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鸠摩罗什传记对唐僧形象塑造的影响
2020-02-27郑星辰
郑星辰
(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福建 福州 350007)
玄奘西行取经是佛教东传之后的一大重要历史事件,其经历在后世衍生出了各种故事。胡适在其《西游记考证》中说:“这个故事是中国佛教史上一件极伟大的故事,所以这个故事的传播和一切大故事的传播一样,渐渐的把详细节目却丢开了,都‘神话化’过了。”[1]玄奘所著《大唐西域记》为后世西游故事的创作提供了原生素材。而《西游记》小说的形成则是世代积累的结果。从唐至清,西游故事经过不同发展阶段,以不同形式进行演绎而逐渐成熟:从唐代史实到南宋《大唐三藏取经诗话》,再由此发展出宋金时期的对戏《唐僧西天取经》,之后元末杨景贤根据已有的故事情节加工创作出杂剧《西游记》,再然后是古本《西游记》的出现,1592年世德堂本《西游记》的刊行(1)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西游记》前言关于此书的整理情况中说到:“本书是根据北京图书馆所藏就明刊本金陵世德堂‘新刻出像官板大字《西游记》’摄影的胶卷,并参考清代六种刻本校订整理的……世德堂本对于本书主角——孙悟空、猪八戒、沙僧、龙马——的出身,都有详细的叙述,但关于唐僧的出身,却反而没有……很可能原书是有一段叙述唐僧出身的故事的,世德堂本把它刊落了……《西游证道书》本补出了这一段;《西游真诠》《新说西游记》各本,都照着补出。……所以便把它作为‘附录’排在第八回之后,第九到十二回,仍然恢复世德堂本原貌。”(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至清初又有《西游记证道书》《西游记真诠》等刊行,《西游记》情节与人物最终定型。
在西游故事定型的过程中,其中的人物形象也日益丰富,尤其是唐僧形象的塑造。唐僧形象以玄奘其人为蓝本,杂糅了各代高僧求法传法的传奇经历,一直是众多学者广泛讨论的热点。目前学界对唐僧形象已有较多研究,然就研究范围而言,往往从唐僧性格、唐僧与玄奘之关系、唐僧形象流变等方面展开,较少涉及其他方面。如唐僧形象与玄奘外其他高僧之关系,便较少有学者进行深入研究,其中,日本学者太田辰夫、中野美代子认为,《大唐三藏取经诗话》中“玄奘三藏”应该来自“善无畏三藏的转化”[2],张承健先生则认为是源于高僧不空取经[3]。笔者以为,唐僧形象的塑造除部分来源于上述高僧之外,还当深受后秦高僧鸠摩罗什形象的影响,此点仅有陈弦章在其《宗教情怀的形象倾诉——〈西游记〉作者笔下的唐僧形象新论》中略有提及。
现存的鸠摩罗什传记共有三篇:其中有两篇出自佛教史家之手,一为僧祐所撰的《鸠摩罗什传》,收录在《出三藏记集》中,一为慧皎所撰的《晋长安鸠摩罗什》,收录在《高僧传》中;另一篇则是唐代官修的《鸠摩罗什传》,收于《晋书·艺术传》中。从现存的三篇传记来看,慧皎所撰的《晋长安鸠摩罗什》以僧祐传为底本,并进行更为细致的描述。陆扬先生在其《解读〈鸠摩罗什传〉:兼谈中国中古早期的佛教文化与史学》中认为:“通过策略性地增加一些细节,慧皎巧妙地改变了一些材料在叙事中的呈现方式。他同时更广泛地利用文本间的相互参引,来对僧祐的鸠摩罗什传进行改善。”[4]而《晋书·艺术传》中的《鸠摩罗什传》从内容上来看,基本以僧祐和慧皎二人的《鸠摩罗什传》为依据缩略而成。有鉴于此,本文立足慧皎《高僧传·晋长安鸠摩罗什》(后文简称《罗什传》),对比小说、戏剧中的唐僧形象,探讨鸠摩罗什传记对唐僧形象塑造的影响。
