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十七年”新诗选本的删改
2020-03-03陈宗俊
陈宗俊
(安庆师范大学 文学院,安徽 安庆 246011)
一般而言,所谓作品删改,就是指在一定的时代环境下,作家对自己的旧作进行删减与修改,以达到某种特定目的的文学行为与文学活动。删改现象大都只是一个时代文学的局部行为,删改一般不改变原有作品的语义系统和艺术系统,也不改变作品原来的形式或文体,只是对原作进行局部润色与打磨,以求得作品内容上和艺术上的精益求精。在“政治—文学”“一体化”的“十七年”,几乎所有的作家都对他们的旧作进行过大规模的删改,“在20 世纪中国文学发展过程中,还没有哪个时期像50年代那样密集地大规模地出现修改文学作品的浪潮。可以说,除了少数拒绝重印旧作的作家或根本不能重印旧作的作家外,几乎没有哪位作家没有修改过自己的作品。许多作家不能写出像样的新作,却不遗余力地去修改旧作”①金宏宇:《新文学的版本批评》,武汉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26页。。这种删改不仅仅局限于1950 年代,整个“十七年”都是如此。新诗选本的删改就是其中之一。在此我们所要思考的是,在“十七年”,诗人们是如何对他们的新诗选本进行删改的?删改的效果如何?这种选本删改背后的原因有哪些?我们今天又应该怎样看待这种大规模的删改现象?对于这些问题的探讨,无疑将有助于我们在“多层化的知识视野里‘重返十七年研究’的问题”②程光炜:《我们如何整理历史——十年来“十七年文学”研究潜含的问题》,《文艺研究》2010年第10期。。本文援引的新诗选本,主要是指“十七年”间在中国大陆公开出版和发行的、以汉语书写的个人新诗选本及多人新诗合集,个人的诗文合集亦作论述时参考。
一、对作品思想主题的删改
所谓对作品思想主题的删改,是指作者或者编者对旧作中的原有主题与思想进行删削,以适应不断变化的时代需要。在“十七年”,新诗选本在这方面的删改涉及多方面内容,这里仅以革命和爱情两方面内容的删改为例来加以论述。
作为一种现代性的历史运动与历史概念,“革命”一直是近代以来人类社会极富感染力和号召力的话语,带有强烈的历史目的论与历史进步主义色彩。对于经历了新旧两个时代的“十七年”诗人们而言,“革命”所赋予的内涵自然有着更深刻的意义,它不仅仅是一个旧政权的灭亡和新政权的诞生,而且在更高意义上是一种制度上的胜利,“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因此,建国后几乎所有的诗人在他们的诗作中均持有强烈的“革命认同”,相应地他们对旧作修改时也必然体现出这一思想倾向。建国后田间对《赶车传》的删改就是此类代表。
《赶车传》原名《赶车》(又名《减租记》),1946 年发表于由晋察冀文协创办的文艺月刊《长城》第1 卷第2 期上(以下简称“初刊本《赶》”),问世后得到各方面的好评。随后诗人在1948 年对其做了修改,1949 年5 月以“中国人民文艺丛书”之一出版了单行本,正式定名为《赶车传》(以下简称“1949版《赶》”)。在其后的1958 年至1961 年间,诗人又对其做了重大修改,从而将原作由一部扩充为七部,洋洋洒洒近两万行。作家出版社分别于1959年和1961 年出版了上、下卷(以下简称“1959 版《赶》”和“1961版《赶》”)。对“革命性”主题的强调是《赶车传》修改的一个重要内容。如“1959版《赶》”包括“赶车传”“蓝妮”“石不烂”“毛主席”四部,着重描写了石不烂与蓝妮在解放战争与土地改革中带领群众推翻封建地主的斗争。“1961 版《赶》”包括“金不换”“金娃”“乐园”三部,着重表现了金不换、金娃等共产党员在党的领导下带领群众埋头苦干,建立人民公社,走向“乐园”的情景。这样,《赶车传》的主题就由“诗人实际参加了农民的减租翻身的斗争,大量掌握了并分析了有关的材料”①沙鸥:《田间的诗的人民性及乐观主义精神》,见唐文斌等编:《田间研究专集》,浙江文艺出版社,1984年版,第238页。而写成的“减租记”,演变为“作者试图通过象征手法和对重大历史事件的再现,努力去刻画以农民为主角的中国革命史诗般的历史画卷”②程光炜:《中国当代诗歌史》,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51页。。
