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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无史”:梁启超“新史学”的传播策略分析

2020-03-03刘永祥

关键词:西学学术思想梁启超

刘永祥

(中国海洋大学 中国社会史研究所,山东 青岛 266100)

20 世纪初是中国史学发生学科意义上根本性转折的时期,经过晚清几十年的蕴积,一套有别于传统史学、与西方现代史学相接轨的“新史学”典范逐步被建构起来。其间,围绕中国是否有史这一核心问题,知识界曾进行了一场颇有影响的争论,处于中心位置的是梁启超、马叙伦等学者。如何看待这场争论的性质,以及梁启超为何提出“中国无史”说,在一定程度上影响着对新史学的认知。以往学界就这场争论所建构的史学史叙事,恐怕并不完全符合历史真实,对梁启超提出“中国无史”说的深层原因也缺乏深入分析。事实上,这一过激话语是梁启超为扩大新史学传播效应所采取的文字策略,与当时的中西文化观之间也存在明显的背离倾向,而这一点必须结合其破坏理论和政治诉求方能给以合理解释。本文拟在已有研究成果的基础上对此提出一些新看法,不当之处,尚祈方家见教!

一、殊途同归:“无史”“有史”属于话语之争

毫无疑问,新史学在建构过程中,是通过批判旧史学来确立自我身份的。最激烈也是最有效的方式,在于竖起“中国无史说”的大旗,给旧史学以釜底抽薪式的打击。以“新史学”自称,就意味着要与旧史学划清界限。梁启超先后在《中国史叙论》和《新史学》中声称:“以此论之,虽谓中国前者未尝有史,殆非为过”①梁启超:《中国史叙论》,见梁启超:《饮冰室合集》(文集之六),中华书局,1989年版,第1页。;“二十四史非史也,二十四姓之家谱而已”②梁启超:《新史学》,见梁启超:《饮冰室合集》(文集之九),第3页。。这一石破天惊的论断迅速在知识界形成共振效应,文章尚在连载期间,便已有学人予以声援:“今日谈新史学者,辄谓吾中国无史。非无史也,不过二十四姓之家谱年表耳”③赵必振:《序》,见高山林次郎著、古同资译:《日本维新三十年史》,上海华通书局,1931年版。;“吾中国尘尘四千年乃有朝廷而无国家,有君谱而无历史”①马君武:《〈法兰西近世史〉序》,见莫世祥编:《马君武集》,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4页。;“我中国之无史久矣”②陈黻宸:《独史》,见陈德溥编:《陈黻宸集》,中华书局,1995年版,第566页。。细读他们的文章可知,所谓“无史”并非无历史、无史书,而是没有符合现代科学标准的史学,主要表现为不懂进化原理、不成学科体系、缺乏民史和专史等,批判的矛头还直指史家群体。正像邓实所言:“非无史,无史家也。非无史家,无史识也。”③邓实:《史学通论》,《政艺通报》1902年8月18日第12期。梁启超更是明确地用“近世史家”标识与传统史家的区别,标志着新知识共同体的出现以及新史学主体意识的生成。④参见梁启超:《中国史叙论》,见梁启超:《饮冰室合集》(文集之六),第1页。在“无史”论者看来,造成上述现象的根源,在于政治权力的专制,即“中国无史家之独权”⑤陈黻宸:《独史》,见陈德溥编:《陈黻宸集》,第568页。,故“史迁以后,中国之史绝矣。虽然,此非作史者之罪也”⑥陈黻宸:《〈新世界学报〉序例》,《新世界学报》1902年9月2日第1期。。

梁启超、邓实等人文章发表以后,马叙伦针锋相对地发表了系列文章,如《史学总论》《中国无史辨》《史界大同说》等。学界一般据此建构起20世纪初“无史”与“有史”两派争论的史学史叙事,但事实上,两者皆致力于建设新史学,所争论的仅在于是否采取类似“无史”等带有政论色彩的概念,并不存在史学派别之分。马叙伦论证中国“有史”的论据可以概括为以下几点:1.历史是国家的反映,中国是国家;2.历史无所不包,过去的一切都是历史;3.传统史书如《史记》《通志》等符合现代精神;4.史书记载分门别类,可以等同于现代政治史等专史;5.司马迁、郑樵、黄宗羲等都属于真正的“良史”。

