压缩的图景
——浅析巴尔蒂斯绘画的特征
2020-02-28宋永兴
宋永兴
(绵阳师范学院美术与艺术设计学院,四川绵阳 621000)
一、引言
绘画的平面装饰性一直贯穿于绘画发展的历史进程中。发现于西班牙阿尔泰米拉山洞的“野牛”壁画中即有了以线条为主的抽象形象。“绘画和雕塑是用来行施巫术的”[1]18,那些在岩洞中以线条来概括、表现所见形象的行为更接近于巫术的范畴,绘画的装饰意义还没有真正产生。人类早期的绘画行为更多是生存的需要,认为只要他们画个猎物图——大概再用他们的长矛或石斧痛打一番——真正的野兽也就俯首就擒了[1]18。在古埃及墓葬和古希腊早期的实用器物中,已经开始普遍采用几何形式的整合和线条,绘画不再仅是以符号的方式记录形象,几何符号和形象的组合、安排,已经具有了装饰性的审美意义。12世纪开始的哥特式风格建筑和绘画也极大地发展了装饰的功能。但随着欧洲强调人文主义精神的文艺复兴的到来,绘画开始转向对现实的科学观察方法和描绘手段的探索,“明暗法”“透视法”“空间感”“解剖学”等更科学的再现自然幻象方法的发明和应用,使装饰性不再作为绘画主要的审美取向,西方绘画开始向研究描摹自然的再现方向发展。
然而,随着现代主义的兴起,绘画中的平面装饰性又开始回归,并成为了现代主义绘画重要的视觉特征。1890年莫里斯·德尼宣称:“任何绘画都是表面以某种秩序组建起来的用色彩覆盖的平面。”[2]46现代主义艺术家对“拟态”的绘画开始表示怀疑,照相机的出现,使绘画的再现价值丧失。正如印象派绘画的“印象”二字,画家更强调自己的主观印象,而非对自然被动的再现。绘画开始摆脱对象的束缚,提出“绘画语言自身的独立价值”“绘画不是自然的仆从”“绘画摆脱对文学、历史的依赖”“为艺术而艺术”等观念,作为现代主义美术体系的理论基础[3],开启了对绘画本体的研究,即对 “线条”“色彩”“构成”“肌理”“材料”等构成画面的基本因素更细化的研究和探索。在这样的背景下,画家处理色彩更加的主观,造型更加抽象、主动,画面也更平面,结构因素的强化和重组使绘画具有了越来越强的装饰性,平面化成为现代主义绘画的一个主要特征。同时,这一变化也让绘画拥有了更丰富的形式,以及更强的表现力和更多的视觉愉悦感。抽象绘画甚至将可辨识的形象完全放弃,进入了构成画面基本元素的形、色、语言和构成的组合、排列游戏中。但在现代主义艺术突飞猛进的语言革命和观念推进的同时,依然有大量的艺术家在作品中保留了传统绘画的特征。他们简化了叙事的主导作用,不再强调“再现”和典型化的人物和背景处理设置,而是注重创作者的主体意识和个体对世界的认知与表达;在色彩处理上普遍利用印象派后期的色彩认识,不再被造型所限制,而是显得更主动;在造型方式上也不再以准确为目的,而是造型的趣味和语言的特殊性,利用抽象因素加强画面的平面感和表现力,致使画面有了更强的视觉张力和装饰性。虽然这类画家被前卫艺术家讥讽为保守主义,认为是在行将就木的绘画领域作无谓的垂死挣扎。然而,艺术的发展不同于自然科学,并不完全沿着一条直线往前推进,审美趣味往往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回转,传统的艺术形态又会焕发生机,从而产生新的现实意义。
法国艺术家巴尔蒂斯即是这类比较典型的艺术家。巴尔蒂斯1908年出生于法国一个有着浓厚艺术气息的波兰贵族家庭,父亲是美术史学家,母亲是画家。他没有接受过专业的艺术培训,对艺术的热爱来自于对古典油画的喜爱。他特别崇拜普桑和库尔贝,进行了大量的临摹学习,尤其在意大利旅行期间,巴尔蒂斯对弗朗西斯卡的研究,对他在空间处理、人物与景物的关系,以及造型的特征上都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在其出生和成长的年代,正是风起云涌的现代主义时期,因为家庭的原因,他接触了众多现代主义大师,在受到现代主义熏陶的同时,巴尔蒂斯对古典的热爱丝毫没有减弱。他的作品中依然流露着明显的古典主义痕迹,如叙事性的人物关系、古典主义的凝重色调、平衡的画面构图关系、典型的人物动态设置等等。但巴尔蒂斯并没有完全局限于古典主义的传统,他在造型、色彩、题材、审美趣味和对东方艺术的借鉴等方面都显现了现代主义的特征。其特殊的画面趣味和处理方法以及对艺术的思考和认识,都非常值得我们进一步研究、学习和借鉴。本文试图通过以下几个方面来分析和研究巴尔蒂斯的绘画特点。
