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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遭遇》与《活着》的生存主题比较

2020-03-03桂永才

关键词:福贵余华命运

桂永才

(淮南师范学院 外国语学院, 安徽 淮南 232001)

一、 肖洛霍夫《一个人的遭遇》中的幸存者

1956年,苏联作家、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肖洛霍夫经过10年苦心酝酿,在《真理报》上发表的小说《一个人的遭遇》,立即在世界文坛上引起很大轰动,使得“全俄罗斯流泪”。革命战争、卫国战争、大饥饿年代,不仅在物质方面给该国带来严重破坏,而且同时在精神方面也给人们造成致命打击,使得很多人丧失对人生价值与意义的追寻,对道德准则与规范的信心,进而让人们对自身前途以及命运深感担忧。肖洛霍夫对本国人民的存在方式和精神状态高度关注,并一改前人歌颂战争、颂扬出类拔萃的英雄人物的传统写作手法,以全新的艺术策略描写突发事件给普通人带来无尽的苦难和在苦难中生存者的悲剧命运。饱受生活摧残折磨的幸存者一方面体会到内心的痛苦孤寂、冷落寂寥;另一方面拒绝在死亡的漩涡中颓废沉沦,不是过着庸庸碌碌生活,而是以坚强意志、积极达观、与命运抗争到底的人生姿态克服生存危机。他笔下的生存者的塑造不仅在世界文学史上有一席之地,对在目前全球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疫情危机中的生存者亦有一定启发。

二、 余华《活着》中的幸存者

中国先锋派作家余华发表的《活着》,也引起国内外学界的极大震动。国外媒体盛赞称此书是非常伟大的作品,“该书描绘了20世纪中国的全貌,以福贵之口讲述了20世纪中国文学史,成为中国文学的典范。”[1]187通过这部作品,余华也淋漓尽致地表达了他对人在特殊遭际中存在本体的高度关注,揭示了面对难以抵御的苦难,幸存者孤独地在沉痛凄惨的生存环境中不断承受命运对他的肆虐打击,却依然保持人性的美好,用执着的忍耐之心默默地承受生命的苦难,体现生命力的顽强。在经历先锋派文学实验后,余华的创作态度由与现实世界的截然对立转向以同情悲悯、温和仁爱的角度打量现实,所以在《活着》中,余华塑造了见证了死亡和苦难、冷漠与凄惶的幸存者不厌其烦地讲述自己的喜怒哀乐,因为讲述使得他能一次又一次地重温亲情,体验存在的不易,激发他更加意识到活着的责任和义务,以顺从的姿态继续生存。这种生存观使得我们联想到当下全球新型冠状病毒肺炎蔓延和肆虐下的幸存者,他们究竟应该以何种精神状态继续活着,余华的这部小说主人公所表现出来忍耐程度,给他们以深刻启示。以下将以存在主义为视角,探索两部作品的异同,并从宗教信仰、文化背景、审美理念三方面探索和挖掘造成差异的原因,解析这两部作品对当下全球新型冠状病毒传播蔓延背景下如何思考当代人类社会面临的问题和个体生存状况具有启发意义。

三、《一个人的遭遇》与《活着》的相似之处

(一)相似的生存状态

肖洛霍夫和余华在《一个人的遭遇》与《活着》中不仅精心构思和细心描绘主人公的存在状态,而且他们都扩展了所叙述的主体数量,即以叙述者为中心,在有限的文本中呈现出主人公亲朋好友的苦难遭际以彰显作者对存在主题的关注,从而给命运书写以无限张力,极大地丰富了作品的存在主旨。

存在主义者认为人和社会是主体和客体的对立,客体是荒谬的敌对环境,人的存在具有戏剧性。《一个人的遭遇》的主人公安德烈·索科洛夫不是唯一的命运被动承受者,他周围的人物也都深陷“客体”的泥淖。

