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俄国形式主义的学科交叉与理论创新

2020-03-03王咏梅

关键词:洛夫斯基陌生化俄国

王咏梅

(廊坊师范学院 文学院,河北 廊坊 065000)

俄国形式主义是20世纪西方文艺学领域第一个文学批评流派,它开启了文艺学与语言学、审美心理学、符号学等人文科学甚至系统论、信息论等自然科学之间的学科交叉互融,并借鉴其他学科的研究成果开辟了文学理论创新式发展的学术研究新路。本文仅就语言学和审美心理学基础上的俄国形式主义的产生、发展与理论创新作一探讨。

一、语言学基础上的俄国形式主义的产生与发展

(一)“语言学转向”背景下的俄国形式主义的产生

俄国形式主义的产生,与20 世纪西方学术思想史上的“语言学转向”密不可分。“语言学转向”主要是在哲学和语言学两个领域进行的。“哲学领域的‘语言学转向’可称为语言的转向,主要以分析主义哲学以语言问题取代传统的哲学问题和存在主义哲学重新反思语言和存在等范畴为代表。语言学领域的‘语言学转向’主要是指现代语言学家对语言及其相关范畴的重新阐释,以及运用语言学理论作为研究其他人文学科的参照系。”①蒋晓娟、杨向荣:《能指的强化与所指的遮蔽——语言学转向视域下的表征危机》,《吉首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2年第1期。西方学术界的这种“语言学转向”,对西方文学研究产生了强烈冲击,俄国形式主义就是在此历史背景和学术思潮的激荡下产生的。

1915 年,莫斯科大学一群才华卓著而又离经叛道的青年大学生自发组成了学术团体“莫斯科语言学小组”,该小组以罗曼·雅各布逊为首,主要成员有博加特廖夫、维诺库尔、布里克、托马舍夫斯基等人,他们把语言学、音步学和民间创作作为自己的主要研究目标②赵晓彬等:《雅可布逊的诗学研究》,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4页。。1916 年,在彼得堡又出现了另一个青年研究团体“诗歌语言研究会”(简称“奥波亚兹”)。不同于“莫斯科语言学小组”主要是由“冒险涉足诗学领域里的‘语言学家’群体”组成的,彼得堡“诗歌语言研究会”是一个由两部分人组成的成分比较驳杂的团队:一类是博德恩·德·库尔特内学派的语言专业的大学生,如列夫·雅库宾斯基和叶·德·波里瓦诺夫;另一类则是什克洛夫斯基、艾亨鲍姆、迪尼亚诺夫这样的文学理论家,“他们试图采用现代语言学方法来解决本学科的基本问题”①[美]V.厄利希:《俄国形式主义:历史与学说》,张冰译,商务印书馆,2017年版,第87页。。不久以后,雅各布逊也加入进来,和什克洛夫斯基一起成为该团体的中坚力量。“诗歌语言研究会”的成员们“不仅关注语言问题,而且通过对语言与诗歌的音韵、节奏、结构、意义的联系等诸多问题的研究,开辟了语言学与诗学相结合的研究道路。”②赵晓彬等:《雅可布逊的诗学研究》,第4页。

虽然这两个青年学术团体在研究内容方面各有侧重,在理论观点方面也不尽相同甚至时有分歧,但是他们都在现代语言学理论的影响下,把文学语言视为一种超然独立的存在,并以此为主要研究对象,对文学的形式和结构特性等语言事实本身倍加关注。也正因如此,后来学界把他们视为同一个学派,即“俄国形式主义”。尽管“‘形式主义’……这个含糊不清和令人不解的标签,是那些对分析语言的诗歌功能进行诋毁的人提出来的”③[俄]罗曼·雅各布逊:《诗学科学的探索》,见茨维坦·托多洛夫编《俄苏形式主义文论选》,蔡鸿滨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9年版,第2页。,并且在苏联的文艺批评界长期遭到“极端的曲解和滥用”④[英]罗吉·福勒:《现代西方文学批评术语词典》,袁德成等译,四川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111页。,但是作为20 世纪西方文艺理论史上第一个践行了“语言学转向”的批评流派,俄国形式主义却以不可遏止之势,在俄国文坛成为一支声势显赫的生力军,并在世界范围内产生了广泛而深远的影响。我们在英美新批评学派、捷克布拉格学派、法国结构主义甚至德国接受美学等新兴的理论话语中,都可以不同程度地看到俄国形式主义的影子。