二、题材与内容
巴尔蒂斯的绘画题材以人物和风景为主,其风景的处理以大风景居多。在宏大的风景场面中,多数人物设置分量较小,并不突出,而是注重人物与风景的关系,从而使风景的关系中有了更多的情感体验和人文因素,近似于中国传统宋、元风景绘画的人物设置特点,这与巴尔蒂斯对东方哲学和艺术的偏好有着密切的关系。
然而,巴尔蒂斯的创作中更多主题则是涉及人物,多以房间内单个人物的不同动态或者几个人物的简单关系为主。强调人物在空间中的瞬间动态表现和情绪的刻画,既保留了叙事的存在,又没有明确的情节、意义的表述,人物多以无所指的状态出现,如同照相机不经意间抓拍的定格瞬间,不同于古典绘画强调描述的完整性和图像清晰的信息传达功能。展现了人物在私密空间中的自由、放松的日常行为,强化了个人的存在意义和美感。
巴尔蒂斯绘画中的叙事很重要的一部分原因在于他对文学的爱好,尤其是英国作家艾米丽·勃朗特的小说《呼啸山庄》对其创作有着深刻的影响。他曾为这部小说画了14幅钢笔插图,并且将其中的片段作为创作的题材。巴尔蒂斯对青春期的爱欲和浪漫主义表述有着明显的偏好,因此画了众多少女题材作品。1934年,巴尔蒂斯首次在巴黎举办个人画展,少女系列作品中的《吉他课》给他带来声誉的同时也使他遭致了大量的批判,一度被认为是色情绘画的典范。另外,作为巴尔蒂斯母亲的密友,诗人里尔克对巴尔蒂斯也产生了很重要的影响,甚至被巴尔蒂斯尊称为“精神上的父亲”,巴尔蒂斯即是里尔克为其取的笔名。巴尔蒂斯对文学的偏好和依赖也是其保留叙事的缘由。
《阅读的卡加》是巴尔蒂斯少女系列中一幅。一个穿着短裙的小女孩处于逆光中,光着脚坐在沙发上看书,慵懒、自在地将一只脚蜷缩在沙发上,影子拉得很长,看似简单的地板和墙面处理衬托出了人物的动态和情绪,突出了作为中心的小女孩表情。小女孩双手举着书,书的影子将小女孩的脸覆盖,成为了画面中色调最重的部分。阴影笼罩的脸部,小女孩的头微微左转,斜着眼盯着书,一脸疑惑,似乎在对书的内容表示怀疑。巴尔蒂斯有着极强的观察力和把控人物情绪的能力,通过对人物动态和情绪的塑造来探寻物象背后的精神意义。正如他自己所说:“物象的背后,还有另外一种东西,一种眼睛所不能见到但可以用精神去感觉到的真实存在。”[4]巴尔蒂斯注重个体的关注和表现,对日常的尊重和存在意义的精神感知与他喜欢孤独的性格有关,也符合现代社会普遍强调的对个人独立和生存意义的尊重,其注重自我的体验和观看的特征,也明显带有现代主义绘画的表达特征和存在主义哲学观。
三、造型的主观性和空间压缩及其肌理表现
造型方面,巴尔蒂斯不再遵循古典主义以还原对象、强调人物动态和结构准确性的方向,而是主观地采用了夸张、概括的方法,注重人物动态的整体性和流畅感,去掉了多余的细节刻画和体积感、空间感的塑造,而强调人物造型在整体结构中的关系,利用几何形状来处理画面的整体分割,使画面更加抽象化,“真实感”不再是其主要考虑的方向。但同时,巴尔蒂斯的造型依然有古典主义的痕迹,如人物处理上注重外形的完整性,强调整体造型的节奏感和人物情绪的塑造,以及人物跟空间的处理关系等方面都体现了弗朗西斯卡的影响,表明他综合地吸收了现代和古典绘画的营养。