索科洛夫从小在艰苦卓绝的恶劣环境中卖命以求生存。他出卖劳动力当长工,国内战争期间参加革命,然而,他终日勤恳劳作也不能阻止厄运的降临。大饥饿灾荒时期,他为富农当牛做马,饱尝皮鞭、咒骂、凌辱的滋味。后来终于当了工人,娶到了美丽温柔、聪明善良的娇妻,但是命运仍然操控和逼迫着他,好景不长,卫国战争的爆发促使索科洛夫早早应征入伍。在炮火连天的战场上,他多次驾驶满载枪支炮弹的汽车转战沙场,冲破敌军封锁线,曾经身受重伤,危及生命。他的父母、妹妹、妻子、孩子都在恶劣环境中失去自我,成为命运的傀儡。他的父母和妹妹都在家里活活饿死,他成了无依无靠、孤苦伶仃的孤儿。他妻子的命运也坎坷多舛,她的父母也早早去世,所以他妻子从小内心也异常痛苦、寡言少语,缺少家庭亲情温暖的她后来在和索科洛夫的恋爱婚姻中,试图打开自己的心结。她和索科洛夫结婚后生下一个聪明伶俐的孩子,命运似乎对她洒下阳光,在她少女时期给她甜美的爱情、聪慧的孩子、幸福的家庭,然而,这却是为了更加彻底地摧毁她一生的幸福。称心如意的幸福生活没延续几年,丈夫便在卫国战争中投身战场,生死未卜,她在深渊中如行尸走肉般带着儿子过着浑浑噩噩的生活,后来孩子和她都在敌人的轰炸中不幸死去。

在《活着》中,余华精心构思了经历异常艰难而又平静生活的普通中国百姓福贵的形象,以他为叙事中心,他周围的每一个人都是余华存在书写的叙事载体。福贵、家珍、凤霞等都是经历曲折坎坷命运的人,都被命运所支配、被存在所困扰。

主人公福贵是个家族显赫的放荡不羁的花花公子。他年纪轻轻就终日沉湎于吃喝嫖赌抽当中,最终他败光了祖传的包括土地、房屋在内的所有家产,父亲被活活气死。他的妻子家珍被岳父一气之下接回家中,母亲身子单薄,基本丧失劳动力,福贵只好做了地主龙二的佃农,起早贪黑地干农活,身体的折磨、精神的摧残令他深感命运的巨大不幸,使他的生存雪上加霜。

福贵进城为母亲抓药时被国民党抓去当了壮丁。在残酷的战争中,他经历了各种各样惨无人道的生存考验,面对一幕幕各种惨死的人间悲剧,他亲身感受到存在的艰难、斗争的荒谬、战争的残忍。当他经受住各种形式的考验,侥幸从战争阴影中奇迹般幸存,忠厚老实的他回家以为能和妻子女儿团聚从此过上幸福生活的时候,命运再次把他拖向人生的谷底,他亲人全部被命运的魔爪扼死,最终只剩福贵一个人和一头老牛相依为命。

两个不同的人物在不同的国度下各自存在,却都有相似的生存状态和苦难命运。“客体”环境给予他们的是难以言表的重重困境,构成他们波折坎坷的一生。命运赐给他们最宝贵的生命,然而又无情冷漠地夺去了温情、亲情、物质财富和精神享受,让他们在体验生存至痛后孤独存在。