(二)俄国形式主义产生与发展的语言学基础

一般认为,俄国形式主义是以瑞士语言学家索绪尔的结构主义语言学理论为基础产生和发展的。其实,这种说法是片面的。俄国形式主义内部由于成员构成复杂,理论主张同中有异,因此在所接受的语言学影响方面也不尽相同。大致说来,在俄国形式主义创立之初以及早期发展阶段,主要是受到本土语言学家库尔特内的影响,而自雅各布逊移居布拉格以后,即俄国形式主义发展的后期,则主要接受的是索绪尔语言学的影响。

1.库尔特内的“社会—心理语言学”对早期俄国形式主义的直接影响

博德恩·德·库尔特内是喀山语言学派的创始人,心理主义语言学的代表人物之一,其在“社会—心理语言学”理论方面做出了诸多具有开创之功的卓越贡献,什克洛夫斯基在彼得堡大学语文系就读时,聆听了库尔特内的课,很受震动,对其日后建构形式主义诗学理论产生了极大的启发和影响。

一方面,库尔特内作为新语法学派的创始人之一,和其大多数同仁一样,“反对语言进化的生物主义观念,一改前期历史比较语言学不考虑说话主体的心理因素的做法”⑤杨燕:《什克洛夫斯基诗学研究》,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6年版,第15页。,将研究重心放在了个人独特、多变的心理、生理活动上。他认为,每个言语主体的言语活动都具有不断变化、丰富多彩的心理特征,而个人言语虽然作为一种无意识的心理活动不受意识的制约,却又能被意识到。这实际上是在强调言语主体对无意识的心理活动的感受能力。正是在库尔特内这些思想的启发下,什克洛夫斯基不仅强调艺术活动的个人独创性本质,而且十分重视从心理学角度阐释艺术作品的独立价值,重视艺术作品所激发起的审美心理效果,甚至“将欣赏者是否获得美感看作艺术作品是否成功的唯一标志”①杨燕:《什克洛夫斯基诗学研究》,第14页。。但这与什氏所极力反对的俄国传统文论中的心理学派主张不同。什克洛夫斯基不是单纯强调从心理学角度透视作家的创作个性、阐释作品中主人公的心理特征,从而使文艺成为心理学的附庸和注脚,而是不仅注重艺术作品要唤起欣赏者的审美感受,同时还强调不同欣赏者审美心理的独特性,强调欣赏者的每一次“心理能量消耗”都是一次独特的个人心理体验。此外,正如库尔特内否认个人言语活动中的意识制约一样,什克洛夫斯基也否认艺术创作和艺术欣赏活动中有主体意识的参与,而将艺术活动看作一种不存在任何理性自觉的纯粹直觉活动。

另一方面,库尔特内与新语法学派的其他成员只是从个人心理角度研究语言现象不同,他在强调语言活动是一种个人心理活动的同时,还强调其具有社会性特征。在他看来,每个言语主体都不是处于绝对封闭环境中的孤立的个体,而是处于一个紧密联系、相互影响的群体中的社会性个体,因此,“语言只能在人类社会中存在,……语言学的基础不仅是个人心理学,还有社会学”②转引自杨燕:《什克洛夫斯基诗学研究》,第17页。。需要指出的是,库尔特内虽然强调语言的社会性特征,但并不认为有所谓的“世界语言”、民族语言或部落语言,他只是承认不同言语主体之间具有可相互交流的可能性而已,这一点对什克洛夫斯基的诗学建构也有所影响,表现在什氏极力强调艺术活动的个体性而否认集体创作的可能性,认为对于某些“集体创作”的艺术以及艺术流派或体裁的演变来说,真正做出贡献的其实是每个参与艺术创作的个体,而不是某个集体。③杨燕:《什克洛夫斯基诗学研究》,第17页。