另一方面,画面的材质感也是巴尔蒂斯绘画非常重要的特征。在将画面空间、造型等简化的同时,通过厚重的肌理来凸显和强化了绘画的“物性”。其肌理的处理方法有别于库尔贝造型厚重感的肌理处理,库尔贝通过多次重复塑造对象来增强画面的厚重感和肌理效果,强化塑造对象的物质感、真实感。而巴尔蒂斯的肌理则是强调作品整体作为“物”的存在,跟画面内容的关系相对较弱。巴尔蒂斯通常会在塑造对象之前用干酪在画布上整体制作一个肌理层,利用肌理的障碍在画面上形成特殊的颗粒状视觉效果,与其色彩的运用相同,是独立的表现力存在,强调绘画本身的质感,符合现代主义绘画对画面构成基本元素的表现力探索特征,同时也更加强化了绘画作为平面装饰物的存在。这种基于写实绘画基础上强化材质感的表现方法也是巴尔蒂斯非常特殊的语言。
例如《飞蛾》中,人物形象的体积感被减弱,压缩成一个色块,暗部处理相对简单,没有过多的空间、结构关系和细节,突出了人物动态完整、流畅的边缘线;画面右边的桌子和灯利用平面化的色块分割来强调外形的边缘;床上的被子同样减小了空间的纵深关系,突出外形和褶皱完整、干脆的线条,线条处理是概括的、符号化的,从属于画面节奏的需要,既没有强调质感,也不表现空间、虚实;床单和被子的花纹以平面的四方连续纹理出现,没有转折和透视;人物和背景的暗部只是作为画面分割的需要,不再有明确的空间感和透视感,整个画面形成一个平面化压缩的叙事图景,粗粝的画面质感装饰趣味明显,淡化了叙事,而专注于画面整体的视觉体验,突出了颜料在粗粝画布上滑动留下的颗粒状肌理质感。
四、去自然主义的色彩关系处理
巴尔蒂斯强调画面整体的色彩协调关系,去掉了自然主义的色彩规范,不以准确还原对象为目的,也不同于古典主义时期把色彩当成素描造型的附属关系,而是强调色彩独立的表现力,主观地考虑色彩的相互关系和视觉体验。同时,利用对比色的关系来增加色彩的表现力和丰富性,强化固有色,不再考虑环境色和光源色对物体的影响,追求画面色彩之间自身的和谐和美感。巴尔蒂斯强调固有色关系的处理依然能看出受弗朗西斯卡的影响,但色彩之间的关系却明显带有纳比派强调主观处理色彩关系的特点。
在《镜子里的猫》中,女孩举起镜子的手臂和腰间衣服的绿色具有很高的饱和度,为了保持纯度,采取了较平面化的处理,明暗变化不大,突出与红色沙发的对比。而沙发的纯度更低,使作为主体的手臂动态更突出、更明确。巴尔蒂斯将饱和度较高的色彩和琐碎、明快的图案分布在中心位置的人物和沙发上,而紫灰色的地板和背景的褐黄色,没有明显的明度变化,且色度更弱。这样,既突出了画面主体的外形,也强化了主体部分的色块分割效果,使画面更集中,色彩关系更强烈,色度和明度的对比构成了画面让人愉悦的色彩关系,有着极强的观赏性。
五、平面化的装饰图案设置
平面化和装饰性是现代主义绘画的一个重要特征,西方现代绘画的平面化是对文艺复兴以来绘画描绘“三维幻像”的反叛,主张绘画回到点、线、面、色彩和绘画性的本质探索中,强调以艺术家为主体对自然的再认识和表现,对自然的主观归纳和处理成为了普遍采用的方式,从而使画面更加抽象。特别是印象派后期对日本浮世绘的推崇也强化了绘画的平面化和装饰性趋势。
巴尔蒂斯利用抽象的色块处理和各种装饰图案来提高画面的丰富性和装饰感。通常,他会把图案设置在画面的背景或者衣服、床单、沙发上,规则的重复纹样图案与人物的整体色块形成对比,突出人物的动态和主体地位的同时增加画面的视觉愉悦感和装饰意味。
在《土耳其房间》中,处于画面中心的女人手举镜子斜躺着,色彩单一,外形利用流畅的弧线处理,而右边的桌子和静物同人物一样,只留下外形的弧形轮廓,与左边的人物相呼应。画面背景的墙壁、地板、窗户、床单等均使用不同的重复纹样图案处理,密集的、有序列感的图案形成一片既有层次,又很整体的面,与中心人物的整体、自由的造型形成区别。墙面的纹理中细小、规则的暖色与主体以下部分的暖色呼应,形成了一幅既有对比关系,又协调斑斓的抽象色彩构成图景,这也使画面体现出明确的装饰风格。巴尔蒂斯绘画中的图像与肌理的应用,以及造型的简化和强调整体感等特征都强化了其画面的装饰意味。
六、东方绘画的影响