(二)共同的生存目标

法国存在主义大师萨特的名言“存在先于本质”是存在主义哲学的建构基点。意思是每个人自己的本质是由自己的主观自由意志和自由行动来构建的。

在艰苦卓绝的存在困境中,有的人选择观察良久后忘而退却,有的人奋不顾身主动出击迎接挑战。人们在脑海中构建出一种主观意识,一种生存信念,能指引着人们的自由行动。《一个人的遭遇》和《活着》的主人公都是生存的强者,他们都努力战胜他们惶恐不安的内心,思想意识中坚定活着的信念,以努力生存为目标而不懈挣扎,最终获得自己的本质。索科洛夫在战火连天的岁月中苦求生存,当一桩桩痛彻心扉的“非常”遭际向他袭来,他脑海只有一个信念 —— 活着。与其说他是与饥饿、被出卖、被胁迫、死亡的外部势力作抗争,不如说他是与恐惧的心理抗衡。肖洛霍夫以精湛的文学手法形象生动地描绘这一场场心理战斗,让我们感受到字里行间迸发出由“活着”的信念激发出的巨大潜能,这种潜能产生形而上的生存意志,使得主人公不管面对什么形式的可怕力量,无论是令人闻之丧胆的骇人刑具,还是威胁他的荒野猛兽,抑或是万箭穿心的饥饿感,都能促使主人公以存在的姿态睥睨困境,使其生命放射耀眼的光芒。《一个人的遭遇》中弥漫着死亡气息、深陷厄运囹圄中出现的一抹生命色彩的自由意志,牵引着索科洛夫走向生的光明。他的救赎良方是死亡不能实现人类的救赎,只有直面死神,以积极进取、努力拼搏的自由行动和命运抗争,才能真正实现自我拯救。

余华笔下《活着》中的福贵一生中经历了国内战争、土地改革、“文革”,一次又一次的现实打击和摧毁没有击垮他,他依然以活着为最终目标而生存。正如余华在小说序言中说,“人是为活着本身而活着,而不是为了活着之外的任何事物而活着。”[1]6在命运的严酷挑战下,福贵把存在作为他战胜外在困难的有力武器和一大法宝,用此反击和消融一切生命悲剧。

(三)孤独:相似的存在状态

荒诞派作家表现了原因与结果分裂、愿望与现实的悖逆、目的与手段的对立、个体与类的疏离[2]。存在主义者认为, “人是无缘无故被抛到这个陌生荒诞的世界里,所以经常找不到安身立命之所,时时感到独孤。”[3]446孤独,作为生命特殊的存在形态,分为两种类型:生活中的孤独和生命中的孤独。前者是一种外在的、客观现实性的真实感受;而后者是建立在生命本性基础上,通过意识能为人们所感知,是一种内在的、主观性生命意识。

肖洛霍夫和余华笔下的主人公都体会到生活的孤独和生命的孤独。在《一个人的遭遇》中,索科洛夫在给部队运送炮弹途中,不幸被德国法西斯俘虏,在被俘的两年中,他经常受到法西斯的毒打、辱骂和折磨。他生活在生命孤独之中,在生存和死亡间游移。后来他虽然获救享受着荣誉的喜悦,但时常感受着生命的孤独。他的家人全部离他而去,他深刻地感受内心的孤寂、冷落、寂寥,无人关心他是如何九死一生的,也无人分享他斩获敌首的狂喜。

在《活着》中,残酷的现实把温情、友情、爱情撕得粉碎,儿子有庆抽血身亡、女儿凤霞难产大出血毙命、妻子家珍患软骨病撒手人寰、女婿二喜工地出事故惨死、 外孙苦根吃豆子撑死,亲人们都相继离他而去,只剩下福贵和一头老牛相互偎依。他在沉痛凄惨的生存环境中继续承受命运对他的肆虐打击,福贵和索科洛夫无处诉说的孤独寂寞只能在心中构筑血汗的祭坛,默默地舔舐着心中的伤痕。

(四)相似的理性思维

存在主义核心观点是“自由”,萨特认为, “人生之路是充满自由的,然而又被人性和诸多事物所限制,在这种‘处境’之下,正直的人行动的终极意义就在于对自由本身的追寻”,萨特的“处境论”肯定人的价值和自由选择的权利。“存在”需要强大的理性思维做背后支撑,当生命陷入恐怖的绝境时,存在主义激发人们担负自己的责任,以获本真。