从文章的外在架构来看,马叙伦的确针对梁启超、邓实等所提观点逐条加以反驳,但深究下去就会发现,他所反对的只是“无史”这一过于偏激的提法。颇具吊诡意味的是,他用以论证中国“有史”的理论,同样是来自于日本的文明史学。比如,他所反驳的第一条和第二条,打的实际是空拳,因为梁启超等人所谓“无史”指向的并非客观历史层面,而是作为学科的史学层面。在这个问题上,双方的观点本是一致的,都反对将历史收缩为帝王将相的少数人历史,主张无限扩充历史书写范围。马叙伦的表述是:“目之所视者,耳之所闻者,口之所颂者,身之所接者,何一非史事?何一非史?何必读二十四史而后为史……何无史也?”⑦马叙伦:《中国无史辨》,《新世界学报》1902年10月31日第5期。“有宇宙即有史。是史者,与宇宙并生者也。史之名,立于文明开化之世。史之实,建于宇宙发育之朕。推史之体,大以经纬宇宙,小以纲纪一人一物一事一艺。”⑧马叙伦:《史界大同说》,《政艺通报》1903年9月6日第15号。在这里,作为旧史学典范的“二十四史”同样被看作是以“君史”为核心的政治史,与追求系统性的现代文明史互为对照。再如,后三条的立论标准是“民史”和“专史”书写,与所谓“无史”派的观点亦保持一致。事实上,即使在批判最激烈的时刻,梁启超也给予了司马迁、郑樵等史家以肯定性评价,表现出其思想的矛盾性。

因此,所谓“无史”与“有史”的争论并非史学旨趣的根本分歧,而是采取何种学术概念的差异。以梁启超为代表的“无史”一方主张采用戊戌时期已运用娴熟的政论式新文体(时务体),而以马叙伦为代表的“有史”一方则倾向于更为理性的史学话语,以免动摇中国作为文明实体的根基。二者具体表述和观点或许存在细微差别,但殊途同归,双方都致力于以文明史学为蓝本,在中国建构新的史学典范。从最终的效果来看,围绕这场争论所产生的史学话语如“中国无史”“二十四姓之家谱”“有君史而无民史”等,借助报纸迅速传播开来,成为知识界的时髦词汇并传导给大众,直至民国时期还经常被人们引用。

二、从“破经”到“破史”:“中国无史”说背后的学术逻辑

从知识形成的角度来说,近似“中国无史”说的理念,在戊戌时期已初见端倪,康有为、梁启超、谭嗣同、严复、徐仁铸、唐才常等知识分子虽未直接使用“中国无史”这样的直白表述,但都曾表达过类似看法。即使如“二十四姓之家谱”这样后来被广泛使用的提法,也已出现在1897 年梁启超的《湖南时务学堂札记批》中:“若二十四史,则只能谓之廿四家谱耳!无数已往人与骨皆朽化矣,而斤斤记其鸡虫得失,而自夸曰史学史学,岂不谬哉!”①李华兴编:《梁启超选集》,上海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62页。这一时期的知识分子都接受过传统教育,对中国古代官修史书制度的完善、历史典籍数量的宏富以及优秀史家的层出不穷等,无疑具有相当程度的了解,断不会从学理上推导出“中国无史”的结论。唯一合理的解释是,对中国传统史学的批判属于维新政治策略的一部分,服务于整个国家体制的变革目标,并在20世纪初演化为更为激烈的“中国无史”说。

随着西学为“体”的确立,以现代西方科学观念审视中学,遂有类似中国“无学”等激进主张的提出。这里的“无学”是基于西方学科体系下的观察,亦即中学虽包含类似内容,但缺乏现代科学所必备的系统性和进化性。故而,以经学为主体、崇尚博通的中学,开始被分解、统摄入从西方引入的现代学科体系中。从学科角度来说,唯一能与西学产生对接效应的学科是史学,即梁启超所谓:“于今日泰西通行诸学科中,为中国所固有者,惟史学。”②梁启超:《新史学》,见梁启超:《饮冰室合集》(文集之九),第1页。但传统史学虽具系统性,却缺乏最核心的进化理念,必须经历全方位的更新方能进阶为现代科学。换句话说,“中国无史”是“中国无学”这一大逻辑所推演的必然结果,维新派知识分子所要谋求的是中国政治体制的变革乃至整个中华文明的转型,并沿着政治和知识两条路径加以实践,在知识层面表现为开展教育改革,推动建立现代学科体系,以实现开启民智的目标,如此方能与西方进行一场等量级别的“学战”。而要破除传统学科体系,首要的攻击对象是经学,其次就是史学。戊戌时期基本完成了对经学的攻击目标,使经学迅速由中心走向边缘。在这一过程中,史学被维新派当作破除经学正统地位的工具之一。当“破经”使命完成后,“破史”就被提上日程。20 世纪初梁启超等新型知识分子提出“中国无史”说,实为戊戌时期“破经”策略的延续。甚至从价值层面来说,“破史”也是“破经”步入新阶段的表现,即剔除传统经学附加在史学上的崇古、尊君以及循环等观念。与此同时,梁启超还提出了“文界革命”和“小说界革命”等口号,可以证明在实现“破经”目标后,他将目光几乎对准了整个传统学术。