我们再从“初刊本《赶》”和“1949 版《赶》”的小标题变化来看。“初刊本《赶》”小标题为“逼婚”“告状”“赶车”“进门”“吃酒”“看戏”“跳墙”“闹倒”“顶嘴”“摔镜”“烧房”“歇店”“过岭”“跪香”“回家”“换心会”“呱哒”“请客”“摆理”,“1949 版《赶》”小标题为“逼婚”“告状”“赶 车”“骂 猪”“烧 楼”“顶 嘴”“摔 镜”“跪香”“歇店”“过岭”“呱哒”“换心会”“请客”“摆理”“蓝妮誓言”。两相比较,后者较前者有六七处标题进行了更换,尤其是将“进门”“吃酒”“看戏”等生活化的标题除掉,新加“蓝妮誓言”等革命性质的内容。这样就更好地表达了“只有共产党登上中国的历史舞台之后,领导了农民运动,农民的命运才跨进一个新的阶段”③田间:《赶车传·出版说明》,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的主题。
不同于中国现代文学中诗人们可以借助文学中的爱情想象来传情达意与抒发情志,“十七年”时期的爱情书写已是一个敏感话题。虽然也有一些爱情诗存在,但这些爱情诗已是社会主义的“新情歌”和无产阶级的爱情诗歌,因此,“十七年”诗人们对其旧作中涉及爱情描写的内容进行删改也就理所当然了。一般而言,对爱情内容的删改通常采取以下两种方式:对有关内容直接删除或者“洁化”处理。
在1952年版的《夜歌和白天的歌·重印题记》里,何其芳说:“我是想尽量去掉这个集子里面原有的那些消极的不健康的成分。”④何其芳:《夜歌和白天的歌·重印题记》,人民文学出版社,1952年版。这里所说的“不健康的成分”就包含了爱情书写。为此,在1952年版中,诗人就删除了这方面的相关内容,如在《一个泥水匠的故事》中,诗人用省略号代替1945年版《夜歌》中“我”的一大段“爱的独白”⑤何其芳:《夜歌》,重庆诗文学社,1945年版,第17—18页。。而发表于1942 年2 月17日《解放日报》上的《给L.I.同志》,因诗中有“我们还缺少快乐/缺少爱情/缺少生活里的美满”等诗句,未收入1952 年版的《夜歌和白天的歌》中。①吴敏:《关于何其芳的文稿修改——以诗集〈夜歌〉和论文〈关于现实主义·序〉为例》,《复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6年第4期。诚如何其芳后来所言:“十七年”的诗歌中很少出现“对青年男女们的爱情的描写”②何其芳:《何其芳文集》(第5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版,第464页。。其实不是没有,而是发表时被诗人自己或者编者删除了。
“洁化”也是对爱情内容进行删改的重要手段。通常手法是同义词置换,如将“爱情”置换为“感情”,将“谈恋爱”置换为“谈亲事”等等。《月下欢歌》是冯至的一首爱情诗名篇,作于1928 年,后收入《北游及其他》(以下简称“1929 版《北》”),但在1955 年出版的《冯至诗文选集》(以下简称“1955 版《冯》”)中,诗题改成了《我的感谢》,并对原诗既删又改,使之“洁化”。如“1929 版《北》”第二节中的“我全身的细胞都在努力工作”③冯至:《北游及其他》,北平沉钟社,1929年版,第71页。,到“1955 版《冯》”中被完全删除;“1929 版《北》”第五节中的“我从母亲的口中学会了朴厚的方言,/又从她的口中学到了音乐般的谈话”④冯至:《北游及其他》,第95页。,到“1955版《冯》”中被改成了“我从母亲的口里学会了朴素的语言,/又从许多人的口里学会了怎样谈话”⑤冯至:《冯至诗文选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55年版,第22页。,这样整个一章就都与原诗中的恋爱主题无关了。