小说中,两位主人公都以一种理性的心态对付风云突变的外界环境。当家境殷实的福贵遇到人生的起伏,由地主家的少爷沦落到贫困佃农时,曾经衣食无忧的生活优越感和身份自豪感使得他一时无法接受这个惨痛的现实,产生了消极怠工的情绪;但是来自含情脉脉的家庭亲情激发了他的责任心,他重新以积极乐观的心态努力干活,养家糊口。

《一个人的遭遇》中主人公安德烈·索科洛夫同样是以极大的理性克服困难,追寻自由。起初从战场九死一生幸存回家,面对的却是亲人的全部逝去,他拒绝接受这个悲惨的噩耗,瞬间体力不支,瘫倒地上,心理由希望转成失望到恐惧最后到绝望。最终他收养和他有同样身世的孤儿——在战争中失去双亲的孤儿并命名为“万尼亚”。

“意象是诗人主观思想感情与客观具体物象的统一”[4]。这是个发人深思、意味深长的意象,“万尼亚”在俄罗斯是普遍的“伊万”的爱称,“伊万”在古犹太语是 “上天同情悲悯、仁慈宽恕”的意思。在《刽子手难逃人民的审判》中,肖洛霍夫这样写道,“ ‘伊万’这个名字极具象征意义,这是一个穿着灰色大衣,能够在严峻战争时期,还能把自己最后一块面包斩钉截铁地送给孤儿的好人,是能够奋不顾身地以自己的身体掩护同志,把战友从死亡中拯救出来的人,是一个忍受一切艰难困苦,去为国建立丰功伟业的英雄。”[5]索科洛夫像一只家破人亡的老鹰,需要别人的温暖庇佑,在这种惨绝人寰的处境下,他需要别人温暖,而他却拿出自己身上残余的热量、热情温暖另一个战争孤儿。他已经是伤痕累累的老鹰,却以宽广的胸怀、高尚的道德情操、深沉的责任感张开残碎的翅膀庇护另一只无巢可居的雏鹰。这个意象寄寓着索科洛夫延续存在的满心希望、对未来充满美好憧憬之意,象征着他由悲伤绝望的消极状态转到执着生命存在的积极姿态,这是以一种理性的生存心态对待生活,力图战胜人生磨难。

肖洛霍夫和余华都以独特的视角展示身世平凡的普通人在非常时期特殊的命运遭际,联想到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疫情传播和蔓延的当下全球形势,启发着在这场新型冠状病毒肺炎中的不幸者或者幸存者,都要敬畏生命,学习索科洛夫的这种不向对方俯首称臣、不向命运屈服的理性精神,这样我们就会在理性思维的支撑下享受存在的神奇和美好、生命的雄奇和彪悍。

四、《活着》和《一个人的遭遇》的差异

(一)不同的存在意识:以生拒死与以死抗争

加缪把人对待荒谬遭遇的态度归纳为三种:一是生理上的自杀,这是一种消极逃避的态度;二是哲学上的自杀,其实质也是一种逃遁,是自我理性的窒息与自残;第三是坚持奋斗,努力抗争,坚定存活于世的信念。存在主义者普遍赞赏的是第三种态度[6]。

肖洛霍夫和余华通过一系列由死亡事件带给主人公的压力和禁锢,展示主人公在生生不息的生命原动力的作用下表现出了自由选择折射出的生存意识。就他们生命个体来说,当生命处于一种因外界力量打破或者侵入而处于不平稳发展的状态时,存在意识就被最大限度地激发。索科洛夫和福贵有着极其相似的人生命运和坎坷经历,但是在“非常遭遇”面前的生存选择方式、对命运的态度、对生命的信念却各不相同。

索科洛夫用积极反抗的姿态与命运抗争,通过不屈不挠的抗击获得“人之为人”的尊严和价值,比较活着本身,索科洛夫更加注重生命本体之外的精神信念。相反,余华笔下的富贵则认为人应该为活着而活着,采取忍耐的存在观在顺从命运安排的过程中继续生存。

