯对于女性形象及两性关系的思考可谓入木三分,他尊重女性,将女性视为崇高的象征,从而使得作品中的众多女性形象在其笔下变得千差万别、各具风采。
三、结语
在女性主义视角下,此作堪称一部为女性代言的作品,尤其是拉美地区的第三世界女性,受到了更加严酷、多重的贬抑与压迫。在马尔克斯笔下,女性变成了崇高、唯美和希望的象征。作品中女性的自我意识不断增强,她们自己掌握命运,不再屈从于男权社会的压迫;她们为自己正言,变成自己的主人,真正有了一间属于“自己的屋子”。从最开始集中于政治、经济和社会层面的妇女解放运动,到后来集中在文化层面的女权主义和女性主义,国内外对女性主义的研究一直处于不断地发展变化中。如今,越来越多的作家将关注的焦点对准女性,今年新冠病毒肆虐,给不少家庭和个人都带来了巨大的影响。和霍乱等瘟疫一样,在非常时期更能突显人们的思想与作为,尤其对弱势群体的女性更是一个严峻的考验。作品中的女性给现代女性的生活提供了范本,女性不再是被压迫的对象,而是与男性比肩同行、并保有自己独特魅力的存在。马尔克斯以创作为武器,与众多女性主义者并肩作战,为女性的独立解放提供了理论基础。女性主义的发展是多元的,也将随着社会的变化不断发展演进。文章将这一不断更新的理论与此作品结合,以期进一步挖掘作品的文化内涵,探析其现实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