此外,库尔特内对施莱赫尔和施密特把语言看作自然有机体、把语言的存在看作独立于人之外的客体这种语言观的反对,以及他对语言发展规律的总结,都得到了什克洛夫斯基的认可,我们在什氏的诗学理论中可以明显地看到其所受到的影响。库尔特内的“社会—心理语言学”不仅为什氏的形式主义诗学理论提供了语言学基础,也对俄国形式主义流派的大部分成员产生了程度不同的重要影响。④详见杨燕:《什克洛夫斯基诗学研究》,第17—20页。

2.索绪尔的结构主义语言学对“后俄国形式主义”的重要影响

俄国形式主义的另一位代表人物雅各布逊本身是一个语言学家,不同于身为文艺学家的什克洛夫斯基把语言学当作解决文学理论问题时必须用到的一套概念工具,雅氏把现代诗歌研究看作是检验其语言学方法论假说的试验场。因此,在他看来,以研究文学作品的语言构成为主要任务的诗学不是仅仅借用语言学方法,而是属于语言学的一个组成部分,是为了丰富语言学的研究内容。正是在这一意义上,他的诗学研究被称为“语言学诗学”。雅各布逊早期的“语言学诗学”研究主要受本土语言学家库尔特内的影响,表现在他从一开始就着力探讨诗歌语言外在的音响层次与其内在意义之间的复杂关系,注重研究区分意义的最小单位即音位问题,而这无疑是受到了库尔特内的两位学生——列夫·谢尔巴和叶·德·波里瓦诺夫关于音位是音响与语义之间不可再分的关联环节这一学说的直接影响。1920 年雅各布逊移居布拉格后,日渐受到瑞士著名语言学家索绪尔的结构主义语言学理论影响,并在1926 年与马泰休斯、穆卡洛夫斯基等人共同创立了“布拉格语言学派”,开创了结构主义语言学诗学这一崭新的研究领域。有人说,布拉格结构主义是俄国形式主义的捷克变体,也有人称之为“后俄国形式主义”,无论如何,我们都可以把布拉格学派成立以后雅各布逊的诗学看成是俄国形式主义的一个新的发展阶段,它的产生则是雅氏批判地继承索绪尔的结构主义和符号学理论并加以创新性发展的结果。

索绪尔认为,语言是社会的产物,是一种由“任意的”和“区分性的”符号序列组成的抽象的、封闭的符号系统,有一整套结构规则支配着语言使用者具体的“言语”活动。在这个符号系统中,任何语言符号都具有音响形象(即“能指”)和概念含义(即“所指”),并由两种区分性关系“句段”(即组合关系)和“联想”(即聚合关系)构成:前者是按照符号的相近性结合而成的关系,后者则是按照符号的相似性构成的关系。语言学不仅要进行历时性的研究,还应进行共时性的研究。由此可见,索绪尔的结构主义语言学理论是建立在一种二项对立原则基础上的,这对现代语言学和文艺理论具有重大启示意义,对于雅各布逊的语言学诗学的创建也产生了极大影响。雅氏从语言的音位对立到借助“相似—毗邻”“事实—约定”原则对符号加以归类,以及早期着眼于诗语和非诗语的区分性研究等理论成就,在很大程度上都得益于索绪尔的二项对立的语言学理论。他的语言学诗学中的许多思想范畴,也都是在对索绪尔语言学理论模式的接受及对其观点的修正中建立并加以完善的。例如,雅各布逊在阐述索绪尔关于语言符号的联想和句段关系之后,又补充性地提出了著名的隐喻和换喻理论,并把它们和语言结构的两个主要轴线——聚合与组合联系起来,认为二者实际上代表了语言的共时性模式和历时性模式:隐喻是选择的、联想的、共时的,而换喻是组合的、句段的、历时的。①赵晓彬等:《雅可布逊的诗学研究》,第50—52页。这一理论的价值就在于,利用索绪尔的二项对立原则和模式来解释文学和非文学、诗语和非诗语,或语言的“诗性功能”与其他功能之间的区别,显然是一个非常有效的方法。

