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莱蒙托夫“拿破仑组诗”中的拿破仑形象
2020-03-03宋德发
宋德发
(湘潭大学 文学与新闻学院,湖南 湘潭 411105)
在19 世纪的俄罗斯作家中,对拿破仑着墨甚多的,除了普希金和列夫·托尔斯泰,还有一位就是莱蒙托夫。莱蒙托夫主要通过“拿破仑组诗”来评说拿破仑。“拿破仑组诗”根据对拿破仑态度的不同,可分为两类:一类以《波罗金诺战场》(1830—1831)、《两个巨人》(1832)、《波罗金诺》(1837)为代表,将拿破仑塑造成可恶的“侵略者”;另一类以《拿破仑》(1829)、《拿破仑》(1830)、《拿破仑的墓志铭》(1830)、《圣 赫勒 拿岛》(1831)、《飞 船》(1840)、《最后的新居》(1841)为代表,将拿破仑塑造成可敬的“英雄”。
一、可恶的侵略者
莱蒙托夫批判拿破仑的三首诗歌均以波罗金诺战役为背景。1811 年,俄罗斯沙皇亚历山大一世拒绝继续与法国合作封锁英国。为了“惩戒”俄罗斯,1812 年,拿破仑集兵50余万远征俄罗斯,在莫斯科附近遭遇了一场最激烈的战斗:波罗金诺之战。对拿破仑及其拥趸们来说,他们有理由认定波罗金诺战役是一场正义之战,是弘扬法国大革命成果的必经之途。诚如池田大作所分析的那样,法国大革命后,“自由、平等、博爱”的理念在国内民众中迅速传播,法兰西的土地上洋溢着高远的理想主义,而在同妄图扼杀革命的各种内外势力的激烈对抗中,高昂的民族主义思想在人们心中落地生根。因此,“拿破仑进攻各国之初,说是侵略,不如说更多的带有解放运动的意义”①[日]池田大作:《我的人学》,铭九、潘金生、庞春兰译,北京大学出版社,1990年版,第111页。。
可是对爱国的俄国人民而言,拿破仑却是一个心怀鬼胎的入侵者。虽然说欧洲群众最初是怀着好感来看待拿破仑的,但是,拿破仑鼓吹的理想是一回事,他的所作所为却是另一回事。不管拿破仑怎样高举“自由”和“平等”的旗帜,他施行的都是“征服者”和“专制者”的一套做法:侵占领土,掠夺财富,任命自己的亲眷为占领国的国王等等。这样,原本对拿破仑充满期待的人们最后又失望地发现,拿破仑把自由的理念教给了他们,却把新的枷锁戴在他们头上。他们原本痛恨本国封建君主,却由于看清了拿破仑的另一面,反而将国内的阶级矛盾暂时放在一边,将捍卫民族独立和自由视为首要职责。
1812 年,只有两岁的莱蒙托夫无法亲历波罗金诺战役。后来,促使他对这一事件产生兴趣的主要有两个人,一个是法国人嘉培,另一个是俄国人塔尔哈雷的仆人。嘉培是拿破仑军队中一名教养有素的军官,1812 年当了俘虏后留在俄国,做过莱蒙托夫的家庭教师,“他以自己生动的故事引起了米哈伊尔·尤里耶维奇对1812 年事件和作为统帅的拿破仑的极大兴趣”①[俄]尼科列娃:《决斗的流刑犯:莱蒙托夫传》,刘伦振译,湖南文艺出版社,1993年版,第18页。。塔尔哈雷的仆人在俄国本土参加了这次伟大的历史战役,莱蒙托夫从他以及同他一起参战的农民那里,听到过许多在1812 年战争中俄国人为祖国英勇战斗的故事。
法国人嘉培和俄国人塔尔哈雷的仆人,都帮助莱蒙托夫进一步了解了波罗金诺战役以及战役中的拿破仑,但此时影响他评判拿破仑的却是后者,因为莱蒙托夫是在“卫国战争”这一语境中评判拿破仑的,更何况,他的爱国之心比普通的俄国人更为深沉。“莱蒙托夫只可能直接从俄国人民反对外国侵略者的伟大斗争的参加者那里去获取如此强烈的印象。这些印象发展了他对祖国、对俄国人民的炽热爱情,使他产生了对人民伟力的深刻信念。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天,在莱蒙托夫身上都沁透着这种爱国主义的情操。”②[俄]尼科列娃:《决斗的流刑犯:莱蒙托夫传》,第18—19页。