纵观这一时期梁启超关于传统史学和文化的论述,充满着否定和肯定的二重矛盾。对此,学界习惯以梁启超的思想多变来加以解释,认为这是其思想徘徊于新旧之间的迷茫时期。诚然,作为近代输入西学的代表性人物,梁启超对中西文化的态度随着时代的前进经历了一个提升过程。在入康门以后,因处于中西文化冲和的早期阶段,同时受今文经学托古改制的束缚,他在学术思想上表现出既大力主张输入西学又带有“西学中源”和“中体西用”的痕迹,甚至担心中学会因西学输入而消亡的复杂性特点。他在《西学书目表后序》中说:“今日非西学不兴之为患,而中学将亡之为患。”又谓:“西人今日所讲求之而未得者,而吾圣人于数千年前发之”;“今之西学,先秦诸子多能道之”;“要之舍西学而言中学者,其中学必为无用;舍中学而言西学者,其西学必为无本”。③梁启超:《西学书目表后序》,见梁启超:《饮冰室合集》(文集之一),第126—129页。但是,在流亡日本以后,梁启超对中西文化交流有了全新的认识,他高瞻远瞩地预言20 世纪将是中西“两文明结婚之时代”,并满腔热情地写道:“吾欲我同胞张灯置酒,迓轮俟门,三揖三让,以行亲迎之大典。彼西方美人,必能为我家育宁馨儿以亢我宗也。”①梁启超:《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见梁启超:《饮冰室合集》(文集之七),第4页。实事求是地讲,他当之无愧是近代旗帜鲜明地倡导中西文化平等结合的第一人,这是近代以来“师夷长技以制夷”和“中体西用”思想的重大飞跃与升华。因此,他既反对困囿于中学而无视西学的文化保守主义,又反对尽弃传统文化而主张全盘西化的民族虚无主义,所论甚为精彩:

生此国,为此民,享此学术思想之恩泽,则歌之舞之,发挥之光大之,继长而增高之,吾辈之责也……今世所称好学深思之士有二种:一则徒为本国学术思想界所窘,而于他国者未尝一涉其樊也;一则徒为外国学术思想所眩,而于本国者不屑一厝其意也。夫我界既如此其博大而深赜也,他界复如此其灿烂而蓬勃也,非竭数十年之力,于彼乎,于此乎,一一撷其实,咀其华,融会而贯通焉,则虽欲歌之舞之,乌从而歌舞之。②梁启超:《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见梁启超:《饮冰室合集》(文集之七),第2页。

由此,梁启超以开放的心态和博大的胸怀迎接西学的输入,落脚点则在对中国学术思想的关怀。其目的是在继承我国丰厚学术思想遗产的基础上,大力吸收西学,将二者的优良和精华部分加以融会贯通,从而使中国学术思想提升到更高的层次。故而,他特别强调对传统学术思想优良部分的继承:

自今以往二十年中,吾不患外国学术思想之不输入,吾惟患本国学术思想之不发明……凡一国之立于天地,必有其所以立之特质,欲自善其国者,不可不于此特质焉,淬厉之而增长之。今正过渡时代苍黄不接之余,诸君如爱国也,欲唤起同胞之爱国心也,于此事必非可等闲视矣。不然,脱崇拜古人之奴隶性,而复生出一种崇拜外人蔑视本族之奴隶性,吾惧其得不

偿失也。③梁启超:《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见梁启超:《饮冰室合集》(文集之七),第3页。