既然爱情都如此索然无味,那么就更谈不上一些与“性”相关的书写与想象了,“性”大都植于反面人物或落后人物身上,“成了反面或落后人物身上才有的特‘性’”,这样“性”就“完成了它的意义滑变,完成了它的意识形态化”。⑥金宏宇:《新文学的版本批评》,第32页。因此,“十七年”新诗选本删改后的爱情话语已被改造,男女青年之间传递的与其说是相互思念和恋慕的内在情愫,不如说是为革命献身和报效国家的壮志豪情。
二、对人物形象的删改
所谓对作品人物形象的删改,是指在“十七年”时期诗人们对其旧作中不符合时代要求的相关人物描写和塑造进行的删改。因为在“十七年”,人物形象塑造问题始终是文艺创作与文艺理论中一个不断被探讨的重要问题。如1949 年前后关于“小资产阶级可不可以作为主角”的讨论、1953 年第二次文代会前后关于创造新英雄人物问题的讨论,以及1960 年代初关于写“反面人物”及写“中间人物”的讨论,等等。这些讨论的影响,也反映在诗人们对其旧作的修改上。总体而言,这些人物形象修改主要集中在“正面人物”和“反面人物”这两大类型上。
“正面人物”形象的“纯化”。“十七年”的“正面人物”形象主要指革命者,尤其是他们中的英雄人物,更是当时文艺创作中极力塑造的形象。因此,诗人们在删改旧作时,就对这些“正面人物”形象身上的光辉点进行深度开掘和进一步“提纯”,以使人物性格更加丰满。郭小川对《青纱帐——甘蔗林》的修改就是其中的代表。
《青纱帐——甘蔗林》原载《北京文艺》1962 年第10 期(以下简称“发表稿《青》”),为《甘蔗林——青纱帐》(载《人民文学》1962年7月号)的姊妹篇,一年后收入作家出版社出版的诗集《甘蔗林——青纱帐》(以下简称“1963版《青》”)中。但是,我们在2000年出版的《郭小川全集》(第2 卷)中,发现了此诗的两首草稿,其中一首为完整稿(以下简称“草稿”),一首为残稿。比较发现,“发表稿《青》”和“1963版《青》”内容一致,均为12 节,但与共15 节的“草稿”差距很大,尤其是“草稿”对战士种种细节的刻画,让这些革命者充满了人情味,成为现实生活中的活生生的人。他们“往往有几分散漫:/为纲事争吵不休,逗小鬼啼哭、跟司务长捣蛋;/……用竹梗刮人脚心、互相起外号、精神上会餐”,甚至是“常常不出声地戏闹:/建立虱子公墓、用石子下棋、揪着头发摔跤”①郭小川:《郭小川全集》(第2卷),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118—119页。。但在“发表稿《青》”中,战士们往往是严肃的,他们“老战士还不曾衰老,新战士已经成长,/我们的人哪,总是那样胆大、心细、性子刚;/呵,老一代还健步如飞,新一代又紧紧跟上,/我们的人哪,总是那样胸宽、气壮、眼睛亮”②郭小川:《青纱帐——甘蔗林》,《北京文艺》1962年第10期。。这种对革命者“洁化”的修改,使得“发表稿《青》”中的人物与“草稿”中的人物有了明显的不同。
对农民身上一些不光彩描写的删改,也是“十七年”诗人们对其旧作修改的一个重要方面。如田间《赶车传》,1946 年的“初刊本《赶》”中,对蓝妮写得比较软弱,在随后的修改本中则加强了蓝妮的斗争性格,尤其是最后一回“蓝妮誓言”中,蓝妮说:“谢谢毛主席,/谢谢金大叔;/救下我蓝妮,/蓝妮重新做了人。/重新做了人,/不再做石头;/重新做了人,/要做女干部;/我要把果树种,/我还要来读书;/把劳动的果子,/献给毛主席/献给咱们边区,/献给大家伙。”③田间:《赶车传》(上卷),作家出版社,1959年版,第98—99页。这样修改后,一个弱女子逐渐成长为一个有志青年。另外,在1946年发表稿中,主人公还不叫石不烂而叫董长海,“1949 版《赶》”中主人公已改名石不烂。在“1959 版《赶》”中,田间对地主揭露得更加深刻,如在第一部“赶车”中石不烂心中咒骂地主朱桂棠等情节,均是强调农民如何在党的领导下成为一名坚定的革命者的历程。同时在词语运用上,诗人们均删改了原来对正面人物“不敬”的描写。如在1949年版《王贵与李香香》中,王贵被崔二爷打得皮开肉绽,“活像个剥了皮的牛不老”,这种描写可能有损王贵这一正面人物形象,到1957年版《王贵与李香香》中,此句改为“皮破肉烂不忍瞧”。另外,作品中王贵和李香香骂崔二爷用语中的粗俗语言,如“腺钱”“胡日弄”“大坏腺”等,则用“臭钱”“胡打算”“大坏蛋”等词语代替,其目的也是让正面人物道德与言行相一致。