《波罗金诺战场》③[俄]莱蒙托夫:《莱蒙托夫全集》(第1卷),顾蕴璞译,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第305—309页。表现了面对拿破仑的入侵,俄国人民同仇敌忾、视死如归的精神。诗人动情地写道:“我们以身相许为祖国报效,/我们对波罗金诺战役/宣誓尽忠,肝胆相照。”对祖国的爱意味着对入侵者的恨:“骑兵扑向敌人的大炮/战士们的手砍杀不动了/血淋淋的尸首堆成了山/挡住炮弹的轨道。”“敌人”,这是《波罗金诺战场》中唯一直接描绘“法国”和“拿破仑”形象的词汇,也就是说,诗歌的主要篇幅是在塑造俄罗斯的自我形象:永不屈服、勇敢抗争、向往自由。不过,战争是发生在“自我”和“他者”之间的,具体到波罗金诺战役,“自我”便是俄国和他的统帅“库图佐夫”,“他者”便是“法国”和他的领袖“拿破仑”。因此对俄国形象的描绘也就映照出法国的形象,对俄国形象的肯定也就表现了对法国形象的否定。在这首诗歌中,那个一直没有“出场”的拿破仑,作为法国形象的一部分,无疑是一个让俄国人民恨之入骨的“敌人”,因为正是拜他所赐,美丽无辜的波罗金诺才成为尸骨堆积如山的战场。
《波罗金诺》④[俄]莱蒙托夫:《莱蒙托夫全集》(第2卷),第139—144页。的主题是对《波罗金诺战场》的延续和发展。这其实是一篇微型叙事诗,主人公是一位参加过波罗金诺战役的俄国老兵,基本情节是——尼古拉一世时代的“我”采访这位老兵,询问他当年参加的波罗金诺战役是否“激烈得不得了”,这无疑勾起了老人连绵的思绪,他开始讲述自己那段“激情燃烧的岁月”。老兵告诉“我”,当年的俄国人民是如何英勇果敢、奋勇杀敌的。通过老兵所回忆的那段残酷而光荣的昔日时光,诗人塑造出了充满自豪感和牺牲精神的俄国人民形象。与此相应,诗人对俄国人民当时的敌人,即法国和拿破仑充满了鄙夷之情。诗歌不仅称入侵的法国为“敌人”,还连用四个“法国佬”来蔑称拿破仑的军队:“咱把烧毁的莫斯科扔掉,/可没把法国佬轻饶?”“等晨曦刚刚照亮了大炮,/照亮了林木蓝色的树梢,/法国佬立刻就来到。”“法国佬在狂呼乱叫”“法国佬穿过弥漫的硝烟,/像片乌云压向我们碉堡。”
写于卫国战争20 周年纪念之际的《两个巨人》①[俄]莱蒙托夫:《莱蒙托夫全集》(第2卷),第74—75页。对拿破仑形象的否定性塑造更近一步:“年老的俄国巨人/头上金冠辉煌,/等候另一个巨人/来自异国他邦。”诗歌中的两个巨人,一个指俄国(包括库图佐夫),另一个指法国(包括拿破仑)。诗歌用“巨人”来称呼俄罗斯,无疑是正面的颂扬;用“巨人”来称呼入侵者法国,显然是反讽了。诗人认为,1812年的俄法之战是两个“巨人”之间的“决一雌雄”,不过,“莽撞”的法国难敌“俄罗斯的勇士”,很快以惨败而告终,而它的首领——被诗人讥讽为“狂夫”的拿破仑在短暂的威风后,很快得到了应有的下场:“惨叫”并且“摔倒”,然后被流放到遥远的厄尔巴岛。诗人也因此戏称拿破仑为“三星期的勇士”。