可见,他对传统学术思想绝非一味贬低和否定,而是主张在继承、发扬其中优良部分的基础上融合西学。他后来在总结早年活动时曾言:“我自己和我的朋友……鼓吹政治革命,同时‘无拣择的’输入外国学说,且力谋中国过去善良思想之复活。”④梁启超:《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见梁启超:《饮冰室合集》(专集之七十五),第30页。事实上,《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一文正是以史的形式对中国学术的批判性总结,其中很多基本观点后来都演变为学术专著。他对先民的文化遗产怀有深深的敬意和自豪感,对中国学术思想的前景抱有强烈自信:

近世史之前途,未有艾也,又安见此伟大国民,不能恢复乃祖乃宗所处最高尚最荣誉之位置,而更执牛耳于全世界之学术思想界者。吾欲草此论,吾之热血,如火如燄;吾之希望,如海如潮。⑤梁启超:《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见梁启超:《饮冰室合集》(文集之七),第2页。

就梁启超的思想逻辑加以推论,他在文化和学术观念上已经清楚地意识到,建构新史学必须遵循上述中西平等融合的基本原则。那么,缘何他会使用类似“中国无史”等对传统史学采取近乎全盘否定态度的过激词汇呢?

三、随破坏随建设:梁启超“新史学”的传播策略

很显然,当时中国处于民族危亡的关键时刻,救亡和启蒙是最紧迫的时代任务,在梁启超看来,“史学者,学问之最博大而最切要者也。国民之明镜也,爱国心之源泉也。今日欧洲民族主义所以发达,列国所以日进文明,史学之功居其半焉”,而“于今日泰西通行诸学科中,为中国所固有者,惟史学”。⑥梁启超:《新史学》,见梁启超:《饮冰室合集》(文集之九),第1页。然而,传统史学却与君主专制制度相适应,因此,反封建的政治诉求决定了梁启超必然要对传统史学展开猛烈攻击,而发表在《新民丛报》上的《新史学》也就成为国家、国民、群、社会等近代概念的重要宣传中介。从这个意义上讲,《新史学》确然可以看作是近代政治史学对传统政治史学的批判。但必须注意,《新史学》并非政治理论书籍,而是史学理论著作,不仅对传统史学予以批判和反思,而且在此基础上建立了初成体系的史学典范,其间虽有浓厚的政治宣传意味,但不能就此抹杀其作为史著的本质和对中国史学、学术发展的重大推动作用。

晚清日益严重的民族危机,深深刺激着具有强烈爱国情怀和民族责任感的梁启超,戊戌维新的失败更直接引起他思想的激荡。因此,这一时期是他思想较为激进的阶段,一言以蔽之,则为“破坏理论”。梁启超认为,“古今万国求进步者独一无二不可逃避之公例”乃“破坏而已”。此处的“破坏”包含破坏和建设两层含义。他指出:

古今万国之仁人志士,苟非有所万不得已,岂其好为俶诡凉薄,愤世嫉俗,快一时之意气,以事此事而言此言哉!盖当夫破坏之运之相迫也。破坏亦破坏,不破坏亦破坏。破坏既终不可免,早一日则受一日之福,迟一日则重一日之害。早破坏者,其所破坏可以较少,而所保全者自多;迟破坏者,其所破坏不得不益甚,而所保全者弥寡。用人力以破坏者,为有意识之破坏,则随破坏随建设。一度破坏,而可以永绝第二次破坏之根。故将来之乐利,可以偿目前之苦痛而有余。听自然而破坏者,为无意识之破坏,则有破坏无建设。一度破坏之不已而至于再,再度不已而至于三,如是者可以历数百年千年,而国与民交受其病,至于鱼烂而自亡。①梁启超:《新民说》,见梁启超:《饮冰室合集》(专集之四),第60页。

又谓:“人群中一切事事物物,大而宗教、学术思想、人心风俗,小而文艺、技术、名物,何一不经过破坏之阶级以上于进步之途也。”②梁启超:《新民说》,见梁启超《饮冰室合集》(专集之四),第62页。由此,他有感于国家已到了危亡关头,必须对一切不符合时代潮流的东西施以破坏,并主张进行有意识的破坏,只有这样才能更多地保全本国文明的优良部分,才能在此基础上“随破坏随建设”。