一、高贵显赫的家世
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出版的百回本《西游记》(后文简称百回本《西游记》)中专辟一章,对唐僧之家世作了详细的刻画,其附录《陈光蕊赴任逢灾,江流僧复仇报本》中曰:
有一人,姓陈名萼,表字光蕊……到了长安,正值大开选场,光蕊就进场。考毕中选,及廷试三策,唐王御笔亲赐状元,跨马游街三日。
不期游到丞相殷开山门首,有丞相所生一女,名唤温娇,又名满堂娇,未曾婚配,正高结彩楼,抛打绣球卜婿。适值陈光蕊在楼下经过,小姐一见光蕊人材出众,知是新科状元,心内十分欢喜,就将绣球抛下,恰打着光蕊的乌纱帽。[5]94
文中交代唐僧父亲陈光蕊为唐太宗年间的新科状元,其母则为丞相殷开山之女殷温娇。此二人的初见被作者赋予了戏剧化的色彩:陈光蕊跨马游街,恰逢殷氏抛绣球招亲,殷氏见光蕊“人材出众”“心内欢喜”,遂与之成婚。新科状元与高官千金的结合,突显了唐僧显赫的家世背景。
元末明初杨景贤的杂剧《西游记》在唐僧西游故事的演变过程中发挥着关键性作用[6],百回本《西游记》的许多情节来源于此,如对唐僧家世的刻画:
(陈光蕊引夫人上云)几年积学老明经,一举高标上甲名。金牒两朝分铁券,玉壶千尺倚冰清。下官姓陈名萼,字光蕊,淮阴海州弘农人也。妻殷氏,乃大将殷开山之女。下官自幼以儒业进身,一举成名,得授洪州知府。欲待携家之任,争奈夫人有八个月身孕。[7]633
杂剧《西游记》同样赋予唐僧显赫的家世背景。除略去成亲情节外,杂剧《西游记》对唐僧父母身份地位的设置与百回本内容仅有些微不同,即“状元”与“进士及第”,“丞相”与“大将”的区别。本质上均为男方才学过人、科举高中,女方门第高贵、家世显赫。
虽然杂剧和百回本《西游记》均以唐玄奘取经作为蓝本进行创作,然而,史料中记载的玄奘家世与《西游记》中塑造的唐僧家世相去甚远,显然,在创作过程中,作者并未采用玄奘本身的家世,而是汲取其他故事原型进行再加工。这其中有一部分元明戏曲小说中常见的才子佳人情节的影子,但也不可忽视历史上其他高僧家世记载的影响。纵观历代高僧传记,此情节的刻画与鸠摩罗什传记中对罗什家世背景的记载极为相似。《罗什传》载道:
鸠摩罗什,此云童寿,天竺人也,家世国相。什祖父达多,倜傥不群,名重于国。父鸠摩炎,聪明有懿节,将嗣相位,乃辞避出家,东度葱岭。龟兹王闻其弃荣,甚敬慕之,自出郊迎,请为国师。王有妹,年始二十,识悟明敏,过目则能,一闻则诵。且体有赤黡,法生智子,诸国聘之,并不肯行。及见摩炎,心欲当之,乃逼以妻焉,既而怀什。[8]45-46
从《罗什传》的记载可知,鸠摩罗什家世显赫,其家族“家世国相”,其父鸠摩炎“聪明有懿节”,母耆婆为龟兹王妹,身份更为贵重。《西游记》中所刻画的家世情节与之类似。可见,杂剧或百回本《西游记》中为唐僧设计的家世背景应对《罗什传》罗什家世的记载有所借鉴。
此外,百回本《西游记》中殷氏通过抛绣球主动争取自己婚姻自由这一行为,与鸠摩罗什母亲耆婆追求鸠摩炎也有很大的相似之处。耆婆“诸国聘之,并不肯行”,比僧祐《罗什传》中多一“肯”字,却赋予了耆婆相当大的主动性,足见其在婚姻选择上具有很大的自主权,即其见到鸠摩炎前是不愿结婚的,但在见鸠摩炎后非常主动地去争取自己的幸福,以至于“逼以妻焉”。陆扬认为:“慧皎所增加的细节就使这种主动性更加鲜明。在这些新增的细节里,耆婆被描绘成一个在关键时刻(尤其表现在面对婚姻和出家问题时)能掌握自己命运的人,这点与献身佛教并得道的僧人绝无二致。”[4]抛绣球这一情节实为元明小说戏曲中常见的浪漫情节,丞相千金通过抛绣球招亲,仅就唐代实际风俗来看显然不可能发生[9]。百回本《西游记》增加抛绣球招亲这样的情节,从本质上来说,同慧皎所描绘的耆婆一样,赋予了殷氏主动追求陈光蕊并想要与之成亲的意愿,在婚姻选择上也具有较强的主动权,塑造出了一个勇于追求爱情的女性形象。