在《一个人的遭遇》中,主人公始终以不屈不挠的积极姿态回应命运对他的一次次折磨。他企图通过保家卫国的方式摆脱命运的摆布,但这却使他更快地陷入命运的魔爪,在战场上受到更多的蹂躏。比如他毫不犹豫地想突破敌军封锁线,不幸的是,他驾驶的汽车被敌军炸翻,他身负重伤成了俘虏,即使是在被押往俘虏营的途中,他也不是坐以待毙,而是像西西弗思一样选择主动抗争,他被敌人的酷刑摧残得血肉模糊,也不愿出卖同胞。

他企图凭借超越生命极限的力量扭转命运的乾坤,以死抗争,加快走向光明的脚步:他冒着生命危险掐死一个企图出卖指挥官以谄媚德寇、卖国求荣的叛徒;在为死去的战俘挖坟时,他遂伺机逃跑,不幸被发现并被德寇的大狼狗咬得皮开肉绽、血肉模糊;他受到牢狱之灾、战争之祸仍然无所畏惧、宁死不屈。

在《活着》中,余华笔下人物都以隐忍宽容的方式面对命运魔爪的戏谑,在该小说中,福贵是受苦难受折磨次数最多、苦难最深重的人。他纵然有无数次自杀的理由,但是他仍然坚强地存活于世。无论是他吃喝嫖赌,胡作非为,败光家里所有财产,还是他在战场上经历的恶疾、伤痛、失火、厮杀等厄运都没能使他升腾出自杀之念,读者不难发现福贵身上内蕴的强大的生存意识。

当他从战场上侥幸活着回家,本打算过平静安宁、安居乐业的生活,不料目不暇接的灾难,政治革命和自然灾害使他身体遭受无尽的折磨。他体会命运一次又一次打击和摧残他并把他推向绝望的深渊,但他仍然以“以死拒生”姿态对抗死亡,以巨大的忍耐性与命运周旋,在命运的夹缝中呻吟求生。他明白命运面前任何反抗、拒绝、质疑都无济于事,存在就是为了活着而活着。最后,他和一头被他解救下来的老黄牛为伴,并轮流用亲人的名字称呼它,余华曾这样评价他笔下的主人公福贵:“福贵是我见到的这个世界上最尊重生命的一个人,他拥有了比别人多很多的死亡的理由,可是他活着。”[1]156

家珍、凤霞、有庆等经历了悲凉凄惨事件后之所以都是“以生拒死”的忍耐姿态接受命运对自己的任意摆布,就是因为有了超然的“忍耐”。所以在经历种种痛苦后,他们没有血与泪的强烈控诉,也没有消极被动的逃避和屈服,没有血雨腥风的呼号,更没有撕心裂肺的呼喊,都是以本能的求生意志、顽强的生命气息忍辱负重、默默承受。余华在自序中阐释了创作这本小说的缘由,“我听过一首美国民歌《老黑奴》,歌中的老黑奴经历了无尽的折磨和苦难,家人都先后离他而去,但他依然友好地打量和对待这个世界,没有一句怨言。这首歌曲深深地打动了我,我决定写下这部小说。写人对苦难的承受能力和接受能力,对这个世界乐观的态度。”[1]86小说中的福贵始终用“以生拒死”的态度面对生活的磨难,向人们展示坚如磐石的生命理念,展示了抵抗中寻找战胜不幸的人生法宝,也是来自生命深处最顽强的精神——忍耐。正如余华在前言中说:“这部作品的题目是活着,作为一个词语,活着在我们中国人的语言中充满了力量。它的力量不是来自喊叫,也不是来自进攻,而是忍受,去忍受生命赋予我们的责任,忍受现实给我们的困难、无聊和平庸。”[1]7所以本质上说,《活着》在一定程度上不是关于死亡的小说,而是能教导和启迪这次全球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疫情蔓延肆虐背景下人们应如何承受生活的重担,如何脚踏实地靠人的本心坚强活着的指南。