在《波罗金诺战场》《两个巨人》和《波罗金诺》中,莱蒙托夫主要通过对俄罗斯形象的直接塑造,实现了对拿破仑形象的间接塑造。对拿破仑的“原则性”否定,证明莱蒙托夫是一位坚定的爱国主义者。对于莱蒙托夫的“爱国”,鲁迅评价颇高:“来尔孟多夫亦甚爱国,顾绝异普式庚,不以武力若何,形其伟大。凡所眷爱,乃在乡村大野,及村人之生活;且推其爱而及高加索土人。此土人者,以自由故,力敌俄国者也……。”②止庵、王世家编:《鲁迅著译编年全集》(第1卷),第269页。鲁迅的意思是说,莱蒙托夫的爱国和普希金的爱国根本不同,因为他不以武力如何来描写强大的祖国。他所爱恋的,乃是乡村田野,以及乡村中人们的生活,并且推而广之,他也热爱高加索的土著人民,那些土著人民就是为了争取自由而竭力反抗俄国统治的。
鲁迅的话传达出这样的信息:莱蒙托夫的爱国主义是纯粹的、无条件和超功利的,丝毫没有民族主义的迹象,而普希金的爱国主义却很容易滑向狭隘的民族主义。莱蒙托夫和普希金的这点不同,通过他们“波罗金诺题材”诗歌的差异便可窥一斑。在《波罗金诺战场》和《波罗金诺》中,莱蒙托夫对法国人的蔑视以及对俄国人民的歌颂,都是显示被侵略者的力量、鼓舞被侵略者的信心、激发被侵略者的爱国热情的需要。在《皇村回忆》(1814)、《厄尔巴岛上的拿破仑》(1815)和《自由颂》(1817)中,普希金也有这种需要,因此他尽情责骂拿破仑,深情赞美伟大的俄国,甚至俄国的封建帝王们,都无可厚非。但是在《波罗金诺纪念日》(1831)中,普希金却没有这种需要。
1831 年,波兰反抗俄国的入侵,西欧各国支持波兰,对于俄国十分憎恶,普希金为了声援俄国,写了《在这神圣的坟墓之前……》《给诽谤俄罗斯的人》和《波罗金诺纪念日》等诗作,借助当年卫国战争的胜利为俄国歌功颂德,为俄国的侵略行为辩解。面对侵略者,普希金有时义愤填膺,因为侵略者是入侵他祖国的法国,有时却竭力辩护,只因侵略者正是他自己的祖国。普希金爱国主义的矛盾性和局限性显而易见。
对于普希金爱国主义的局限性,鲁迅早有洞见和批评:“普式庚乃作《俄国之馋谤者》暨《波罗及诺之一周年》二篇,以自明爱国。丹麦评骘家勃阑兑斯(G·Brandes)于是有微辞,谓惟武力之恃而狼藉人之自由,虽云爱国,顾为兽爱。”③止庵、王世家编:《鲁迅著译编年全集》(第1卷),第267页。赫尔岑也一针见血地指出:“应当痛苦地承认,普希金的爱国精神是狭隘的;在伟大的诗人中可以发现不少廷臣,歌德、拉辛等等可证明这一点;普希金既不是廷臣,也不是政府的拥护者,然而国家中的那种暴虐的势力却来奉承他的爱国精神的本能,这就是他所以同情粗野的愿望,要用炮弹来答复反抗的原因。”④[俄]赫尔岑:《赫尔岑论文学》,辛未艾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9年版,第62—63页。
莱蒙托夫超越了普希金的局限。他既可以为英勇抵抗侵略者的祖国唱赞歌,只因祖国的自由受到他人的威胁,也可以为高加索人民伸张正义,只因他的祖国正在剥夺高加索人民的自由。可以说,“自由”是莱蒙托夫思想的核心。正是“自由”让他能够超越民族和国家立场,在更广阔的历史语境中审视拿破仑,从而塑造出一个“英雄”的拿破仑形象。
二、可敬的英雄
