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析李碧华小说中的古典意味
2020-03-01张誉尹
摘 要: 李碧华是近代香港文坛中文风独树一帜的女作家,她的作品风格诡谲离奇,专写痴男怨女的爱恨情仇。从其众多作品中我们可以窥探出李碧华小说创作掺杂着大量中国传统古典小说的元素,不仅仅表现在小说故事情节,更体现在其人物创造和独特的语言魅力上。在李碧华小说中,她总是极其擅长雕琢细节之处,结合中国古典文学和现代语言,打造出一种独特且具有古典美的语言特色。本文以《胭脂扣》这部作品为例对李碧华小说中蕴藏的古典意味加以分析,从故事情节和语言特点这两个方面进行具体研究。
关键词 : 《胭脂扣》 李碧华 古典意味
李碧华生在广东台山,长于香港,幼时住在祖父的大宅子里,独居在阁楼上。由于家庭的关系,她从小就接触了很多旧式的事物,浸润于中国古典文化。她认为写作从不为了名与利,而是写自己想写的,做自己想做的。这种难得的洒脱和特立独行与她笔下每个真性情的女子不谋而合,她的作品无疑是自己人生态度的一种表现。
《胭脂扣》小说情节本身是离奇的,这样人鬼情未了的故事不仅只在这一部作品出现,在她其余作品里也大量地出现鬼神传说、转世轮回、奇人奇事。她的作品很多都结合了中国传统古典故事,《胭脂扣》是其中一个经典例子。小说从一个社会小人物的视角展开,讲述了一个女鬼不惜以折寿七年为代价仅仅只换得去阳间七天,只为了找寻昔日的恋人。
李碧华写文时向来惜字如金,她总能以寥寥数语就写出时空的变迁,世事的残酷。她的小说语言总带着古典文化的韵味,掺杂着现代社会的气息,又间或引用大量诗句雅词,有着元杂剧的戏曲韵味,又有着唐代志怪小说的光怪陆离,她作品里呈现出的市井化描写又带有明朝小说的味道。她的作品可谓集中国古典小说的特点于一身,故才能使得她的作品虽然以男欢女爱为主题,却能免于艳俗,不落俗套。
一、 从古典小说中构建故事主题
《胭脂扣》沿袭了传统古典小说中的才子佳人情节和“鬼话”母题。男女主角一个是西塘风情万种、万人追捧的红牌阿姑,一个是眉目英挺、细致温文的中药海味铺的少东。俊男美女,花前月下,使人联想起《莺莺传》里同样是才子佳人的崔莺莺和张生。而如花化作鬼魂来到人间寻爱,这样的鬼神之说,又使人不得不想到《倩女离魂》这样经典的桥段。李碧华从中国古典小说中汲取灵感,这样建树起来的故事框架本身也就具有极浓的传统文化意味。
爱情,是李碧华小说中最重要的主题。她既写人性最原始的本能,也称颂这欲望背后代表着的最深沉真实的爱情。而情爱,也历来是文学最经久不衰的主题。无论是孟姜女哭长城,还是梁山伯与祝英台,爱情都是诗人作家笔下最浪漫而热忱的元素。崔莺莺为追求自己的爱情反抗封建礼教,性格由柔弱变得刚强;倩女追随文举离去的魂魄,正是她对文举一片痴心的表现;杜丽娘还魂向死而生,与柳梦梅终成眷属。
中国古代文学题材对于爱情的至死不渝都是持赞扬歌颂的态度。而《胭脂扣》里李碧华对如花的设定也是如此,爱情是如花一生的镜中月、水中影,她一生都在痴痴地追着,可到了人间却发现不过是一场虚伪的骗局。她借如花这样一个妓女之口,冷冷地讽刺了人世间大多虚伪而没有温度的爱情。“‘但殉情,你不要说,这是一宗很艰辛而无稽的勾当。只合该在小说中出现。现代人有什么不可以解决呢?‘不敢就不敢。我老实地答。”a如花为了爱情勇敢地赴死,死亡在她眼里其实是得到爱人的一种方式,于是她毫不犹豫吞下鸦片。如花的爱情精神是纯粹的,一方面她爱着十二少,甘愿洗尽铅华做他的妾;另一方面,她是决绝的,甚至是疯狂的,得不到的爱人与其让他另娶他人,不如双双携手黄泉路。这样的一腔孤勇就像乐府诗歌《上邪》里“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b李碧华在多部作品里都塑造了这样生死不负卿的女性形象,在清冷鬼魅的故事里宣扬了天荒地老、生死相依的浪漫爱情主义。