具体到学术和史学上,自然也秉承同一策略,即“凡一新学派初立,对于旧学派,非持绝对严正的攻击态度,不足以摧故锋而张新军”③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见梁启超:《饮冰室合集》(专集之三十四),第8页。。梁启超自觉承担起历史赋予他的重任,廓清封建迷雾,并初步建立起新的史学体系,打开了新局面,带来了新气象。即使批评《新史学》“其文多取材东籍,论列亦多谬误”的缪凤林,也充分肯定其树立了国史之新观念,“实开史学界无数法门”④缪凤林:《悼梁卓如先生》,《学衡》1929年第67期。。梁启超已经意识到新史学的建立必须融合中西史学的长处,但此时正处于如饥似渴摄取西学营养的阶段,西学在其知识体系中无疑占有参照系的位置,由现代观照传统,与君主专制相适应的旧史之弊端自然暴露无遗,又恰逢民族危亡的紧急关头,怀有史学救国思想的他深知不“破坏”则无“建设”,因此展开对旧史的猛烈攻击也就顺理成章了。而挖掘传统史学中的优良部分实非此时的学术重心,加之过多的政治参与也让他有心无力。因此,其“随破坏随建设”的思想更多地表现为对旧史的“破坏”和以西方史学思想为主体的“建设”,而且其开创的新文体以及报刊传播方式,亦在很大程度上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破坏”击中了旧史的要害,而“建设”则初步立起了先进的史学主张,因而在世纪之交产生了无比巨大的影响,标志着新史学典范的生成。

当然,新事物在产生之初,常常带有笼统和不成熟的特点,而矫枉又往往过正,因此新史学在建立过程中表现出自身的不完善和对旧史批判过头的现象,而这种过度批判被简约化为宣传式的口号后,在当时激进的时代思潮下产生了很大的负面影响。民国初年呈现的尽量扩充史料而不读二十四史的矛盾现象①参见罗志田:《史料的尽量扩充与不看二十四史》,见罗志田:《近代中国史学十论》,复旦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恐怕与这种观念也不无内在关联。因此,我们应辩证地看待早期新史学对旧史激烈批判所产生的影响。正如瞿林东所言:“从学理上看,《新史学》在中国史学史的发展上,无疑是中国史学走向变革的一份宣言”,“当然,《新史学》所论,有片面性的地方,如对古代史学的否定性评价,因而也不免有负面的影响;这种片面性和负面影响,有的已为梁启超本人后来的撰述所纠正,有的则为史学发展本身所纠正”。②瞿林东:《中国近代史学的三次跨越》,见瞿林东:《20世纪中国史学发展分析》,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315-316页。

结语

梁启超“中国无史”说的批判矛头,表面上指向二十四史,实则意在争夺历史书写的主导权,将“君史”转变为“民史”,进而为中国政治的现代化乃至整体文明的复兴服务。尽管传统历史书写大致保持了官修、私修并驾齐驱的格局,但如果超越精英史学的范畴来看待这一问题,则体现王朝意志的官修史书显然扮演着塑造大众历史观念的主流角色。正史在保持中国历史记载连续性和丰富性方面居功至伟,但也存在对上资政、对下垂训的明显弊端。换言之,真正掌握历史书写核心权力的无疑是当权者,与其相关的内容也在传统历史书写中占据了相当大的比重。梁启超在“中国无史”说前面所加的限定词“以此论之”,正指向于此。尽管马叙伦等人对如此偏激的话语予以批驳,但在实现历史书写主导权的转移即重建史学正统方面,这一代新型知识分子之间并无根本性差异。虽然当时现代史学机制尚未建立起来,他们中的大多数尚不能被称为专门的史学家,但他们都倾向于借助史学实现政治诉求,在报纸上发表了大量贯彻新史学观念的文章。如果说报刊文章较为分散且无法保证阅读量,那么由他们所编纂的新型历史教科书在重塑大众历史记忆方面的巨大影响却是可以想见的。梁启超后来也曾明确指出,他建构新史学的首要目标在于“说明一部通史应如何作法”③梁启超:《中国历史研究法补编·绪论》,见梁启超:《饮冰室合集》(专集之九十九),第1页。,主旨显然就是书写“民史”。其大致包含两层含义:书写大众的历史和为大众书写历史。从这个角度来说,我们对于梁启超的新史学还应有一个新的定位——它是对传统历史书写体系的批判与重建,且表现出前期重“破”、后期重“立”,前期重理论、后期重方法的阶段性特征。④关于梁启超后期对传统历史书写的继承与发扬,可参见刘永祥:《梁启超与历史编纂学的近代转型》,《求是学刊》2018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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