别斯图热夫在写给尼古拉一世的信中说:“拿破仑入侵俄国后,俄国人民才首次感觉到自己的力量、独立的感情,开始是爱国主义的,后来是人民的感情这时才在每个人的心中苏醒。这就是俄罗斯自由意识的开端。”①苏联科学院历史所列宁格勒分所:《俄国文化史纲——从远古至1917 年》,张开等译,商务印书馆,1994 年版,第265页。俄国的贵族青年们为了反对拿破仑,将战场从国内延伸到国外。通过千里转战,他们不仅战胜了不可一世的拿破仑,还接触和接受了资产阶级文化,在他们的内心,自我意识迅速地增强:“19 世纪初期,拿破仑入侵俄国固然是一种侵略行动,但他在客观上却将‘法兰西的瘟疫’——法国大革命所张扬的反封建的民主自由思想带入了沉睡的俄罗斯,唤起了俄罗斯民族意识的觉醒。当一批驱赶溃败法军的俄军贵族青年以胜利者的姿态出现在巴黎时,他们却没有产生任何胜利者的自豪感:塞纳河畔的文明程度远远高于伏尔加河流域的发展水平。重返俄罗斯后,周围的一切给这批贵族青年造成的心理反差更大了。种种困惑、怀疑和激愤,终于酿成了1825 年12 月14日的伟大行动。”②汪介之:《选择与失落——中俄文学关系的文化观照》,江苏文艺出版社,1995年版,第45—46页。当异族入侵的威胁解除后,他们逐渐将目光集中到国内的矛盾,深感自己仍处于沙皇专制和农奴制的束缚之中,于是他们渴望在侵略者的专制下获得解放后,继续从沙皇专制和农奴制的压迫下获得自由,正像泽齐娜说的那样:“从俄国境内赶走拿破仑大军和1813—1814年胜利完成国外进军,促进了民族觉悟的迅速高涨。战争使许多人开始认真思考俄国人民,特别是俄国农民的命运。”③[俄]M·P.泽齐娜等:《俄罗斯文化史》,刘文飞、苏玲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99年版,第265页。
当批判的焦点转向沙皇专制和农奴制度时,曾经的入侵者拿破仑就成了“自由”和“民主”的象征,映照出令人厌恶和绝望的俄国现实。莱蒙托夫也正是从追寻自由的角度,肯定拿破仑的历史价值和现实意义的。在他看来,拿破仑最终的失败无疑值得惋惜,因此,诗歌《拿破仑》(1829)④[俄]莱蒙托夫:《莱蒙托夫全集》(第1卷),第60—63页。的中心思想就是缅怀英雄和歌颂这位失败的英雄。诗人认为,拿破仑不仅是“英雄”——“这里,朋友,安息着英雄拿破仑!”而且还是“盖世英雄”——“孤独的小岛,莫非你是/盖世英雄纯洁岁月的见证人?”作为“英雄”和“盖世英雄”,拿破仑自然要得到世人的尊敬和崇拜:“几乎全世界的人都欢呼他。”
1830 年,莱蒙托夫又创作了一首《拿破仑》⑤[俄]莱蒙托夫:《莱蒙托夫全集》(第1卷),第151—153。。诗歌首次描绘了拿破仑的外貌:“这高高的前额,锐利的双眼,/这两臂,交叉如十字架模样。”诗歌借助浪漫主义笔法,想象出拿破仑的灵魂在朝思暮想着故国法兰西:“这位不可知的幽灵望着东方,/在那里新的一日露出晨光;/那里有法兰西!……那是它的祖国”。诗歌还描绘了拿破仑的阴灵在圣赫勒拿岛孤独地徘徊:“一个忧伤的幽灵站在岩石间。”可以说,一个热爱法国、孤独寂寞、让人怜悯和惋惜的拿破仑形象跃然纸上。
《拿破仑的墓志铭》⑥[俄]莱蒙托夫:《莱蒙托夫全集》(第1卷),第154页。对拿破仑的一生做了总结性评价。诗歌认为,拿破仑也许会受到这样或那样的争议,但无疑是“命运的伟丈夫”,是一个伟大谁也改变不了的人:“谁也不会谴责你的阴魂,/命运的伟丈夫!你带领人们如命运压顶;/懂得高抬你的人才能把你推倒:/但伟大却是谁也改变不了。”