现代艺术的开端,寻求新鲜的视觉样式是艺术家普遍的内在要求。作为异域的图像,东方绘画的平面感和不同的造型方式、不一样的绘画理念引起了艺术家广泛的兴趣。日本的“浮世绘”给印象派以来的众多画家带来了启发,对巴尔蒂斯同样也产生了深刻的影响。巴尔蒂斯对东方艺术和文化的兴趣十分浓厚,他与莫兰迪一样,是西方画家从东方艺术精神里汲取营养而寻找到自己独特视觉语言的典范。东方艺术强调平面感和以线条为主的造型方法在巴尔蒂斯的画面中随处可见,东方艺术的抽象化处理对象与西方的写实处理有着迥然不同的意义,正如巴尔蒂斯所言:“抽象是极有用的,靠记忆作画,就有助于对事物的抽象认识,有助于深入本质,中国古代画家不就是靠记忆来默写的吗?”[4]东方绘画的不纠缠于“写实”而强调“不似之似”的“意象”在巴尔蒂斯的绘画中有着充分的体现。首先,巴尔蒂斯的造型方法并不是传统西方绘画意义上的解剖学和透视学的准确写实,而是追求画面人物瞬间情绪的隽永,强调画面背后的形与神、虚与实、动与静、有与无之间的“意境”。其次,巴尔蒂斯在方法上也大量借用了东方绘画中利用线条、强调造型的整体韵律感和造型趣味的特征。其不光从东方艺术中寻找技巧和方法,认识观里面也蕴含着东方人文画的精神。巴尔蒂斯在绘画中强调“拙”而去“巧”,即带有人文画的“平淡天真”的意趣,强调笔墨本身的随性、自然,强调绘画的“物外之意”。巴尔蒂斯在生活中也体现出他对东方文化的偏爱,陪伴他走完人生旅程的第二任妻子出田节子即是一个日本人,他以妻子为模特画了一系列以日本浮世绘为蓝本的探索性作品,以研究东方艺术的特点,试图从东方艺术中寻找到新的灵感,不再按照西方写实绘画的原则强调描摹对象的“真实感”,而强调东方绘画艺术的“意”的特征。
《黑色镜子旁的日本女人》即是巴尔蒂斯研究东方绘画的仿写作品,画面以浮世绘为蓝本,利用东方艺术的造型方式,结合自己的厚重肌理处理方法,既有日本浮世绘的空灵、淡雅,又有着油画的坚实和厚重,使画面有了一种别样的视觉感染力。以线条为主的人物造型动态简洁、明确,没有西方绘画的明暗体积造型特征,人物、黑色柜子、桌子和镜子都是平面化处理,利用勾线的方法表现物体结构。巴尔蒂斯在处理上完全舍弃了西方写实绘画的原则,而遵循了东方绘画的造型特点。在柜子和桌子的处理上没有利用“近大远小”的透视法原则,而采取了完全平行的处理,使画面更加的平面化。同时,画中的背景也回避了“空间感”的虚实关系,采取了块面化平涂的处理,使画面的人物和背景都处于一个平面的罗列关系中,这些处理方式都体现了巴尔蒂斯希望通过仿写来研究东方艺术的规律以及特点,并将这些实践的认识贯穿于自己的创作中,体现了东方绘画对巴尔蒂斯深刻的影响。
七、结语
巴尔蒂斯绘画的特殊性和价值并不仅仅局限于以上几点,在众多方面都值得我们进一步研究、探讨。巴尔蒂斯一直宣称自己不是一个现代艺术家,也反对把自己归类于什么“主义”,他一直坚持着自己独特的绘画实践。特别是在强调语言革命和观念更新的现代主义艺术浪潮下,巴尔蒂斯保持着独立的态度,坚守着对绘画的热情和探索,尤其在极简艺术家Donald Judd宣布“绘画已死”的20世纪中期,依然坚持在绘画领域探寻语言和表达的可能性,并创作出了众多独具特色和感染力的非凡作品。巴尔蒂斯不光在艺术语言方面作出了特殊的贡献,在绘画领域所表现出的新认识和方法也给我们提示了一种新的路径和方向,并对后来的架上绘画产生了深远的影响,特别是对在今天备受推崇的前东德地区“莱比锡画派”。
在装置和新媒体艺术大行其道的当代,巴尔蒂斯的作品依然有着不可替代的视觉特殊性和精神体验,对我们重新审视绘画的价值和意义有着极其重要意义。正是因为巴尔蒂斯的作品既有时间凝固的强烈精神感受,又有绚烂的、极具美感的艺术装饰效果,其独特的视觉样式和表达方式,使他在现代主义盛行的20世纪独树一帜,获得了艺术界的高度认可,被毕加索称为“20世纪最伟大的艺术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