此外,关于索绪尔二项对立的语言学理论中的共时与历时的关系学说,雅各布逊同样进行了拓展乃至补充性论述。他反对索绪尔在划分共时和历时的时候,只是将结构归为共时研究层面,而把历时研究与习惯的演变方法挂钩,认为共时的、客体的片段同时总是充满着历时的成分,共时方法应考虑这些成分。这样,雅各布逊将历时与共时融合在一起,提出了动态的共时观。他强调指出:“任何一种语言变化,如果不是针对语言系统,都无法理解或诠释清楚……语言变化针对的是动态的共时。”②赵晓彬等:《雅可布逊的诗学研究》,第52—53页。这种动态的共时观不但对于语言学及其分支研究都有着重要意义,而且有益于对文学的诗意性及文学的演变等诸多问题做出令人信服的阐述。

可见,作为语言学家,雅各布逊“在语言学与诗学的关系问题上有着许多精辟之见。这一切都得益于他对索绪尔二项对立的普通语言学理论的吸收和批判、继承和超越”③赵晓彬等:《雅可布逊的诗学研究》,第56页。。

二、审美心理学基础上的俄国形式主义的理论创新

(一)“文学性”与“可感的形式”:注重审美体验的文学本质观创新

在西方学术史上,从19世纪下半叶开始,随着叔本华、尼采、克罗齐、弗洛伊德等非理性主义者及其学说的声名鹊起,“意志”“自我”“直觉”“潜意识”等感性心理现象成为学术界的热门话题。这些迹象表明,多年来被思辨理性压抑的直观感性开始复活了。④赵宪章等:《西方形式美学》,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211页。其实,自亚里斯多德以来,“感性”经验便总是同“形式”直观联系在一起。而在古典主义美学家康德提出“审美不涉利害”和“美只应涉及形式”这两个相互关联的命题后,审美对象的感性形式与审美主体非功利的直觉体验之间的天然联系更进一步为人们所认识。尽管康德在指出审美判断“只涉及对象的形式,所产生的快感……是惟一的没有利害关系的自由的快感”①刘万勇:《西方形式主义溯源》,昆仑出版社,2006年版,第125页。的同时,还进一步指出了“美是主观合目的性的形式。……仅仅是它的形式——那种与主体的心意机能相契合的形式——才能引起主体的想象力与知性的自由活动。……因而,美既是形式的,又是主观表现性的”②刘万勇:《西方形式主义溯源》,第125页。,但是,在康德之后的浪漫主义、象征主义乃至俄国形式主义等诸多创作流派和理论流派,仍然对他的“美只应涉及形式”这一命题作了偏执的理解和发挥,甚至将艺术形式推向了感性经验的极端,从而导致了“唯形式论”,即艺术上的形式主义。

俄国形式主义就是在唯美主义的直接影响下,将康德美学中的“审美不涉利害”和“美只应涉及形式”直接置换成了“艺术不涉利害”和“文学作品是纯形式”。之所以如此,乃是为了纠正长期以来把艺术看成一种形象的思维方式和一种认识现实世界的方式的弊端,把沦落为哲学、社会学、伦理学、文化学、心理学等学科婢女的文艺学从外部现实的牢笼中解放出来,使其回归到独立自足、充分自治的艺术王国,“回到文学本身”,从而把文学研究的对象严格地限定在文学与其他学科的差异性上,即那种使文学之所以成为文学的普遍属性、内在根据,亦即雅各布逊所说的“文学性”。