鲁迅认为:“来尔孟多夫之于拿坡仑,亦稍与裴伦异趣。裴伦初尝责拿坡仑对于革命思想之谬,及既败,乃有愤于野犬之食死狮而崇之。来尔孟多夫则专责法人,谓自陷其雄士。”①止庵、王世家编:《鲁迅著译编年全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269页。意思是说,莱蒙托夫对于拿破仑的态度和拜伦稍有不同,拜伦起初曾谴责拿破仑对于革命思想的错误态度,等拿破仑失败后,他因为痛恨那些像野狗争死狮一样的人们,转而崇拜拿破仑,莱蒙托夫则自始至终谴责那些法国人,说他们毁灭了自己的英雄。莱蒙托夫因为爱戴拿破仑而谴责这些法国人主要是通过《圣赫勒拿岛》《飞船》和《最后的新居》体现出来的。
《圣赫勒拿岛》②[俄]莱蒙托夫:《莱蒙托夫全集》(第1卷),第402—403页。旗帜鲜明地指出,复辟的七月王朝让法国沦落为一个“罪恶的国家”,这是对拿破仑宝贵遗产的挥霍和破坏,因此,拿破仑的光荣岁月更值得怀念和尊敬。诗歌对拿破仑的整体评判更是荡气回肠:“他死后和生前一样无祖先和儿孙,/虽然被击败了,仍不失为英雄:/他生来就是飘忽命运的玩物,/像阵风暴打从我们眼前驰骋;/人世对他很陌生,他的一切都是谜,/他兴旺的日子,就是没落的时辰!”
1840 年,莱蒙托夫听闻法国政府准备把拿破仑的骨灰从圣赫勒拿岛运回巴黎,他为此感到十分不安。诗人认为,拿破仑保护和继承了法国的资产阶级革命事业,在他失败后,法国统治者践踏了法国大革命的成果,因此,他们现在把拿破仑的骨灰运回巴黎,是对拿破仑莫大的羞辱。为表达这一愤慨,莱蒙托夫创作了诗歌《飞船》③[俄]莱蒙托夫:《莱蒙托夫全集》(第2卷),第242—246页。。诗中写到,苏醒过来的拿破仑乘坐一条孤孤单单的海船“驶往故国法兰西”,当他遥遥望见法国国土时,“他的心便又突突跳起,/眼里燃起激情的烈火”。可是,当他登上海岸后,才发现,昨日的荣光已不复存在,自己只是个孑然一身的孤家寡人。梦醒的拿破仑只能气得不住顿足捶胸,顺着悄然无声的海岸,一刻不停地走来走去,然后呼唤着已经逝去的儿子,可是皇太子已经凋残,于是,他只能久久地等他到来,独自呆立,孤孤单单。
结尾处的诗句更是描绘出一个壮志未酬身先死、被法国遗忘和抛弃、灵魂想回归故国却无法如愿的拿破仑形象:“他仁立着长吁短叹,/直到东天露出了霞光,/眼里涌出痛苦的泪水,/一滴滴落到寒沙之上。”诗歌认为,现在的法国已不再属于拿破仑,法国已经背叛了拿破仑的精神遗产,倒退为一个由封建专制主宰的“罪恶的国家”,所以拿破仑的灵魂不仅无法回来,也不应该回来,目前而言,那个孤独的海岛才是这位“大海之子”最好的归宿。
可是法国政府和莱蒙托夫想得并不一样。1840 年12 月15 日,他们把拿破仑的尸骸由圣赫勒拿岛运回了巴黎。法国的媒体为这件事推波助澜,大肆鼓吹。莱蒙托夫却在《最后的新居》④[俄]莱蒙托夫:《莱蒙托夫全集》(第2卷),第294—297页。中表达了谴责和嘲讽。诗人觉得,法国人这样折腾拿破仑完全是虚情假意的表演:“我抑制不住自己的愤慨和感触,/恍悟这类庄严欢快的关怀的虚情,/情不自禁地想对这伟大的人民说:/你们是可怜而无聊的人们!”诗歌认为,正是在拿破仑的庇佑下,法国才走向强盛,获得了荣光。可是,法国人却恩将仇报,出卖了拿破仑,出卖了他们过去的信仰,“而当他在异国的田野即将高傲地死去,/请问你们此时在干什么勾当?”诗歌还写到,在很长一段时间中,法国人根本就背叛和遗忘了拿破仑,可当觉得拿破仑具有利用价值时,又恬不知耻地打起他遗骸的主意,让他的灵魂不得安宁。法国人践踏着拿破仑的亡魂,却还带着自得的笑容,诗人为此痛心疾首。诗人相信,拿破仑如果有在天之灵,也会为自己的遭遇感到“愤愤不平”:“他在悲哀折磨之余将深情怀想起/遥远异国天穹下那个暑热的孤岛来!/在那里,守卫他的是和他一样/伟大而不可战胜的大海!”