若福贵是用以生拒死的柔性方式对待遭遇,那么索科洛夫则选择了以死抗争的刚性方式。这两者存在观都启示人们:面对生存中的不幸,人们不应退缩放弃,而是要像勇士那样用自己顽强的生存意志和坚定的信念,与当下突如其来的新型冠状病毒做殊死搏斗,直至突破困境,战胜死亡。

(二)不同的存在体验

萨特曾说: “人,不外是人所设计的蓝图,人实现自己有多少,他就有多少存在。”[7]104存在的意义就是在一次次和死亡擦肩而过、在体验死亡侵袭中遵从内心感觉和价值观,勇敢地活着,并学会珍惜生命的恩赐,享受生活的美妙。每个个体生命存在的起点和终点大致相同,然而其存在体验却各不相同。福贵的一生是在一次次和亲友的别离中体验存在,而索科洛夫却是一直在战争死亡的阴影中拼命挣扎。

肖洛霍夫经常将主人公置于极其恶劣的环境下,最激荡人心的是索科洛夫和俘虏营警卫长摩勒进行面对面的斗争。在严刑拷打、威逼利诱下,他身心痛到极致,遍体鳞伤,腿脚一直流血,伤痛咬噬他的身体,食物和水的匮乏,饥饿和疼痛无时无刻不在撕咬着他,威胁他的生命。他向生活发起诘问:“为什么那么折磨我,惩罚我,既然是军人就得忍受一切,应付一切,就得那么活着。”[8]这是一种无所畏惧、宁死不屈的精神品质,他以一种更为悲壮的方式与命运做斗争,连敌人都对他视死如归的韧性精神深感敬畏和佩服。

当他接到妻儿被敌机轰炸致死的噩耗后,他再次以更为悲壮决绝的姿态和命运抗争,他当天就回到部队,重上战场。命运带给他的是家破人亡这种难以言表的身心痛苦。 肖洛霍夫将人物接二连三的置于死亡的边缘,以朴实明快的写作手法谱写动人心魄的生命赞歌,淋漓尽致地展现出震撼人心的生存体验。主人公战胜了孤独、战胜了饥饿、战胜了死亡,他不断地挣扎、不停地战斗,直到实现自我拯救。

福贵经历了春生自杀、龙二被枪毙,以及亲人的去世,他从亲朋一次次别离中体验存在的珍贵,随着周围的亲人一个个先后离去,他对生命本体价值的认知逐步升华。正是明确了生存和死亡的关系,他才能在痛彻心扉的绝望处境中存活下来,并安然踏实地为家人送葬,最后他看到市场上老牛即将被宰杀而流泪,他买下并与之相伴相依。这种天人合一的爱和逆境中的温情给予福贵渴望存活下去的勇气。他在和老牛的对话中重温亲情的温暖和温馨,这是自我生命的延续,也是亲情的延续。福贵在“向死而生”中已经升华到在苦难中安之若素、知命乐天的思想境界。有学者批判:“福贵主动将老牛称为福贵,与自己同名,主动将自己的存在等同于动物的存在,放下天地人性人之贵这样人类自我中心主义的优越感,重新审视和确定自己在宇宙间的位置。”[9]

(三)不同的人性体验

人性可能成为生存路上的动力,也可能成为生存路上的阻力。人们往往在特定环境的刺激下表现出不同的人性特征。逆境中含情脉脉的温情往往令人感动,在接踵而至的困境中的冷漠麻木常常令人唏嘘。

余华的《活着》虽然书写的是福贵孤独的人生况味,但细品之后不难感受到字里行间渗透的亲情、友情、爱情。作者余华在该小说自序中这样写道:“《活着》讲述一个人和他命运之间的友情,这是最为感人的友情。他们互相感激,他们谁也无法抛弃对方,同时谁也没有理由抱怨对方,讲述了人如何去承受巨大的苦难,就像千钧一发,让一根头发去承受三万斤的重量,它没有断。”[1]18