俄国形式主义者们认为,“文学性”从根本上说就是存在于文学作品自身之中的属性,这种决定着文学之所以是文学的东西不在作品所反映的社会生活以及作家情感和作品主人公的心理等“内容”里,而在组成文本的语言、结构、手法和技巧等作品的“形式”整体中。但俄国形式主义者所说的“形式”是一个具有崭新意义的概念,它并不是包裹“内容”的外壳或者说盛放“内容”的器皿,而是“一个独立自足的‘向心’的也即指向自身而非指向外在现实的非实存性的存在”③赵宪章等:《西方形式美学》,第234页。,这种“形式”不仅本身就包含着“内容”,“而且组织它、塑造它、决定它的意义”④杨向荣:《西方诗学话语中的陌生化》,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52页。,由此构成了艺术作品的本体性存在。为了自己所说的“内容”与“形式”概念不至于和传统文论中的这一对概念相混淆,俄国形式主义者们用“材料”和“手法”这一对概念对其进行了置换。在他们看来,材料(包括思想、观念、主题等思想材料以及语音、语词等语言材料)并不具有自身独立的意义,它们仅仅是一些原始的素材,必须经过手法(又译为“程序”,是指使作品产生艺术性的一切艺术安排和构成方式)的加工、变形才得以进入文学作品当中。⑤杨向荣:《西方诗学话语中的陌生化》,第53—54页。什克洛夫斯基强调指出:“手法的目的就是要使作品尽可能被感受为艺术作品。”⑥[俄]维·什克洛夫斯基等:《俄国形式主义文论选》,方珊等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9年版,第3页。由于“手法”这一概念是“形式”概念的置换,这就意味着使作品尽可能被感受为艺术作品亦是“形式”的内在目的性。换句话说,这里强调的实际上是作为文学作品本体存在的形式的可感性,而这种形式的可感性来自于手法(程序)对材料的特殊加工和处理,“没有程序的加入,材料就只是一团零碎、散落、漫无头绪的乱麻,仍是原始素材,不会也难以唤起人的审美感受”⑦杨向荣:《西方诗学话语中的陌生化》,第55页。。可见,俄国形式主义者提出的“文学性”即作品形式的可感性,乃是着重从读者的审美感受和体验出发,亦即从审美心理学的角度对文学本质观的创新性发展。

(二)“自动化”与“陌生化”:注重审美感受的文学理论创新

俄国形式主义视文学为自我指涉体,认为文学的本质即“文学性”在于可感的形式。那么,在文学的创作—接受活动中,如何才能实现形式的可感性呢?在文学的发展演变过程中,又是什么规律起着内在的支配作用呢?对此,他们立足于审美心理学基础,提出了运用“陌生化”的艺术程序(手法)实现“形式的艰深化”,从而唤起接受者的审美注意来对抗审美感受的“自动化”的著名理论。

1.“自动化”与“陌生化”的心理学基础

什克洛夫斯基曾经指出:“一事物的艺术性,它之归属为诗,是我们的感受方式产生的结果。而我们(在狭义上)称为艺术性的事物则是用特殊的手法制作,制作的目的也在于力求使之一定被感受为艺术性的事物。”①[俄]维·什克洛夫斯基:《散文理论》,刘宗次译,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7年版,第6页。可见,什氏把接受者能否从艺术作品中获得审美感受、能否把诗感受为诗看成是艺术的本质特性能否获得实现的关键,而把创作者采用特殊的手法来制作艺术品看成是艺术的本质特性获得实现的前提条件。正是由此出发,什克洛夫斯基通过对人们在日常生活中心理感受的一般规律的研究,发现了人的感觉具有一种“自动化”趋势:“一旦人们的动作成为习惯,就会自动完成。”比如,人们在日常言语交际活动中能够听懂不完整的句子,能够领会只说出一半的词语,其实就源于言语活动的自动化过程。这个时候,语词所代表的事物似乎是被包装着从我们面前经过,我们通过感觉的惯性能够感知到它的存在,但我们所得到的只是肤浅的、浮光掠影的表面印象而已。长此以往,语词所指的事物在人们的感受中便会变得枯萎。②[俄]维·什克洛夫斯基:《散文理论》,第9—10页。于是,为了避免自动化言语带来的人们感觉的迟钝、麻木甚至呆滞,什克洛夫斯基提出了艺术活动的“陌生化”(又译为“反常化”“奇异化”)理论。他说:“正是为了恢复对生活的体验,感觉到事物的存在,为了使石头成其为石头,才存在所谓的艺术。艺术的目的是为了把事物提供为一种可观可见之物,而不是可认可知之物。艺术的手法是将事物‘奇异化’(即‘陌生化’——笔者注)的手法,是把形式艰深化,从而增加感受的难度和时间的手法,因为在艺术中感受过程本身就是目的,应该使之延长。”③[俄]维·什克洛夫斯基:《散文理论》,第10页。