值得注意的是,无论是《罗什传》中的鸠摩炎,或《西游记》中的陈光蕊,在婚姻情节中的形象都是缺失的。僧传是特殊的史料,有一定的历史真实,但也有虚构之处,慧皎等人除了记载鸠摩炎被逼结婚外,并未像记载其他事件一样叙述人物的语言及心理活动,似乎鸠摩炎只是为鸠摩罗什的出生提供了条件而已。百回本《西游记》作者对陈光蕊的描写亦是如此,其与殷氏成亲似只是走程序的木偶一般,这种缺失又恰如《罗什传》的一字之差,凸显了殷氏强烈的主动性。而成亲后很快被杀害的这一情节,也似是为了唐僧的降生而让路。
综上,杂剧和百回本《西游记》的作者在设计唐僧家世这一情节时,应是参照了《罗什传》,将才子与贵女配凑在一起。且百回本将《罗什传》的内容进一步融合,以罗什父母的成婚经历为蓝本,详细描写了陈光蕊与殷氏的成婚经历,并且在刻画人物方面也有所借鉴。
二、舍小求大之经历
取经缘由是《西游记》主体情节的起因,由此引发了整个取经故事,这在百回本《西游记》第十二回《玄奘秉诚建大会,观音显象化金蝉》中有详细交代:
这菩萨近前来,拍着宝台厉声高叫道:“那和尚,你只会谈‘小乘教法’,可会谈‘大乘’么?”玄奘闻言,心中大喜,翻身跳下台来,对菩萨起手道:“老师父,弟子失瞻,多罪。见前的盖众僧人,都讲的是‘小乘教法’,却不知 ‘大乘教法’如何。”菩萨道:“你这小乘教法,度不得亡者超升,只可浑俗和光而已;我有大乘佛法三藏,能超亡者升天,能度难人脱苦,能修无量寿身,能作无来无去。”[5]148
文中以菩萨之语交代唐僧所讲之法为小乘佛法,问其可会大乘,唐僧则答曰众僧人均只讲小乘,故而其“不知大乘教法如何”,菩萨告知有“大乘佛法三藏”,而后拉开了取经帷幕。
然而,考察佛教传入中国的历程,佛教东传之初,小乘佛教与大乘佛教实是一并传入的,虽在早期以小乘为主,但随着译经事业的发展,大乘佛典不断译出,其法门遂在中土广为流传。特别是两晋之际《般若经》的翻译流通,大乘佛法大振于华夏,而小乘佛法逐渐衰颓。至隋唐时期,天台、三论、华严等大乘宗派林立,大乘佛法俨然成为中国佛教之主流。百回本《西游记》以初唐时僧人“不知大乘教法如何”显然与佛教史实相去甚远。
再者,若此情节来源于玄奘,是否玄奘起初研习佛法实为小乘而非大乘?实则据《续高僧传·玄奘传》载:“兄素出家,即长捷法师也……以奘少罹穷酷,携以将之,日受精理,旁兼巧论。年十一诵《维摩》《法华》。”[10]又慧立《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云:“时寺有景法师讲《涅槃经》,执卷伏膺,遂忘寝食。又学严法师《摄大乘论》……时年十三也。”[11]即是说,玄奘在十一岁时,随其兄长捷法师学《维摩诘经》与《法华经》,十三岁时又习《涅槃经》与《摄大乘论》。玄奘因其兄长而自幼诵学这四部极其重要的大乘经典,并能触类旁通,可见其在受具足戒之前便已接触大乘佛法并且甚为精通了。百回本《西游记》中唐僧不知大乘的说辞显然与玄奘无关。而杂剧《西游记》和古本《西游记》关于取经缘由仅寥寥数语且未提及大小乘分别;《大唐三藏取经诗话》则因第一则缺失而使取经缘由不可知。但总体而言,百回本《西游记》中知小乘而不知大乘的情节,很有可能是作者自己有意为之,且其灵感应当是来源于更早的史实。
佛教东来,大小乘并行,故中国高僧罕有知小乘而不知大乘,而后从小乘改学大乘之人。然而,域外高僧东来传法,由于天竺及西域佛教流派复杂,舍小乘改修大乘佛法之人有之,而其中以鸠摩罗什名声最盛,影响最广,对其转变的记述也最为详备。