如花为了爱人不惜放弃七年阳寿也要到人间去寻找他,这种至死不渝的精神和汤显祖的“至情论”似乎也有着相通之处。“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c而显然李碧华也正是不相信现代文明中产生的爱情,才会写出如花、青蛇、红萼……这些经典角色,来揭示出都市里现代文明的通病:人与人之间的感情中最纯粹最真诚的部分正在逐渐消亡。《胭脂扣》里,在如花的对比之下,两个现代人的爱情则显得畏畏缩缩,爱情不过是他们生活中的一剂调味品罢了。
“鬼话”母题在中国传统文化中一直都占据着一席之地,从魏晋时代开始,“鬼”這个民间信仰的概念逐渐演变成了一种文学意象,开始陆续运用到文学作品里。人们从“鬼”的角度去思考人生,企图用“鬼魂”这个非人的意象去反映社会现实,揭露种种社会弊病。从干宝的《搜神记》到蒲松龄的《聊斋志异》、袁枚的《子不语》……作家们以“鬼”写人,用“鬼域”反映着现实世界的种种乱象。而鬼题材中的“人鬼恋”也在后世的作品里不断继承演变,“死而复生”“人鬼殊途”这样的情节在唐传奇和元明清小说中都得到了很好的发扬。爱情题材加上“鬼话”这一母题,人间的至情至爱得到了更高程度的升华,特别是在“人鬼婚恋”上体现了不同时期女子对于情感婚姻的渴望以及对封建礼教的试图反抗。
而观之李碧华的作品,大量地使用生死轮回、鬼神穿越等母题,就如《胭脂扣》里如花这一个女鬼形象,虽为娼妓,可她对爱情至死不渝的精神就已经足够称得上“至情”了。文本中大量出现“以鬼写人”的情节:“这红牌阿姑以全副心神投放于一人身上,其他恩客,但觉不是味儿。为此,花运日淡,台脚冷落,终无悔意。二人携手看大戏,操曲子……我不相信这种爱情故事。我不信。——它从没发生在我四周任何一人身上。”d用如花和十二少的爱情反讽现代人情感中的虚伪自私。“她们都出落得大方细致、言行检点、衣饰艳而不淫。她们不轻易暴露肉体……”e “这是因为道德观念、暴露标准,把三十年代的妓女也远远抛离。如今连一个淑女也要比她开放,她甚至是稀有野生小动物,濒临绝种,必得好好保护。”f对比出了现代人的鲜廉寡耻。李碧华以女鬼写人无异于是对中国传统古典文化的一次传承与发扬,她的整个故事框架结合了现代都市文明与古典小说的经典主题与意象,是古典文化的又一创新。
二、小说语言的古典艺术
李碧华的小说语言是精炼简洁的,却又像一根针,精准无误地刺中要害,毫厘不失。这样简练的语言本身就如同古代文言文,寥寥数字,却能高度概括整个意思。李碧华在小说里更是大量地运用历史典故、谚语、诗词曲赋给文章增添厚重的文化底蕴,可她不是一味拟古,而是用新的角度赋予古典文化新的意蕴,使得整部作品典雅凝重而不流于艳俗。
从她的作品里可以看出语言以短句居多,言辞简洁。1992年李碧华在新加坡《联合早报》的采访中曾被问到为何文风如此简练,她回答:“这其实是我写专栏的训练。我写的专栏多数是四百字或是五百字,一定要在这样的字数内表达一个完整的意思,每天这样写,写了十多年,不知不觉就训练到用很少的文字写很多东西。” 这样的训练却无形之中使她的作品增加了魅力,毫无疑问,李碧华遣词造句的功力是炉火纯青的。细读她的小说就能发现全篇都是由长短句杂糅而成的,短句的比重最多,每句几乎最多十几个字。长句节奏缓慢,语气凝重,读者读到此时便可以放松;短句节奏舒快,给人以紧迫感,又有戛然而止的韵味。长短句结合就能产生忽紧忽慢、节奏自如的效果。就好比一首钢琴曲,音节既悠扬舒缓又不时有音符跳跃,显得整部小说灵动细腻、流畅简约。以《胭脂扣》为例:
我把姊妹家门敲了一阵,借来四只红烛,把它们一一燃亮,顷刻之间,小小的房子就荡漾着一片红光,幽幽摇摇,是是非非,迟迟疑疑。
窗外,是出奇的冷静窥照的寒月疏星,益显得人间晃荡。
同样的星月,窥照不同的人,时间,又过去了。
“永定,为什么这样晚?”