小说中父母恩情、儿女亲情、朋友友情贯穿始终,其中,最令人感怀的就是相濡以沫的夫妻感情。从家境富裕到家道中落,家珍这个贤妻良母始终对福贵不离不弃。她的贤惠忠贞,儿女的尊重孝顺、孙子的天真烂漫是她存在的精神支柱,给她无微不至的关怀、鼓励、支持。任何一篇文学作品离不开对人性和存在的关注和揭示,《活着》的伟大之处就在于作者能把存在之苦与人性之魅巧妙结合在一起。

在《一个人的遭遇》中主人公的人生同样时刻被苦难笼罩,与福贵不同的是,他在战场上孤身前行,无依无靠,感受人间的冷漠和无助,无论是做帮工、还是被纳粹逮捕,特别是军官为了名利出卖同胞的劣迹,使他始终感受着自私冷酷、麻木的人性。这在一定程度上对这场全球新型冠状病毒蔓延危机背景下人们应该如何思考自然生态失衡、社会生态关系恶化、精神生态关系扭曲等各种社会问题具有深刻启示。

四、中外存在观差异性的解析

(一)宗教信仰的差异

学者左文曾经说过:“凡人都有宗教本能,作家更不例外,这种宗教本能促使作家在其创作中自觉或不自觉地显现出宗教品质和民族精神。”[10]通过肖洛霍夫和余华笔下主人公对命运态度的不同选择,可以窥探潜藏在二者个人无意识中的宗教信仰。在《一个人的遭遇》中,人物反抗命运的态度体现出肖洛霍夫思想特有的、深沉博大的人道主义思想和他拥有的宗教情怀,而《活着》中人物忍耐宽容的态度则彰显了余华的佛教思想。

第一,肖洛霍夫推崇的东正教对俄罗斯政权具有高度依附性,而且,这种依附性影响深远。[11]。东正教作为集体无意识深烙在作者心中,东正教的核心和基础就是人类具有天生向往自由的本性,有不甘于受权威和规定的束缚,敢于向权威发起诘难的勇气。所以,在《一个人的遭遇》中,存在主体始终以决绝的反抗姿态向命运发起抗争,向恶势力发起诘难,在这抗争之后潜藏着人类对自在自由的渴望和个体价值充分实现的憧憬,体现出萨特所指,人按照自己的自由、行动、价值选择造就自己的未来。选择不仅仅是某一个阶段断裂的暂时的选择,而是持续的发展的,这样才能获得生命的真谛[12]。

第二,东正教认为人类本具有神性,但是由于人类的错误被在上帝赶出伊甸园后人类就从神性沦落到人性,人必须通过救赎才能荡涤自己的原罪。东正教的救赎之路向人们提出人要超越人性,复归到神性,才能达到至善、至真、至纯的美好精神境界。这种救赎路径向人类提出存在追寻、价值体认、意义复归的要求,它要求人不仅仅是活着,还要在精神领域有所追求、有所奋斗、有所探索、有所发现。《一个人的遭遇》中索科洛夫在与命运斗争的过程中获得至善的神性境界。

而余华则受到中国传统文化思想的影响。皓元宝教授曾这样说:“余华小说中有佛家出世的思想。”[13]在《活着》中,福贵的忍耐宽容的命运态度显示了作者的佛学情怀。

第一,佛学理念的核心之一是“无常”。佛教认为万事万物因缘而起,因缘结合,存在过程毫无规律性,过程往往变幻莫测,而面对人世间的无常,人们应该“顺其自然”,顺应、接受、隐忍命运对自己的安排。《活着》中每一个人物没有愤怒也没有呐喊,大多都以超乎人类想象的忍耐力去承受世间的苦难。