可见,俄国形式主义者认为艺术存在的根本目的就是恢复人们对生活的新鲜感受,让人们感觉、体验到事物的本真样态,为人们提供感性直观的审美对象而不是概念化的认识论对象。为此,他们提出艺术创作主体要以奇异化(陌生化)手法来建构作品的形式并使形式艰深化,从而打破人们审美感受的自动化,使艺术接受者产生新奇之感,同时增加艺术作品的感知难度,延长欣赏者在艺术接受过程中的感知时间,让艺术感受过程本身成为人们乐不思蜀、流连忘返的审美享受过程,让艺术接受者充分领略审美感受过程本身的美妙。

2.“陌生化”理论对文学活动观的创新

从文学创作的角度来看,为了使读者从世俗的感觉中惊醒而专注于眼前的审美对象并延缓其审美感受时长,俄国形式主义者不仅从文学创造的总原则层面提出了“陌生化”概念,而且从具体操作手法层面对陌生化程序进行了多方面的探讨。首先,俄国形式主义者主张用“陌生化”手法对日常语言进行扭曲、变形、“施加暴力”等艺术加工,从而凸显并激活语词的派生意义和边缘意义;其次,他们主张从语词的音响、结构、韵律、节奏等内部形式要素方面,偏离或打破传统的语词构成方式,从而使读者永远处于新颖奇特的感受当中;再次,俄国形式主义者们还针对不同文体运用“陌生化”手法进行具体分析实践,比如分析了诗歌中如何采用倒装、比喻、夸张、反讽、怪诞、象征、隐喻等手法进行诗语的“难化”,叙事作品中如何在音响、外形、意象、细节、情节、结构等各个层面实施创造性变形或结构延宕以引起读者的新奇感受和审美注意等。正如学者冯毓云指出的:“俄国形式主义将陌生化注入艺术家的审美体验之中,从根本上改变了感同身受的自动化体验方式对生活亦步亦趋的被动局面,……这是俄国形式主义对传统体验模式的开创性突围。”①冯毓云:《艺术即陌生化——论俄国形式主义陌生化的审美价值》,《北方论丛》2004年第1期。

从文学接受的角度来看,现代心理学研究成果表明,人在进行审美欣赏时有着由先在的阅读经验和审美趣味制约的审美心理定势,当人以这样一种审美心理定势去有选择地接受某种适其所好的审美对象时,久而久之就会形成感觉的自动化、机械化,失去对审美对象的新鲜感和审美兴趣。正因如此,文学艺术应以一种“陌生化”手法,即“以一种新颖、独特的信息,引起人们无意识注意的高度集中,不断打破或修正人们的心理定势,使人们的感受从麻木不仁和昏昏欲睡的状态中惊醒过来,迫使他们以一种新奇的眼光和特殊的感觉方式重新感知和审视对象”②刘万勇:《俄国形式主义的“陌生化”与艺术接受》,《山西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9年第2期。。什克洛夫斯基在20 世纪初接受美学尚未诞生时,从读者的心理活动规律出发提出了“自动化”与“陌生化”原理,肯定了接受者永远趋向于“求新趋异”“趋奇走怪”甚至喜新厌旧的心理规律,将接受者的创造性、能动性提升到与艺术家同等重要的地位,这“不能不说是一个伟大的洞见”③冯毓云:《艺术即陌生化——论俄国形式主义陌生化的审美价值》,《北方论丛》2004年第1期。。