烛影之中,只见如花在。
睫毛闪动的投影,覆在脸上,像一双手,拂来拂去。 g
长短句相接融洽,抑扬顿挫之间,自有一种独特的古典音韵美。同时李碧华的词汇运用也特别丰富,总是以异常精准的词眼描写得恰到好处,同时暗含讥讽幽默。且她尤其喜爱用四字句,这样的写法让她的语言现代之中带着古朴雅韵。如上文引用的一段里“幽幽摇摇”“是是非非”“迟迟疑疑”这种叠词还有很多,例如“烟签上的鸦片软软溶溶,险险流曳”h,这样的句子有一种独特的女性柔美,音韵上也有柔美细腻之感。例如叠词之外的:“过得三五年,他娇妻为他开枝散叶,儿女绕室,渐渐修身养性,发展业务,年事日高,含饴弄孙,又一生了。”i仅仅连用六个四字句就道出了一个人的半生。“这侧身款款而坐,斜靠座位,尽态极妍的女子,眼波顾盼之间,许有未干泪痕。 ”j短短数语写出了如花为爱心碎、无可奈何之状。这样的句子读之简洁明了,口齿之间韵味无穷。她的单字运用的也恰到好处,似文言文简洁有力。“如花凭于窗前”k,“凭”作了文言文用法,意“靠着”。“‘你如何有这许多钱?‘找个瘟生,斩之。l”“斩之” 在此处也是文言文用法,“之”代指“瘟生”,“斩”字写出了如花不顾一切为了维护十二少的决绝。
古典文化在李碧华笔下更是运用得恰如其分,诗词之外,她对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历史、风俗、传说、礼仪、服饰更是做足了研究。显而易见,李碧华对中华传统文化是信手拈来的,正因为她深厚的传统文化底蕴,才可以做到不露痕迹、自然而然地将古典文化融入现代小说中,使得她的小说浑然厚重而有历史的沧桑感,又娟秀隽美似江南美人,独具韵味。如文中多次对如花的服饰描写:“她也穿上最好的衣服,浅粉红色宽身旗袍,小鸡翼袖,领口袖口襟上捆了紫跟桃红双捆条 ”m。这样细致的描写要求作者对当时年代的衣着做仔细研究,方可将这些古典元素放进文中增添历史底蕴。典故的引用:“这真是道不同不相为谋的两副对联了,一个是宽天敞地,一个是斗室藏春。你要黄金屋,还是颜如玉?”n 除此还有对诗词的自然引用。如花来到昔日故地,却发现大变了模样时,“真烦恼。她站在那里,一脸惶惑。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o; 如花与十二少产生争执,伤心离开时“许有未干泪痕。问世间情是何物?”p在影院观看电影,作者借鱼玄机之口写出的旁白“羞日遮罗袖,愁春懒起妆。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q,与周围观众的放浪形骸作对比,反讽现代人如同野兽般只贪色欲之欢,而对这句诗背后女子最珍贵的爱视而不见。这些诗句镶嵌其中并不是浮夸虚无的辞藻堆砌,反之为小说增添了无穷魅力,使其哀而不伤,艳而不俗。
三、总结
优秀的文学作品始终离不开传统文化与民族文化,优秀的作家都善于从传统经典文化中汲取写作灵感。虽然本文只以《胭脂扣》这一本小说为语料参照,但以小见大,由此可以窥见李碧华小说里的确蕴含着无穷的中国古典文化意味。她的小说能获得文学界、影视界的广泛关注与成功,和这一点也是离不开的。李碧华的小说无论是从故事框架、情节结构,还是语言特色,都蕴含着深厚的傳统文化魅力。毫无疑问,李碧华是极力推崇中国传统文化的,从她的作品里很多场景都能看出她企图复现曾经极具历史感的古老中国,她也企图通过小说里的爱恨情仇、时空穿越将古典文化与现代文明进行一次次碰撞,希望现代读者能在她的故事里感受中国传统文化里的独有魅力,引发当下社会人们对于现实的思考。
adefghijklmnopq李碧华:《胭脂扣》,人民文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34页,第23—112页,47页,第110页,第80页,第87页,第29页,第33页,第21页,第32页,第87页,第39页,第17页,第33页,第112页。
b王秀梅译注:《诗经》,中华书局2015年版,第78页。
c 〔明〕汤显祖:《牡丹亭》,人民文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3页。
参考文献:
[1]李碧华.胭脂扣[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3.
[2]王秀梅译注.诗经[M].北京:中华书局,2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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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 张誉尹,香港城市大学中文硕士。
编 辑:康慧 E-mail: kanghuixx@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