第二,“无我”观念。佛教视万物为空、为无,万事因缘而生,自然空无自性,无自性便无法主宰自我,即“无我”。这就呼吁人们以超然的态度超越各种金钱、财势等各种欲望,知足常乐。福贵经历人生所有苦难和折磨,最终他以超然无我的命运看待苦难,甚至感谢命运对他长寿的馈赠,这种佛教顺从、忍耐无谓、达观知足的人生态度使其心灵收获了恬静和幸福。 加缪曾经说过:“在一个对生命的依恋中有着比世界上任何苦难更强大东西”[14]。福贵在苦难中表现出的乐天达观的精神就是源于对存在本身的依恋和本真的生存欲望,这也是中国底层百姓在中华这片古老的土地上绵延繁衍发展壮大的一个精神支撑。

(二)社会背景的差异

俄罗斯是一个饱经忧患的民族,无数次的战争给他们带来深重的社会危机,同时引发精神危机、自然危机,俄罗斯作家极力在作品中展示主人公深沉博大的人道主义思想和人文情怀。在作品中,描绘出哪怕恶劣的外部环境给人内心带来多少失落和沮丧,作者仍然苦苦寻觅能够带领人们走向怡然澄澈境界的人道精神。他把人道主义视为自己民族的心灵寄寓、精神支柱以及幸福根源。所以作者对人物存在的描写,有种深沉博大的人道主义思想、崇高的伦理道德感、民族忧患意识和政治反思的因素,作者对法西斯的残暴和战争的丑恶进行了深刻揭露,能让读者感受到一种深沉宏阔、恸人情怀的艺术力量。

在经历“文革”之后,伤痕文学和反思文学对社会荒诞事件进行了揭示和反讽。先锋派作家余华虽然吸收了西方现代派的写法,但不像西方现代派虚妄地否定人性,而是积极关注现实人生,以忍耐宽容的心态爱生活、爱他人、爱自然,这种积极乐观的生活启发国人坚信爱的力量:有了爱,人们即使在外界强恶势力的境遇下,始终都能树立对民族强大的坚定信念;有了爱,即使人们处在人危事衰的险境中,也能众志成城,共克时艰;有了爱,人们能和潜意识中的邪恶思想做不屈不挠的斗争,实现心灵的升华和道德的超越。

(三)审美理念的差异

在《一个人的遭遇》中,肖洛霍夫用客观平实的手法书写人物的言行,把主人公的帮工经历、搏斗经历和逃亡经历有机结合,蕴含着作者对人存在问题的深度思考和哲学反思。作者把人道主义精神和东正教教义内化到人物遭际的细微描写,把个人追求自由之路的各种抗争之险渲染到极致。书中一幕幕人间悲剧烘托出主人公的肉体重生和精神重生之险。在《活着》中,余华以中国底层人物福贵的一系列“非常”遭际为线索,以冷静的笔触和朴实的笔风,再现底层人物生存的艰辛,在对他们投去人文关怀的同时,对社会问题做了深层透视。余华摒弃了西方存在观极端的怀疑主义和批判态度,传承了中国传统文化的精髓,宣扬忍耐悲悯、乐观达观的人生态度。

结 语

肖洛霍夫和余华作品的主人公虽然属于不同民族,但面对不可抗拒的苦难所表现出来的民族性格和精神品质,对当下全球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疫情危机具有很深的启示:无论是以不屈不挠的生存姿态并激发自己生命中最大的能动性和创造力与新冠病毒做抗争,还是用坚持活着的存在状态来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和人格尊严,我们都要汲取和坚信爱和信仰的力量,发扬人道主义情怀,并承担责任。即使新型冠状病毒肺炎可能暂时剥夺某些国家某些地区人们人生选择的自由,使得个人的行动裹挟着艰窘和挫败,但我们人类也要在逆境之中永不气馁,保持悲悯之心,奋斗前行,以此确证自我存在的价值和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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