相较于对“正面人物”形象的“纯化”修改,对于“反面人物”,则是在原本贬低的基础上对其做进一步“丑化”处理,以表明诗人们对这些人物的憎恶和对新社会的热爱,从而表明自己的阶级立场。在这些删改中,主要涉及这样两类:古代传说中的反面人物和现代革命中的反面人物。
对古代传说中的反面人物的删改,典型的如《阿诗玛》。诗歌《阿诗玛》有两个版本,即1953年杨知勇等人整理改编的《阿诗玛》和1959 年李广田对前者“重新整理”的《阿诗玛》。考察这两个版本,发现其中对热布巴拉等反面形象的删改较大。我们从中国青年出版社1954年出版的《阿诗玛》(以下简称“1954版《阿》”)和人民文学出版社1960 年出版的《阿诗玛》(以下简称“1960 版《阿》”)相关内容来看。在第九节中,阿诗玛拒绝热布巴拉给儿子阿支提亲的要求后,“1954 版《阿》”这样描写热布巴拉的恼怒:“热布巴拉听见这话,/气得乱跳像只青蛙,/他把阿诗玛推倒,/狠毒地用皮鞭抽打。∥‘进了我家的门,/就成了我家的人,/你胆敢对我不敬,/叫你到黑牢里蹲蹲。∥‘你不愿上天,/就叫你入地,/你有福不会享,/是生来的贱命。’”④云南人民文工团圭山工作组搜集,黄铁、杨知勇、刘绮、公刘整理:《阿诗玛》,中国青年出版社,1954年版,第53—54页。而“1960版《阿》”修改为:“热布巴拉听见这话,/气得乱跳像青蛙,/他把阿诗玛推倒,/狠毒地用皮鞭抽打。∥‘进了我家的门,/就成了我家的人,/不管愿意不愿意,/一定和阿支成婚。’”⑤云南省人民文工团圭山工作组搜集整理、中国作家协会昆明分会重新整理:《阿诗玛》,人民文学出版社,1960年版,第61—62页。“1960 版《阿》”内容虽然较“1954 版《阿》”少,但却足以体现热布巴拉的蛮横与不讲理。
对现代革命中反面人物形象的删改也是如此。如李季对《王贵与李香香》中崔二爷,田间对《赶车传》中县太爷、地主朱桂棠等的删改。《王贵与李香香》第二部,王贵被崔二爷殴打,1949 年版《王贵与李香香》中王贵对其怒骂:“老狗人你不要耍威风,/不过三天要你狗命”①李季:《王贵与李香香》,新华书店,1949年版,第29—30页。,到1957 年版《王贵与李香香》中改为:“老狗人你不要耍威风,/大风要吹灭你这盏破油灯”②李季:《王贵与李香香》,人民文学出版社,1957年版,第21页。;在第三部,崔二爷在革命军走后回到死羊湾,调戏香香被抓,1949 年版《王贵与李香香》表述为“崔二爷脸上叫抓了两个血疤疤”③李季:《王贵与李香香》,新华书店,1949年版,第54页。,到1957 年版《王贵与李香香》则改成“狗脸上留下了两个血疤疤”④李季:《王贵与李香香》,人民文学出版社,1957年版,第39页。。这里,前者由“不过三天要你狗命”改为“大风要吹灭你这盏破油灯”,后者由“崔二爷脸”改为“狗脸”,这样的删改,表达的是鲜明的阶级立场。
三、原因及反思
诗人们在“十七年”对其旧作进行删改,其原因是多方面的,大致包括外在环境的压力、读者的审美需求、出版社的倡导以及作家内在的心态变化等方面。
外在环境的压力。这种压力主要来自两个方面,一是家庭出身带来的身份的焦虑,二是个人写作理念与主流文学观念间的距离。就前者而言,在“十七年”对旧作进行删改的诗人大都是出身于资产阶级或者小资产阶级家庭,工农兵身份的诗人只占其中的一小部分,国内形势的变化,让一些诗人感到了来自外部环境的压力,“身份的焦虑”时刻影响着他们的言行。就后者而言,“十七年”文艺方针总体强调的是文学的政治功能,这与一些现代知识分子注重文学的审美性追求不一致。因此在“十七年”,当他们有机会出版旧作时,删改其中某些内容是时代和自我间摩擦后的必然选择。