结 语
从爱国的视角出发,莱蒙托夫认为拿破仑是民族自由的践踏者,所以用“敌人”“法国佬”“狂夫”和“三星期的勇士”等鄙视性词汇塑造他的形象。从自由的立场出发,莱蒙托夫认为拿破仑是自由的捍卫者和传播者,所以用“命运的伟丈夫”“伟大却是谁也改变不了”“虽然被击败了,仍不失为英雄”等语言描绘他的形象。揭示莱蒙托夫的这一矛盾,让我们更加相信,莱蒙托夫既是坚定的爱国者,又是追寻自由的斗士,而在他心目中,“自由”又在“爱国”之上。这似乎是一种矛盾,但其实又是和谐统一的。
莱蒙托夫对祖国俄罗斯的爱是纯粹的:“在莱蒙托夫的作品里,我们特别珍视的是他对美好未来的刚毅信心,对祖国各族人民和大自然的无比热爱,对人们应当生活在和平与相互尊敬之中的坚定信念。”①[苏]维·马努伊洛夫:《莱蒙托夫传》,刘伦振译,天津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12页。对莱蒙托夫而言,爱自己的祖国,意味着热切希望从她身上看到人类美好理想的实现,并且尽自己的力量去促成这一点。而在莱蒙托夫的心灵深处,自由更是人类美好理想最核心的体现。莱蒙托夫对自由的爱是炽热的,“他就像自己那诺夫哥罗德的英雄一样,是‘自由的最后一个儿子’”,“在珍视自身自由的同时,他还总会在主人公们身上寻找自由”②[俄]邦达连科:《天才的陨落——莱蒙托夫传》,王立业译,新星出版社,2016年版,第467—468页。。
遗憾的是,在自己深爱的祖国俄罗斯,毕生寻求自由的莱蒙托夫却看不到他渴望看到的自由。“人民在俄国昔日的伟大历史中扮演着英雄的角色,可现在却过着悲惨的奴隶生活,两者之间这种可怕的不协调,不能不使这个深思熟虑的孩子感到震惊。”③[俄]尼科列娃:《决斗的流刑犯:莱蒙托夫传》,第20页。天性热爱自由的莱蒙托夫,自然不想也不能接受摧残人类、压榨人民、阻碍祖国进一步发展的一切。而祖国自由缺失的现实情况,反过来也强化了莱蒙托夫对农奴制度下被压迫的农民终生不渝的同情,以及对人类个性自由更加急切和热切的企盼。
当饱含泪水,炽热地爱恋着祖国的时候,莱蒙托夫对自由的向往比任何时候都要强烈,因为他深爱的祖国正缺乏珍贵的自由;当饱含深情,热切地追寻着自由的时候,莱蒙托夫对祖国的爱恋比任何时候都要浓烈,因为他深爱的自由正远离自己的祖国。他爱的是拥有自由的祖国,他爱的是没有遗落他的祖国的自由。因此,可以明确地说,在莱蒙托夫身上,交织着对自由的强烈之爱和同样有力的对祖国的深情之爱。这种交织,很自然地影响到他对拿破仑形象截然不同的塑造上。而莱蒙托夫笔下截然不同的拿破仑形象,也从一个角度印证了热爱祖国与追求自由在他身上的交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