《罗什传》中载其于西域求法的经历与百回本《西游记》唐僧舍小求大之情节颇为吻合。此段经历,僧祐与慧皎的描述大致相当。
什年七岁,亦俱出家,从师受经,日诵千偈,偈有三十二字,凡三万二千言。诵《毗昙》既过,师授其义,即自通达,无幽不畅。
至罽宾,遇名德法师盘头达多……什至,即崇以师礼,从受杂藏、中长二《含》,凡四百万言。[8]47-48
罗什初学《阿毗昙》《中阿含经》和《杂阿含经》,此三部均为小乘佛法之根本经典。汤用彤先生在其《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中也提道:“疑什所首诵之经,即小乘《阿毗昙》。西方教学,或首授《阿毗昙》也。”[12]225由此可见罗什首学应为小乘佛法。《罗什传》又载:
什进到沙勒国,顶戴佛钵,心自念言:“钵形甚大,何其轻耶?”即重不可胜,失声下之。母问其故,答云:“儿心有分别,故钵有轻重耳。”遂停沙勒一年。
时有莎车王子、参军王子兄弟二人,委国请从而为沙门。兄字须利耶拔陀,弟字须利耶苏摩。苏摩才伎绝伦,专以大乘为化。其兄及诸学者皆共师焉。什亦宗而奉之,亲好弥至。[8]47-48
此段述罗什前往沙勒国之经历。根据其言语“儿心有分别,钵有轻重”可知,此时罗什还信奉小乘佛法。然而,在沙勒国停留的一年中其学风有所转变,即“苏摩以大乘为化,什亦宗之”,罗什由此改信大乘,所谓 “什公学问之转变在其停沙勒国时”[12]226,“遇佛陀耶舍及须利耶苏摩而其学风丕变”[12]228。此外,《罗什传》载其师盘头达多言:“和尚是我大乘师,我是和尚小乘师矣”[8]49,亦可知罗什之学问确由小乘转为大乘。
综上,百回本《西游记》作者在取经缘由情节的设计上应有参阅《罗什传》并在此基础上加以润色。实际上,作者在对西游故事加工创作前,必然参阅诸多小说、戏剧的情节以及高僧传记。从舍小求大这一情节来看,作者似乎是有意创造一个与真实玄奘不同的高僧。从这些联系来看,这一情节构成的基础表面上似乎没有任何的历史依据,然而它的关键要素被提取出来,构成了唐僧西行取经的主要因素。纵观整部百回本《西游记》,多次出现唐僧不知大乘却诵读大乘经典的情节,如第十三回[3]129、第二十一回[3]152等章节,均提及了《法华经》这部大乘经典。进一步来看,在变动不居的情节背后,存在着深层的联系。在一些经文注疏中,罗什有时会表达出呵小扬大的思想,而百回本《西游记》作者在唐僧与观世音菩萨的对话中也直接点明了小乘佛法不如大乘佛法。后面的情节中,又时常出现大小乘经典的混用,这似乎过于混乱,亦让读者认为小说作者对佛教典籍并不了解。但在小说创作的历史背景下,禅宗盛行,临济为最,小乘已没落,从《西游记》整体情节来看,显然作者应当是对佛教经典熟知的,故而此处应是作者有意造作的缘故。
三、逼婚破戒之困境
西游故事中,唐僧所历情节与鸠摩罗什生平最为相似的,当属其屡被逼婚,深陷破戒困境的几段经历。其中尤以女儿国这一经历最为典型。《大唐三藏取经诗话》因为体裁的缘故,对于唐僧西至女人国的描写仅寥寥数笔,虽也有拒婚守戒的情节,然简略到近乎寡味。至杂剧《西游记》时,此处情节丰富了许多,戏文第五本十七出《女王逼婚》中写道:
【油葫芦】说他几载其间离了大唐,来到俺地方,安排香案快疾忙。今日取经直过俺金阶上,抵多少醉鞭误入平康巷。我是一个聪明女,他是一个少年郎。谁着他不明白抢入我花罗网,准备着金殿锁鸳鸯。
……(女王云)是好一个和尚也呵。
【那叱令】身才儿俊长,加持得鬼王;容貌儿善良,修持得梵王;胸襟儿纪纲,扶持得帝王。头如蓝靛青,语似春雷壮,这和尚端的非常。[7]676-678
在这一处中,作者较详细地描写了女人国国王逼婚、唐僧艰难守戒这一过程。女王自认为“我是一个聪明女,他是一个少年郎”,又十分中意于唐僧的相貌,非常主动地想要与其成亲,乃至准备以“金殿锁鸳鸯”强行逼迫。