3.“陌生化”理论对文学发展观的创新

在文学发展演变的问题上,俄国形式主义认为,接受者感觉的“自动化”与“陌生化”的交替演变,客观上要求文学艺术的形式、程序也要不断地在“自动化”和“陌生化”之间交替演变。什克洛夫斯基指出:“艺术作品是在与其他作品联想的背景上并通过这种联想而被感受的。……新形式的出现并非为了表现新的内容,而是为了代替已失去艺术性的旧形式。”④[俄]维·什克洛夫斯基:《散文理论》,第31页。这就是说,在文学发展史上,文学形式的演变某种程度上来自于读者审美感受的自动化和审美心理求新求异的陌生化需求。“当一种文学形式广泛流传开来,这种形式就会得到广泛的模仿而变得千篇一律,从而变成了一些自动化的模式。在这个时候,就需要有另一种新的、可感性的形式来取代它。因此,为了打破自动化感受的习惯化定势,冲破审美关注的惯性,使接受主体获得新颖奇异之感,并使这种感受长久地留在接受主体的审美屏幕上,艺术家必须通过创造复杂化和难化的新模式来替代业已陈旧的文学发展模式。”⑤杨向荣:《西方诗学话语中的陌生化》,第64页。这样,在俄国形式主义者看来,文学的发展演变史就是一部“自动化”不断消解、“陌生化”不断出现的历史。这也是一个不断偏离常规、追求特别的心理感受的过程。什克洛夫斯基指出,“当我们感受到某种与通常的、正常的东西,与某种现行的规范的背离时,我们在情绪上会产生特殊性质的印象,……与常规事物的某种程度的区别反过来可以成为背离的出发点和尺度,这时任何对常规的回归又被感受为区别”⑥[俄]维·什克洛夫斯基:《散文理论》,第31—32页。。正因如此,当一种文学模式已经被读者习焉不察、不再能够为其带来强烈而独特的审美感觉时,就必须对构成作品的程序(手法)进行陌生化或变形处理,使其以一种新的面目呈现于读者面前,从而使读者的审美感觉得以复活。而新的文学模式经过不断的重复使用,不断地刺激读者的感知系统,久而久之又会逐渐变成自动化的审美经验,不能再引起读者的审美注意。这时创作者就要在更高一级的层面上再一次对艺术程序进行陌生化与变形处理,使其再次成为能调动接受者审美兴趣的新奇模式,使读者的审美感知系统再次得到新的刺激,获得新的审美体验。可见,“在形式主义者眼里,一部文学史就是一部自动化与陌生化不断交替的文学史”①杨向荣:《俄国形式主义》,见赵一凡等主编:《西方文论关键词》,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6 年版,第69 页。,“文学的永恒生命正在于自动化(或程式化)不断向陌生化位移,生生不息。由此可见,推动文学发展的源泉正在于陌生化,在于文学自身的规律。这样,艺术发展的奥秘也就从传统文论的外部动因转向了艺术自身的内部动因。这种由外向内转的发展观,应该说不仅符合艺术发展变化的规律,而且是对传统文论发展观的又一次开创性的突破”②冯毓云:《艺术即陌生化——论俄国形式主义陌生化的审美价值》,《北方论丛》2004年第1期。。

结 语

俄国形式主义作为20世纪第一个文学批评流派,开启了一个崭新的文艺学与语言学、符号学、审美心理学等学科交叉融合、创新发展的新时代。尽管由于当时苏联国内特殊的政治气候影响,这个学派在俄国本土存在的时间不长,但是它所创立的“文学性”“陌生化”等范畴以及对文学作品的内在规律进行研究的文学批评范式,却在世界范围内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使俄国形式主义文艺理论的价值至今难以磨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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