读者的审美需求。在“十七年”,“读者”是具有特定含义的,就一般意义而言,“读者”就是“工农兵”。因此,了解、熟悉并满足“工农兵”的趣味,成为摆在文艺工作者面前的一项重要任务,它要求“文艺工作者的思想感情和工农兵大众的思想感情打成一片”⑤《毛泽东选集》(第3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91年版,第851页。。而与“工农兵大众的思想感情打成一片”的具体行动之一就是对自己的旧作进行删改,删除那些具有“小资产阶级情调”与“个人趣味”的诗歌内容,增强诗歌思想主题的政治性与人民性、语言的通俗性与普及性。在这方面,工农兵作者的诗作很容易得到读者的肯定。如有农民这样评价王老九的诗作:“老九的诗有三个特点:土、巧、细。土是话说得土,尽是咱农民的话;巧是比方的巧,细是说的仔细。”⑥郑伯奇:《农民诗人王老九和他的诗》,《读书》1959年第17期。另一方面,诗人们对那些专业的“读者来信”意见更是时时留意。像卞之琳的《天安门四重奏》、何其芳的《回答》等书写内心、语言“隐晦”的“现代诗歌”,就更容易遭到读者的批评。在这样的读者审美趣味下,诗人们的写作只能是带着镣铐跳舞。如1958 年徐迟在一次诗歌座谈会上的发言中说:“最近我写的诗中,有这么两句:‘蓝天里大雁飞回来,落下几个蓝色的音符。’自己检查出来了,赶快划掉。那两句就是现代派表现方法的残留的痕迹。”⑦徐迟:《南水泉诗会发言》,参见《诗刊》编辑部编《新诗歌的发展问题》(第1集),作家出版社,1959年版,第66页。徐迟的这种“赶快划掉”,某种程度上就是怕“读者”的批评而采取的自觉行为。
出版社的倡导。在“十七年”,出版社为了维护自身利益,在出版作品时就明确规定作家们要做必要的删改以规避某些风险。据楼适夷回忆,人民文学出版社在出版作品时,就主张作家删改旧作以适应新形势的需要。①楼适夷:《零零碎碎的记忆——我在人民文学出版社》,《新文学史料》1991年第1期。对于这种删改,健在的作家们一般都会接受。同样,出版工作中删改不力的情况会受到批评。如在1953 年第8 期的《文艺报》上,葛杰发表了一篇题为《慎重出版旧作》的文章,在文中他以冀汸的诗集《有翅膀的》和王采的诗集《花开的土地》等为例,一方面批评了作家们出版旧作时的不严肃,未将那些“离开人民斗争生活很远,其中表现的思想感情对今天的读者无益,而且是有害的”作品进行删改,另一方面也批评了一些出版社把关不严,“对人民、对出版工作缺乏认真负责的精神”。②葛杰:《慎重出版旧作》,《文艺报》1953年第8期。相反,那些“认真负责”的出版社的做法,也会得到人们的赞赏。在这种批评声中,出版社在出版诗人旧作时,会针对不同情况提出是否删改的要求,以便更好地完成“认真做好出版工作”③中国出版科学研究所、中央档案馆编:《中华人民共和国出版史料》(第2卷),中国书籍出版社,1996年版,第531页。的光荣使命。
作家心态的变化。“十七年”,在中国现代文学中以启蒙为己任的知识分子们大都已退出了我们的视野,“他们从内心开始了深深的自责,主动否定自己的过去,力求脱胎换骨,谱写出新时代的颂歌”④杨守森主编:《20世纪中国作家心态史》,中央编译出版社,1999年版,第363页。。其原因大致有三:个人的理想在新中国的部分实现、思想改造政策的威慑力以及“单位人”的生存状态的某种选择。一方面,个人不曾实现的政治理想在新中国得以实现,为此他们发自肺腑地拥护新中国;另一方面,外在的时代环境的压力,让这些知识分子又显得战战兢兢。由此,我们对“十七年”诗人们勤勉地修改自己的旧作便不难理解并抱以“历史的同情”了。
对于上述的新诗删改,并不是所有诗人与读者都认同。如1956 年臧克家编选的《中国新诗选》出版后不久,《光明日报》就刊登了署名锦州卫生学校“徐志远”的一封读者来信。此信批评诗选有“很大缺陷”,“人们从这本书里恐怕很难了解到‘五四’以来中国新诗的发展及其成就的概括”,同时对入选的诗人、诗作等也提出了质疑。⑤徐志远:《对“中国新诗选”的意见》,《光明日报》1956年10月20日。这表明在“十七年”,并非所有的新诗删改都得到了作家、诗人们以及读者的广泛认可,文学依然在“一体化”生存空间中顽强地生长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