又云:
(女王扯唐僧上云)唐僧,我和你成其夫妇,你则今日就做国王,如何?(唐僧云)善哉!我要取经哩。(发科)(女王唱)
【六幺序】香馥郁销金帐,光灿烂白象床……你何辜不近好婆娘?浮屠尽把三纲丧。(唐僧云)佛教自是一家。
(女王云)说你那佛怎么?孔夫子文章贯世,天下传扬。(唐僧云)你如何知有个孔夫子?(女王云)俺先国王,曾使人去授得曹大家五经三史,都知人伦故事。
【幺】你虽奉唐王,不看文章。……你若不肯呵,锁你在冷房子里,枉熬煎得你镜中白发三千丈。成就了一宵恩爱,索强似百世流芳。[7]678
此处,女王为了引诱唐僧,愿意把整个王国都奉上。当唐僧再次回避时,女王的劝告进而转变为威胁,要“锁你在冷房子里”。但是,唐僧的态度自始至终都是很明确的,其台词虽不多,然而从字里行间中可以发现,当猴行者自顾不暇时,唐僧为了持身守戒,不断与女王虚与委蛇以求自保。当然,为了取经故事的延续,唐僧自是不可能破戒成婚。而最后作者终于让一路尾随保护的韦陀尊天出面救出唐僧,以保其法体无虞,取经故事也得以进行。
这一情节到了百回本《西游记》时,作者在前人基础上进一步润色,第五十四回《法性西来逢女国,心猿定计脱烟花》:
驿丞道:“微臣在驿,接得东土大唐王御弟唐三藏,有三个徒弟,名唤孙悟空、猪悟能、沙悟净,连马五口,欲上西天拜佛取经。特来启奏主公,可许他倒换关文放行?”女王闻奏满心欢喜,对众文武道:“寡人夜来梦见金屏生彩艳,玉镜展光明,乃是今日之喜兆也。”众女官拥拜丹墀道:“主公,怎见得是今日之喜兆?”女王道:“东土男人,乃唐朝御弟。我国中自混沌开辟之时,累代帝王,更不曾见个男人至此。幸今唐王御弟下降,想是天赐来的。寡人以一国之富,愿招御弟为王,我愿为后,与他阴阳配合,生子生孙,永传帝业,却不是今日之喜兆也?”众女官拜舞称扬,无不欢悦。[5]658
如杂剧《西游记》一样,女王听闻唐僧来此甚为欣喜,甚至不惜赠予其整个国家只为与其成亲。但是,作者在此处又增添了一些情节,不同于杂剧本中女王单纯因情欲想要与唐僧成为夫妻,百回本中的女王却是因其国“累代帝王,更不曾见个男人至此”,恰好唐僧途经此地,便想与他“阴阳配合”“生子生孙”。
值得一提的是,在杂剧本的情节中,无论女王如何逼迫,唐僧都坚决反抗,而到了百回本《西游记》中,却是:“三藏道:‘徒弟,我们在这里贪图富贵,谁却去西天取经?那不望坏了我大唐之帝主也?’”[5]659此话似乎表示若是另有人西去取经,完成唐太宗的任务,他与徒弟们便可留下来享受富贵。后文他虽然与悟空商议好退路,假模假样、不甘不愿地去见女王,可到了女王柔情似水唤他一同占凤乘鸾时,就“耳红面赤,羞答答不敢抬头”[5]662。这样的描写,使得唐僧更像是一个不经情事的少年突然情窦初开,自然流露出幸福的模样。而后,唐僧被女王一把扯住,没有立即挣脱开,却是“似醉如痴”[5]662,此时的唐僧似还没有从女王的邀约中清醒过来,反而愈发沉迷,显得暧昧不明。这无疑是削弱了唐僧身为高僧神圣的一面,而重点突出了他人性的一面。
此外,类似逼婚情节在百回本《西游记》中时有出现,如第五十五回的蝎子精、第六十四回的杏仙、第八十二回的老鼠精等都对唐僧产生过爱慕之心进而强行逼迫,然而唐僧对她们都只有满腹被强迫的不愿与厌恶,虽有妥协但都只是暂时的周旋,以待徒弟们解救自己。
历史上玄奘取经虽历经磨难,但无论是《大唐西域记》或是《大唐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中 ,均未出现其被逼婚的经历。且西游故事中的逼婚情节本质上是高僧受到逼迫而陷入困境,与宋元明戏剧小说中常写的和尚破戒之事有根本不同。后者有的是世俗中的僧人腐化堕落,自甘沉迷色欲,如《五戒禅师私红莲记》;有的是当世高僧受美女引诱而犯下色戒,如《玉禅师翠乡一梦》。但高僧受强权逼迫而成婚犯戒这一情况,历代仅罗什一人而已。罗什一生中有两次被逼犯下色戒,这段在佛教史上引起巨大争议的传奇故事,显然对唐僧被逼婚的情节有着直接的影响。《罗什传》载:
光既获什,未测其智量,见年齿尚少,乃凡人戏之,强妻以龟兹王女,什拒而不受,辞甚苦到。光曰:“道士之操,不踰先父,何可固辞。”乃饮以醇酒,同闭密室。什被逼既至,遂亏其节。[8]50
前秦建元二十年(384),吕光战败龟兹并获鸠摩罗什,见其年纪尚轻,强以龟兹王女妻之,此为罗什第一次破戒。此间,罗什“拒而不受”,后吕光将其灌醉并关进密室,以致什“亏其节”。吕光的做法,恰如杂剧本中女王“若不肯呵,锁你在冷房子里”。在逼迫罗什破戒后,吕光还时常辱之。处于这样强权压制的境地中,罗什只能“常怀忍辱,曾无异色”[8]50,以求自保。同处强权逼迫的情况下,唐僧也有着与之相似的自救行为,尤其是在百回本中,无论女王或是女妖如何逼迫,唐僧均与之虚与委蛇,等待徒弟的救援。
《罗什传》又载:
姚主常谓什曰:“大师聪明超悟,天下莫二,若一旦后世,何可使法种无嗣。”遂以妓女十人,逼令受之。[8]53
后秦时期,姚兴派人迎鸠摩罗什入长安后,“待以国师之礼”,其认为罗什“聪明超悟”,若是“法种”无嗣,岂不可惜?于是送给罗什十名妓女,强迫他接受,此为罗什第二次破戒。而这一次破戒似与第一次有所分别,无论是《高僧传》《出三藏记集》或《晋书》中,均未在此次破戒中叙述罗什的抗拒,想来,罗什或许慑于政权的压力,再有前一次破戒的经历,以致对于破戒一事似乎已处于一种半推半就的状态了。百回本女儿国逼婚的情节中唐僧似也处于这样的状态中,虽与悟空商议好对策,然面对女王时,其表面看似被动地按计谋行事,实则已经沉浸在女王的温柔可人中了。此外,姚兴逼迫罗什破戒带有一定的目的性,他是为了罗什能够“法种有嗣”,而非如吕光一般带有侮辱性的逼迫。在百回本女儿国的情节中,女王的逼迫力度似是小了许多,然而就其逼婚的目的来看,并非如杂剧本中单纯地与唐僧成亲,她也如姚兴带有着“阴阳相配,生子生孙,永传帝业”这样的目的。
唐僧与罗什,均有被逼迫成婚,被逼留下法种的经历,只是罗什最后屈服于现实,而唐僧得赖徒弟相救,最终修成正果。各本《西游记》的作者如此创作也不难理解:一则,如若唐僧破戒结婚,取经故事也就此结束;二则,唐僧西行取经实际上也是一种修行的印证,唐僧在取经途中点化众妖,普度众生,弘扬佛法,如若其破戒娶妻,节操有亏,那么其修持佛法成就正果的根本逻辑也就不复存在了。《罗什传》云:“时母将什至月氏北山,有一罗汉见而异之,谓其母曰:‘常当守护此沙弥,若至三十五不破戒者,当大兴佛法,度无数人……若戒不全者,无能为也,正可才明俊义法师而已。’”[8]46鸠摩罗什并未做到三十五岁不破戒,还被逼破戒两次。因而,虽然罗什在佛教史上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但是关于他节操有亏的争论一直未曾止息。至少从教内来看,他即使“大兴佛法”,而终究也只是“才明俊义”的大法师而非超凡入圣的神僧。作者似是为了弥补这样的缺憾,在整本《西游记》中,不管女妖如何诱惑逼迫,不管唐僧是否对女儿国国王动了心,作者始终没有让唐僧破戒,并让唐僧成为能够普度众生的旃檀功德佛。
由于《西游记》版本源流较复杂,本文仅选取了三个最为主要的版本进行论述。而关于作者设计舍小乘求大乘情节的目的等,未能深入探讨。总之,历代西游故事的创作者确是参阅了鸠摩罗什的生平,将其事迹如家世出身、舍小乘求大乘之经历、被逼成婚等经历融入唐僧形象的创作中,使得《西游记》情节更为完整生动。